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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1、滿城盡帶黃花梨

其實你蒙蔽世人 海岩 10005 2018-03-18
自古以來,木材,是人類製作家具的主要用材。許多木材以其優良的耐用性和可塑性,優美的紋理和色澤,塑造出美觀實用的家具,服務並改變著人類的生活。中國的古人運用木材於家具,更有登峰造極之歷史,創造出無數令後人肅然起敬的藝術經典,至今仍然受到世界的仰視和尊崇。 中國家具的誕生與進化,約有三千多年的漫長歷史,秦漢以前席地而坐,西晉之後向高發展,至唐五代之後,垂足而坐漸成主流。宋元時期家具製作更有長足進步,已經初現明清家具的雛形。 明代是中國家具藝術出現飛躍式發展的歷史時期,家具的形式與功能日趨完美統一,明代黃花梨家具更將中國家具藝術帶入化境。清康雍乾三朝又將風格鮮明的清式家具推上另一個高點,與明式家具共同構成了中國古典家具的整體風貌。今天人們所謂的中國古典家具,實際上指的就是中國明清家具。元代之前的家具大多取材於雜木,易損難存,傳世甚少。在工藝、造型、用材上皆達到讓今人都難以企及的水準並可傳之萬代的,應以明代的黃花梨家具為始。

中國古典家具是世界上最注重材質魅力的家具,這與中國人歷來的審美習慣一脈相承。古人玩賞金玉名石,絲綢絹帛,無不追求其質地的美麗耐久和稀有純粹。中國是唯一使用黃花梨和紫檀這樣珍貴的木材製作家具的國家,並且歷經數百年不倦不悔的智慧投入,不僅使家具的功能性極其科學,而且把自然界賦予樹木的天然優美,溶入人類的哲理追求,為天人合一的思想境界,找到形神兼備的表達形式。從明代開始,黃花梨就成為中國皇室和官宦家具的首選用材。一直受到上流社會的追捧和崇拜,這種情況一直延續到明末清初。黃花梨的風行在明代的中晚期,幾乎到了令世人痴迷的程度。 明式家具很早以前就給西方留下過深刻印象,比如明式家具中的“三彎腿”就比西方古典家具的“三彎腿”產生要早,或可揣測西方家具借鑒於明的蛛絲馬跡。可以肯定的是,明式家具是西方現代家具的鼻祖,那種不事雕琢的造型與線條,對西方現代家具的極簡風格顯然具有啟蒙價值。四百年前的明式條案與今天西方現代家具的條案有克隆般的驚似,幾乎如出一轍。而中國家具獨特的榫卯結構,從中國古代的建築工藝承襲而來,更使中國古典家具在功能及純粹的層面上出神入化,這種完全摒棄釘和膠的組裝結構,無疑是中國文化對世界文明的一個特殊貢獻。

中國與西方的文化交流由來已久。但猶如哥倫布征服非洲一樣,各種文化的交流常常始於血與火的戰爭。清末歐美列強入侵中國,得以使黃花梨家具大量傳入西方,開始了在海外的百年流傳。現在,西方許多著名的博物館都有黃花梨家具的藏品,世界各地的藏家都以擁有黃花梨家具為榮,甚至在一些知名的博物館裡還專門闢有明式黃花梨家具的專館。百年以來,明清家具特別是黃花梨家具已經成為中國文化的一個形象、一個代表性的符號,與中國的書法、繪畫、陶瓷、織繡、金石等比肩並列,成為中國古代文化的一條不可缺少的分支,她在世界文明史上的重要地位,經過了中國數百年、世界百餘年的認知,早已無可辨爭。 眾所周知,樹木就其種類而言,多至難以勝數,而我們的祖先為何偏對黃花梨情有獨鍾?特別是在明代,為何會將黃花梨推崇到那樣的一個近乎神話的地位,是無機的偶然,還是歷史必然?

首先,明代是中國漢族皇權統治的最後一個封建王朝,以儒學為主幹的古代文化已經非常成熟。釋道兩家,也在學理上大成於世。明代的知識分子享數千年的文化積澱,無疑具備了前所未有的學術修為。黃花梨家具之所以誕生在明代,顯然與士族階層的學養及審美意識所達到的高度,密切相關。 其次,明隆慶朝開放海禁,打破閉關鎖國的千年禁忌。鄭和下西洋溝通了海上的貿易通道,絲綢之路亦如通衢。在這種中外交流的背景下,黃花梨木經商貿路徑自老撾、越南進入中國。產於中國海南島的最優質的黃花梨也得以跨海登陸,繼而進入北京皇宮的大雅之堂。 再次,明代實行以銀代役的製度,促進了工商業的蓬勃發展。工商業的發展和貿易的開放,以及文化的發達,使得許多在統治階級內部殘酷黨爭中失意的文人抽身官場、厭惡政治,轉而寄情於藝術創造和物質享樂,這使得當時的文化中心和時尚中心也隨著知識精英們的足跡遠離京畿,南移廣東蘇杭。廣東蘇杭不僅水米富庶,且得海運漕運之利,無論製瓷、織繡、金石、書畫還是家具製作,一時風起雲湧。許多知識分子競相投身,醉心於此,古代文化的許多偉大成就,就是在這一時期創造出來的。歷史上常見的“政治越黑暗,文化越光明”的現象,可以在明代找到充分的實證。

政治黑暗,官場腐敗,工商繁榮,文化活躍,知識分子日益逃避現實,沉溺於生活享受之中——詠嘆山水、崇尚自然,回歸田園,以為永恆。將心靈從社會轉向自然、從政治鬥爭轉向對藝術的玩賞。明代是中國歷史上造園運動最熱情的時期,也是士族豪門造屋築宅最熱情的時期。而精美的園林和高屋大宅又對良材美器的家具陳設提出了更高的要求。文人對家具從設計到製作的全程參與,把自身的風尚志向和對乾坤萬物的理解,把長幼尊卑的規則與天理人欲的融會,全都濃縮在家具的造型及材選之中。因此,從明式家具中我們至今仍可清晰地揣摩天地方圓的哲學思辨,體驗中國社會的等級倫理,感嘆中國匠人的聰明才智,領悟中國文人的心理寄託。 當家具製作成為皇室貴族甚至整個文人士大夫階層傾心研求,並且樂此不疲的嗜好時,黃花梨突然變成了那個時代一致推崇的至愛。其必然性正是緣於黃花梨無可替代的自然性,即黃花梨的外觀及品質,恰恰投和了當時特定的政治、經濟和文化環境所形成的特定心理,而且契合了中華民族自古以來逐步養成的審美情趣,所以當仁不讓地成為一代文人的時尚載體。

由於在中國幾千年官本位制的封建歷史中,並不明顯存在一個獨立於官場之外的文化階層,所以社會時尚並不像今天這樣主要由知識階層和青年群體發軔推導,然後逐步衍為社會風氣,而大多是自上而下,首先由皇室貴族和士族階層倡導示範,然後“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推廣民間。黃花梨不溫不燥,不卑不亢,不寡不喧,特別適合打造簡潔凝練的素身家具,在顯現自然本色的同時,給人以充分的想像空間;而且香氣暗含,歷久彌醇,與人的氣息彼此交流,相融相通。黃花梨的紋路行雲流水,華美而且絢爛;空靈飄逸,與中國水墨彩墨異曲同工;景自天成,與各種自然現象息息相關——千百年的風雨鉛華,日暉月映,在她的光澤及木質之中留下鬼斧神工;颱風扭曲樹幹形成的錯節紋,枝杈疤結形成的鬼臉紋,還有麥穗紋、蟹爪紋、山紋、流水紋等等,古人運用各種仿生的想像將這些紋路比擬出來,足以讓心領神會的美妙意境溝通古今。產生包漿的黃花梨光澤愈加成熟收斂,其氣質更可滿足文人雅士韜光養晦的境界追求。

自清代始,黃花梨日漸稀少,一木難求。黃花梨家具也在時代風頭中退居次席,紫檀家具取而代之。眾所周知,滿清入主中原,憑藉的僅僅是軍事上的勝利,並非經濟與文化的強大。在更發達的漢文化面前,在更遼闊的國土和人口眾多的漢民族面前,當時的統治者很難沒有自卑感。所以整個清代的皇室貴族的審美情緒,就轉向了紫檀這樣一種深色的木材。紫檀的色澤沉穩厚重,莊嚴大氣,肅穆威風,無論橫雕豎刻,紋絲不亂不斷,最適合雕刻和鑲嵌各種主題外露的圖案,最能滿足統治者追求威嚴沉穆的等級象徵和吉祥萬代的自我祝福。當然,以紫檀為代表的清式家具以其區別於黃花梨為代表的明式家具的諸多特徵,在款型、用材、工藝及風格上,也創造出了具有獨特審美價值的藝術境界,堪與明式黃花梨家具比肩並立,同輝於中國優秀文化遺產的行列之中。

以黃花梨和紫檀為代表的明清家具,共同成就了中國古典家具藝術的巔峰。但自鴉片戰爭始,百年戰亂,社會動盪,習俗變遷,明清家具大多流離失所,損毀將盡。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後,由於意識形態的原因,廢舊立新,對歷史遺物的研究繼承,屢受限制。特別是經歷了文革時期破除四舊的運動之後,明清家具厄運難逃,所剩無幾,據估存世僅萬餘件,且70%流散海外。而明清家具的用材傳統及製作工藝亦被時代潮流反复推向邊緣,日漸衰微,精於此道者後繼乏人。 根據多數專家的論點,黃花梨作為一個樹種,在明末清初就已接近絕跡。據說,清宮曾經儲存了一些黃花科木材,在乾隆退位時用去大半以置辦“乾隆花園”,在袁世凱登基時徹底用盡。黃花梨從此“銷聲匿跡”,只留下若干物證和一個傳說。

當黃花梨再次出現在人們的視野中時,已經是改朝換代的數十年後,在1963年的上海博覽會上,黃花梨木出現在海南代表團的藥材展區。黃花梨在中草藥中被稱為“降壓木”,有降低血壓、清心明目之功效。這幾立方米黃花梨木被參觀展覽的上海木器家具廠全部買下,又被來上海參觀交流的北京的一家木器家具廠發現於車間,回京後報告給國家林業部,黃花梨並未絕蹟的消息一時振動中央政府。很快,由國務院發文並組織專家趕赴海南考察,果然發現深山老林裡還有少量黃花梨野生樹木。也許那個時候還沒有環保意識,為了出口創匯,最後的這批黃花梨就這樣被人們熱情高漲地殺死了。我看過當時參與考察的人員寫的回憶錄,當看到他們描述著當年押著幾車皮的黃花梨原木“凱旋”回京的興奮時,我並無半點興奮,只有一絲狐悲。

改革開放以後,國家經歷了經濟的快速發展,人們衣食足而知禮儀,開始尊重文化,尊重歷史,開始注重國家與民族精神源頭的追索和個人審美層面的滿足,並且試圖用各類歷史的物證,找回中華文明歷史的原貌和中華民族曾有的優雅。隨著傳統文化的複興,國家對歷史文物的保護力度日益加大。近年來,黃花梨古董家具依靠國家重點文物回收資金和民間收藏資本開始逐步從境外回流。和這些古董家具一樣,前些年出口創彙的黃花梨仿古家具也在市場價格的作用下,開始逐步向國內回流。 時代更迭,氣象更新,傳統文化一經復闢回潮,立即重放異彩。黃花梨首先大象歸位,吸引了一些對歷史有責任感和對收藏感興趣的人,其中主要是專家與文人。他們重新翻閱歷史,蒐集古董,不僅僅是黃花梨家具,瓷器、織繡、青銅器、字畫等多年來散藏於民間角落裡的奇珍異寶,重又悄悄地向國家的文化中心聚集。

王世襄先生的《明式家具珍賞》發表之後,大批外國收藏家湧入中國內地,大量珍貴的明清家具就是在這個“夢醒之前”的時期流散出去的。這也許是明式黃花梨家具在歷史上最後的一波流失潮了。在中國本土的多數收藏者終於意識到黃花梨的市場價值時,黃花梨古董家具已經所剩無幾,除在少數藏家手中輾轉流轉外,多數愛好者只能藉助文化興國的熱潮,重拾傳統工藝、搶救珍稀木材,仿製明式家具。老舊家具的殘肢斷臂,島內老房的門板房梁,甚至舊時的米櫃鍋蓋等,皆被搜羅一盡,海南黃花梨的來源迅速枯竭,市價漲幅十多年來龍門連跳,材料至今稀缺到以斤論價的地步。海南黃花梨仿古家具的價格已經快速接近古董家具,越南黃花梨的價格也以平均每年近倍的漲幅超越紫檀,成為木材市場上最尊貴的角色之一。 黃花梨分為海南、越南兩種,是近十多年來才出現的情形。在中國古代,黃花梨不以出身分貴賤,只以尺寸論高低。現在多數的收藏家認為,明清家具使用的黃花梨多為越南黃花梨,因為越南與中國陸路相連,資訊快捷,貿易便利。隔海相望的海南島雖屬中國版圖,但四面汪洋,山深林密,陰濕氣瘴,古時多為犯流之地。以其天涯海角之遙,人徒手尚不易來往,何論參天大木出山過海。所以自古以來,海南黃花梨(特別是產於西部山區的油梨)除少量專程進貢之外,多被當地山民用於築屋制器,農耕自享了。 史料有載:海南黃花梨產於中國海南及兩廣、福建地區。而據當代的考證,海南黃花梨僅產於海南一島。越南黃花梨則產於越南、老撾交界的長山山脈地區。黃花梨成活的條件並不嚴苛,只是生長緩慢而已。特別是中國海南西南部的尖鋒嶺、霸王嶺、八所、白沙等山區,氣候陰潮,陽光不足,樹木成材不易,而這恰恰成就了海南黃花梨特殊的瑰麗——植物生長越緩慢,它所得到的天養地護和雨露恩澤就越豐厚!所以,相比越南黃花梨而言,海南黃花梨特別是人們所說的“油梨”,亦即海南西南部的“三亞”梨,其材質密度更大,肌理更細膩,色澤更溫潤,花紋更絢爛,香氣更幽遠,油性更充足,是黃花梨中的極品。 直到上世紀末,中國政府才正式頒行了國家“紅木標準”,這個標準將硬木(也稱細木)統稱為紅木,分為五屬八類三十三種。海南黃花梨列在豆科蝶形花亞科黃檀屬香枝木類,學名“降香黃檀”。而在全部這33种红木木材的名單之中,竟然沒有明式家具主要用材之一的越南黃花梨,甚為怪誕。致使現在市場上銷售的越南黃花梨只好以“類”代名,統稱為“香枝木”。越南黃花梨和海南黃花梨實為同宗同種,在明清時期從未分門立戶。雖然海南與越南及老撾的土壤環境略有不同,樹木的質地、花紋、香味及顏色確有差別,但很多專家都承認,越南黃的“油梨”與海南黃的“糠梨”相比,外觀非常接近,質量大同小異,難以確分。國家權威木材鑑定機構對黃花梨也只鑑定樹木種類,並不鑑定產地出身。根據專家對海南黃花梨的物種考察,未發現超過五十公分的殘存樹樁,明清古董家具中常見的寬幅大料,顯然來自陽光稍足的越、老,而非氣候陰濕的海南。何況古董家具由於年代久遠,都有程度不同的風化和皮殼包漿,因此更不易立判海越,收藏界也從不加以區分。 自古至今,越南黃花梨創作出無數姿彩奪目的古典家具,但在今天的國家紅木標準中,卻沒有她的一席之地,是為缺憾。更有一些偏愛海南黃花梨的專家把越南黃花梨稱為海南黃花梨的假冒偽劣之替代品,甚至主張把越南黃花梨從黃檀屬的香枝木類裡剔除,歸入紫檀屬的花梨木類中去,將海南黃花梨改名為“黃花黎”,以示區別。所幸這些不顧歷史,也有違自然的提議,沒有得到多數專家、收藏家和愛好者的認同。 關於國家紅木標準中為何沒有為越南黃花梨的立身設位,多年來眾說紛紜,莫衷一是。一種說法是國家紅木標准在制定時,參考了《大英百科全書》植物冊的記述,可能由於越南黃花梨是一個很小的樹種,所以《大英百科全書》中沒有記載。又或因為越南百年戰亂,向大英百科全書的樹種申報工作被人遺忘和忽視。還有一種說法是,起草紅木標準的專家主要由植物學家組成,容易忽略對木材歷史狀況的考據,所以將黃花梨的產地僅限海南一地,致使產於越、老的黃花梨枉享數百年風光榮耀,竟在一昔之間聲譽蕩然,從此名不正言不順地陷入無窮齟齬,難以正身。 好在,儘管越南黃花梨在“國標”中無名無分,但尊重歷史的人們還是推動她的價格緊步海黃後塵,迅速拉開了與其他紅木的價格距離,在市場上替她挽回了少許自尊。 現在,海南黃花梨的野生林已經不復存在,越南黃花梨也日益稀缺。於是,從幾十年前開始,已陸續有林業部門和黃花梨的愛好者放棄籍貫出身的門戶之見,不僅在海南,而且在廣西、福建等地嘗試人工種植,迄今已收穫萬頃林蔭。 20年到30年樹齡的黃花梨的胸徑已有20餘公分,50年即可成材。但是,據專家分析,人工種植的黃花梨由於“科學”餵養,在水分、陽光、肥料、防蟲等多方面都被細心呵護,人工助長,所以如同人工種植的菜園人參與野生人參的差異一樣,種植黃花梨顯然也不可能具備野生黃花梨同等優越的材質。何況,黃花梨樹木的外徑與家具用材的直徑並非一個概念。我看到過一顆有20多年樹齡的黃花梨樹的橫截面,那是用這顆樹木的完整截面挖成的一個木碗,這個碗幾乎呈全白色,只有碗底中心有小拇指粗細的一個深黃色的圓點,這就是黃花梨的心材。心材在海南當地被稱之為“格”,而白色的部分,是樹的白皮,稱之為“漫”,也稱之為“標”。白皮就是由植物纖維及澱粉質組成的邊材,質地疏鬆,富含營養,可以供給心材成長的各種養份,而自己則隨著歲月光陰漸漸銷蝕。人們常說的“五百年成碗口粗”,指的僅僅是黃花梨的心材。 也就是說,黃花梨成材的過程,就是堅硬而又飽含油性的心材依靠邊材的慢慢滋養,又慢慢侵噬邊材的過程。也曾有人將邊材染色製成家具,但是由於邊材的質地疏鬆富養,所以易腐易蛀。我看到過用一顆擁有五十年樹齡的黃花梨製作的椅子和櫥櫃,看得見其間顯著的“蟲眼”。也看得見新生的紅色心材崢嶸初露,尚難成勢,而白色的邊材頑固不化,依然統治著主幹。紅與白的新舊交替猶如一場此消彼長的生死搏鬥,展現了觸目驚心的歷史斷面。 人工種植黃花梨無疑是一件造福萬代的善舉,正如俗話所說:前人栽樹,後人乘涼,但可以享用黃花梨的“後人”,並不是我們的子輩孫輩,而是千百年後的人類。百年之內的黃花梨“華而不實”,僅供“乘涼”而已。如果急功近利,以短期獲利為目的而過早砍殺,然後以拼接或染色的手段製作家具,顯然違背了傳統文化講究材質真實純粹的原則,對黃花梨藝術的繼承無異於殺雞取卵。也許有人認為,家具藝術的價值首先在於製作工藝和造型的美感,首先應追求功能與形式的統一,過度強調材質已經脫離了家具的本質,有唯材質論的嫌疑。這種觀點當然不錯,離開了工藝造型來談材料,木料也不會顯露應有的價值。但也應當看到,中國人的財富觀首先看重的就是材質。家具的形、藝、材、韻,不可分割。材質對於家具價值的重要性既不能以點概面,也不是無足輕重。材質的高低優劣,既是自然的賦予,也有歷史的依據。如果脫離了材質的自然秉賦和歷史意義單論家具的工藝價值,顯然不能包含傳統家具的完整概念,也會陷入皮之不存,毛之焉附的窘局。就好比當雕刻的工藝同樣傑出時,雕刻一枚潤美的田黃石與雕刻一塊普通的頑石;雕刻一塊天然的鑽石與雕刻一塊人工的玻璃,價值相去何止萬里! 黃花梨本身就代表了一種文化,她的顯赫身世由深刻的社會歷史的因緣構成——文化發展到某一個層次,政治和經濟環境呈現出某一種狀態,就催生了人們對於某一種藝術或某一種物質的喜愛,就形成了藝術的歷史,形成了一個民族的審美情趣。即便到了今天,從審美的角度凝視黃花梨的美麗,那種美麗仍然永恆,依然令人震憾不已! 必須提醒的是,無論黃花梨擁有怎樣的魅力和升值的空間,收藏的入門者仍須謹慎待之。凡有巨大利益空間的領域,必然存在巨大的欺詐黑幕。無論古董黃花梨家具還是新仿黃花梨家具,贗品及假冒偽劣者十佔七八,遇到真品和精品的機會也和黃花梨本身一樣,變得有限甚至稀缺。用拼補、貼皮、粘接的手法冒充整木,以花梨、白酸枝冒充黃花梨,以海黃的價格出售越黃,等等現象及其普遍。何況,收藏黃花梨家具畢竟不是收藏木材,如果收藏者的歷史文化知識和審美能力比較欠缺,無法斷識家具款型、工藝、色澤、韻味的文野高下,那是很難收藏到具有藝術價值的家具的。如果缺少了藝術價值,再珍貴的木材一旦被分解切割,打製成器,恐怕木材本身的價值也會蕩然而失。 其實,一件好的家具,除形、藝、材、韻之外,還有一個“境”字。家具擺放在怎樣的環境裡,周圍的物品怎樣搭配、光照怎樣烘托,都足以影響家具應有的光彩。王世襄先生曾有一個夙願,就是建造一座足夠大的四合院,作為明清家具的博物館。讓那些古典家具按史上的規例,陳設於堂廈廳軒,再現古人生活的完整畫面,摹繪古代晨昏的浮世人煙。這樣的博物館比之把明清家具置於現代化的展場中,更容易讓後人發思古之幽情,體驗到中國文化的獨特氣質與中國士人的雅趣禪思。可惜,王世襄先生的這一願想至今未竟,給後人留下無限期盼。 黃花梨走進社會生活,走進文化藝術,歷經數百年升沈起伏,各種話題不絕於耳。可謂木已絕世,聲未絕響。時至今日,連她的籍貫與姓名,價格與價值,都屢有顛覆常規之論,令人耳目一新。 有學者認為,黃花梨不應該叫做“黃花梨”,而應該叫做“黃花黎”。因為出產黃花梨的地方叫黎山,當地住民是黎族。這些學者從地理學和植物學的角度,希望將黃花梨從平凡的花梨木中分離出去,避免讓為數眾多的花梨類木材混淆視聽。黃花梨在歷史上有過很多名稱,如:降壓木,又如:花櫚、花狸、花黎、降香、香枝、香紅、海南檀等,史上也曾混稱為“花梨”。花梨其實有幾十個品種,有些品種俗稱草花梨,與黃花梨相比,材質稍輕,價格低廉。按照現代植物學的分類,花梨位列紫檀屬,黃花梨位列黃檀屬,涇渭分明,互不相干。但兩者外貌相仿,不得已,老一代人也曾把草花梨稱為新花梨,把黃花梨稱為老花梨,用以區分。 在前述所有曾用名中,黃花梨是使用最廣泛,最深入人心的一個名字。這無疑是前人所起的一個文學名稱,用以形容她梨花燦爛的色澤,令世人心領神會,口口相傳,以至約定俗成,形成文化,形成歷史。今人以地理學和植物學的概念來匡正歷史文化概念,雖自成一說,但和者蓋寡,當屬意料中事。 黃花梨於明代一枝獨秀,至清代與紫檀共榮。在她盛極一時的明清時期,始終物稀為貴,價可奪金。馬未都先生在《百家講壇》中引用古籍記載,講到一隻黃花梨床在明代值銀12兩,而當時的一個丫環還值不到1兩白銀。也就是說,一隻黃花梨床已然抵得十餘人身價,可見貴重之極。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國家以黃花梨製成家具及工藝擺件出口海外,為國家創造外匯收入,民間消費幾乎為零。改革開放以後,黃花梨始入市場,價格連年攀升,從幾千元一噸升至幾千元一市斤,漲幅令人瞠目不及,成為與羊脂玉、田黃石等同樣身價飆升最快的自然珍品,快速登上了物華天寶的頂級奢侈品殿堂,接受人們的膜拜與歎賞。 價格的飛升自然也引起社會的不同反響,有人認為黃花梨價格曲高和寡,不僅自絕生路,且有炒作之嫌。當然,持這種觀點的人也面臨著曲高和寡的尷尬。炒作通常含有明確的利益目的,海南黃花梨已有數年沒有正規的市場供應,買家持幣待貨,如淘古董。炒作勞而無功,質疑自尋無趣。去年年底紫檀價格回落,質疑之聲又起,甚至把黃花梨與前些年君子蘭與普洱茶的泡沫相提並論,而不論三者之間情形迥異。我一向認為,收藏最好同時具備三個條件,方為周全:一、有公認的價值;二、資源不可再生;三、真偽易辨。黃花梨恰恰三者兼備,而且既可做為藝術品欣賞,也可做為實用品日用。事實上,當代收藏熱潮中的大多數古代、近代及現、當代藝術品,都無法如此三全其美。 那麼,黃花梨的價格是否還能繼續升高呢?有觀點認為,黃花梨已成天價,理應到此為止。但更多的聲音卻斷言升值僅是時間問題。因為黃花梨成材以百年為計,而喜愛並有能力收藏的人卻與日俱增,供求關係必將日益尖銳。如同鑽石、翡翠、田黃、名玉的價值多以成色及重量分貴賤,而少以年份論高低一樣,當海南黃花梨木材徹底難覓其踪時,其供求關係勢必推動新仿家具的價位向古董家具靠近,當越南黃花梨同樣一木難求時,其價格也將迅速向海南黃花梨靠近。喜愛和稀少是一對不可迴避的矛盾,價格便是平衡其間的有效槓桿。 對黃花梨價格高漲不以為然的另一種觀點,是乾脆否認黃花梨的使用價值。甚至認為黃花梨根本不適合製作家具。這種觀點認為,氣乾密度在0.6~0.7g/cm3之間的木材因其易刨、易鋸、易雕,才是最適宜製作家具的用材。而黃花梨的氣乾密度高達0.82~0.94g/cm3,很硬、很重、不易切割打磨,搬動也不方便。甚至,還有人對黃花梨的歷史地位也提出質疑,認為在中國的歷史上,只有明清時期才使用黃花梨製作家具,而在更加久遠的其他歷史時期裡,都是使用軟木雜木製作家具的,所以不應當把黃花梨作為中國古典家具藝術的主要代表,而且黃花梨也並不比櫸木榆木的花紋更突出。按照這樣的觀點,人們可以質疑的事物將數不勝數。比如,翡翠不能吃、不能穿,外表也不一定比玻璃好看,人們何苦趨之若鶩?又比如,人類享用鑽石的歷史也並不久遠,一顆天然的鑽石看上去可能不比一隻人工的鑽石更加純淨和閃光,但兩者的價格何以有天壤之別?價格代表需求,需求包含文化。自古以來,人類追求美的基本心理,就是真實與持久——美麗、真實、稀有、耐久,製造了崇拜,崇拜的心理,製造了價格。 還有觀點認為,黃花梨作為稀有甚至瀕臨滅絕物種,用來製作家具有悖環保的潮流。其實,高昂的價格恰恰有利於抑制消費。越南黃花梨價格近些年的連續攀升,正與產地國限伐的環保措施有關。大多數黃花梨的愛好者在收藏黃花梨的同時,也都是堅決禁伐黃花梨野生樹木的主張者,也都希望人工種植的黃花梨能夠延年積壽,免於夭折。 一個民族前進的步伐無論怎樣加快,其歷史發展的前因後果都必然有跡可尋。一個民族無論今天多麼朝氣蓬勃,她都應當驕傲於自己輝煌的歷史。歷史遺產是不可替代的,尊重歷史就是對未來負責。人們今天喜愛黃花梨家具,其意義已經遠在享受之外。中國古典家具的造型思想向來講求尊嚴高於舒適,坐在一隻圈椅上肯定不如坐在一隻沙發上舒適。但古人坐有坐相,站有站相,更看重的是圈椅造型中“天圓地方”的世界觀和“步步趕高”的積極信念。古典家具中無數這類言傳意會的思想符號,都值得我們興高采烈地欣賞下去,並且傳承給我們的後人。 當世界進入全球化之後,西方文化借助其強大的經濟實力和傳播平台,呈現出前所未有的侵略態勢,而中華文化則暫時處於較弱的一方。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文化的共融不可避免。在融合中如何免遭全盤西化的併吞,真正做到“合而不同”,首先需要喚起大眾對中華文明自身的了解與喜愛。對於我們歷史上曾經輝煌的,並且今天仍然令全世界傾倒的文化遺產,國人不應反倒妄加雌黃,輕率否定。讓中國的優秀文化代代相傳,繼續成為中華民族的精神依托,支撐子孫萬代永不衰竭的凝聚力,是所有知識分子都應當讚許的主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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