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雜文隨筆 大概是最後的招呼

第5章 五、喜好

大概是最後的招呼 东野圭吾 14144 2018-03-18
《巨人之星》乃是《葉隱》的世界收錄於《百大少年少女漫畫大調查》(一九九二年八月文春文庫) 坦白說,我反巨人,尤其是小學的時候。連人稱凡是棒球迷無一不愛的長島茂雄、世界全壘打王王貞治,我都討厭。原因只有一個,就是看不慣巨人隊的菁英意識。動不動把傳統掛在嘴上,只要自己球隊興旺,便認為職棒界天下太平。我就是不喜歡這種態度。 關於巨人的一切幾乎一概討厭的我,對《巨人之星》卻另當別論。這部漫畫一開始在《少年MAGAZINE》連載,我立刻為之狂熱,覺得一星期好漫長,雜誌一發售便馬上跑到書店站著看。而看完的那一瞬間,又等不及下一次的出刊。 為何連討厭巨人的我,都對這部漫畫另眼相待?理由很明顯,因為這不是一部棒球漫畫。雖然以高中棒球界和職棒界為舞台,但星飛雄馬等出場人物的所作所為,是近似於棒球而非棒球的另一件事,而這件事可不是球技或運動之類的活動。那究竟是甚麼?倘若問我,我肯定會毫不遲疑地回答──

《巨人之星》中的棒球是格鬥技。 甚至,更進一步地說,那是武士道。 這一點,只要看主角星飛雄馬與勁敵花形滿的首場對戰便一目了然。當時花形滿的必殺技非比尋常,名為擊倒打法(knockout),打出去的球會彈開棒球手套,正中接球者的臉。為迎戰這種打法,星一徹對飛雄馬展開一種心智正常的人絕對想不到的特訓,就是在球上抹油點火,打出去要飛雄馬接。也難怪飛雄馬的姊姊明子要躲在樹後偷哭。 之後,飛雄馬練出藉螺旋底部將球彈回的技巧,在與花形滿的對戰中獲勝。這豈是棒球之類和平運動的故事?無論怎麼瞧,不都是習武之人的世界? 故事中,球隊的輸贏根本不重要,飛雄馬對花形滿,或飛雄馬對左門豐作的一對一戰鬥便是一切。而且,球賽的輸贏與彼此球隊的狀況好壞無關,全憑一局或一打次的結果決定。職棒轉播常會說:

“兩者在本季的比賽結果是十二打數三安打,所以山田投手算是壓制得不錯。” 但《巨人之星》可不容許這麼含糊,裡頭沒有“算是”的概念。不是百分之百壓制,就是被打出去。一旦球被打出去,保證是巨砲級的全壘打,沒有甚麼落點不錯的左外野平飛球。 球一遭擊中,星飛雄馬就會陷入沮喪,煩惱得宛如喪失生存的希望,簡直像比武落敗的武士,絕不僅是個棒球投手。一般投手才不會為被打到球而痛不欲生。 如同習武之人歷經無數死鬥逐漸成長,星飛雄馬也一樣,儘管慘敗、儘管遍體鱗傷,仍拚命練出新招對抗勁敵,比方大聯盟一號球、消失的魔球等。書中對這些新魔球總會有科學性的說明,雖令人半信半疑,卻十分有趣。我還曾經認真和別人討論過消失的魔球的原理。

眾勁敵同樣是以戰勝星飛雄馬為唯一的生存意義。好比花形滿,明知上半身肌肉將毀損,仍奮力迎擊大聯盟一號球。這一幕著實令人感動,不少性情單純的朋友在電視播出時忍不住掉淚。 為求獲勝,犧牲自己也無所畏懼的星飛雄馬,終於練成禁忌的魔球大聯盟三號。這種球非常可怕,愈投愈會侵蝕左臂的肌肉。 最後是由他的父親一徹與好友伴宙太搭檔挑戰這個魔球。一徹使出奇招,刻意耗盡伴的怪力再讓他揮棒,卻未註意到伴連跑壘的力氣都沒有了。於是,一徹認輸: “這一刻,你超越了我。” 此時,飛雄馬的手臂已報廢,但一徹的話,讓他露出心滿意足的神情。勝過父親遠比投手生涯重要,這才是真正的《葉隱》的世界。 在教堂窗外靜觀左門豐作與不良少女京子的婚禮後,飛雄馬豎起大衣衣領,翩然離去,一個“完”字出現在他背影的斜下方。只看過動畫的人可能不知道,原著的最終回便是如此。自始至終,這部漫畫都與“充滿陽光朝氣的運動員”的說法無緣。

⑴巨人之星 ⑵小拳王 ⑶怪醫黑傑克 ⑷田淵選手加油! ⑸妙殿下 漫畫方面,《巨人之星》和《小拳王》並列第一,幾乎毫不猶豫地定案。或許是緣自我並非有甚麼就看甚麼的人,而是一喜歡便喜歡到底的個性吧。動畫方面的首選則是《魯邦三世》。假如給大人看的也包含在內,還想加上小池一夫先生原著的漫畫作品(包括葉精作畫的《實驗人形》、小島剛夕畫的《試毒師》〔乾いて候〕等)。 我心目中的第一──《星際大戰》 收錄於《戰後新生代最愛百大西片》(一九九五年九月文春文庫) 我選的第一名是《星際大戰》(Star Wars)。 ──要大聲說出來真有些不好意思,總覺得像小朋友被問到喜歡的食物時,回答“咖哩飯”一樣。

“《星際大戰》很有趣,可好歹你也是個作家,應該想點特別的,表現一下你是個電影通啊!” 或許有人會這麼說。的確,我也想舉出大家都料不到的電影當第一名,希望博得一句“哦,眼光不錯嘛”。 無奈就是想不到。我選擇前十大的標準是“不管看多少次都不會膩”,而再沒有別的電影像這部,總讓我回味無窮。明明家裡就有錄影帶,隨時都能看,但前幾天忍不住又在衛星電視台WOWOW 上重看一遍,且仍如當初在電影院觀賞般,緊張興奮不已。 其實,同樣是科幻片,我也認為該推薦《二零零一太空漫遊》(2001:A Space Odyssey)。因為這部片比較內斂、知性,總之,就是給人比較成熟的感覺。遺憾的是,《二零零一太空漫遊》我並不想反覆觀賞,《索拉力星》(Solaris)也一樣。我承認這些電影都很棒,可是,尊重娛樂性更甚藝術性才是東野式的電影選法。

話題回到《星際大戰》。我第一次看這部電影是一九七八年,也就是大二。談到這裡,我記得是和西洋弓箭社的社友三個人結伴前去的。由於劇中主角使出原力讓炸彈正中死星中樞,我們有一陣子紛紛仿效,練習時射不中就說“唔,原力不夠”。不過,我那時竟連一起看電影的女朋友都沒有啊。雖然有點丟臉,也罷,繼續吧。 首先是觀後感,簡單扼要地講,就是“驚異”二字。從開頭鉅細靡遺地拍出帝國軍戰艦底部的那一幕起,便令人震撼不已。雖然事先有某種程度的預期,卻做夢也沒料到會看到如此驚人的影像。 由於當時是一九七零年代,沒有現今的電腦繪圖(CG)技術。我記得正式使用CG的是迪士尼一九八二年的電影《電子世界爭霸戰》(TRON)。 《星際大戰》是完全以古早的特殊攝影技術拍出,其背景之精緻尤其教人驚嘆,像帝國軍基地內部、異星都市等,明知不可能做出實物大的佈景,卻一幕幕逼真得宛若實景。看起來也不像是模型放大。

直到十幾年後,謎底才揭曉,原來那些背景全是畫。專業術語叫甚麼我忘了,但那是令人瞠目結舌的超精密畫作,頂多只有一張榻榻米那麼大,可是無論湊得多近,都很難相信其實僅是平面。系列第三集《絕地大反攻》(Return of the Jedi)中,有一幕是一排排士兵恭迎帝國軍皇帝,連這些士兵也幾乎全是畫出來的。技巧高超到這種程度,被騙也心甘情願。 當然,《星際大戰》精采之處並不單是特技,片中出現的角色個性鮮明獨特,才是電影成功的最大因素。包括哈里遜·福特扮演的韓·索羅、機器人搭檔C─3PO與R2─D2、壞蛋達斯·維德,總之就是一籮筐不凡的角色。老實說,主角路克·天行者反倒最乏味。 吸引人的不止是鮮活的出場人物(雖然不知人物這個說法妥不妥當),《星際大戰》有所謂的影子主角,就是在太空中翱翔的戰鬥機和太空船。其中千年鷹號的速度感真是藝術,光看到扁平船身猛然起飛的情景,內心就一陣暢快。

要營造出這樣的魅力,以導演喬治·盧卡斯為首的工作群,都注入超乎尋常的熱情。電影中出現的戰鬥機和太空船,全是依真實設定的設計圖製作。而盧卡斯從吃剩的披薩想出千年鷹號的形狀前,構思過數十種原型,必定是深知千年鷹號將成為影子主角,才異常堅持吧。 每次看這部電影,都令我深感“娛樂眾人不能偷懶,所謂的娛樂(entertainment)非如此不可”。 ⑴星際大戰 ⑵回到未來(Back to Future) ⑶魔鬼終結者(The Terminator) ⑷法櫃奇兵(Raiders of the Lost Ark) ⑸大白鯊(Jaws) ⑹龍爭虎鬥(Enter the Dragon)

⑺零零七系列:海底城(The Spy Who Loved Me) ⑻洛基(Rocky) ⑼熱天午後(Dog Day Afternoon) ⑽浩劫餘生(Planet of the Apes) 感想:我選的是無論看多少遍都不會膩的片子。基本上我喜歡科幻片,那就是史匹柏、盧卡斯、辛密克斯、卡麥隆的時代。龐德我喜歡羅傑·摩爾甚於史恩·康納萊,這也是我選擇的依據。其他作品或許同樣對電影界造成一定的影響,不過,反正八成會是沉悶的電影被選為第一吧。 卡美拉追星日記《小說SUBARU》一九九九年四月號 整件事源於我與責編K小姐討論該請誰為《當時我們是一群傻蛋》的文庫本寫序,兩人怎麼也想不出合適的人選,頭痛萬分。

“還是與東野先生同年代的人,比較能夠理解這本散文集吧。不是文壇出身也沒關係,你有沒有這樣的人選?” K小姐一問,我不由得“唔”一聲。 “我的朋友都是一般人,很難請他們寫序。雖然我們喝酒聊怪獸都很熱絡。” “說到怪獸,書裡也提到不少呢。” “嗯,原本就是寫〈怪獸少年的逆襲〉這篇短期連載散文,才衍生出這本書的。” 我的話似乎讓K小姐聯想到甚麼。不久,她緩緩開口: “東野先生,你覺得卡美拉如何?” “咦?”我不由得緊盯K小姐。由於這個字眼出自走文青路線的她口中,我還以為聽錯。 “你說的卡美拉,是指那個卡美拉嗎?” “對,就是怪獸卡美拉。” “你的意思是?” “我現下在看《卡美拉導演日記》一書,金子修介導演似乎和東野先生同年代。去拜託他怎麼樣?” 外表冷靜精明的K小姐會看這種書固然令人意外,但此一提議更完全出乎我的預料。 我是因為《一九九九年的暑假》知道金子修介導演的。這部電影改編自萩尾望都女士的經典漫畫《天使心》,出場的美少年都由女演員飾演,再各自找配音員來配音,是一部極其用心的作品。那個幻想世界至今仍深深烙印在我的記憶中。 然而,真正讓金子導演出名的,終究非《卡美拉:大怪獸空中決戰》莫屬。聽說卡美拉電影將開拍時,怪獸迷無不冷笑,事後卻驚嘆於那精采萬分的特效與整合性極強的故事。這部電影完全顛覆卡美拉=哥吉拉(或譯酷斯拉)的次級怪獸、卡美拉=騙小孩的低預算影片的形象。當然,我也深受感動,由衷期待繼《卡美拉2:雷基翁來襲》後的第三集。 有機會請金子導演寫解說?實在求之不得。但可行嗎? “不知道,不過既然有意願,我就去談談。”K小姐真是可靠。 此時,一個截然不同的念頭閃過我的腦海。 “那不要請導演寫解說,改成對談如何?這樣金子先生也比較沒負擔。” 聽到我的提議,K小姐的眼鏡發出酷酷的亮光。 “滿有意思的。” “可不是嗎?就這麼辦吧!” “明白,我馬上著手安排。”K小姐立刻在記事本中寫下幾筆。 我興奮不已,也許能見到卡美拉的導演!僅僅是想像,身為怪獸少年時的悸動便再度復甦。 ※※※ 與金子修介導演的對談果然成真。一九九八年三月某日,我們在東京都內的餐廳初次碰面。金子先生穿著毛衣,一派休閒,散發出隨和學長的氣質。而他真的也比我大兩個學年。 先說結果吧。這次對談真是空前熱烈,三個多小時不夠聊,又移師到飯店的酒吧繼續聊了兩個多小時,我們的話題就是這麼多。當然,話題的中心便是怪獸。 對談內容已刊登在《當時我們是一群傻蛋》的文庫版,請讀者往書中找(在此有意無意地宣傳一下)。總之,金子先生對怪獸的熱愛絕不輸我。他小時候還曾親手製作怪獸百科事典,夠驚人吧。最有意思的是,這樣一名怪獸少年長大後要親自拍怪獸電影時,看怪獸的眼光比非怪獸迷更加嚴厲。 怪獸電影中往往存在著“超人力霸王為何沒更早使出宇宙元素光線”之類的眾多疑問,例如以下幾點: ⒈為何到二十世紀末,怪獸突然出現? ⒉怪獸彷彿約好般在同一時期出現,不是很詭異嗎? ⒊一次出現數只怪獸時,為何一定會打起來? ⒋為甚麼每次都在日本開打? ⒌人類的武器真的無法對付怪獸嗎? 若要追究細節,問題還會更多,在此只舉幾個代表性的例子。而金子先生也十分注意這些疑點,看過《卡美拉1》和《卡美拉2》就非常清楚。五個疑點中,有四個已完美解決,剩下第四項:“為甚麼每次都在日本開打?”關於這一點,金子先生有重大發言: “我想在《卡美拉3》解決此一問題。” 聽到這句話,我非常興奮。雖然只是少許,卻觸及對談中僅模糊提到的《卡美拉3》的構想。 我拜託導演,開拍後一定要讓我去參觀,當晚我們便分手了。 在某文學獎的派對上,我一見真保裕一先生,就向他炫耀與金子導演對談的事。果然不出所料,曾從事電影工作的他也是金子迷。只見他一臉艷羨地說:“好好喔。”哇哈哈哈哈,真爽! “下次我還要去參觀他們拍電影哩。” “咦,好羨慕……” “不然,我也帶你去吧。只要我開口,應該沒問題。” “哦?那千萬拜託了。” “嗯嗯,包在我身上。” 我拍胸脯保證,感覺真的很棒。對談真好。 ※※※ 七月某日,我們前往位於調布的大映攝影棚參觀。在車裡,真保先生始終歡鬧不已,活像要去遠足的小學生。他的妻子也在電話中向我道謝: “這次真的很感謝您邀外子。外子從好幾天前就非常期待這次參觀。” 她心裡多半想著:你們兩個,年紀都一大把了,還這麼蠢! 抵達時,大映宣傳部的工作人員和K小姐已在門口等候。宣傳人員似乎很高興,還表示:“人氣作家蒞臨,是我們的榮幸。”我不禁感到困惑,等交換名片時,謎底終於揭曉──對方歡迎的人氣作家是真保裕一先生。只見他們個個眼睛發光,說著:“我看過《冰天雪地》。”甚麼嘛,我就知道會是這樣。不過,多虧如此才受到種種款待,所以帶他來是正確的。 K小姐一看到我們,便開口:“聽說今天很幸運。”原來前一天的特攝有部份鏡頭沒拍,我們恰巧遇上。且昨天就已準備妥當,馬上能開拍。我和真保先生歡欣鼓舞地走向特攝現場。 攝影棚的建築物十分陽春,天花板相當高,讓我憶起以前工作的汽車零件製造工廠,連內部都很像。光線有點暗,充斥油和化學藥品的味道,其中擺放著京都車站的迷你模型及卡美拉的怪獸裝。卡美拉比我想像中還小,個子大一點的人,好比身高一八零公分的我,實在塞不進去。據說基於種種情由,對尺寸有所規定,因此絕大多數的皮套演員(suit actor,似乎是對穿怪獸服或超人服演戲的人的稱呼),個子都很小。這次的新怪獸伊利斯受限於怪獸裝,個子不能太高,所以由之前扮演卡美拉的人飾演。我也見到這名演員,他的身形非常纖細,看不出能套著怪獸裝靈敏活動。聽他說有時會扮演戰士之類的人類英雄,但多半是粉紅戰士之類的女英雄。 這一天要拍的特攝鏡頭,是新怪獸伊利斯降臨京都的情景。伊利斯長得像怪鳥,頭尖尖的,但臉上沒有眼睛、鼻子、嘴巴,軀體上由好幾根觸手代替胳膊,色彩鮮豔。看到這裡仍想像不出個所以然的,請跑一趟電影院。 怪獸伊利斯站在舞台般高出一截的架台上。大概是要拍刮風下雨的場景,不僅用大型電風扇吹風、以灑水器淋伊利斯,腳邊還有陣陣煙霧。 這個煙霧的機關滿有趣的。仔細一瞧,是從放在木板上的兩個臉盆發散的。 煙霧的真面目是液態氮。在臉盆上面一點的地方裝設小小的噴嘴,朝盆內噴液態氮。瞬間蒸發的液態氮乍見和蒸氣一樣白,拍起來就是煙霧。原來如此,我暗自佩服。只要調節噴射量,便能控製菸霧的大小。 操作機關的工作人員都很年輕,怎麼看都只有二十出頭,甚至有不到二十歲的。他們努力想做出更震撼的影像,穿著T恤的背都汗濕了,我再次體會到拍電影真的是肢體勞動。而在他們中央緊盯監視螢幕的,正是樋口真嗣特攝導演。他也是一身T卹短褲,汗濕的長發隨手扎在腦後。 同一個場景,樋口導演一再重拍。每拍一次,就在螢幕上確認一次,一下又歪著頭說“風太弱”或是“出煙的時間點不對”,命工作人員重來,這大概就是專業人士的堅持吧。當然,工作人員也沒有任何不滿的樣子。 一再重拍時,最辛苦的畢竟是演員,也就是前述的皮套演員。他們必須穿著近百公斤的道具服活動,因此不是普通的累。再怎麼說,他們全身上下都是通電的機關,由頭套的動作感應機關接收外部遙控,啟動馬達,讓身體的好幾個地方動作。宣傳人員還表示,因為現場用到水,很擔心觸電。 樋口導演也十分注意演員是否疲勞,經常休息。 看著拍攝的情景,我發現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怪獸伊利斯周圍沒有半點像佈景的東西,且攝影機只有一架。我原本期待會目睹怪獸在迷你模型構成的佈景中大鬧,並由好幾架攝影機拍攝,所以更加意外。 “基本上,這是東寶的作法。”宣傳人員解釋,“以一架攝影機單一方向攝影,是樋口組的特色。雖然不會造成資源浪費,但拍攝過程很花時間,不過也因此拍攝密度相當高。” 背景據說會加入電腦合成。 聽到這番話,我倒是想起哥吉拉系列電影導演之一的川北紘一先生,在集英社出版的《Godzilla Days》一書曾提到卡美拉電影“徹底將視點統一”,且推測其目的“應該是為了拍得更寫實”。樋口組的特色便在於他所謂的“視點統一”嗎?有機會我要證實一下。 重拍數次後,終於拍到樋口導演滿意的畫面,於是工作人員收拾起伊利斯的道具裝。我以為已拍完,隨即換卡美拉被搬上台。運氣真不錯,我和真保先生一起拍了紀念照。各位工作人員,對不起,打擾你們。 特攝結束,便輪到一般攝影。金子導演在另一個攝影棚拍片,我們馬上轉移陣地。 這邊的棚內建有一大片洞穴模型。當然,攝影是在其中進行,參觀者只能自行想像裡面的樣子。 待攝影告一段落,我們上前和金子導演打招呼。導演說著“趕不上預定進度”,苦笑中卻透著一股從容。 話講到一半,有個年紀很小、很可愛的小女孩經過,瞧得我一愣,導演告訴我:“她是前田愛。” 那就是主角嘍?導演輕輕點頭,低聲提供我貴重情報: “這部電影成功與否,全看她了。” 這時候,街頭的電影院已播放起《卡美拉3》的預告。預告中當然完全沒出現實際的電影畫面,只有前田愛穿著制服,站在雨中抬眼定定望著鏡頭,字幕配上她的嗓音同時打出“我不原諒卡美拉”而已。但是,望著前田愛的雙眸,我有種預感,這將是一部精采的電影。 之後,我和真保先生進入模型洞穴一窺究竟。明明是保麗龍做的,卻非常逼真,我著實吃了一驚。儘管部份是光線不足的關係,但即使近看,也看不出是假的。偶爾會有真正的石頭掉落,可是幾乎無法分辨真假。 “提起洞穴,就會聯想到怪獸的蛋。”聽我這麼一說,真保先生也點頭附和:“對對對。” 金子導演則在一旁微笑。 離開洞穴後,我們在公關人員的引領下,參觀製作迷你模型的工坊、修補道具服的地方等,四處充滿接著劑與合成樹脂的味道。我不禁憶起上班時代的往事,當時我也經常進出散發類似味道的實驗室。 不過,在這些地方工作的幕後人員手藝之精巧,真教人佩服得五體投地。手掌大小的自動驗票機上,甚至連標示車票插入方向的箭頭都沒少。令人忍不住想說:這種東西又拍不到!而道具裝工作室則放著一大堆怪獸卡歐斯的屍體,各個都非常逼真。我以此為背景拍下紀念照。 全部參觀過一遍,準備打道回府時,公關人員送了我倆紀念品,是他們開會發表用的資料和卡美拉的模型。回程的車上,我和真保先生相視苦笑,說著“給我們這些也不知怎麼處理”,但臉上是止不住的笑意。他似乎挺高興的。 ※※※ 一九九九年二月某日,期盼已久的《卡美拉3:邪神覺醒》試映會在新橋的德間廳舉行。 在這場試映會前,我已答應一件工作,就是寫要刋登在介紹手冊上的《卡美拉3》觀後感。 好難啊。看片前,我完全無法預期會有甚麼感想。 試映會在不安中開始。 片長大約兩小時。 關於內容,恕我無法詳述。但是,我能保證看過《卡美拉1》和《卡美拉2》而感動的觀眾,不必怕失望,一定會有新發現。 金子導演沒有食言,對談時我提出的問題“為甚麼怪獸總是在日本開打”,他給了完美的解釋。 還有,感覺得出導演的堅持。金子先生很討厭別人把卡美拉視為烏龜怪物,一向堅持卡美拉不是烏龜。 他的堅持有了成果。片中的卡美拉不是烏龜,而是堂堂正正的怪獸。 話說,先前對寫觀後感的不安,在電影開播不到十分鐘時便消失殆盡。因為腦海裡浮現一句話──這些人玩得十分痛快。 “這些人”指的是金子導演、樋口特攝導演,及參與電影製作的所有工作人員。這種玩的方式真是賞心悅目,因為真心在玩,觀眾也感受得到他們的興奮之情,連帶也樂在其中。 金子導演表示,這是最後的卡美拉,真令人遺憾。 美妙的“詐騙”娛樂一九九零年劇團四季《Sleuth/偵探》東京公演簡介 聽到“推理小說”這字眼,大家心裡會湧現怎樣的印象?多數人想到的應該是命案吧,而且不是單純的命案。現場得是完全的密室,或屍體旁留有神秘的死前訊息;兇手成謎,要不就是或唯一的嫌犯有無庸置疑的不在場證明── 為何會出現這種小說?自然是有人想看。可是,為甚麼會想看呢? 我個人的想法是,人類有“想受騙”的渴望。 當然,一般人是不會想受騙的。沒人會因遭背叛或傷害而高興。既然如此,又為甚麼會有愚人節?難道不是人們有時會情不自禁地為高明的騙術拍手喝采的緣故嗎? 簡單地說,每個人終究都想追求某種程度的刺激。 “恰到好處的騙術”,也許是為平淡的日子略微提味的香料。 只是,很顯然地,恰到好處的騙術僅能帶來有限的刺激。話雖這麼說,若騙術成為“惡意的陷阱”,也沒人會得到幸福。 這就輪到創作上場了。透過創作,試著讓詐騙成為娛樂。 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就屬推理小說。直到故事尾聲,都不斷誤導讀者做出錯誤的推理,在最後一期才大翻盤,令讀者驚訝──這不是“詐騙”是甚麼? 為欺騙讀者,作者構思種種圈套,設下陷阱。讀者受騙上當時,雖懊惱得直跺腳,卻也大呼痛快。當然,作者並非每次都勝券在握,冷不防亦會被讀者看穿企圖,嚐到敗北滋味。作者想必會暗自發誓“下次一定要設計出更精采的騙局”,設陷阱的人與被陷害的人在此鬥智,可說是詐騙娛樂最大的魅力所在。 然而,如今在日本,這一類的推理小說不停銳減。愈來愈多的作品,儘管具有解謎的構架,但稱為冒險小說、懸疑小說或恐怖小說更為恰當。事實上,是“謎”的種類逐漸有所不同。以人心之謎與社會結構之謎為焦點,不再著重誰是兇手與行凶手法的作家成為主流。 單單“推理”小說的名稱已無法充分代表這些作品,於是最近有愈來愈多的人稱之為mystery。以往將重心放在詐騙的作品,則被稱為本格推理小說或本格mystery,歸進mystery 的一種。 我雖寫了“在日本”,但這類變化在歐美更早發生。 《Sleuth/偵探》可說是此一過渡期的故事。 主角安德烈·韋克是偵探小說家。如前所述,依時下的說法,應該叫本格推理作家,但由於劇中採用的是“偵探小說”一詞,故在此沿用。 韋克相信偵探小說是“高尚的知性樂趣”,生活形態也與之配合。 然而,時代潮流對他不利。人們的喜好轉變,漸漸看膩偵探小說。好比出場人物之一的米羅·汀鬥便說: “那個世界充斥著冷酷、階級的仇視,及無法期待有所交流的平面人物。(中略)所謂的偵探小說,是落伍又自以為是的人,因不肯面對人生而閱讀的三流娛樂。” 連韋克本人也有偵探小說人心不再的自覺。正因如此,他才更堅持於知性遊戲,只盼有人能欣賞。他的這份執著,正是故事的重要支柱。 第一次看這齣戲是二十多歲的時候。當時,我的創作仍以本格推理小說為主,每天都在思索佈局和塑造意外的兇手,所以非常能理解韋克對傳統偵探小說的堅持。 看完戲,我寫了一則短篇。以英國為背景,描述曾是名偵探的老人,數十年後遇到一樁高明的懸疑案件,令他憶起過往。於是,跟不上現代犯罪潮流的老偵探,挺身奮起,試圖作最後一搏。 小說題為〈名偵探退場〉。從主角的名字就知道這是看過《Sleuth/偵探》之後寫的,因為主角就叫作安東尼·韋克。顯而易見,是由安德烈·韋克與《Sleuth/偵探》的作者安東尼·雪佛合成的,我想試著以自己的方式緬懷傳統偵探小說。 不過,儘管安德烈·韋克深愛的老式偵探小說逐漸式微,但詐騙的娛樂並未凋零。即使是日本,本格推理小說的世界仍在自己的道路上大步邁進。 而《Sleuth/偵探》這齣推理劇本身,也是一場美妙的詐騙娛樂。 首度觀賞此劇,是在東京手套劇院。這座劇院是原原本本仿照英國正牌的手套劇院建成,扇形觀眾席包圍中央的舞台,且坡度大得猶如研缽,構造很特殊。因此觀眾看戲時,是直接俯視舞台的。簡單地說,就是能將演員瞧得一清二楚。 戲迷應該能明白我何以要寫這些,因為“能將演員瞧得一清二楚”是觀賞此出推理劇的必要條件。凝神細看演員的一舉手、一投足,專注傾聽他們的每一字、每一句台詞,便會驚訝於陷阱準備之周全。或者乾脆說,能夠享受上當的快感。 還沒看過這齣戲的人,我就這麼預言吧:恐怕從你進入劇場的那一刻起,便已陷入巧妙的陷阱。 針對《歌劇魅影》進行推理劇團四季會報雜誌《La Harpe》一九九九年六月號 推理作家是種不幸的生物,只要瞧見具故事性的東西,不光小說,連電視劇、電影、舞台劇等,都不禁要針對其邏輯整合性檢討一番,無法克制。尤其遇到喜歡且觀賞近二十次的作品,這個毛病就會變本加厲。後果便是,忍不住對作品中未描述的細節進行推理,自行編故事。對音樂劇傑作《歌劇魅影》(The Phanton of the Opera)也是一樣,以下即為其中一部份。先聲明,我完全沒將卡斯頓·勒胡的原著考慮在內。 我的第一個謎,就是“為何魅影會棲身於歌劇院”。根據芭蕾舞教師吉瑞夫人的證詞,在她小時候,巡迴到城內的雜技團中有個“像怪物不像人”的人物。勞爾子爵則以“畸形”形容,但從魅影“遭業火所焚”這句話,可推知他醜陋的容貌是後天形成的。而他的頭腦極其優秀,在建築與音樂方面頗富才能,似乎是該名人物逃離雜技團,成為魅影。 但是,他在歌劇院地底的藏身處是怎麼來的?畢竟依那地方的規模,不可能單憑一人之力,在不為人知的情況下打造出。何況,歌劇院還有好幾個唯有他才曉得的機關,秘密通道便是其中之一。 以此推想,可合理假設歌劇院就是他設計的。再怎麼說,他都會“為波斯王設計鏡子迷宮”。當然,歌劇院另有掛名的設計師,但我的推論是,魅影在背地裡操縱對方。若歌劇院在他逃離雜技團時已存在,事情或許是發生在歌劇院大幅整修之際。當然,那位掛名的設計師,及知曉秘密的工地負責人,都已遭他滅口。他們的遺體肯定長眠於地下的湖底。 之後,魅影似乎連舞台上演的歌劇都想親自操縱。從吉瑞夫人的證詞“一直支付魅影薪水”,可知他與前經理拉菲爾之間有私下交易。 但是,拉菲爾為何不報警?關於這一點,顧慮一般人的眼光是合理的解釋。很顯然地,一旦魅影的事泄露出去,客人就不會再上歌劇院。 話雖如此,團員們似乎隱約發覺有甚麼東西藏身於劇院。其中知道最多的,就是負責道具的布克與吉瑞夫人。尤其是吉瑞夫人,經理多半動不動就找她商量吧。由其後來的言行舉止推論,建議經理最好不要忤逆怪人的,很可能就是她。 為這驚險的均衡狀態帶來微妙變化的,不用提,當然就是克莉絲汀·達耶的出現。 魅影受到克莉絲汀吸引的理由容後再述,他無論如何都希望她成為歌劇院的當家花旦。然而,這一點拉菲爾卻沒有依從。應該是說,無法依從吧。當時卡洛塔已建立起鞏固的地位,即使拉菲爾身為經理,也無法突然將她從當家花旦的位置拉下。 於是,魅影展開種種騷擾。卡洛塔大叫“這座歌劇院怪事不斷”,可以想見那些騷擾是相當明顯的。 另一方面,魅影不斷對克莉絲汀進行特訓,為取代當家花旦做準備。此處,我好奇的是,他們到底在哪里特訓?我不相信是地下的藏身處。因為從一劇採排結束後,魅影與克莉絲汀相處的情形推測,她是當晚才知道鏡子的機關及地下的藏身處,甚至頭一回直視魅影的樣貌。 依我的推理,秘密特訓的地點是克莉絲汀父親長眠的墓園。魅影想必也是在那里首度現身她面前,畢竟他是從十字架後方,以去世父親派來的“音樂天使”之姿登場。話雖如此,他並未讓克莉絲汀明確看到自己的身影。對克莉絲汀而言,墓園裡的特訓宛如在“夢中”。而且,正因她認為那是音樂天使,才會全心信賴他。 明明已是大人,卻開口閉口“爸爸、爸爸”的,克莉絲汀顯然有戀父情結。我認為,魅影可能是憑這個弱點抓住她的心。 但是,魅影怎會想到這種手法?此時,我腦海浮現魅影的告白:“連母親也對我厭惡到極點,叫我戴面具遮醜”。換句話說,最先讓他意識到自身醜陋的是母親,而教他戴面具遮掩的,也是母親。 是的,魅影的內心深處亦暗藏強烈的戀母情結。正因如此,他才能看出克莉絲汀的戀父情結。 思索至此,魅影為何會受克莉絲汀吸引,答案便顯而易見,多半是她讓魅影憶起母親。魅影難道不是想從她身上尋求沒能從母親那兒得到的東西嗎? 從某個角度來看,魅影其實沒有長大,才會在令人毛骨悚然的藏身處放置猴子玩具。留下這個玩具消失,代表他終於不再是依戀母親的孩子。 “臉”與面具二零零二年劇團四季《歌劇魅影》京都公演簡介 我還是國、高中生時,偶像歌手頻繁地出現在螢光幕前。他/她們確實外貌出眾,歌唱實力卻不怎麼值得讚許。即使如此,唱出暢銷歌、獲得成功的他們,被問到將來想從事甚麼活動時,都是這麼回答的: “我想挑戰演戲或音樂劇。” 那大概是我初次看到、聽到“音樂劇”一詞。不知何謂音樂劇的我,把音樂劇的程度和他們的歌唱實力及演技畫上等號,將音樂劇理解為“沒甚麼大不了的秀”。 日本人,尤其是日本男性,對觀賞舞台劇感興趣的原本就很少。身為一般日本人的我,在二十好幾歲前也從未看過舞台劇,一直對音樂劇懷抱錯誤的認識。 這樣的我會看起音樂劇,是有原因的。二十七歲時成為作家,寫幾部作品後,我便陷入瓶頸。主要是身為作家的背景太薄弱,只曉得學生和上班族的生活是怎麼回事,也難怪題材受限。有一天,我下定決心,往後甚麼事都要留意、甚麼事都要感到好奇,嚴禁推託沒興趣。 光說不練可不行,我打算以過去從不感興趣的事當創作題材,於是選擇古典芭蕾。我去採訪芭蕾舞團,向芭蕾大師請益,一聽說有公演,即使有些遠也去觀賞。一開始雖是硬逼自己,不久就漸漸研究出興趣。最後,我感興趣的對象便擴大到所有的舞台藝術。 這時,《歌劇魅影》上演,是我一向沒好感的音樂劇。但是,既然禁止自己先入為主地討厭,加上對舞台藝術產生興趣,我認為不能不看。究竟會看到怎樣的風貌呢?我懷著既期待又害怕的心情,前往位於日比谷的日生劇場。 在那裡,我遇見到一生難得幾回有的邂逅,《歌劇魅影》太棒了。我錯誤的認知,遭開演幾分鐘後造訪的衝擊(看過的人當然明白我指的是甚麼)一舉打碎,接著我便為驚喜淹沒。歌曲、戲劇、演出、音樂、美術,在在無可挑剔,真是一場完美的娛樂盛宴。 連續數日,我的亢奮依舊,非常想再看一次。於是我跑了好幾趟日生劇場,卻怎麼看都不厭倦,每到劇場一次,就想著下次。隨著公演地點更換,我也一路跟往大阪及名古屋。其實,幾年前我曾到加拿大,聽聞溫哥華正在上演《歌劇魅影》,便立刻去看。我也不記得至今到底看了多少次。 據作家赤川次郎先生說,音樂劇入門者的第一齣戲若是《歌劇魅影》,實在非常幸運。出色的音樂劇雖多,但就各方面均有可看之處的觀點而言,沒有其他作品可與《歌劇魅影》相比。繼《歌劇魅影》後,我也看各式音樂劇,並學會如何欣賞各部作品的優點,但仍忍不住思索,倘使接觸作品的順序不同,會有甚麼結果?我指的不是作品的優劣,《歌劇魅影》有一種魅力,無論是老戲迷還是入門者,都會為之著迷。 二零零一年,我前往仙台觀賞。聽說今後將增加在地方都市的公演,如此精采的娛樂只有大都市看得到未免太可惜,我真想為劇團四季英明的決定鼓掌。 二零零二年,《歌劇魅影》前進京都。得知這個消息,我在慶幸的同時,也覺得有些不甘。因為我是大阪人,京都是學生時代經常約會的地點。那時要是有上演《歌劇魅影》,就能安排十分帥氣又知性的約會。 當然,京都有數不盡的可看之處,且無一不是美不勝收,但這些美都建立在排除西洋文化的基礎上。而堪稱西洋文化代表的音樂劇來到此處,會擦出甚麼火花?我心底不禁有些期待。 讓我稍微提一提內容。這部作品如宣傳板所示,是關於“面具”的故事。但是,其中描繪的並非僅有魅影戴的面具。若說是傾注心血刻畫其他出場人物所戴的無形面具,也就是“臉”,亦不為過吧。 女主角私會魅影,學習歌唱。由於有一張不願示人的“臉”,才會產生悲劇。她的情人基於對魅影的憤怒,不得不撕下貴公子的“臉”。歌劇院的前任老闆明知魅影的存在,卻將劇場賣掉,及早脫身。新老闆對藝術的喜好不過是表面的“臉”,只要能賺錢,即便是八卦消息亦來者不拒。因自己受到怠慢輕視而狂怒的當家花旦、明知真相卻保持沉默的芭蕾舞教師,每個人都戴“臉”這張面具。 面具原就是用來隱藏臉的東西。戴上面具,沒人會認出我們的真實面貌,沒人會看穿我們真正的心聲。別知道不該知道的事,人才能活得踏實,第二幕一開頭的〈化妝舞會〉也唱出這樣的心情。 然而,人類懂得視情況運用不同的“臉”。事實上,這比戴面具更糟。我們無法從面具中看出任何端倪,卻經常因“臉”讀取錯誤的訊息。 這麼一想,在本劇中唯一不斷真心以對的,便只有魅影一人。因為他沒有騙人的“臉”。一向為“臉”飽受折磨的他,放棄了臉,摸索生存之道。前半部有一幕是女主角揭開他的面具,但他之所以大怒,並不是有人看見他不欲隱藏的容貌,而是他不願憶起想忘卻的事。 每次觀賞本劇,我都不禁慨嘆,“臉”真是可怕。不光是美醜的問題,對人類而言,那是武器,也是堡壘。正因明白這一點,最後才會忍不住心疼殘忍的魅影吧。 寫得有些長篇大論了。欣賞這部作品,不需要多說。只要敞開心胸,享受目不暇給的迷人世界即可。 我確信,《歌劇魅影》將暫時成為京都的“臉”。 世上獨一無二的齒輪劇團四季會報雜誌《La Harpe》二零零五年十二月號 《歌舞線上》(A Chorus Line)講的是甄選演員的故事。名為札克的導演,要選出在新歌舞劇中的合唱舞者。札克直到中途才會現身,在此之前,只會從我們觀眾身後發聲。他說話的對象,是在舞台上一字排開的十七名男女,一群留到甄選最後階段的舞者。他們在札克的問話下,談起自己的故事。 直到最後,觀眾依舊不清楚札克的新音樂劇是部甚麼風貌的作品。但是,我看著《歌舞線上》,感覺到製作舞台的過程和製作物品的過程一模一樣。這裡指的“物品”,我聯想到的是鍾表──不是石英之類的電子表,而是裝滿細小齒輪的老舊機械表。 舞台藝術中,演員也好,舞者也好,都不過是零件。札克要在這十七個名為舞者的零件裡,找出最適合自己音樂劇的一個。 關鍵在於,何謂“最適合”? 甄選開始前,札克對他尋求的零件應該有所想像,好比“這個部份需要這種感覺的舞者”,或是“為襯托主角,此一時間點得有個性強烈的角色”。他手中必定有一張完成品的設計圖,然後根據設計理念找尋零件。 但是,所謂的人,無法凡事都完全吻合規格。以齒輪比喻,就是有的形狀扭曲,有的缺了齒,有的大小完全在規格外。 那麼,這樣的齒輪對札克全無用處嗎?倒不見得。我甚至猜測,他尋覓的多半就是此種齒輪。全憑算計劃出的設計圖,很難打動人心。札克在這場甄選中最期待的,應該是遇見一個能夠破壞現有的一切、讓設計重生為具有嶄新魅力的齒輪。 十七名候選人一開始都對全場觀眾展現同樣的表情,臉上只發出強烈的意念──我要選上。然而,隨著甄選的進行,所有人都流露出另一面,最後,觀眾會發現,這裡沒有一個齒輪是相同的。 諷刺的是,讓他們獨一無二的,是存在內心的“傷口”。他們各有各的自卑,有的是對學歷,有的是對容貌,有的是對能力,盡皆懷抱著受傷的過去。絕大多數的人傷口都還沒癒合,但他們深信,這場甄選正是他們脫離自身痛苦的最後機會。正因如此,他們才會在札克面前毫不保留地全盤托出。而札克等的,也正是這些。 只要有甄選,就不免有入選者與落選者。但當選與落選並沒有甚麼意義,札克尋求的,純粹是一個適用於新音樂劇的齒輪,換成其他作品,齒輪的選法想必截然不同。 重要的是,他們了解到自己是一個甚麼樣的齒輪,且必定會確信,世上沒有第二個相同的齒輪。 好萊塢電影也經常舉辦甄選,據傳落選的演員大多會這麼說: “很可惜,這次沒有適合我的角色。” 我覺得這樣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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