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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四十一、青衫紅袖費吟哦

梅酒香螺嘬嘬菜 谈正衡 2375 2018-03-18
晉代那個背井離鄉在外地當領導的張翰,不是一個有志向抱負和大境界的人,每每秋風起時便想起家門前的蓴菜和鱸魚的美味:“秋風起兮木葉飛,吳江水兮鱸正肥。三千里兮家未歸,恨難禁兮仰天悲……”終於熬不住而辭掉官職回老家解饞去了。此後,許多人想方設法跑去江南品嚐蓴鱸,似乎大家都染上一種文人的時尚病。陸游說:“今年菰菜嚐新晚,正與鱸魚一併來。”歐陽修發感慨:“清詞不遜江東名,愴楚歸隱言難明。思鄉忽從秋風起,白蜆蓴菜膾鱸羹。”就連白居易也有《偶吟》:“猶有鱸魚蓴菜興,來春或擬往江東。”儘管都是他鄉風物,但並不妨礙這些本來就酸水頗多的文化人借題發揮,夾帶抒發一下自己的思鄉之情。 蓴菜和鱸魚,我也品嚐過,兩者卻很難同時吃到。鱸魚是在菜市場買的,肯定徒有其名,游動在吳江中的鱸魚到底什麼滋味,我至今也不能確定,而發達的根系連通著張翰那個時代的蓴菜,倒是著著實實吃過幾回。早年以為,蓴菜既為秋風所催生,當是只有在秋天才能吃到。其實,春暖花開,正是蓴萊最為鮮嫩的荳蔻華年。 “花滿蘇堤柳滿煙,採蓴時值艷陽天”,是說西湖採蓴場景的。蓴菜只出沒於江南的湖沼池塘,只有煙雨的江南,水墨的江南,才滋長出這種水靈纖巧,有著無比款軟腰身的尤物。在杭州西湖、蘇南太湖邊,人間四月天,眼見所有嬌嫩就要被夏季的蓬勃奔放取代,忍不住地悵然,幸虧還有款款曲致的蓴,活潑潑地奔跑舞動於水澤間,抓住它滑溜溜令人心醉的味道,也就於口舌間留住了春天的遐思。

第二十八回中一曲:“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開不完春柳春花滿畫樓,睡不穩紗窗風雨黃昏後,忘不了新愁與舊愁,咽不下玉粒金蓴噎滿喉,照不見菱花鏡裡形容瘦,展不開的眉頭,挨不明的更漏。呀!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隱隱,流不斷的綠水悠悠……”春日傷懷,吟不盡黛玉妹妹及一干紅樓女兒無法排遣的愁思和無奈。此處是將蓴當做食之極品了。 其實,同魚翅一樣,蓴菜本身是沒有味道的,只有把它加在湯裡,搭配雞絲、火腿一類葷食,才能引申其中的妙處。葉聖陶是蘇南人,深諳此物之美,曾說過,蓴菜“嫩綠的顏色與豐富的詩意,無味之味真足令人心醉”。三十多年前,我在無錫的一家餐館第一次吃到蓴菜。那是一碗湯,幾片細長暗碧的葉子,似茶非茶,半舒半卷悠悠然浮在有玲瓏肉丸和鮮青的春筍絲打底的湯中。連湯帶葉片舀一匙入口,覺得滑滑脆脆的,細品,有一種爽口的清香,很是鮮美,教人一下就記住了那種從未有過的口舌享受。

後來一個暮春的艷陽天氣,我跑到太湖邊,為的就是看看蓴菜的生長模樣。蓴菜星星點點地漂在水面上,銅錢般小小圓圓的葉,正面鮮碧,背面紫紅,看上去滑滑嫩嫩,撈上來用手一摸也是黏滑黏滑的。這蓴菜同我老家鄉下水塘里一種俗稱“蘅葉荷子”的水草十分相像,我們那裡也有人初夏時採其嫩莖來涼拌了吃,但沒見過有人食嫩葉的。看著那些太湖女子採蓴,她們猶如採茶一般,左掠右捋,只採沉沒在水中尚未及舒展開的新葉,指尖的感覺極其細膩精準。新葉小小細細若紡錘形,被一層清明的膠質包裹著,顫顫亮亮地折射著春水的光,充滿靈氣和詩意。據說,採蓴菜是不能划船的,划船動作太大,引起的水紋會令細小的蓴菜蕩開漂走。只有坐在木盆裡緩緩地靠近,在那些已經展開的圓葉間覓得將露未露出水面的嫩芽,貼著柄上葉莖採摘,眼到手到,全憑指尖輕輕一掠。蓴菜的收穫期很長,從每年四月中旬至九月下旬,可每隔兩三天來摘一次,七月份產量最高,唯春蓴口感最好。想像中,每到採摘季節,滿湖的蓴菜蕩漾於水面,姑娘們坐在木盆裡,纖腰前探,十指尖尖,採呀採嫩蓴……充滿詩意。

杭州西湖邊,蓴被當地人叫做馬蹄草,在曲院風荷、花港觀魚以及三潭印月等處淺水里都能見到。有趣的是,西湖非遊覽區那邊池沼水面上的馬蹄草多是扦插種植。有圍堰的水塘,種植前先抽乾水,再將一段段細軟的莖苗像插秧禾那樣捺入泥中。看上去莖葉肥壯,鮮嫩而多汁,旺旺舖滿水面。採下的嫩蓴,都是被浸在水桶中,盡快送往餐館的廚間,烹出新鮮“西湖蓴菜湯”“蓴菜黃魚羹”和“蝦仁拌蓴菜”。收穫多了,一時輸送不及,則可曬乾長時貯存。 烹製蓴菜是有講究的。有杭城的朋友告訴我,不論是做羹還是炒,都得先用開水焯一遍,除去苦澀。要是沒有經驗,火候把握不好焯老了,蓴菜的顏色就會變黑變黃。所以最好是把蓴菜放漏勺中在滾開的沸水里一帶而過,保住碧綠的顏色,放入湯碗中待用。然後選雞脯上最嫩的一塊牙籤肉(這塊肉煮過了也不會柴),切成比火柴棍還細的絲,火腿也切成細絲,一起放鍋內煮開撈起,澆在蓴菜上,再淋上熟雞油。碧綠的蓴菜,搭配雪白的雞脯、緋紅的火腿,煞是漂亮。若做的是湯,湯中蓴菜翠綠,雞白腿紅,色彩鮮豔,風味別緻。

我在無錫和蘇州還有吳江吃過的幾回,薄衫寬袖的女侍端上來的都是鮮蓴做成的羹湯。蓴菜碧綠清爽的樣子,與在水中的生態沒有絲毫改變,依然是緊緊裹起來的紡錘形,就像碧螺春一樣婀娜有致。吃起來在舌尖有些微的彈性,火腿和雞肉濃郁的香氣和鮮美之間,是蓴菜滑溜的口感和清香微苦的味道,很是令人心怡。我在武漢吃過一回蓴菜,雖是保鮮的,卻多少有點高規格招待的意味,不過也僅為動箸前送上的每人一小碗打底子湯,是所謂“酒前先喝湯,保住胃不傷”。加了幾小片水發海參的很少的幾片半卷蓴葉,色澤灰綠,好不容易讓齒舌勾住,一捎帶,就完全散開,化了,像嚼一片泡過多次的茶葉,找不到一點那種裹在膠質中噗噗吱吱脆滑的感覺。或許這種姿質清純的菜,只配細嚼慢品,根本就不應出現在推杯換盞、觥酬交錯的酒氣場上。

新鮮蓴菜很難遇見,因而自己從未於此間動手問過鍋鑊。今春遊杭城,帶回一小袋脫水的保鮮蓴菜,顏色是那種不是很養眼的海帶綠。回家後,泡發,用水焯了,將配料簡化到只有肉丸和蝦仁……喔,一碗清湯之中,搖曳著墨綠嫩白輕紅的一片,清香滿滿,倒也頗對得起口舌。 猶記得我在西湖邊寫下的絕句,其中有一首為: 〖彼自妖嬈我自歌,青衫紅袖費吟哦。 一箋素蓴濃如染,綠到江南情更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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