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孩子睡了,我們(我們當然是我和狗)走出小屋。我原本坐在枕旁朗讀《1963年度造船年鑑》來著(小屋裡除此以外沒別的書)。沒讀多少孩子們就很快呼呼睡了過去。 “總排水量2365噸,總高37.63米……”讀這等文章,一群大像都會聽得乖乖入睡。
“餵,我的主人,”狗開口了,“去散散步好麼?今晚月亮漂亮得很。”
“好啊,”我說。
我便是這樣同會說話的狗一起生活。會說話的狗當然極其罕見。同會說話的狗生活之前,我同妻一塊兒生活來著。去年春天廣場上舉辦露天大集,在那裡我用妻換了會說話的狗。至於交易中是我還是對方佔了便宜,我不大清楚。儘管我愛妻愛得不亞於任何人,但畢竟會說話的狗世所罕見。
我和狗順著河岸爬上徐緩的山坡,徑直走進樹林。時值七月,蟬鳴四下里此起彼伏。樹梢間瀉下的月光在小路上繪出班駁的圖形。我邊走邊回想過去的時光。
“餵,主人,想什麼呢?”狗問。
“往事,”我回答,“年輕時的事。”
“忘掉好了!”狗以郎郎的聲音說道,“想哪家子往事!徒然落得痛苦不堪。我可是弄不太明白。惟獨自找痛苦的人才會更痛苦。聽我說……”
“行了行了。”說罷,繼續默默走路。狗是不該用那樣的口氣對它的養主說話的。看來我是把狗寵壞了。如此下去,明春大集要用狗換別的什麼才是。妻或許找不回,但搞到會彈豎琴的羚羊還是有可能的。
“我不是那個意思,”狗辯解道,“你人太好了。”
“再走一小段就回去吧,”我說,“夜晚的樹林挺可怕的。”
“那是的,夜晚的樹林是讓人怕。”說完,狗沉思片刻。 “夜晚樹林裡有很多事發生,譬如鏡中的火燒雲……”
“鏡中的火燒雲?”我吃了一驚,反問道。
“有這樣的事,古代傳說中。母狗嚇唬小狗崽時的慣用手法。”
“唔。”
“怎麼樣,在這歇口氣好麼?”
“好好,”我弓身坐在樹樁上,點燃煙,“鏡中火燒雲的事,講得詳細點兒可好?”
“若是你肯答應明春大集不把我帶去的話。我也這把年紀了,可不願意關在籠子裡給人圍觀。”
“答應你,”我說。
狗點點頭,把前爪沾的泥在樹幹上蹭掉,然後緩緩地說了起來。
“這一帶的狗沒有不知道的——這片廣闊的樹林裡有座水晶形成的圓圓的小湖,表面上滑溜溜的,簡直像一面鏡子,而且總有火燒雲映在上面。無論早上中午還是晚上,總有火燒雲。”
“為什麼會這樣呢?”
“這個嘛,”狗聳聳肩,“水晶吸納時間的方式肯定很奇妙,就像莫名其妙的深海於似的。”
“那怕有些危險吧?”
“是啊,看到的人全都不由自主地想進去,畢竟那火燒雲實在是太漂亮了。而一旦進去,就只能永遠在火燒雲裡往來徬徨了。”
“像是不壞嘛!”
“知道你要這麼說,”說著,狗閉起一隻眼睛,“可是實行起來,大多事情都不如想的那麼快活有趣,尤其是在再也無法返回的情況下。”
“我是喜歡我燒雲的呦!”
“我也是喜歡的。”
我默默吸了一會兒煙。 “噢,對了,你莫不是實際看過那……那鏡中的火燒雲什麼的?”
“沒有,”狗搖搖頭,“沒有看過。只是從父母那兒聽說的。父母又是從父母口中聽來的。所以我不是說了麼,古代傳說罷了。”
“沒有哪條狗看見嘍?”
“看見的統統給火燒雲拉進去了。”
“好像能夠理解。”
“人也好狗也好,想的東西差不許多。”狗說,“好了,該回去了。”
我們沿者來時的路默默往回走。海一般的大片鳳尾草在夜風中搖曳者葉片,花香在皎潔的月華中飄移,小溪的潺潺聲時近時遠,夜鳥以金屬摩擦般的聲音鳴叫不已。
“累了?”狗問。
“不要緊,”我說,“心裡舒服極了。”
“那就好啊。”
“對了,”我說,“剛才的話全是無中生有吧?”
“算了吧,我何苦……”
“別有顧慮,照實說好了!”我逼上一步。
“聽出來了,到底?”
“那還用說。”
狗難為情似的笑者搔頭:“可故事蠻有意思吧?”
“倒也是,”我說。
“忘掉好了,忘掉春天的大集——您已經答應了我。”
“知道。”
“無論如何也不想進籠子給人圍觀。”狗說。
接下去的一段路我們再未作聲,默然走回小屋。總之這個夜晚月亮漂亮得出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