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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一章血戰餘生

狗日的戰爭2 冰河 17567 2018-03-18
停歇了一天,日軍吃飽喝足,大砲飛機敢死隊又開始了。他們扔來大量的炸彈和燃燒彈,開始有針對性地扔,然後是漫無目的地扔,但這瞎扔卻是有效的,一個城熊熊地燒起來。虎賁將士們成了炭爐子裡的紅薯,往哪邊兒去都是火。十月都要過了,這麼大冷的天竟烤死個人。死在火焰裡的戰士自不在少數,老旦看著已成火海的東門,不用問也猜得出,活的死的在那兒的,八成都燒成灰了。 幾乎燒成炭球兒的海濤從東門跑了回來,背著一個五官燒煳的匪兵,玉茗生起氣來,問他的排呢。海濤搖了搖頭。 “那你怎麼回來了?命令是啥你忘了麼?”玉茗竟毫不給臉。 “燒得待不住了,這時候鬼子也過不來,給我五個人,再給點彈藥,我還打回去。”海濤的腦袋也燒禿嚕了,一皺眉嘩嘩掉灰,“我看見鬼子組織了敢死隊,頭纏著布條子,都端著機槍,多給我們點手榴彈。”

老旦拍了拍陳玉茗,對小色匪點了點頭,小色匪忙搬了一箱子彈和手榴彈給他,陳玉茗從預備隊裡叫了五個戰士,海濤只喝了口水,對老旦敬了禮。 “我也去我也去……”朱銅頭站出來了,鋼盔戴不下,扣了個小號的鍋。老旦笑了下,沒攔著他。海濤拍了拍他的臉,給他身上掛滿了手榴彈,大夥都知道他扔得準。老旦沖他們點了頭,這七個人便出發了。 “還有多少兵?”老旦問小色匪。 “各排剛才統計,還剩三十九個。”小色匪立刻回答。 “黃家衝的兵還有多少?” “二十三個。” “留好,掰著用。”老旦說。 今天真是緊要關頭,師部直接給各作戰單位送來命令。鬼子正從四個方向同時進攻,兩個方向都是敢死隊,擺出了決戰架勢,虎賁已經被全線壓進城裡,四條防線上有一條被日軍突破,鬼子湧進城中,全線便將崩潰,命令:死守每一條防線,哪怕戰至最後一人、最後一彈,不許後撤一步,貪生者,殺無赦!勝利生還者,每人大洋五百塊。

“餘師長好財主,一人五百啊,搬都搬不動啊。”二子看著命令,眼珠子都要掉出來。 “還不如每人給五百顆子彈。”玉茗陰陰地說。 老旦給玉茗遞了杯水,他不喝,老旦堅持,玉茗便接過去,一仰脖喝了:“旦哥,守不住了。” “也跑不了了。”二子扔下一紙命令,頗不滿地插上一嘴。 “那咋的?投降?你個球的!”老旦惡狠狠瞪了他,“廢話別說了……這是咱們最後的防線,你把機槍都安在這兒……”老旦指著一條壕溝說,“二子,你再去一下團部,就說東門太難,怕頂不住,今天必須給咱們幾發重砲,關鍵時候,哪怕一發都好。” 二子點了頭,閉了嘴,戴上摩托帽就去了。老旦餵了鴿子,讓玉茗寫了個紙條,裝進鴿子腿上的小桶,輕輕一拋,鴿子在天上轉了個圈,正要往西邊飛,遠處打來一槍,竟將它敲了下來,老旦暴跳如雷,媽個逼的鬼子,連個鳥也不給放?

老旦和陳玉茗帶了七八個人來到東門的陣地。大火稍歇,牆磚燒成碎塊,土坯燒成齏粉,前日還滿地橫斜的屍體灰飛煙滅。滿眼是燒透的黑色,天空也是黑的,久不散去的煙霧黏黏地流動著,老旦猜那些戰死的戰士們就在天上飄著,戀戀不捨地在半空觀戰。常德是生是死,是輸是贏,就要在這黑色的天空下呈現分曉。 東門陣地人影全無,老旦頗感驚訝,海濤七個這就沒了?鬼子在遠處集結,人堆裡鑽著綠色的裝甲車。老旦正要喊海濤,卻見前面地面上幾個黑乎乎的東西動起來,褐色的瓦礫中伸出一隻手沖他揮著。老旦登時明白,大家就在這裡,在地面之下披著燒焦的偽裝在等著鬼子。陳玉茗給老旦指了一下,朱銅頭趴在不遠處一個彈坑里,身上披了幾條麻袋套子,坑里堆滿了鬼子的手雷——這小子來這麼一會兒就偷了死鬼子的東西。

瞎打一通迫擊砲後,鬼子的三輛裝甲車上來了,它們的履帶捲起焦土下的黃土,混成說不清顏色的土浪。它們本來並排著,但走近之後廢墟狹窄,便不得不排起了隊。它們定以為這邊已經燒成了烤肉,開得彎都不拐。第一輛囂張地過了防衛戰壕,第二輛緊隨其後,第三輛卻沒那麼好運,幾個方向來的燃燒瓶讓它變成了火球,扭來扭去撞在一頭炸死在牆上的牛身上,牛肚子豬尿泡一樣爆了,一肚子蛆和爛下水噴澆在上面,差點澆滅了火。老旦吸了口冷氣,為那裡面的鬼子噁心得要吐。果然,車裡的鬼子哇哇叫著跳出來,一落地就挨了黑刀。前面過來那兩個車愣著衝,機槍胡亂掃,一個掉進了蓋著草蓆的坑,那坑挖得夠黑,看著不大,卻深不見底,它王八樣肚皮朝天,鬼子只能等著慢慢餓死。最後一個顯然慌了神,原地轉著開火,等著後面的鬼子,可旁邊的地裡猛然站起一人,掄圓了一根鐵棍砸在它的機槍上,裝甲車裡登時一陣慘叫,機槍炸了膛,鬼子們好受不了。這人又將鐵棍死死插進履帶,猴子樣爬上去,拉開褲門就掏出雞雞。

“鬼子,喝你爺爺的尿嘿哦!”老旦這才認出是海濤,虧他這時候尿得出,那尿黃得和汽油一樣,像劃根火柴就能點著了。鬼子的敢死隊鑽出了煙霧,見了這一幕哇哇就衝,機槍在裝甲車上打出啪啪的火星,海濤來不及系褲帶就蹦下來。一片手雷飄乎乎飛去,前面的一大群鬼子炸得前仰後翻。可直到這時候,戰士們仍沒有開槍,子彈金貴,他們要放到眼前七八步才會開火。朱銅頭是最來勁的一個,他扔的手雷幾乎直著飛,非要砸著鬼子的腦門似的。這廝膀大腰圓臂力過人,旁邊有個弟兄給他遞手雷和手榴彈,那手雷飛得呼呼的、準準的,半空就炸,就這麼一個夯貨,端機槍衝來的鬼子就被炸死一半兒了。 “早知道斗方山就帶著他,這兔崽子是人肉平射砲啊。”陳玉茗感嘆道。

“銅頭哥往左扔一點,還是那麼遠,嘿呦,你好像砸在小鬼子頭上嘿!不對!銅頭哥,這個我忘拉弦了,再來一個!” 朱銅頭扔得性起,頭頂著鍋光了膀子,這打小練就的石頭打狗的本領,和二子真有一拼。為了炸到躲在牆後面的鬼子,還扔出去兩個高拋的,炸得鬼子嗷嗷叫。這不要命的敢死隊也不是傻子,一聽見那邊一個殺豬一樣的吆喝聲響起,他們就趕緊挪窩了。 兩挺藏在暗處的機槍開火了,老旦只見一個爛井蓋子下突突冒氣,卻看不見機槍手,這幫傢伙都成了土行孫。一大群鬼子被打死了,後面的仍看不到這挺機槍。四十米開外上來了第二撥,卻沒再扎紅頭繩。 “注意保持隊形,不要都擠在一條線上,三個兩個的到彈坑里去,注意去撿鬼子的武器彈藥,水壺也要,手雷更要,朱銅頭!你給我扔得悠著點,別光顧了過癮!海濤你再敢上坦克車撒尿,俺先割了你的雞雞!”

老旦叫喚了一陣,弟兄們都應了,他們滿地亂竄了會兒,就又藏得老旦看不著了。 “鬼子沒有下去的意思啊!”陳玉茗說。 “那是!聽說他們屁股後面有督戰隊呢。”老旦揪過大薛,指著一個當官的,“把這小子先敲了……” 大薛嗯了一下,蛇一樣爬去個高處,披上麻袋找著人。 “鬼子真是急了,迫擊砲也不打了?”老旦拉了下槍栓。 “先不要開火,等大薛敲了他們的頭兒再打!”玉茗大聲命令。 突然,兩架飛機從半空的黑煙中鑽出來,像要栽到地上似的。彈雨冰雹一樣灑下,幾個戰士被掃中,血肉如炸開般四濺。蒙著麻袋的大薛躲了一下,托槍的左胳膊連著肩膀咔嚓斷了,右腿也遠遠地飛去一邊。老旦大驚,卻見他沒動,左肩冒著血,右臂仍按著步槍,片刻之後砰地射出去。當頭的鬼子指揮官腦門中彈。一個戰士忙撲過去扶他,拿出骯髒的舊繃帶來要給他扎。大薛嗷嗷叫著,朱銅頭在旁邊坑里大喝一聲:

“他讓你們去打機槍,別管他!鬼子上來了!” 說罷,朱銅頭就扔出一顆手榴彈。戰士們全部開火,子彈齊刷刷地射向殺來的鬼子,海濤划拉來一支鬼子機槍,陣地上頃刻彈雨如蝗,血漫當空。陳玉茗撿回了大薛那半條腿,給他包好了,示意小色匪把他抬走。大薛不干,一條腿還踹了小色匪個跟頭,他拍著步槍大喊: “我不走!” 大家都聽到了大薛的話,竟一時不開火了,這簡直是見了鬼,沒見過喉嚨被子彈打飛了還能說話的人呢。朱銅頭先是一怔,哈哈大笑起來:“大薛!原來你裝啞巴裝了這麼多年啊?你當年洞房的時候,我們都在窗戶底下,一晚上也只聽你哼哼過,今天斷了條腿,把舌頭找回來啦?我替你謝謝小鬼子啦!王八羔子們!看傢伙!”

大薛呵呵笑著,讓小色匪往他嘴裡塞了半根煙,將步槍塞回了右臂,對小色匪示意著。這機靈的小傢伙立刻坐下,給大薛當起了槍架子。 陣地前的日軍麻袋一樣摞起來,可這嚇不住後面的鬼子,他們跨躍過來,步槍上了刺刀。前面彈坑的匪兵打光了子彈,一個掄刀就上,可只砍翻了一個,就被三四支刺刀釘在地上;另一個機靈的蹦出去,操起散落的步槍抬手就是一下。一個鬼子臉上打出個拳頭大的洞,一團東西飛出去糊了別人的臉;一個舉刀的鬼子快速跑過,刀橫削過,匪兵的頭呼地升上了天。海濤勃然怒了,他罵著娘,操起機槍站起,將那鬼子打得蜂窩一般,他身旁的鬼子砸來一槍托,海濤一頭便栽倒了。 “排長!” 幾個戰士高喊著衝出戰壕要去救人,立刻被子彈擊倒。兩個鬼子像是受了命令,扛起海濤就往後跑。陳玉茗急了,又不敢開槍,他跳著腳要衝出去,老旦一把拽住了。

“陣地要緊!不能去!” 陳玉茗急出眼淚。大薛連放兩槍也沒打著——他傷太重了。眼看著海濤要被敵人捉了,老旦聲嘶力竭地喊: “朱銅頭!” 朱銅頭攥著兩個手榴彈,吃驚地看著老旦。 “弟兄們!打死我……銅頭,炸死我!” 海濤喊著,定是醒過來了。老旦死死瞪著朱銅頭,陳玉茗跑過去,鼻子頂在朱銅頭的臉上喊:“扔手榴彈,快扔啊!” 玉茗淚如泉湧,在滿是血痂的臉上沖出淚痕。朱銅頭咧著嘴哭起來,他搖頭後退,看著海濤的方向,抖著聲音說:“海濤,好兄弟啊,銅頭幫你來了!” 他看準方向,奮力挨個扔出手榴彈。它們晃晃悠悠飛去,像秋天沉甸甸的喜鵲,先後落在海濤身旁,將他和兩個鬼子炸倒在黑紅的煙霧裡。朱銅頭撕肝裂膽地喊,他癱軟跪倒,肥碩的身體撞在地上。 炮火!六顆砲彈落在敵人之中,將他們炸得四散奔逃,老旦眼睜睜見個鬼子鑽天猴兒一樣拔地而起,在空中散成碎爛的肉,一面太陽旗紙片兒樣旋轉著,又風箏一樣飄遠了。二子此時帶人趕到,老旦又泛起武漢江邊的那股猙獰,他噌地拔出大刀,哇哇就向前衝了。可還有個受重傷的戰士比他快,這傢伙拿著兩顆冒煙的手榴彈衝進鬼子堆裡了。他也不管扎在身上的刺刀,用手榴彈砸碎了一顆頭,炸躺下七八個鬼子。 老旦劈了兩個鬼子,帶著戰士們追了一陣,忙退回來,撿回鬼子丟下的武器,樂呵呵跳回各自的彈坑。朱銅頭仍縮在那兒哭成個淚人,緊緊抱著個燒成了焦炭的弟兄,那弟兄右手還死死地抓著半條腿…… “大薛!”陳玉茗扔下槍支,哭喊一聲撲在地上…… 死亡。 無處不在的死亡。 夜晚的常德城像即將熄滅的焚屍爐,只剩死亡的氣息和發紅的廢墟。月亮嚇跑了,星星炸沒了,照明彈催魂一樣照著這破敗的死城。鬼子在唱歌,那不是慶祝勝利的歌,也淒淒慘慘帶著哭腔的,也跟你沒完沒了的。他們也在崩潰的邊緣,老旦聽得出。 老旦坐在指揮所外,閉著眼,一腔靈魂回味和打量著這半月,失瘋了麼?墜魔了麼?是遇到鬼絆頭了麼?怎地竟將這麼多兄弟帶入死亡的漩渦?應該嗎?值得嗎?壯烈嗎?他們守寡的女人從此愁雲慘淡,他們年幼的孩子記不住爹的模樣,梁七和麻子妹連娃都沒有,就這麼著絕了……這是什麼孽麼?東躲西藏,千挑萬選,最終走到這麼一步死棋。 屍體的焦煳味熏了他,見鬼,他吐了唾沫,沒打過仗的人會以為是誰在烤雞屁股吃。這味道刺開他的眼,他想到幾千名虎賁兄弟死在這小小的常德城裡了,這就是他們的味道,黃家衝來的弟兄只是這裡的一撮,還有鬼子的味道。常德城這抹絳紅的血色已成悲壯,滲在磚牆之中、肌膚之下,老旦知道這輩子也忘不了。 二子一晚上在抽煙,天這麼黑還戴著摩托鏡,要躥出個鬼子八成能被這大眼鬼嚇死。他和陳玉茗埋了大薛,大薛死死攥著自己的腿,二子要給他分開,陳玉茗說算了,二子給了他一巴掌,兩人不由分說打起來。朱銅頭擋在中間勸,這兩人又一起打他,朱銅頭哭著讓他們打,打著打著三人就抱頭痛哭了。他們仨一把土一把淚地埋了大薛。他們還爬去找海濤的屍體,卻找不到,找到的半拉人也不能肯定是他。 陳玉茗頭髮焦了,成了半個禿子,額頭上燒起大串的泡,左眼腫成個茶雞蛋,勉強睜開的右眼佈滿血絲。他很少哭,今天這場淚令他像老去十年。老旦知道他不單是為這幾個弟兄,更是心疼黃家衝來的匪兵,他真是花了心血,好多人和他熟得互抽煙鍋子,家裡有點啥事都要拉他去喝酒。 老旦看著他們,心絞得疼起來。二子又點了一支煙,老旦便說:“別抽了,嗓子都啞了。”二子看著煙,捻了捻扔進黑暗裡。他突然站起來,原地轉了幾圈,猛然對老旦哇哇叫起來: “俺一個人來就來了,俺孤家寡人一個,俺打不了跑得了,你幹啥叫這麼多弟兄來?好像都是俺帶累的,俺不是這個意思,俺不用你們來找!你幹啥這是?你讓俺還咋活?” 二子旁若無人地大叫著,嚇得幾個兄弟手直哆嗦,鬼子的冷砲手聽著聲音就能把槍榴彈打過來。陳玉茗登時撲倒了他,幾人蜂擁而上,摀嘴的拖腿的,老旦忙隨大家離開這裡,剛走出十幾步遠,兩顆槍榴彈果然炸起來,朱銅頭的鍋嗡地飛起老高,轉著飄出老遠。 “幹甚呢你?你想死自己死去,誰是為你回來的?俺們就不是個人?來了就來了,你想球這多幹啥?再胡鬧俺捆了你!”老旦扯掉了他的摩托鏡,鏡子裡嘩啦流了一地水,那是二子一隻眼攢了一晚上的淚。 “砲兵沒有了……砲彈打光了,給咱們的是最後幾顆。俺傍晚去找他們,想給他們兩包煙抽,才知道師部命令他們炸炮,砲兵弟兄們不願意……炸炮的時候,他們十幾個人和大砲抱在一起,全一起炸了……”二子摩挲著一顆子彈說。 “子彈也沒了,師部的幾個軍需官今天上了陣,死了,鬼子再來的話,虎賁只能耍大刀、砸磚頭了。”陳玉茗用塊紗布沾著白酒,一下下擦著額頭。 老旦靜靜聽著,虎賁的壯烈……還哪裡叫仗?就像村子裡揣豆餡兒,紅紅的豆子和溜圓的大棗鍋裡一扔,沒多久就是爛糊的一團。還有這個王立疆,說是去接應援軍了,一走兩天了,人呢?一半兒臉沖他來的,莫非他個龜孫兒先跑個球了? “王立疆回來沒?老旦的鳥都飛不出去,這人飛哪去了?”二子猛然抬頭道,看他閉不上的嘴,顯然還有半句沒說,他竟和老旦想的一樣。 “不能的,他不是這人……”老旦揉著臉,這話自己都不太信,“要真這樣,這就是咱的命。”老旦摸著半截小指頭,悄悄心酸起來。 那一天,翠兒用胖乎乎的手擺弄著他這根小指頭,他們一起聽著袁白先生給老旦捏的命數。 “旦兒啊!俺老漢說了,你且認真聽……汝之命線起自太陰丘,而終於金星丘側,其間多叉,遍布平原,既短且促。汝之命相紋亂溝深,經緯叉錯,掌雖大而指纖,壑雖深卻苦短,五指雖齊卻不能併攏,伸張又不能平直。世事無常,乾坤不測!後生哪!你原本是一生窮命,與富貴無緣,於風塵多難,高堂不能終其天年,子嗣不能脫胎換骨。天下雖大,容你之處寥寥,日月雖多,清淨之音淡淡。你不惹事,事卻找你,你不赴災,災又不斷,大悲大難,禍不單行。旦兒啊!聽俺老漢一句話,少生妄念,安生是福!一個地瓜一個窩,挪出去便是死地!即若有貴人相助,九死雖過得以一生,則可享一時之樂,可惜光陰不久,且樂極生悲也哉……” 老旦云裡霧裡,翠兒懵懵懂懂。袁白先生自是高論,只是太過高深,聽都聽不懂,更不知怎問這昔日的老秀才。二人卻知道這老朽沒什麼好話,將原本備好的兩個錢扔了一個給他,就溜了。如今回想起來,這話驗證著他諸多經歷,更彷彿在暗示更淒慘的未來。想到此,面對著一臉陰霾的二子,老旦心裡怯怯地浮上無助,恨不得掏出腸子捂著眼,惡狠狠哭上一場。 參謀主任龍出雲前來探望,一夥人鍋底般漆黑,密密麻麻的小窟窿把呢子軍服弄成了破爛的紗窗。他的副官告訴老旦,龍參謀幾宿沒睡,每天東南西北地走動著,一顆砲彈炸在米堆上,幾個人登時變成這個樣子,離得近的後背上鑲進去一百多顆大米,正在醫務所裡一顆一顆地往外拔…… 龍參謀轉達了余程萬師長的關照,帶來一批大洋,也給駐守東門沙河至四鋪街一線陣地的鬼兵連頒發了獎章。勳章顯然多了,不打緊,一人戴上四五塊,將來活著還能給兄弟家帶回去。大洋竟有……五千塊!老旦說了聲謝,龍參謀建議平分給鬼兵連最後的二十一個人,每人兩百多塊。這白花花的硬貨是種一輩子地也賺不回來的錢,二子的眼直了,一個暈死了半天的兵直起腰來,說了聲乖乖,倒頭便真死了。 “陣亡的將士呢?”老旦問。 龍參謀低頭躊躇道:“只能都記著,將來抗戰勝利,再按大家的標準全部補齊。” 他這話沒錯,老旦也猜到了,但聽著仍不舒服。 “聽說你們搗了鬼子的一個醫療所?”龍參謀抬頭問。 “是,龍參謀,部隊缺藥缺繃帶,俺帶人去的。” “殺了鬼子的傷兵,還有醫生?”龍出雲又看著地面說。 “是,都殺了。”老旦站著說。 “以後不能這樣,這太不人道了,這是違反日內瓦公約的,醫護人員更不能肆意屠殺……”龍參謀仍沒有看他。 “龍參謀,對鬼子還講什麼人道?咱們的弟兄死得那麼慘,鬼子可曾講過什麼人道?”二子坐在那兒不干了。 “你站起來說話!成什麼樣子?”老旦忙呵斥他。 “咱們部隊是有戰鬥紀律的……”龍參謀嘆了口氣。 “龍參謀……長官,鬼子是傷兵不假,可他們畢竟是鬼子,手上沾著咱們弟兄的血,照俺的意思,應該一把火燒了,俺砍了他們的頭,還算便宜!”二子站起來說,這小子要攬責任,老旦忙堵住他的嘴。 “就你刀快?聽長官怎麼說……龍參謀,是俺的命令,以後不這樣了。”老旦立正道。 “龍參謀,我們連後面的醫務所也被鬼子搗毀了,幾個醫生和十幾個傷兵,全被殺了……”陳玉茗也坐不住了。 龍出雲皺了眉,站起來說:“這事過去了,就當沒發生過,我就一句話,咱們和鬼子不一樣。”他給老旦等人敬禮,說,“東門拜託諸位兄弟了,再頂一兩天,王團長去找援軍,也該回來了……” “龍參謀,咱們……不撤退?”老旦咬牙問道。 龍出雲回過頭來,在黑影裡瞪著老旦的眼:“虎賁從來沒臨陣脫逃過,這次也不會。” 龍出雲帶人去了,老旦等人站在原地給他敬禮。 “完球了,咱全完球了。”二子喪氣地放下了手。 戰士們沒聽見二子的話,一個個別上了軍功章,花花綠綠掛在身前。黃一刀少了條胳膊還要掛,小色匪幫他別上,黃一刀用手一個個彈著說:“喜慶呢……” “挺好看的,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幫著擋顆子彈嘍。”黃一刀拍著胸前嘿嘿笑著。 “那還用擋?鬼子看見黃大哥這麼威武,子彈早繞著走了。”小色匪給自個兒也別上了,他又將大洋裝進身上的兜,幾百塊竟也裝了進去,他頑皮地跳了一下,賣鈴鐺般嘩嘩響。 “你不嫌累贅?這還咋打仗哩?”老旦拍著他的頭。 “不累贅,就是死也當個財主。”小色匪呵呵笑著。 “拉球倒!老子自打當了兵,掙的百十塊大洋毛都不剩,第2軍還欠俺兩百塊……和一個青天白日,跟鬼子弄起來還能保得住?俺告訴你,貪財的都活不了!最後能掙個全屍,就是你小子造化!”二子搗了小色匪一拳,硌得拳頭生疼。 老旦這晚睡著了,夢到板子村的翠兒和有根,夢到阿鳳和玉蘭。每個夢界限分明,從翠兒被娶進門到有根落地,從阿鳳給他換藥到抱著玉蘭在床上打滾,它們歷歷在目。可太過短暫,短到還沒有說上句話,還沒嬉笑一陣,就被清晨的冷槍擊碎了。 天竟然藍汪汪的,還有絲縷的白雲,是放了晴呢。老旦的眼受不了這明亮的藍,趕緊別開頭去。天空熟悉又陌生,板子村秋天雨後的天也這樣,只是雲高一些,厚一些,軟一些。他伸直僵硬的胳膊,掏出懷錶看了看,原來只睡了一個多時辰,咋夢見了那麼多事呢? 清晨還有小雨,陣地上一片水霧,戰士的槍泛著晶亮的光,老旦這才發現周身濕透。他拉出蔫蘿蔔似的命根放水,饒是尿意甚濃,卻擠不出一滴,只火辣辣地疼脹。可二子憑啥嘩啦啦地痛快?老旦恨恨地拴上褲帶,想走去一邊悄悄擠弄。陳玉茗以為他去巡視,忙起身跟上,老旦也不好推,二人就真的走向前沿了。 被炸平的戰壕再度挖好,麻袋不夠,趁鬼子的屍體還沒臭,弟兄們拿來做了掩體。彈藥已經全是鬼子的了,自己部隊的槍都成了擺設。朱銅頭用布擦著一堆手雷,像擦著他最喜歡的靴子。 “這玩意你擦個啥?扔出去的貨。”老旦笑道。 “呦,旦哥你起來了……這玩意也有靈性,擦一下炸得就好,每個彈片兒都不糟蹋,要不都是鬼子的玩意兒,怕它們躲著小鬼子飛呢。”朱銅頭站起身來,這廝不知在哪裡洗了臉,竟白胖如剛來的時候。 “旦哥,剛才有兩個舉著旗子過來的,被我們敲掉了!”老匪黃瞎炮說。 “這樣……不好吧?下次不要打!”老旦故作嚴厲。 “旦哥,有啥不能打的?咱們的弟兄死在哪兒有啥關係?反正是在咱中國的地界上,湖南的地頭上。可小鬼子殺我們的人,死在我們這兒,還想大搖大擺地拉回去?我看不行!”黃瞎炮摳著腳丫子,一副滿不在乎的樣。 “別說了,不行就是不行,這是命令!”陳玉茗橫起了眉毛。 “是!”黃瞎炮放下腳丫子,起身給他們敬了個禮。 朱銅頭見老旦也紅了臉,以為他生了氣,給了黃瞎炮一下栗鑿,見他撅嘴,就又拍拍他的肩膀問:“咋的啦?鬼子殺少了不高興?為這個生氣?” “不是啊,昨天我明明殺了四個鬼子,黃二愣他非說有一個是他殺的,我明明一刺刀扎在那鬼子肚子上,可二愣說他沒死,又補了一槍才死,你說算誰的……旦哥正好在這兒,也給評個理。”黃瞎炮兩手一攤,等著老旦的評判。 老旦被他問了個大眼瞪小眼,虎著臉說:“啥個算你的算我的?又沒有給你定任務,你計較個這幹球啥?” “旦哥!我和二愣的錢湊一塊兒了,可是說好了的,誰殺得多,這錢就多給他一份,除非他壯烈了,剛才二愣在擔架上還和我爭哪!” 老旦恍悟,原來匪崽子們用殺鬼子在打賭,賭注還不小哩。 “二愣傷得重麼?” “皮肉傷,沒傷到骨頭也沒傷到蛋!” “那你就別和他爭了,你要是嫌少了,把我的拿去,我巴不得你多殺幾個哪!”陳玉茗笑了。 “陳哥你說啥呢?這是兩碼事嘛!你嫌我沒受傷是不?看今天我給你負一個!” 黃瞎炮像真生氣了,背過臉去將嘴撅得驢一樣。陳玉茗便打圓場,笑呵呵地拿出一包煙塞給他。黃瞎炮立刻來了個變臉,一臉堆笑地說道:“嘻嘻,陳哥你見怪了!其實都是開玩笑,二愣他還替我擋了一刺刀哪!大洋全給他我都不心疼,就是想騙你一盒煙抽……” “奶奶的老土匪!肚子裡這麼多壞水,把煙還給我!”陳玉茗笑著去搶他手裡的煙。 “陳哥這麼小氣,怎麼帶兵打仗啊?你好賴也是大官呦!弟兄們,長官打劫啦!” 黃瞎炮把煙撒給了戰士們。老旦故作不屑地指著他,踏實極了。老兵啥時候心也不亂。 “旦哥,我有個想法,可以跟你說不?”小色匪說。 “有啥球不能說的?講!” “旦哥啊,這些個大洋是不好拿,俺揣了一晚上拉屎都差點站不起來,你說能不能大家都湊一塊留著,萬一我回不了黃家衝,你還能收了轉給我爹媽?”小色匪說得認真,大夥聽得仔細,這是個好辦法呢。 老旦看著單瘦的小色匪,三年前這小子彷彿剛縫上開襠褲,每天被玉蘭打耳光踢屁股,如今已經變成了堅強的戰士,做好了“壯烈”的準備。這令他傷心起來。從衝裡出來的時候,他曾發誓保護好這些黃家衝的好娃子們,可十多天下來,這些生龍活虎的身影已永久地消失了。也許再過一兩天,連自己都沒了。 “傻伢子,你自個兒把錢收好,等著這幾仗下來攢得多了,鬼子也退了,咱們一起帶回去,給你老娘買幾頭牛去!”老旦信口胡謅著,不自在地扭過了臉。 黃瞎炮眼睛眨巴著,說:“我覺得不錯呢,揣在身上確是不踏實,萬一我壯烈在那邊,鬼子說不定給掏了去!咱黃家衝的都拿出來放到一塊……對!就放在這個鐵盒子裡,最後活著的別忘了把這箱子錢帶走,可不能像二當家那樣再給一路散了,你們看可成?” 大多數人表示同意,朱銅頭迅速找來了個鐵箱子,匪兵們的大洋嘩啦啦扔進去,像豐收時倒進缸裡的麥子。 “咱再去向龍參謀要點兒,戰死的弟兄也要,旦哥面子大,他不會不給的。”黃瞎炮肯定地點著頭。 “有鬼子!”一個哨兵大喊道。戰士們立刻歸位,大洋胡亂地扔進箱子,朱銅頭最後扔進去,嚴嚴實實關好了,放在地上一個低窪之處,上面蓋了口破爛的鍋。老旦忙走到壕邊望去,卻見匪兵們都看著那個箱子,像是看著剛娶進門的小媳婦俊俏的臉。 “兩個鬼子,一個舉著白旗……真不要命啊,還敢來?”黃瞎炮嘩啦開了槍栓。 “別開槍,看看怎麼回事。”老旦命令道,他拿過望遠鏡看去,只一眼就放下了,“服部大雄,是這兔崽子。” “哪個服部?”陳玉茗不解。 “把咱擋在斗方山山口那個。”二子說。 “哦,想起來了,球毛硌蛋,冤家路窄啊。”陳玉茗抄起了槍。 “是呢,要不是二子救我,前兩天在鬼子醫務所外面,俺就被他一刀劈了。”老旦再拿起望遠鏡,確定服部是來談判的。 “都別開槍,俺去聽聽他要幹嗎?”老旦戴上了帽子,“這兔崽子跟我們可仇大了。” “我和你去。”陳玉茗放下槍,對戰士們說,“都瞄著,看我舉手才能打,誰敢瞎開槍,回來我扒了他的皮。” 服部大雄仍和多年前那樣穿戴整齊,只是頜下多了些花白的鬍子——他這年齡亦不該有這樣的鬍子。老旦和陳玉茗慢慢走去,那張臉在前方霧氣裡忽隱忽現。 可是,這回憶並沒有勾起他的憤怒,如同第一次走向這個鬼子一樣,服部仍和那一次見面時那麼站著,手自然地垂在兩邊,手套仍然雪白——老旦不知為何這手套能那麼白。他只是瘦削了些,臉色雖然灰暗,下巴卻依舊高昂。他紋絲不動地等著老旦。老旦一路都在想要說什麼,可還沒有想好,服部卻開了口,那一刻老旦有了錯覺,覺得自己變成了楊鐵筠。 “老朋友,你好。”服部的中文更好了,老旦對服部點了下頭,先聽他說。旁邊那人也是熟臉兒,殺豬樣的大絡腮鬍子,自是斗方山那個服部身邊的。 “我以為你們還會開槍,看來我運氣好。”服部看著老旦的身後。這傢伙膽子真不小,他是不怕死呢,還是知道自己不會下令開槍?老旦很難猜。 “你是運氣好,上午那兩個挨槍時我不在。”老旦說。 服部並不在意,說:“兩個事情,第一個還是這件事,我希望能拿回我的士兵,帝國的戰士們戰死沙場,我要讓他們的骨灰回家。” “你可沒讓我的死弟兄回家。”老旦沒好氣道。 “你們沒有提出這樣的要求,事實上,死在斗方山那一仗的那些戰士們,我都給予了厚葬,還立了墓碑,將來你會看到的。”服部大雄背起了手,他的高傲讓老旦厭惡,可老旦就是撐不出這份威嚴,他知道有些東西是自己這個農民做不到的。 “死人俺不稀罕,你可弄走,拉個車來,別帶槍……咱有來有往,俺們死在醫務所那邊的,你也送回來。”老旦也昂起了頭。 “沒問題,你們在醫務所做的事和我們一支連隊在你們醫務所做的事,我都很遺憾,我處分了殺害你們醫生和傷兵的人。” “這雞巴操的事兒別提了,俺也沒覺得扯平了,還有啥?”老旦看了看服部的身後,那看不到的地方想必也有很多支槍指著他。 “和五年前一樣,請投降吧,你們已經很英勇,再打下去必會全軍覆沒。”服部看著老旦的身後說。 “你哪次把俺們弄玩完兒了,今天?也不會!”老旦嘿嘿笑著,輕鬆地搖了搖頭。 “這次不一樣,我想你是清楚的,你們的援軍來不了了,而我們馬上要再次進攻,師團長給了最後的命令,常德城將片瓦不存。”服部低下了下巴,言語雖硬,眼光裡帶著奇怪的誠懇,“如果可以說服你們的師長最好,如果不行,可以單獨撤出戰場,我不奉勸你們加入我們,但能保證你們平安離開。” 這真是誘人的話。老旦低下眼皮,繃著的勁頭像被一根針刺出了孔,絲絲地流著什麼。千萬個念頭在心裡滾著,碾著,撕扯著,要從這些小孔裡鑽將出來。他覺得臉在發燙,腿在發軟,喉嚨瞬間乾渴,手心流出奇怪的冷汗。他咬牙抬起頭,卻不敢看向服部。 冷汗從手心擴散,不覺覆滿了全身,不知什麼令老旦又回頭看去,一個戰士都看不到,他們都藏在各自的角落等著玉茗揮起胳膊。玉茗始終盯著服部,右手神經質地微微抖動。老旦見他腳下那碎磚爛瓦里有一抹嫩綠的草,它倔強地鑽出來,輕輕擺動,白色的花骨朵包著不知顏色的花朵。 “不行。”老旦輕輕地說。 服部挪動了一下,也看了看自己的後面,又回過頭說:“好吧,一會兒我們會來拉人,再之後,我們會進攻,彼此……保重吧。” 服部立正敬禮。老旦猶豫了一下,也舉起了右手。陳玉茗詫異地看著老旦,他沒有舉手。 日軍送來了四十二具屍體,拉回去兩百多具,這些都只是找得到的,找不到的那些,大家心照不宣。 “龍參謀說援軍很快就到,第10軍已經靠過來了。”二子從上面回來說。 “曉得了。”老旦頭也不回,他看著摞成一堆的戰士們,將燃燒的火把扔了上去。澆了汽油的屍體騰地燒起來,炙熱捲著每個人的腦門。老旦後退了幾步,自言自語道:“回家吧,弟兄們……” 彈盡糧絕,為國捐軀! 看著熊熊的火焰,這八個字閃電般掠過老旦的腦海,令他通體冰涼,腿腳打顫。不就是這樣麼?不就是這麼一個結果麼?從黃河邊上輾轉到這裡,早晚不就是這麼一個結果麼?馬煙鍋去了,麻子團長去了,那麼多弟兄都去了,自己有啥理由不去?他望著升起的太陽,聽見鬼子那邊傳來吆喝的聲音,那麼喜人的太陽,終於要告別了,他想拿出最後那隻鴿子放了,卻覺得矯情,讓玉蘭留在那裡,等著這只鴿子吧。他的嘴角咬出了血,他的眼角掛了淚花。 朱銅頭和幾個戰士搬來了五箱子彈,老旦頗為詫異:“咋回事兒?” “城裡的警察找的,他們半年前埋在地下兩萬發,頭都打暈了,這幫笨蛋差點忘了。”朱銅頭用刺刀咔嚓撬開一個,黃澄澄的子彈啊,看著比金條還要喜人。二子嗷地撲上去,抓了一把在嘴上親著。 “乖乖,俺的親乖乖喲。” “快把咱的槍找來,這下有的使了,鬼子,有種的來吧!”黃瞎炮一把丟了三八大蓋兒。 “裝……裝……裝甲車!鬼子來啦,準備戰鬥……”黃瞎炮扯直了嗓子喊著。 能夠戰鬥的不過四十多人了,旁邊陣地上的殘兵也到這裡集中,他們的連長營長都沒了。二子點上煙,拉下他的摩托鏡,背靠著一排彈藥箱托起了機槍,一副要大開殺戒的樣兒。朱銅頭像個賣手雷的,一個個擺整齊顯擺著,他嘴裡咬著一個手榴彈的屁股蓋兒,早咬成了一塊鐵皮,在牙齒間磕磕碰碰,發出脆硬的響兒。小色匪用舌頭舔著子彈,一顆顆地舔,他說這樣子彈就帶了黃家衝神婆的咒語,鬼子挨了將必死無疑。老旦去兜里掏煙,沒了,菸絲也早斷了,可他仍在身上摸來摸去,就摸到了那熟悉的梳子。一摸到這東西他便放鬆下來,像摸到了踏實的土地。他悄悄拿出來,摘了帽子。半個月沒洗的頭髮已經黏成一片,梳子從裡面艱難通過,頭皮被拽得生疼。這疼比眼淚還要熟悉,馬煙鍋就是這樣給他梳的。他用它梳過阿鳳的秀發,梳過玉蘭的鬢角,梳過好幾個死去的戰士的毛,夢裡還梳過翠兒和有根。 “弟兄們,能和你們一起幹鬼子,老旦三生有幸!”老旦揣起梳子,憋足了勁喊了一聲。戰士們驚訝著看他,一個個綻開了笑。黃瞎炮狗喚月亮那樣嗷嗚嗷嗚地叫,黃一刀殺豬那樣呀呀呀呀,小色匪學著林子裡一種怪鳥的噶及噶及,二子卻唱起了豫劇: “俺一見俺的父王動真氣,走上前來扯龍衣……” 唯獨陳玉茗不哼不哈,不說不笑,只扔了帽子,掏出紅色的鐵面具掛在臉上,他身上別了好幾支手槍和匕首,老旦知道,肉搏中他能以一敵三。 匪兵們見他如此,紛紛找出自個的面具掛了,壕溝裡冒出二十多張紅鬼臉兒。可有人沒有,湊過來的其他連的更沒有,黃瞎炮頗得意地用手指彈著面具:“怎麼著?眼熱了?等俺死了你就拿去戴上……” 裝甲車走到半路,喘著氣停了,迫擊砲和平射砲也沒響起,更不見扎著紅頭繩的敢死隊。將散的迷霧中人影綽綽,像夢裡夜半誰的遊魂。老旦終於看清了,戰士們都張大了嘴面面相覷。前面一排是十幾個踉踉蹌蹌的國軍弟兄,他們反剪著雙手走在前面,有人被兩柄刺刀穿過雙臂,幾乎是挑著走。一個鬼子中隊長傲慢地走在前面,小鬍子撅得羊屎一樣,卻不是服部和他身邊那個。這軍官後面跟著幾十個鬼子,再往後就看不到了。 “日你媽的小鬼子,有種自己上來!旦哥,這他媽的怎麼辦啊!”朱銅頭攥著手雷無措起來。二子端著機槍傻了眼,對老旦喊:“是王團長,前面的是王團長。” 老旦看到了,被頂在前面的人血流滿面,那兩道筆直剛毅的眉毛,寬大瘦削的身板兒,略帶佝僂的長身,正是抓他和二子當兵的王立疆。 “是王團長!大家別開槍!”老旦命令道。他明白為何王立疆沒有消息,為何服部說援軍不會再來。 王立疆的兩條胳膊上各透出一把刺刀,斜斜地挑向兩邊,臉上血污狼藉。兩個矮小的鬼子躲在他身後向前推。老旦想叫大薛和神箭手梁七,卻想起他們已經埋在地下,老旦很快曉得,除非投降,否則救不了他。 “旦哥,投彈距離要到了……”陳玉茗說。 “弟兄們!聽好了!老子是虎賁169團副團長王立疆,你們都是老子的兵,給我聽清楚了!開槍!向鬼子開槍,你們要是心慈手軟下不了手,讓鬼子奪了陣地,老子做鬼也扒了你們的皮!扒了皮還要槍斃你們!前面的指揮官是老旦嗎?命令你的士兵開槍!這是命令!” 王立疆掙扎著大喊,其他戰士也紛紛叫起來:“弟兄們,聽王團長的命令,他做鬼有我們陪著,你們放心!” “開槍啊,這算個球?鬼子快不行了,硬了一晚上,別最後給爺們流在炕上!” “求你們,開槍啊,把我後面這鬼子弄死,快點呀!” 鬼子軍官一擺手,他們停了下來。鬼子們在刺刀上使勁,眾人疼得住了嘴,卻發出陣陣慘叫。 “弟兄們聽著……鬼子快撐不住了,別看能詐唬,可他們也彈盡糧絕了,打東門的指揮官剛被撤了,他們沒招了啊,咱們的援軍正在包圍他們,你們就等著中心開花吧……” 見王立疆仍在喊叫,一個鬼子猛地舉起槍托砸他的頭,王立疆一個趔趄,黏汪汪的血又流了一臉。陳玉茗見那鬼子露出半個身體,抬手就是一槍,子彈擊穿了鬼子後背,又捎到後面一個的胳膊。鬼子軍官大怒,閃電般抽出軍刀,熟練地一刀揮出,一個挑在前面的戰士登時人頭落地。 王立疆見這弟兄的頭滾過腳邊,眉頭一皺,又挺直了身體: “弟兄們……從為國當兵起,老子就等著這一天……你們一定要堅守陣地,和虎賁等到最後的勝利!老旦,二子,你們倆給我聽著,老子抓了你們來當兵,你們不冤!男子漢大丈夫,為大義生死一遭,夫復何求?替我向柴團長和余師長問個好……”他回頭看著身邊的弟兄們,“弟兄們,跟著我這一趟,辛苦你們啦,還認我這個副團長的,都跟老子上路吧!” 王立疆血面猙獰,哈哈大笑起來,繼而是一聲大吼。他猛地一擰身子,穿過胳膊的刺刀橫著切了出去,鮮血劃著半圓灑在地上。王立疆一聲怪嘯,衝著那近在咫尺的鬼子中隊長一頭撞去。鬼子軍官忙揮起刀,哪裡還來得及?被他結實地撞中面門,那一聲脆響像掰斷新熟的苞米,掰開熟透的西瓜,二人俱都腦漿迸裂了。其他戰士也大叫著紛紛轉身,或撞或咬,陣地前面慘叫連天,血雨橫飛。 “殺!” 陳玉茗聲嘶力竭下了令。老旦哇地哭了,拎著大刀就去了,他像著了火的奔牛,直通通就去了。戰士們號啕一片,吼聲和子彈一起噴發。子彈穿過國軍弟兄和鬼子們的身體,讓他們紛紛倒伏了,鬼子扭頭要跑,可屁股後面追來個舉大刀的傢伙,咔嚓咔嚓就砍他們的腦袋了。他身後還跟來幾十個鬼一樣的傢伙,拿著各種奇怪的武器。一個大胖子頭戴著一口鍋,揮著兩把大號的菜刀;一個獨臂的鬼臉兒,怎麼跟個猴子一樣蹦來跳去?可他們都如此凶狠,滿地的人頭他們看也不看,機槍的掃射他們都不怕,他們瘋了,傻了,哭了,他們是不想活了。 “衝,乾脆衝到底!”老旦抓起一支步槍喊道。陳玉茗猶豫了下,見弟兄們全上來了,也操起一支步槍上了。二子端著機槍飛奔著,見鬼殺鬼,見人殺人;朱銅頭揣起菜刀,手雷一顆顆精準地落在鬼子眼前;鬼子沒料到這支殘兵還敢反沖鋒,坐在鍋邊吃牛肉的小隊長剛把軍刀舉起來,就被飛奔而至的黃瞎炮橫削一刀,嘴裡的牛肉也砍作兩半了。他們亂了陣腳,一帳篷的敢死隊正在脫光膀子喝踐行酒,二子的機槍已經掃了過去,帳篷被敢死隊的血染得通紅,好容易出來幾個,一顆手雷就炸飛了;又一窩鬼子東瞄西打沒了章法,看到擁來這一群不要命的國軍,乾脆一咬牙,子彈嘩嘩卸下,做出了拼刺刀的架勢。 “誰他媽跟你拼!” 二子抬槍便掃,鬼子們橫屍枕藉。黃瞎炮剁著個負傷鬼子的腿,他是故意砍腿呢。那鬼子眼見一條小腿被這支那兵剁下來,竟從其他同伴的屍體上拿過一顆手雷拉了,他舉著手雷死死抱住黃瞎炮的腿。黃瞎炮縱是削掉了他的頭,仍是掙開不得,黃二愣用刀去砍鬼子拿手雷的手,可刀早已經捲了刃兒,一下子竟沒砍斷。火光閃處,他們三個像一堆碎木頭飛起來了。 “全殺了,一個不留!”老旦還要前衝,又被陳玉茗攔住了。 “就地防守,不能再衝了,咱不知底細!”陳玉茗攔住了眾人,“快點布防,鬼子馬上就會來反撲了。” 老旦知道他是對的。戰士們紛紛跳進鬼子的工事,扭過機槍,尋找手雷,指著東門的城垣。 “打炮嘍!鬼子的迫擊砲!”小色匪指著天喊起來。 弟兄們紛紛埋頭,可明明聽見砲彈砸下來的哨音,卻沒爆炸聲,再貓出半個腦袋看,只見身後瀰漫起濃密的黃煙,低壓壓在陣地上蔓延著,腥辣辣的味道聞之欲吐,雙眼更是像灑進了辣椒粉。 “是毒氣彈!快點拿帽子蘸點水……” 老旦大驚失色,想命令大家撤退,可大家已被毒氣彈遠遠隔在了鬼子的陣地上,煙霧中的幾個戰士只跑了幾步就栽倒在地,咳嗽了幾下不動了。 “冒失了,冒失了,這咋球辦?”老旦沒了主意。太小看了鬼子,他們什麼招都會用的。鬼子在長沙就听說用過這東西,怎就忘了?小色匪強忍著呼吸用帽子把尿,可這當口怎撒得出? “能撒的趕緊尿!尿不出就蘸點兒血,都散開……”老旦咬牙指揮著。 但這無濟於事,暴露在鼻子外的眼睛和裸露的傷口泛起無法忍受的劇痛,眼皮下像是開了鍋,眼淚嘩嘩地流了出來。有人拼命抓撓著雙眼,直到它們血肉模糊。黃一刀一隻手摀著臉,慘叫著向著鬼子那邊跑去,一串子彈立刻打翻了他。他倒下的地方,上百個戴著防毒面具的鬼子端著槍上來了。 “旦哥!是時候了!” 黃煙裡的陳玉茗慢吞吞站了起來,他扔掉了捂著口鼻的帽子,面具後流血的眼裡凶光畢露。 “弟兄們哪!再去賺幾個鬼子啊……”陳玉茗撿了支帶刺刀的步槍,攙著老旦往前跑出煙霧,鬼子們近在眼前了。 “走吧走吧,就這麼著了。”二子也跳出來。他揪起喘不過氣的朱銅頭,二人磕磕絆絆地跟上。戰士們也強睜開糜爛的雙眼,嘶啞著流血的喉嚨,大喊著舉起了刀。 老旦跑了一陣跌在地上,他說不清哪裡的傷偷走了他的力氣,腿腳無力,呼吸艱難,眼前重影一片。陳玉茗定是殺去了,哇呀哎呀叫得兇。老旦聽見刀鋒劃過空中,聽見刺刀沒入人的身體。他終於睜開了眼,一下看到一顆戴著鐵面具的腦袋滾到腳下,旁邊一個匪兵摘了面具,把手榴彈湊在嘴邊去咬那拉繩,一顆子彈兜著風打中了他的頭,那頭顱煙花一樣爆開了,鐵面具打著轉飛到半空,重重地摔在地上。這定是顆開花彈,鮮血從他的脖子箭一般標向天空,撒下絢爛的霧。鬼子們也都戴著面具,防毒面具看著和樹上的叫驢蛋似的(一種會叫的大蟲子,類似蟈蟈,比蟈蟈大)。陳玉茗的刀咔嚓劈開一個鬼子麵具,硬生生嵌在鬼子腦袋上。鬼子卻不死,伸著手抓他,又夠不著。朱銅頭龐大的身軀跳起來,他那菜刀舞得風一樣,嗖地就把鬼子頭砍耷拉了。一個戰士瞎了到處摸,抱著一個背朝他的鬼子,一把揪掉了防毒面具,啃棒子樣找著鬼子臉上的零件,一個個往下咬著。周圍的刺刀將他扎得活刺猬一樣,可他彷彿渾然不知,最後啃在鬼子的喉嚨上,鐵閘般不動了…… 老旦不知眼中流出的是淚還是血,肺里火燒火燎,幾乎要疼暈過去。二子的胳膊上泛起雞蛋般大的燎泡,閃著晶黃的光,可他不在乎,那刀法也不俗了,竟然敢一個拼三個呢;小色匪這兔崽子最是機靈,他躺在自己腳邊裝死,只用手槍一個個打著鬼子,打完了再換槍,被他弄死好幾個還不知怎麼回事呢。 看著越圍越多的鬼子,直不起腰的老旦嘿嘿笑了,他等著一個鬼子來尋自己,可他們都瞎了眼,就是不來找這個站不起來的,老旦只能嘿呦嘿呦地叫,希望引起一個注意的,好容易跑來一個,還沒等老旦舉刀,他卻跑過去了。媽了個逼的,哪有這麼看不起人的?老子可是青天白日的! 毒氣久久不散,大家終不是戴著防毒面具的鬼子對手,那二十多個衝來的戰士紛紛倒伏,鬼子的刺刀在他們身上進進出出。死屍里站起來一個人,端著挺沒有把子的機槍掃著,將十幾個鬼子打得七歪八倒,但斜次裡立刻衝過來一群,尺把長的刺刀扎穿了他。他盯著這一片鬼子,拉了胸前一串手雷,白煙裡,陳玉茗那張血糊糊的臉衝老旦微笑著,他抓著刺刀向前狂奔,鬼子們扔了槍想跑,卻被他用手槍一個個打死。火光在他的胸前一閃,毒氣呼地飄散了,他和一群鬼子在這巨大的閃光裡炸爛了…… 二子總是最聰明的,這麼玩命的肉搏時刻,他竟搶了一個防毒面具戴上,扑哧扑哧砍著鬼子。他身後是毒瞎了眼的朱銅頭,眼眶裡流著黑紅的血,他將兩柄菜刀轉著圈瞎掄著,二子扔到身後的人都被他剁爛了。老旦掙了幾步,腳蹚進地上的血泊,那血熱乎乎的,嘩啦啦的,像盛夏裡家門口雨後的積水。幾顆子彈從身邊飛過,嗖嗖的尖叫聲很是親切,他辨得清每一顆飛來的方向和遠近,以前怎麼會害怕這可愛的聲音呢?腳底下有個戴面具的弟兄只剩半拉身子,腸子泡在骯髒的血水中,可他還在掙扎著。老旦被他絆倒,他撫摸著這戰士的面具,握住他殘缺的手,抓過旁邊一支手槍,頂著他的下巴打了一槍。 二子腰上挨了一刀,疼得站不起來。朱銅頭被一個鬼子軍官踩住了腦袋,一槍槍打在後背。鬼子像發狠一樣慢慢打著,有個匪兵砸在他背上一槍托,他踉蹌一下,連看都不看。一槍下去朱銅頭就顫一下,後背噴泉樣冒著血,那血像板子村老井翻水一樣噴起老高。二子掄著雙刀,跌跌撞撞摔到老旦面前,他摘了面具,對著就要暈過去的老旦說:“你個球的,就你能有青天白日?” 老旦呵呵乾笑,摸著他滿是血的脖子,鬼子的腿從四方走來,掛著鮮血,踩著屍體,他們慢慢都摘了面具,老旦看了幾個離得近的,長得還不錯麼?有點小白臉的意思。打死朱銅頭那個軍官也走來了,這個長得差些,和踩了高蹺的鱉怪似的,可沒有服部那個派頭。這傢伙揣起手槍,頗威嚴地抽出了腰間的刀。鬼子的刀就是好,砍了那麼多弟兄,刀刃還這麼亮鋥鋥的。看樣子他要砍了最後這兩個人呢。老旦哀嘆一聲,媽了個逼的,沒讓馬煙鍋砍在村口,卻被鬼子砍在這兒了。 “啊呀呀呀呀!” 小色匪不知從哪裡蹦出來,光著瘦巴巴的上身,鐵面具上嵌著幾顆子彈,他舉著面破爛不堪的青天白日旗,跳著奇異的舞蹈,嘴裡念念有詞。那是黃家衝神婆在人之將死時跳的步子,能驅走病人床前的惡鬼。鬼子們被他弄得怔了,瞪著眼看他旁若無人地跳。黃一刀斷了半條胳膊,拎著刀晃晃悠悠走過來,見小色匪如此,他也哎呀哎呀地揮舞著,和第一次與老旦拼刀那樣,大刀一會兒上頭,一會兒掏襠,舞得高興了,這傢伙原地來了個持刀空翻,卻沒站住,麻袋一樣摔在瓦礫中,鬼子們哄堂大笑。 “二子,咱回家了。”老旦說。 “嗯,走吧。”二子和他靠背坐著,眼神帶著無奈,他摘去滿是血污的眼罩,“鬼子刀快,砍頭不疼的……” 小色匪嘿呀呀地蹦著,血窪讓他踩得和火堆一樣四濺,那面旗子上濺滿了血點兒,老旦第一次對這難看的圖案感到喜歡。黃一刀爬不起來了,只跪在小色匪身後,將捲了刃的大刀橫擔在大腿上,用指頭一下下給小色匪彈著調子,他身後一個鬼子端起步槍,頂在他後腦拉了下槍栓。 鬼子突然亂起來,槍聲在他們身後響起,還有馬蹄狂奔的聲響。鬼子們紛紛朝後舉槍,卻見十幾匹馬飛奔而至,上面的人有的雙槍並發,有的機槍亂掃,也有的步槍騎射,鬼子們竟來不及開槍就被撂倒在地。一匹漂亮的戰馬飛到眼前,馬背上掄下一柄豁長的大刀,舉著軍刀上去的鬼子軍官咔嚓被斜劈掉了腦袋和一邊肩膀。此人收刀立馬,一身黑衣鬥亮飄逸,馬背上發出雷一般的吼叫: “都給老子殺光!” “黃老倌子?”老旦如在夢裡,二子卻不吃驚,往後一指:“你婆娘,你婆娘……” 老旦忙看,見煙塵裡飛過一匹白馬,身著黑衣的玉蘭縱馬夾鞍,雙槍四射,高挽的髮髻上插著藍色的蝴蝶。馬背上的匪兵們驍勇異常,消滅著還沒恍過神的鬼子。這是黃家衝最後的精銳,黃老倌子竟然再度出山。 玉蘭跳下馬來,奔到老旦身邊,扔下冒煙的雙槍,愛惜地摸著他血糊的臉。 “死鬼,就知道你還活著!”玉蘭說罷泣出聲來。二子在旁邊眼熱,嘿嘿一笑道:“俺在呢,俺在呢,俺還沒死,他能死麼?” “快跟我們走,回黃家衝!”玉蘭說罷就來拉他。 “不行,陣地,這裡必須守住……”老旦忙說道,“快讓老倌子回來,別衝鋒,守著就好。” 不用他喊,黃老倌子拎著馬頭沖他來了。 “你個老雞巴旦,要不是玉蘭耍橫,老子能為你破這個例?”黃老倌子橫著眼指著他。老旦再沒力氣說話,咬著牙說了最後一句。 “守住這兒,勝了再走。” “你個死心眼兒的老雞巴旦……”黃老倌子嘿了一聲,“玉蘭你帶人守著這兒,老子好容易來了,可要好好殺一場,匪崽子們,鬼子又來了,跟老漢殺去呀!” 黃老倌子翻身上馬,眾匪兵不知哪裡弄來這麼多馬,跟著他向前奔去。老旦恍惚地看見鬼子的幾輛裝甲車噴著氣開來了,後面又是大堆的鬼子,只是這次沒戴防毒面具。玉蘭的臉擋住了他的視線。她的臉多美啊,即便沾了血污,蒙了硝煙,也還是那麼好看,這張臉讓他將身上的疼和肺裡的燒都忘了,他看見玉蘭那柔軟的嘴動起來,它惡狠狠地說: “你再不跟我回去,奶奶我現在就斃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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