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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日的戰爭2

狗日的戰爭2

冰河

  • 戰爭軍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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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970-01-01發表
  • 198777

    完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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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重返地獄

狗日的戰爭2 冰河 28949 2018-03-18
黃家衝是這亂世的隔絕之地,沒有炮聲,沒有空襲警報,也沒有消息嚇人的報紙。只有青山綠水,臘肉燒酒,清晨的鳥叫蟲鳴,傍晚的炊煙飄散;這是臘月的熱炕頭,是上天的恩賜;這一切又理所應當,板子村就活下他和二子,閻王怎忍心斬盡殺絕?老旦開始猜想結束的日子,它遙遙無期,又似乎不會太久,誰贏了,總要讓老百姓過活吧?而這念頭又令他沮喪,大山里酒肉再好,炕頭再熱,終是他鄉的,是苟且的,是沾著淚的,是半夜裡總閉不上眼的。 聽到海濤帶來的消息,老旦心裡咯噔一下:完了,得回去了。 麻子團長帶全團執行撤退清掃任務,炸橋樑,毀工廠,燒掉一切,在鬼子軍官可能進駐的地方埋設定時炸彈。本來還算順利,只是撤離時發現了幾百個城南倉庫裡的傷兵,被人忘了。麻子團長下令帶他們一起撤退,行動因此遲緩,被鬼子突擊部隊截在了湖北通城。

海濤在長沙得了消息,路上帶了三匹馬,不吃不喝不睡,三天三夜跑回了黃家衝,人累得和條臘肉似的,攙著都站不住。他給麻子團長做過警衛員,自是心焦。 “趕緊說,他們現在如何?他受傷沒有?”老旦問出一串,也不管海濤那要嚥氣的樣。 “高團長……派了……幾個弟兄……到岳陽……匯報狀況,請求……支援,我遇到了這個送信的……都問明白了,他走的時候……麻子團長只受了輕傷……沒事……”海濤帽子上有個子彈打出的洞,不知這凶險哪裡來的。 黃老倌子要來地圖,幾人看了看。 “離得不遠……”二子說。 “那也要三天……”老旦皺眉說。他肚疼如針刺,掙下了床,腳微微髮飄。武漢撤退一個月,通城已然淪陷。消息斷絕,撲過去和瞎子一樣,全團還剩兩百人,連傷兵足有五六百人,既然突圍不成,又如何能去解困?通城八成早炸個稀巴爛,找人談何容易?

老旦喝下口水,漏斗樣墜下去,沉甸甸到了下面。黃老倌子眼不眨地看著他。老旦心血翻騰,腹鳴如鼓,背後浮出冷汗,一股熱氣卻衝上頭頂,他聽見牙咬得咯咯響,覺得要有什麼東西洩出體外,撐得鼓鼓,太陽穴霍霍跳著,胸口蹦蹦響著。他本想說一句不著四六的話,但這句話出來卻變了味道。 “老爺子,俺要帶弟兄們回去。”老旦說。說完了這句話,覺得冷意和熱意都退去了。 “這是有去無回。”黃老倌子緊接著說,“照麻三的脾氣,他死了。” 老旦捂著肚子,流著冷汗:“老倌子,別人興許就罷了,俺不是那麼豪壯的人。可他這事兒,俺活要見人,死要見屍……”老旦忍著疼說,第一句話定了調子,後面便說得順理成章,這話幾乎感動了自己,讓肚子更難受了。二子撅著嘴塞了根煙,他忙接過來抽,像要渴死的人喝了杯水那樣,心中平靜,肚子便好受多了。

黃老倌子的臉平靜著,老旦有些失望。他推著老旦坐到床上,拉了張椅子坐下,卻不抬頭。屋子里安靜下來,都等著老倌子的話。 “你和他一個德性,都他娘死倔,麻三這死腦筋!部隊留他斷後,定是說得冠冕堂皇,當官的卻早早跑個乾淨。”黃老倌子鼻息裡哼出重重的不滿,帶著早就料到的味道,“去吧,帶上些我的兵。告訴他,他麻三欠老子幾條命,死也要死在我的眼皮底下!”他伸出一根粗大的手指,指著地上一處。老旦驚惶地看著他的手,它抖著,顫著,像要戳穿腳下的土地一樣。 老旦心中發熱,臉也熱起來,他扶著大腿說:“老倌子,去也是悄悄去,人多反而目標大,就俺們這幾個人,夠使了。” 黃老倌子哼了一聲,呼地站起,走去窗口背著手。他那腰桿挺得筆直,雖然肥胖,仍現出軍人的站姿。他石頭一樣不動,烏雲在窗外的天翻滾而過。老旦剎那感到這老漢當年的軍威,那定是叱吒風雲的一番經歷,不知有多少弟兄曾為他甘心赴險,以命相護。老旦想起扶著楊鐵筠拉手雷的那一刻,那些殺回來救他們的弟兄,那些倒在身後的生龍活虎的身軀,心裡的疼壓過了肚子的疼,心裡的愧又壓過了全部的疼,令他幾乎流下淚來。

“人活一輩子,最緊要就是要講一個'義'字。”黃老倌子點了點頭,硬硬地轉過身來,白花花的胡茬根根挺立,好像剛剛長出來一樣。老旦望著這豪氣的老漢,不由得矮小起來。 “你們從長沙奔岳陽,看情況再往北。我讓二當家在岳陽等著接你們回來。”黃老倌子說罷,掏出個小布包,倒出塊生鏽的勳章,看了看,遞給老旦說,“找到了他,給他看這個,當年我救過他的命……你就說我快不行了,有話囑咐他,讓他回來見我!” 老旦正要回話,房門跳進了徐玉蘭,後面跟著紅著半張臉的小色匪。她一副愜意打扮,手裡拎著酒肉,見黃老倌子在這兒,面容一驚,想原路退回去,被黃老倌子喝住了。老旦不由看了下二子,這小子猜得可真準。

“你做的好事!老旦到底哪裡惹了你,你竟要辣死他?拉死他?”黃老倌子簡直是暴喝了,老旦第一次見他如此發火。徐玉蘭咬著嘴唇,眼睛滴溜亂轉,臉上紅白交替。 “我縱著你,慣著你,是不想讓你死去的爹掛念,讓你當個三當家是為了歷練,不被人欺負,可不是讓你變成個女魔頭!早知如此,就讓你早早改嫁了老山匪,倒也省事!” 徐玉蘭撅了嘴,看著地面一言不發。老旦見玉蘭難堪,忙插話道:“老倌子息怒,三當家請俺喝酒,那是看得起,俺自己的肚子不爭氣,倒怪不得她……” 這話太假,估計是沒人信的,玉蘭卻瞥來感激的目光。 “三當家這不也來看俺了麼?老倌子莫冤枉她,她被你寵壞了,是霸道了點,但對山寨來說,未必是壞事呢。”

黃老倌子板著臉走向門口,邁出去的時候對徐玉蘭說:“讓你的神婆把老旦治好,再給他們幾個念念咒,他要拎著腦袋去救人了。” 說罷老漢和眾匪就去了。徐玉蘭猶豫著要跟去,黃老倌子回身瞪了她。她便停了腳步,手腳局促起來。小色匪給她遞上一個橘子,被她一巴掌打飛了。 “三當家的,不勞你掛心,俺好得差不多了。”老旦見她慌張,倒不好意思起來。 “嗯,拉得是差不多了……”二子笑呵呵補了半句。老旦怒視二子。二子賊不走空,抓跑了他的煙鍋:“三當家的,旦哥可想你了,拉一泡就念叨你一句……” 徐玉蘭陡然變臉,作勢要打,二子猴兒一樣躥出去,撞見端著臉盆來的麻子妹。他倒乾脆,拉著便走。麻子妹見徐玉蘭在此,張嘴就要來狠的,被二子蠻力拽出好遠,罵罵咧咧地同去了。

“嗯,你要去幹嗎?”徐玉蘭側身問道。老旦哦了一聲,將事情簡單說了。 “別讓璐穎妹子知道,免得她擔心……”老旦最後說。 “我跟你們去!”徐玉蘭露出喜色,一步步蹭過來。 “那可不行,俺們一幫老爺們,帶你個大姑娘,可怎麼幹活呢?”老旦擺著雙手,知道她是湊樂子去的。 “我可以女扮男裝,頭剃了就行,臉再抹黑點兒……鬼子認不出的……”徐玉蘭放下手裡的酒,跳到老旦身邊坐下,床上多了個人,一下子彎下去。她的胸脯也隨著蕩漾起來,老旦忙站起身走去一邊。臉遮得住,那兩團大奶能縮回去? “三當家的,你見過鬼子麼?”老旦故作正色問。 “沒有,我想去宰幾個,叔叔不讓。”徐玉蘭嘴一撇,踢掉瘦瘦的鞋,在床上蕩起了雙腿。

“你還是先聽他的,讓你的神婆過來治治我,我們明天就走。”老旦木著臉說。 大夥兒開始表態,海濤自不用說,玉茗還是“只聽你的”那句話,大薛直接點了頭,眯縫著眼看著二子,二子支吾了幾句,見老旦瞪著他,一跺腳也去。梁七脆弱的腸胃已被折騰得日日拿茅房當家,忙不迭地舉手同意。朱銅頭摸著肚子悶聲不響。老旦讓他再想想,他沒打過仗,不要求他跟著。明天一早就啟程,各自收拾齊備。 “你個龜孫兒,關你球事?又要逼著俺和你去送死……”人都走了後,二子蹲在凳子上惡狠狠地撂了一句。 “咱死不了的,俺覺得。”老旦嘟著嘴說。 “覺得你個屁!”二子跳下來說,“咱一次次玩命,板子村的兄弟玩沒了,身邊幾百個兄弟也玩沒了,咱命大得讓閻王都怕了,陰曹地府早盯上咱了,你還感覺?俺感覺可不好,糟得很哩。”二子氣憤極了,煙鍋磕得都要斷了。

院裡跑進個人,咣咣地拍門大喊:“你們這又是乾啥去?我哥不是說讓你們待著等他麼?這才回來幾天,就又要出去撒野?”竟是麻子妹,她這麼快就衝來,定是揪著哪個兄弟套了話。 “別瞎嚷嚷,你哥來了口信兒,俺們幾個要和部隊會合去,這是命令呢。再說俺們的新軍功章還沒著落哩,等俺報了到一起取回來,都送給你,到時妹子你拿著做剪刀做夜壺隨便……你先回去,俺光著屁股哩。” “你回了部隊不就又上前線了?那還咋個回得來?你們去了他還能回來?你騙鬼哩!光著屁股怎地?俺又不是沒見過!開門!”麻子妹抬腳便踹,木頭門鬆垮不堪,咔嚓就爛下一塊。老旦無奈,只能開了。麻子妹呼地彈進來,拿著給他的藥。 “鬼子還在武漢,長沙一時半會兒的哪有仗打?俺們爭取拉他過來,老倌子都給了信物,下了死命令,妹子你為啥連俺都信不過?俺們明兒一早就動身,你也給俺準備點藥和吃喝唄?”老旦嬉笑著伸手拿藥。

“俺就是不信!要不就一起去!”麻子妹一把打開了他,氣呼呼坐去門口,渾身的肉擠成輪胎似的。老旦陪她坐下,見要哭了,知道騙不了她。 “妹子,俺不放心你哥,不拽他,他不會回來的……”老旦拍了拍她的肩膀,麻子妹卻抓住了他的手。 “俺想哥,俺就他這一個親人了……”麻子妹抬眼看著他,老旦沒見過她這樣的表情,被看得頭皮發木,肚子又隱隱地疼起來。 徐玉蘭叫來了山寨的神婆。說是神婆,更像個要飯的瘋子。她留著半尺長的指甲和三尺長的白髮,雙眼像對鮮紅的辣椒,一嘴牙齒像故意掰歪,用銼磨過,竟沒一個方正的,這還罷了,那一身臊臭堪比黴豆腐加臭豆腐。老旦被她瞪得發毛,熏得要吐,她堅硬的指甲在他渾身兜兜轉轉,刺來刺去,敲出瘆人的聲音。徐玉蘭看著老旦,眼睛睜得老大,見老旦被這神婆嚇得怯怯的,就呵呵笑起來。神婆讓老旦閉上眼,開始念經,邊摸邊掐,推滾他笨重的身體。那雙可怕的手無處不去,摸掐得老旦冷汗周身,最後竟隔著褲衩揪住那串玩意狠狠一拽,老旦七魂揪走了六魄,啊呀大叫,捂著下面咕咚掉下了床。 “老逼!你做甚?” 老旦大罵,那玩意火辣辣地硬起來,肚子裡腸鳴胃叫,後門一吞一吐,一串響屁轟隆隆就放了出去。徐玉蘭捂著鼻子退後,指著老旦滿臉羞紅。神婆眼都不抬,收拾東西拔腿便走。她走了幾步,回身指著老旦那裡,眯縫著眼說:“好一條臘腸,好一條臘腸呢……” 老旦怒不可遏,跳起來要翻臉,神婆早邁出了門。徐玉蘭揪住了他:“好了沒有?神不神?” 老旦揉了揉肚子,頓覺渾身通泰,冷汗化作暢意,熱流遊走著全身。小色匪在門口哈著腰看,見徐玉蘭瞪他,刺溜就沒了影。這神婆果然好手段,只是如何知道扯雞巴蛋能治療腸胃?袁白先生可從沒說過這種路數。老旦嘖嘖稱奇,見徐玉蘭嬌喜得意,俏麗的笑臉和豐滿的身軀似收似放,那里便直通通橫斜豎挑。老旦大驚,又大羞,忙坐下四處摸煙。眼前伸過一隻蔥白的手,遞過一根細細卷好的煙。老旦抬頭,只見徐玉蘭那張比餃子皮還要白淨的臉,紅得像燒起來一般了。 天亮時分,黃老倌子來村口送行。他穿著漿好的長黑衣,禿頭在黎明里爍爍放光。老兵們帶了好酒,女人們打包好臘肉臘腸臘魚和梅干菜。二當家的一身皮扣,腰插雙槍,背後是柄可怕的大刀。黃老倌子挨個給六人敬了酒,老兵們也全都滿上。正要辭行,朱銅頭拎著大包小包狂奔而來。他跌撞著扔下行頭,給老旦和戰士們敬了個禮。大夥都笑了,二子拍著朱銅頭說:“咋了?怕我們回不來沒人付你的藥錢?跟你的小甄美人交代過了?” “我臉皮子再厚,也不能在這節骨眼上咯噔啊,昨晚上一宿沒睡,你們一走,我這心裡就沒著落了!啥小甄美人?我跟她之間球事也沒有!老哥、兄弟們別嫌棄我就行!” “咋說的呢……快把老爺子這杯酒喝了,咱們上路!”老旦心下感動。黃老倌子卻不買賬:“廢什麼話?喝了酒快走!當兵哪有你這樣的?” 大早晨的,熱乎乎的燒酒下肚,眾人都成了大紅臉。老旦等人紛紛拎槍上馬。山中空氣清冽,山口鬱氣騰騰。冬至已過,湘中的黃家衝還是深秋景色,山林裡霧氣薄掩,鳥雀爭鳴,清新的草木香味浸入心脾,蜿蜒的山路上,亮晶晶的露水凝出詭異的光。回眼望去,黃家衝青煙裊裊,睡醒的雞鴨鵝咯咯咕咕,那聲音如此親切,讓老旦留戀起這安逸的山村。黃老倌子仍在村口遙望,如鐘似鼎,黑衣輕輕抖動。這個把月恍如隔世呦。半山腰一個苗條的身影揮著雙臂。老旦認出那是沒有紮頭髮的徐玉蘭,她在竹林裡像只蹦跳的白羊。但這一切只是片刻,他只聽見徐玉蘭在山坡上嗨呦呦地呼喊了幾聲,一切就消失在霧氣和吱吱呀呀的車輪聲裡了…… 穿過益陽,到了岳陽,也就到了兩湖邊界。一路無驚無險,人們都在往後跑,他們反倒往回去,有腦子的都知道這夥人不好惹,躲之唯恐不及。二當家黃貴讓人送了飛鴿信兒,這一路還有吃有喝,只是人們都在問:你們回去幹啥?不知道鬼子打過來了?你們是想趁火打劫國民政府,還是抽了羊角風? 看地圖,通城百里在望。老旦帶著弟兄們到城北住下,準備明早過去。城裡部隊也不少,只看著委頓狼狽,不像在武漢時光鮮。街道兩旁躺著不少傷兵和染了瘟疫的百姓,大多無人問津。各家各戶的門板、棉被、床席、枕套、衣櫃,甚至還有裝米的大缸,通通被運往城外鞏固工事。岳陽城像被路障和鐵絲網包起來的粽子,文廟成了炮樓子,岳陽樓周圍的高射機槍密如竹林。百姓大多跑路,但仍有不少留在城裡繼續過活,幫著國軍修築工事。城市不算大,但饒有意思,街道和房屋帶著古香,飛簷迂迴,菱窗圍院,窗戶雕著好看的花。而這一切都將化作焦土,如打了幾個月的武漢,老旦心中好是惋惜。 從告示上得知,武漢城已成殘垣斷壁,除了鬼子弄的,還有國民政府自毀的,是為“焦土抗戰”。軍民全線撤退,武漢城拱手讓人。儘管蔣老頭子一再強調武漢戰役給中國爭取了時間,鞏固了後方防禦,老旦依然心如死灰,守住武漢和守住中國原來是兩回事。中國成了一件敞風漏氣的破衣服,摀住前胸,露了屁股。百萬軍民誓死保衛的長江防線一夜之間就給了鬼子,這“主動放棄”,如何接受?弟兄們沉默著,來往的士兵落落寡歡,信心降到了抗戰以來的最低點。一退再退,再退就到了西南,那是真正的煙瘴蠻荒之地,人可怎麼活?老旦縱不懂軍事,也明白武漢的失守將導致鄂、贛大部被日軍攻占,湘、渝面臨直接威脅。多半個中國已經淪陷,一百萬黨國精銳部隊灰飛煙滅,這麼打都打不過,亡國是早晚的事了。蔣老頭沒準兒會帶著部隊鑽山溝去,老百姓咋辦?鬼子佔了板子村會如何?像東北那後生說的見大姑娘就按倒,見人吃大米白面就拿刺刀挑了?翠兒皮白奶大的,模樣招人呦……不敢想,但翠兒機靈,定也能如徐玉蘭一般想到剃頭抹鍋底灰的主意。 一早起來,吃飯餵馬,大家披掛出發。行至城口被衛兵攔住。守衛部隊奇怪,都唯恐跑得不快,這七個傢伙還要騎馬去湖北通城,不是要去當漢奸吧?任是老旦說破了嘴,城防部隊就是不放,老旦也拿不出原屬部隊的憑證。城防部隊不敢放也不敢抓,搖電話報告了頭目。老旦一行被繳了械,帶進了前衛營指揮所。 先說話的是個上尉,瘦如乞丐,武裝帶太寬大,在腰上晃悠悠地垂著,說幾句就要拎一下。瘦猴上尉正在和另外幾個軍官打麻將,大早晨的,屋裡已是煙氣騰騰。見他們進來,瘦猴上尉斜著眼說:“你們知不知道上面的命令?別說是當兵的,老百姓都不讓過去……”說罷,他打出一張牌,“四萬!” “我碰!你這麼猴急著吃,不怕撐著?”他對面的軍官拿起牌,回頭看了一眼,又摘出自己一張敲在桌面上,頭也不回道,“昨天有兩個兵,揣著地圖往北跑,出了城才被抓回來,今天早晨斃在城根下面了,你們是哪個部隊的?帶了什麼?你是帶頭的?”此人又扭過臉,一副不屑樣。 “看著不像呢……”還有個戴手套軍官,這人打麻將都戴著手套,看來稀罕乾淨。 “俺是第2軍軍部特別行動科直屬突擊連副連長……”老旦決定不說姓名,省得笑著他們,“俺正在等著軍部的重新整編,這六個都是俺的兵。” 聽老旦報了身份,瘦猴上尉要摔的一張牌輕輕放了,幾個軍官或揪衣服、或咳嗽著站起來,看著老旦,帶著狐疑。 “既是第2軍的,怎不在部隊裡?你們可在長沙呢。”一個矮胖子說。 “俺奉命保護軍部要人到湘中去了一趟,任務完成,這又要趕回去。”老旦這話理直氣壯,本來也是這麼回事麼。 “如果諸位不信,可以看看這個。”老旦說罷從懷裡掏出軍功章,這些鐵牌子都別在一塊布上,幾個軍官一看就傻了眼,那三等寶鼎勳章可不是一般的戰鬥經歷能獲得的,這說明老旦至少是尉級軍官,因還是戰時才發三等,如果將來大授,鬼知道會是幾等。 “老兄,不是兄弟不給面子,上面有命令,岳陽城只進不出,再過幾天進都進不來了,這滿地都是鬼子的奸細呢。你們要過去必須得有師部的命令,或者你們第2軍的長官手諭,你這麼不明不白地硬過,兄弟我……呵呵……這個不好做主啊!”瘦猴上尉換作諂笑,口風卻絲毫不鬆。 “說的是,說的是,你要過去就得有個材料,我這兒得有記錄,萬一你回不來,我們都跟著吃掛落啊!”剛才搭話的軍官也戴上了帽子,笑呵呵地假客套。老旦卻在想,這幾個球攘的貨不是想要錢吧? “幾位老兄,實不相瞞,俺們這次去不是部隊的任務。俺們突擊連半年前乾了鬼子的斗方山機場,死得就剩你眼前這幾苗人了,軍裡有意讓俺們休養了個把月。前些日得到消息,我們的老長官高昱團長和幾百個傷兵被困在通城,俺這次要尋他回來。高團長救過俺的命,俺不能貪生不顧,各位給個面子,俺不會寫字,畫個押留下,把這軍功章也押在這兒,回不來也絕不連累大家。俺知道大家也不容易,守城門寡糟乏味,俺自是曉得,這兒只帶了這十幾塊大洋給弟兄們買酒,就給俺這個面子過去,如何?” 老旦說完一扭臉,朱銅頭麻利地掏出十幾塊大洋放在桌上,是從老旦和二子那份裡來的,白花花的很是誘人。 “呦呵,可是去炸鬼子機場的河南老旦?”戴手套的軍官突然說了話,走來幾步。 “沒得錯,是俺……”老旦木然看著他。戴手套的軍官挺起肚子敬了個禮,探過來握住了老旦的手,大清早嘴裡撲來一口蒜味。 “哎呀,久仰久仰!幸會幸會!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俺也是河南過來的,是192師29團3營副營長鍾文輝,高團長也曾提攜過俺,咋的?他沒回這邊來?”鍾文輝摘了手套,又和老旦握了手。瘦猴上尉是個懂事的,變戲法般夾了幾根煙遞過來。 “敢情還是老鄉哪!高團長奉命掃尾,帶著傷兵跑得慢了,就給堵在半道了,其他情況不明。俺帶了他老旅長的命令,非把他找回來不可!”老旦接過一支煙說。 “可就你們幾個……”鍾文輝詫異道。是啊,這麼幾根蔥去幹這麼難的事,給誰誰信呢? “俺們去炸機場,不也就那麼一百號人?”老旦不以為然。 鍾文輝看了看其他幾個麻友,晃著大腦袋說:“弟兄們,要不這麼著,老哥你給劉隊長……畫個押,軍功章也別給咱們留證明了,這位老兄仗義赴險,俺信他,但須快去快回。你身經百戰,啥形勢一瞧就明白,能救自然是好,救不了也只能退回來。各位老弟給俺鐘大頭一個面子,糊塗過去如何?” 軍銜最高的鐘大頭說了話,麻友們不反對,有人抓耳撓腮地支吾。二子又拿出幾包上好的臘肉和香煙放在桌上,說這是黃家衝的山貨,給幾位長官喝個酒。幾人忙慚愧慚愧、客氣客氣地過去點頭了。 “這年頭都不容易,我這幾位老弟也是五湖四海的,我再拿個主意,吃喝留下,這大洋你們還是帶在身上,一路上難免還用得上,要是把高團長接回來,你再請我們哥幾個喝酒,這點錢沒準還不夠呢!”鐘大頭拿過大洋塞給老旦說。 “這如何使得?”老旦忙推託。 “哎呀,如何使不得?兄弟將來說不定還要你照顧周全吶!” 鐘大頭皮膚黝黑,身形敦實,外八字走得穩穩噹噹的,不穿軍裝,定也是條莊稼漢。老旦紅著臉拿回大洋,還以為他們要狠敲一筆,原來也是仗義的哩。瘦猴長官見狀也藉坡下驢,忙張羅著讓衛兵備酒備菜,早飯當午飯吃,怎麼也要送個行。 一場酒喝到中午,幾個人都開始稱兄道弟了。鐘大頭一高興,把一輛卡車鑰匙也扔給了老旦。老旦被灌得稀里糊塗,一個勁擺手推辭不要。二子早接了過來,幾杯酒灌回去,那幾個就躺了。鐘大頭喝到酣處,抱住老旦說起傷心事,約著打完了仗兩人一定要相伴回河南老家,老旦被他撩得哭了一場。弟兄們倒識數,沒有一個貪杯的,唯獨老旦醉成了一團。二子悄悄帶足了油,馬都留在城門下,眾人拆開抱一起的老旦和鍾大頭,油門一轟就上路了。 被車顛得吐了幾次,老旦清醒過來,見大家都笑瞇瞇地看著自己,便討水喝。梁七帶勁地開著車,對他喊著:“老哥啊,這頓酒沒白喝,喝出一輛美國卡車來,這便宜可占得大了!這要是走路回去,再碰上來的時候那狗日的天氣,咱們可就慘了呦。” “那鐘大頭也該醒了,說不定現在正在城頭上望著咱們後悔呢!”朱銅頭得意道。 “老哥喝得就知道擺手,俺不要俺不要!虧了二子手快……”玉茗說。 “俺還是喜歡騎騎馬,這汽油味聞著不舒服呢。”老旦喝下半壺水,洗了把臉,再抬頭看,國軍潰敗隊伍出現了。路邊開始有彈坑,時不時得下來推車。路邊死屍腫得黑胖,蒼蠅黑壓壓地堆在上面。丟棄的衣服、廢棄的車輛和大筐小籃隨處可見,走不動的人就躺在路邊,連傷帶病的活不了幾天。二子搭了一個傳令兵的摩托去打探消息,半晌回來,說鬼子離這裡只有五十里地了。 又走了半天,路上已不見人影,成群結隊的野狗逡巡在吃光的骨頭架子間。開車到了通城外圍,老旦決定步行。大家把車隱藏在一條溝裡,二子拆了方向盤和輸油管藏在地裡,這車就偷不走了。望遠鏡裡,能看到通城的一座塔尖,高高挑著膏藥旗。半個縣城還在燃燒,烏云隨暮靄降臨,黑壓壓地沉在頭頂。偶爾有一串子彈飛過天空,緩慢如發光的鳥。是鬼子在屠城,還是剩餘的戰士在抵抗呢?老旦拿出梳子梳頭,把帽子摘下來藏了。 “太陽落了就進去,弟兄們小心!” 躲過城頭上掃來掃去的探照燈,他們在城邊找到個炸爛的缺口,竟沒有防守,他們進去,溜著街邊兒往裡探。鬼子在施行燈火管制,除了一些沖天火焰,通城遍處漆黑。鬼子的巡邏小隊舉著火把跑過,尖利的喊叫令人毛骨悚然。各家各戶都窗戶緊閉,不知裡面的人是死是活。七人摸近縣城南部的醫院駐地,找了個四通八達的院子,爬上房頂看去。 街邊點著火把,火光撕著黑夜,照亮路邊的血痕。約摸一個營的鬼子整齊地走過廣場,牛皮鞋踩得山響,刺刀映著火光,將月光割成碎片。路的盡頭擠著百十個國軍戰俘,三挺機槍圍成半圓對著他們,狼狗嗷嗷地叫著,並沒人制止它們。 “是他們嗎?”二子問。 “不是,看著是……警察部隊。”老旦舉著望遠鏡說。 “救麼?”二子又問。 “怎麼救?”老旦搖搖頭。 一個鬼子軍官騎著大馬,縱到戰俘面前,舉著鞭子嘰里咕嚕喊著什麼。警察弟兄分成了兩撥,一半人走到了另一邊,還有幾十個沒有動。馬上的鬼子隨意地揮了下手,幾挺機槍便掃射了。警察們割麥子似的倒著,穿過他們的子彈在牆上打出血紅的火星,槍口的火焰蓋過了火把的亮光,刺得老旦心揪成了團。槍聲停下,幾個鬼子上前去檢查,看到沒斷氣的就補一刺刀。一個裝死的跳起來沖向外邊,拖著一條斷腿。三個鬼子不慌不忙地端平步槍,一個齊射,那弟兄扯得飛起來,直挺挺摔在青石路上。兩條狼狗過去咔咔咬了幾口,看著不動了才跑回去,瞪著那些投降的人。老旦掐了掐顫抖的手,嚥下一團酸澀的唾液。 “老哥!你看那邊!”玉茗眼尖,指著更遠的地方說。 廣場的東北角堆著高高的屍體,鬼子正在往上澆汽油,馬車上拉下更多的屍體往死人堆上扔。火焰突地跳了起來,像他們曾點燃的油庫,燒得劈啪作響,那火焰顏色發綠,滾著紅色的煙。濃烈的汽油和人肉味吹來,老旦反了胃,低下頭喘了幾口氣。 “老哥,這麼多鬼子,等後半夜再找吧?”陳玉茗問。 “二子,去周圍看看。”老旦輕輕推了下二子。二子點了頭,退進了黑暗裡。 大家躲在屋子裡等著鬼子散去。但零星的槍聲和女人的尖叫聲,以及狼狗的狂吠聲、鬼子的獰笑,說明這個夜會一直繼續。這些聲音交織成恐怖的夜歌,捲著那些幽魂跌入地獄。大家默然無語,屋子裡一片死寂。大薛不停地聞著一支煙,他不會點燃,那會招來狗一樣的鬼子。飛蟲在屋裡角落中嗡嗡作響,老旦聽到它們掙扎般的喘息,這異於戰場的沉重從心裡瀰漫,似乎淹滿了這間破爛的房子。明月高懸,月光如刺刀的鋒芒,籠罩著死去的邊城。 一聲槍響將昏昏欲睡的老旦驚醒,他抓起了槍。弟兄們看來都沒睡,有人輕輕地拉開槍栓。玉茗探頭看向屋外,招呼老旦過去。老旦清楚地看到幾個國軍戰士跑來,他們開著槍跳進了院子,後面是十幾個鬼子。一個戰士被打死在牆頭上,倒栽蔥掉下去,剩下的三拐兩拐,竟然進了後院,頭也不抬地鑽進了上房。這院子很大,裡面又橫著個花壇,偏房裡這七人還沒來得及從後門出了院子,老旦剛把手槍的火頂上,鬼子就追過來了。老旦等忙貓在花壇和照壁下面。十幾個鬼子嘰嘰喳喳地跟進了院子,正房子裡的戰士無路可走,朝外邦邦放槍,鬼子們躲在隱蔽物後面還擊。一個鬼子躲到一棵樹下,大薛就在他旁邊的水車下面。老旦見鬼子就這幾個,對大薛點了頭。大薛直起身一步跨去,捂著嘴捅進匕首,悄無聲息地放下,走向第二個。老旦等也悄悄摸到鬼子們身後,每人分了一兩個。老旦一招呼,不緊不慢的手槍就把屁股向後的鬼子乾掉了。鬼子頭目驚詫地回過頭,正要大喊,見一個壯漢手裡的刀直戳過來,涼颼颼鑽過了自己的眼睛。 “沒事了,自己人,弟兄們都出來吧。”老旦輕聲喊道。陳玉茗拔出鬼子腦袋裡的匕首,順手從他身上摸了把擼子。 門開了,三個人從房間裡跳出來,個個都血紅著眼睛,臉黑得像鍋底,慌張四望。 他們是執行焦土任務的工兵,這個工兵排炸完最後一座堡壘般的混凝土工事,沒料鬼子來得這麼快,他們沒有重武器,機槍都沒有,幾十人眨眼就只剩四個了,沒頭蒼蠅似的亂逃亂撞,殺了鬼子搶槍搶糧,如此亡命兩天,剛才就準備壯烈了。 他們並不知道307團的動向,說通城裡還有不少弟兄呢,但都是散兵游勇,形不成威脅,鬼子大部隊都繞奔岳陽東部,只留了兩個聯隊的兵力圍剿。城南的倉庫群那邊還有戰鬥,有百十個國軍依然在炸毀的廢墟里打游擊,天天有弟兄被鬼子從那邊抬出來。這四人原本就是奔那邊去的。 三個工兵願意和老旦等一起去找。二子一身血地回來,說路上殺了兩個拉屎的鬼子,他驗證了工兵的消息,南邊倉庫仍然在戰鬥,鬼子圍得鐵桶一樣,但並沒有猛攻。 “有沒有團長的消息?”老旦忙問。 “說不准,有一個百姓講領頭的是幾個官,上午他們想突圍,一兩百人兩個方向衝出來,一個當官的沖在前面,當場打死了。鬼子人不多,但是火力太猛,昨天還開來了兩輛坦克,弟兄們死了不少,退回去了。”二子說完,覺得沒回答完老旦的問題,就又說,“如果團長還活著,有可能就在那邊。” “離這兒有多遠?” “摸過去只一袋煙工夫,要是碰上鬼子就不好說了。” “走!”老旦立刻決定。他說得痛快,站起身來卻猶豫著,不由得四處張望著。 “老哥,用老辦法試試?好走。”陳玉茗指著地上的一些鬼子說。 老旦愣了一下,略微數了數,眼睛亮了,他搖搖頭又點點頭,心想真是白跟楊鐵筠混了一場。 小城面目全非,街道佈滿磚石瓦礫和發臭的屍體,根本無法走快,十一個人走走停停,縱然穿了鬼子衣服,仍謹慎躲過路上的鬼子。夜長夢多,而黎明更加可怕。老旦恨不得天下公雞都死絕,天干脆不要放亮。 通城南湖醫院突兀如麥地裡的稻草人,是為數不多的健在樓房。幾個鬼子向樓裡喊著話,旁邊的民房裡還睡著不少。今天鬼子遇到了稀罕事,大樓裡這百十來號人骨頭太硬。任一個連的皇軍怎麼打怎麼炸,就是不投降,每沖一次都要死十幾個戰士,隔幾次就要抬下去一個舉著刀的帝國軍官。運來的兩挺小鋼砲把大樓炸得像馬蜂窩,卻撼不動筋骨,房子就是不倒。開來的坦克口徑不夠,打得了土碉堡,卻啃不動這德國人造的老樓。兩天下來,鬼子頗為頭痛,只能死死地圍住,等著拉來山炮,反正這些國軍也跑不了,再圍個兩三天的,也沒準不攻自破了。喊話的漢奸被樓裡的狙擊手幹掉了兩個,腦袋打成了爛柿子,現在喊話的是個五音不全的鬼子,正在照著一張紙念著: “你們的……抵抗的……不要……了,皇軍優待……俘虜……的,否則明天……大砲的……幹活了……你們中國人講話,好漢不吃……眼前龜……的……” 樓裡哄堂大笑,有人應道:“誰說的,咱們東北人最喜歡燉日本王八,而且專揀爬得最近的王八下鍋,你把頭露出來,讓大爺我瞅瞅你的龜頭是不是個鱉犢子球樣,八格你媽了個牙路!” 鬼子聽不懂,但估計不是好話,也“八格八格”地罵著,很快又是一炮,炸得煙塵瀰漫。 天亮之前霧水很重。鬼子們還是單衣,自是涼得透了,都縮在沙袋後面。頭是不敢冒的,樓裡面要命的狙擊手指哪兒打哪兒,晚上敲腦袋也不含糊,暫且瞇著吧,天皇保佑黎明快點來吧!東條保佑大砲快點來吧! 受凍的滋味不好受,鬼子們齜牙咧嘴地挨著。早飯還要過一個小時,聽說會有熱乎乎的飯糰和牛肉湯呢。百無聊賴間,一隊友軍無精打采地走來了,看衣服是第10師團的呢,只是一個個骯髒不堪,像剛從死人堆裡爬出來。擔架上的兩個傷兵一動不動,看來是不行了。見他們大咧咧走過來,幾個鬼子忙比劃著叫著讓他們趴下,這幫人忙散開跑來。樓裡打出一槍,打飛了一個傢伙的帽子。他們忙趴到地面上,蛇一樣爬到了沙袋後面,拉過了兩個擔架。 鬼子熱心地問長問短:挨槍的人沒事吧?你們這是打哪兒來啊?你怎麼鬍子留那麼長啊?這些不懂事的笨蛋大概是被嚇壞了,手和嘴一個勁地哆嗦呢。這肯定是九州島來的鄉巴佬,咋一槍就嚇成這個球樣?鬼子搖撥浪鼓似的搖著一個人的肩膀。此人好一會兒才定下神來瞅自己,他擠出一個醜陋的笑,露出一口焦黃的、沾滿污垢的大牙,那一張大嘴真是臭不可聞吶,彷彿生出來就從沒刷過牙。鬼子被熏得扭臉閉眼,卻聽到一句不懂的中國話: “龜孫兒,爺日你媽!” 這是什麼意思?九州話好像不這麼說?不好,這是支那兵! 鬼子剛把手放在槍上,肚子上已經涼冰冰地透入了一把匕首。疼得要喊,一隻大手又卡在喉嚨上,咯吱一聲,喉嚨像掰苞米似的碎了。彌留之際,鬼子偏過頭去,見幾個同伴的遭遇也大多如此。有個傢伙勒死了他身邊一個弟兄,又把那繩子穿回腰間——這竟是那傢伙的腰帶?這人邊系腰帶邊看著他,納悶地躬身過來,猛地將他的脖子扭過去。鬼子聽到咔嚓的聲音,知道自己那根小脖子被這個中國兵粗魯地擰斷了。 老旦弄死這個鬼子,讓弟兄們迅速佔了位置。 “海濤快去!”他低聲喊道。 擔架上的海濤猛地跳起來,揮舞著一件國軍衣服往大樓裡面跑。樓上的人都看著呢,自是沒有開槍。老旦和梁七扔了鬼子帽,迅速把輕重機槍對準旁邊的一個帳篷,那裡是大樓射擊死角,可睡著一個排的鬼子。大薛和二子跑過去把弄兩門小鋼砲,陳玉茗和幾個工兵則撲向了路邊的坦克。朱銅頭一個個從箱子裡掏著手雷。不一會兒,樓裡的弟兄們悄無聲息地成群下樓。百米之外的夾擊陣地上的鬼子發現了情況,過來了十幾個人想看看怎麼回事,卻見平射砲開了火,幾個人便炸死在街頭。帳篷裡的鬼子醒了,眼屎還沒揉,密集的機槍便鑽進來。沒死的鬼子滿大街亂跑,躲著扔來的手雷——他們怎麼扔得那麼遠?坦克兵被炮聲從夢中驚醒,打開王八蓋子剛把頭伸出來,就被從天而降的槍托砸了個滿堂紅,兩個冰涼沉重的物件在坦克里叮噹亂碰,拔開血糊的眼皮一看,是冒煙的菠蘿手雷。 兩聲悶響,坦克噴出帶血的煙,老旦為裡面的鬼子肉疼。這玉茗真夠狠的,小坦克肚子里扔進兩顆,鬼子不炸成餃子餡兒才怪。可玉茗還不過癮,操起坦克機槍開始掃射,滿街鬼子死得東倒西歪。大薛和海濤在旁邊也過足了癮,小鋼砲打得興高采烈。他們準頭不佳卻威懾力十足,鬼子被自己的坦克和鋼砲攔住,估計肺也氣炸了,跋山涉水過來的坦克完蛋得不明不白,衝過去的鬼子死得屍首分離,他們全縮在兩邊不敢亂動。眼見著樓裡逃出來的一多半是傷兵,早知如此,還不如昨天就咬牙攻下來。 老旦催著大家撤退,一邊扯開嗓子喊著:“誰看見307團的高團長了?一臉麻子的高團長,有誰認識他?有誰見過307團的高昱團長?” 一個瘦骨嶙峋的小兵扭頭道:“是307團的高團長?一臉大麻子?” “對!對!你見過他,他在這裡麼?”老旦激動地抓住他。 “見是見過,前天還碰過面,可是……” “可是什麼?說話咋半截子哩?”老旦急了。 “昨兒晚上……他死了……”小兵見他怔住了,又補了一句,“他是自殺的。” 老旦身邊落下一串機槍子彈,從地面竄到牆上,鑽得火星亂崩。小兵剛說完腦門上就挨了一顆,人倒了,腦漿子蒲扇樣噴在牆上,黏黏地往下流。老旦呆呆地看著這面牆,眼裡塞滿了紅色,嘴裡喃喃地說:“這不是扯淡麼!這不是扯淡麼?” 二子撲來,一把拽倒了老旦,衝著他大喊著什麼。老旦什麼都聽不到,只覺得血流進雙耳,汽油一樣燒著,它們痛苦得要焦了裂了。 “二子,老旦!”一個瘦高個子彎腰跑來,攥住了老旦的手。 “你們怎麼來了……你們怎麼才來?”這竟是在村兒裡抓走老旦的王立疆。他先是驚訝,後是傷心,然後……是憤怒,他指著滿是煙塵的大樓說,“他扔下我們走了,人還在樓上……” 老旦腦袋裡嗡嗡作響,王立疆後面的話聽不見了。二子和海濤發著狠衝進大樓,誰也攔不住。老旦心裡一急,也拔開腿趕了過去。王立疆在後面喊著:“老旦回來,來不及了,要把傷兵全帶走……他在二樓左邊!” 外邊槍砲劇烈,鬼子增援部隊分批趕到了。大砲竟然也到了,大樓被轟得搖搖欲墜。漆黑的走廊裡,老旦跟著二子和海濤,藉著窗外槍砲的火光,終於在一間屋子裡找到了躺在床上的麻子團長。他靜靜地躺在那兒,軍裝一絲不苟,一塊破爛的軍旗蓋在胸前。火光中,那熟悉的一臉麻子,那剛毅的兩道眉毛,那鐵棍都難撬開的嘴角,正是曾經給自己授勳的麻子團長高昱。 “高團長!”老旦一聲長號,一頭撲在他的身側。他想敬禮,卻抬不起手。他想大哭,卻沒有眼淚。他看著麻子團長那張冰冷的臉,頓覺這世界的無情,頓覺那些希望的幻滅。 “團長啊!你咋這樣哩?你咋就能這樣撂下哩?咱們刀山火海都過來啦……你咋這個時候自個走哩?俺的好團長唉……啊……這到底是咋的啦,俺的糊塗的團長大哥啊……” 老旦晃著麻子團長的胳膊,拂過之處冰冷僵硬。老旦又變作那個軟弱農民,他需要這個人的存在,那是信念,是支撐,是一堵結實的牆。黃河岸邊那個戰馬上威武的軍官,那個帶著幾千人跪下的熱血漢子,那個發誓要打回去的不屈的男子漢,就這麼走了? 麻子團長胸前有個小小的槍眼,正對心臟,軍服被槍口燒焦了一圈,這是手槍抵在那兒開火的緣故。三九天掉進了冰窟窿呀,老旦痛得周身麻木。二子和海濤站在身後,流著淚敬著禮。炮火在窗外閃耀,廝殺在樓下傾軋,老旦仍在懷疑這個結果,他為啥要這樣做?最後一次見面還好好的,武漢戰況即便令人喪氣,也沒看出他有半點慌亂和消沉。被圍在這房子裡還有幾百弟兄,他會這樣就走?他不是這樣的人!他一定不是這樣的人。黃老倌子說麻三比他還要剛硬,二十出頭的時候就不把吃槍子兒當回事兒了,是硬邦邦一個八頭牛也拉不回來的犟驢,為啥竟走了這條道兒? 悲痛和困惑相互交織,老旦不能消解這龐大的痛苦,竟想隨團長而去了。他在團長的腦袋邊上仰天干號,這是他從未有過的悲傷。彷彿此人這決然的一走,也將自己的希望和勇氣都一併帶走了。前路的光亮本就微弱,更突然陷入黑暗,彷彿面臨漆黑的深淵。黃河邊上那重重的一拳,那兩記響亮至今的耳光,那把救過他命的軍刀,不知給了他多少力量和決心。 外邊槍砲聲一陣緊似一陣,大樓開始坍塌,可老旦無意離去。他後悔在路上沒快一步,俺要是在,你死得成?你不是命令過醫生不准讓俺死麼?你要死俺跟著你死,你還能下這狠心? 樓道里傳來腳步聲,老旦咬牙跳起,從二子腰里掏出手雷就要拉。門口湧進了幾個不認識的國軍戰士,看了看他,一個箭步搶下了他的手雷。老旦歪著頭齜牙咧嘴地要罵人,脖子上像是被砸了一鎬頭,眼前鐃磬齊鳴,金光四射。恍惚之中,他感到自己正飛下樓去,二子憤怒的罵聲東拐西拐。再睜開眼,盡是臟兮兮的綁腿和滿地的屍體,那些腳將彈殼踢得噼啦作響,間或趟過一個冒著熱氣的血窪。爆炸聲在頭頂接連響起,大地蔚然震顫。老旦掙扎著抬眼望去,幾架鬼子飛機轟然掠過,碎爛的大樓正緩緩坐塌下去,像要死去的巨人。滿天的星光如此明亮,一閃一閃地像在對他說著什麼。煙塵捲起,將周圍的一切蓋得嚴嚴實實了。 “團長——” 老旦嘶喊著,卻聽不見,不知是喊不出聲,還是被那些巨響掩蓋。眼前晃過一具具血肉模糊的弟兄屍體,他們的眼睛睜得大大的,泛著血紅黯淡的光…… 早晨。 板子村的早晨。 天藍得受不了,一絲雲沒有。太陽不知在哪兒,但一切都明亮著。老旦獨自在田裡刨地,準備種下一壟子香甜的南瓜。汗水從額頭滑落,舒坦地流過他的腮邊,在滿是胡茬的下巴上滯留了下,匯成一串串滴進鬆軟的土地。風掀起的土沫子落進嘴裡,帶著淡淡的甜腥。刨到地頭的時候他直起腰來,抹一把汗,扔下沉重的鋤頭,看看四周無人,便拉下褲子,享受地掏出那一根來,稍微抖了兩下,它便長出那麼一截。老旦鬆開兩手,叉腰看著天,覺得正融化在那汪藍裡,下面嘩啦啦地射出去,有帶子河的流水聲。他微微擰著身體,繞著圈澆地,口中念念有詞: “肥水不流外人田!寡婦不將懶漢嫌……” 放完一肚子水,手在褡褳上抹了抹,他拿出翠兒準備的涼水和捲餅——裡面有大蔥、鹹菜和兩片熏肉,他立刻流出口水,一屁股坐在地壟上啃起來。板子村在不遠處,自己那幾間小土房像窩頭一樣窠臼著,房頂上和著泥的秸稈整齊地舖著,明天便能蓋上新買的油氈,那什麼雨都不怕了。門口掛著的那串金黃的玉米棒子是謝老栓兒給的,為這個,他老婆折騰了個把禮拜,直到翠兒把同樣長短的一串辣子拎過去才笑逐顏開。房頂的煙囪冒著青青的煙,估計翠兒剛剛燒完一鍋滾水,把麥稈續上,準備蒸起晚上的窩頭。老旦瞇著眼笑著,幸福週湧著全身,哦對了!門口那個鐵環不知被誰家的兔娃子摘去,定是賣給收破爛的老漢去換糖吃了,要記著到大集上去找鐵匠黑兄弟要個馬掌回來,這次吊得可要高些才成。 “咩……咩……啪……啪!” 山坡那邊的鱉怪放著幾隻沒毛的羊,小鞭子抽得山響。那小子自打來了板子村,被袁白先生調教得很是上路,他說老家那邊飢荒加上瘟疫,村里的大仙莫名其妙地斷定這三寸丁鱉怪是瘟疫的罪魁禍首,幾百村民舞著刀槍棍棒非要把他油炸了。鱉怪他爹怒了,一鋤頭砸死了大仙,連夜帶著婆娘和鱉怪跑了,路上除了他都餓死了。袁白先生認他做掌燈幹侄子。如今這鱉怪已經到了娶婆娘的年齡。挺壯實的後生,長不過一條大板凳,腰帶卻趕上兩個褲子長了。除了嗩吶吹得好,鱉怪還長了個陝北金喇叭亮嗓,見山唱山見水唱水,見了黃土唱大風,羨煞老旦和一眾後生。但鱉怪就是見不得女人,一見女人就癟了氣,鑽去桌子下面,任你如何挑逗就是不開口。村里迎親出喪的都請這後生去捧場,鱉怪從不要錢,給口饃吃給口湯喝就能張嘴開唱,唱完就悄悄躲到一邊笑嘻嘻地去瞅新娘子的小腳。所以他歲數雖小,個頭雖矬,村望卻已不在老旦之下。他還沒爬過山坡,就在那邊放開喉嚨開唱了: 老旦支在鎬把上,聽著鱉怪那洪亮入雲、九轉回環的陝北歌謠,望著那慢慢落下去的日頭和家家戶戶升起的炊煙,不由得痴了…… 突然一個人從壟下走來,一身軍裝卻戴著一個大頂草帽,腳下蹚起黃黃的土。老旦揉一揉滿是泥土的眼睛認真看去,那人抬起臉,草帽下一臉麻子,正望著自己笑哩。 “團長……” 老旦大叫著迎上去,可他一腳踩了空,翻滾著摔了下去,滾著滾著就成了黑夜,他周身冰涼,頭疼欲裂,鼻孔裡塞滿了泥土。他猛地睜開眼,看到黑云如浪翻滾,飛快向後飄去,風聲呼呼掠過,他像躺在一艘顛簸的船上。幾支鋥亮的步槍支在身邊發著黑光,再扭過頭,二子在旁邊照例傻笑著。陳玉茗默默地看著自己,指了指後面。 老旦坐起身來,自己在來的那輛車上,兄弟們一個不少,還多了十幾個傷兵和王立疆。車後有幾輛日本卡車跟著,還潑命般跑著一百多人,王立疆笑著對他說:“知道你不肯下來,我讓人把你綁走,和把你從村子裡綁走一樣。” “誰打的俺?這小子真下得去手,真疼呦……”老旦摸著後腦勺,那裡鼓起一個大包。 “不打狠點兒,你能暈過去?抽根菸吧。”王立疆遞過嘴裡的煙。 老旦接過來抽,不知該說什麼。 “剛才真他娘的想死在那兒算球了,唉……”此一夢恍若南柯,他平靜多了。 “想開點,高團長心裡堵了,我發現苗頭不對,但是沒辦法,一不留神他就走了……咱還要幹下去……”王立疆自己又點上根煙。他憔悴不堪,臉上很多血道子結了痂。 “弟兄們都好麼?”老旦問大家。 “都好,就是梁七抬擔架被樓上自己人打了一槍,胳膊上鑽了個洞,不礙事兒了。” “後面哪來這麼多人哩?”老旦著實不解。 “好多散兵都往一塊湊,追來的一大群鬼子被他們撂倒不少,還有弟兄們在後面埋了地雷呢。”玉茗抱著一挺嶄新的機槍說,這定是他的戰利品了。 “看樣子要下雨了。”王立疆抬頭道,“能活著出來這麼多人,老旦,你們幾個了不起。” “俺是來救他的……為啥不把他的屍體帶走?”老旦問。 “活人還帶不完,沒事,團長不會介意的,鬼子敬重勇士,也不會糟蹋他。”王立疆掏了掏,拿出一塊軍功章遞給老旦說,“這是你的,他讓我見到你時給你。” 老旦接過來看著,圖案是黨旗的樣子,他不認得這一種,也並無興奮,順手給了一旁垂涎的二子。 “這是青天白日勳章,水稻突擊連本有兩塊,楊鐵筠上尉和你的,是李延年軍長特意關照下發的,楊鐵筠既然犧牲,就不在戰時獎勵了,抗戰勝利後,我想政府會有追認……活著的弟兄都有獎勵,但軍部早已撤離,胡參謀打得都失踪了,麻子團長就拿了這一塊。”王立疆看著那章,又說,“到目前為止,整個戰場才發了幾十塊青天白日章,老旦……謝謝你為國而戰。”王立疆伸出一隻焦黑的手,握住了老旦。老旦緊緊地握著王立疆的手,它們像長到一起似的。 “高團長有麼?”老旦指著那章說。 “他應該有,或許還會有國光勳章,但他自殺了,不知會不會有影響。”王立疆撓著頭說。 “他到底為什麼自殺?”老旦皺眉道。王立疆卻不說,低著頭抽煙,眼睛裡淚花閃起來。老旦便不問了,是啊,人都走了,問這有啥用? “旦哥,你這下光宗耀祖了……”二子摩挲著它說。 “你要是稀罕,回村子就說是你的,騙個俊媳婦回去。”老旦呵呵笑了。 “那不成,俺騙上炕容易,這世界沒有不透風的牆,這妹子要是衝著它跟俺來的,可壞了,要哪天知道是你的,還不半夜去爬你的炕頭?俺平白無故多了頂綠帽子,那時候你說俺是斃了你還是斃了她?”二子說罷,將章傳給了陳玉茗。陳玉茗像掂銀子那樣拋了拋說:“八成能換幾塊大洋……”然後給了大薛。大薛舉起了它,對著天空看著發呆。朱銅頭就說:“這又不是望遠鏡,你這麼看能看見啥?”大薛嘰里咕嚕比劃了一陣,誰也聽不懂,朱銅頭就說:“他的意思是這章要掛在房裡供著,給子孫看看。” “這麼小怎麼掛?要掛也得做成地雷那麼大呀?”二子比劃著尺寸,勳章在一車弟兄手里傳看著,有人嘖嘖稱讚,有人看都不看,很快又回到老旦手裡。老旦握著它,它已經被人摸熱了。 “老旦留著它吧,它會給你帶來下半輩子好運的。”王立疆抬起頭說,他恢復了神態,見老旦揣起了獎章,又說,“真沒想到,你是我抓來的,才不到一年就拿到這塊章……我做夢都想得一塊……當然是靠自己的戰功。” “這對你還不是小菜……”老旦說完有些後悔,這哪是小菜?板子村出來的伙伴就死剩下他和二子,每支參加的部隊,弟兄幾乎死個精光,自己傷了治、治了傷,幾度生死,鬼門關上踩了好幾遍的人,怎麼能說這塊章是小菜呢?這不是對死去的人的埋汰嗎? 老旦收斂了神色,又說:“王營長你一定會有的,俺只是瞎貓撞來的,命大不死。” “其實很多人都有資格獲得這塊章,只是……你確實有運氣的成分,戰區長官為了在蔣委員長面前突出你們奇襲斗方山那一仗的成果,就把你的事說了,你的事據說是蔣委員長定奪的。” 老旦不知說什麼好,心裡仍空落落的。 後面突然傳來幾聲爆炸,幾駕國軍的飛機掠過頭頂。王立疆站起身往後望去,興奮地喊道:“弟兄們,安全了,咱們的飛機炸了鬼子的追擊部隊……岳陽沒多遠了!” 老旦也向後望去,望著身後那被日本人荼毒的城市,他悲傷而茫然。這一走,離家又遠了一步,不知猴年馬月才能回去。和板子村之間相隔了多少座這樣不可逾越的城市,它們紛紛淪陷,成為鬼子後方的根據地。想起在城裡看到的那些慘狀,老旦胸悶氣短,將頭埋進雙手。梁七以為他是掛念團長,過來安慰道:“旦哥,等回到山里,咱給他搭個靈位,等打完了仗再到他老家去照看一趟,也算咱們沒白跟團長一場。” “打完了仗?啥日子才能打完啊……”老旦長出一口氣,“開車的停一下,沒受傷的弟兄下來,跑累的弟兄上來。梁七你跟車一起走,先到岳陽,讓二當家來接應咱們。” 梁七興奮地應了,猴子一樣從車斗鑽進了駕駛室,他定是聽出了再回黃家衝的意思。王立疆傷了腿,老旦不讓他下車。其他車輛也停下來換人。弟兄們見這位救命的軍官如此厚道,都對路邊站立的老旦敬禮,老旦一輛輛回敬著,心裡熱乎乎的。朱銅頭驕傲地對身邊一個戰士說道:“看見了吧!這就是我們老大。” 海濤在旁邊推了他一把,大薛更是嘩啦對著朱銅頭舉起了槍,烏拉拉地喊著。老旦笑著按下他的槍,朱銅頭憋著嘴藏到老旦身後。大薛的意思是:他怎麼成了你的老大? 倏地,天空劃出幾道閃電,驚雷聲起,卷地風湧動起來。老旦等人奔跑起來,大雨頃刻如注而下,四野變得黑壓壓的,只一會兒便分不清天地了。老旦濕透了,夾著肩膀在泥濘的大地奔跑,他抬頭看天,這或許是老天爺給麻子團長和弟兄們在唱著喪曲兒吧?可就在這瓢潑大雨裡,卻響起來一個洪亮的聲音: 這曲子曾經聽過,是軍隊編給在上海守四行倉庫的八百壯士的,那時聽還沒甚感覺,而此刻卻弄濕了老旦的雙眼。中國真的不會亡嗎?麻子團長都走了,還要躲去黃家衝嗎?他擦著臉上的雨水和淚水,前方的天空露出美麗的雲霞,岳陽城染成了金黃,城外的工事已經遙遙在望了。 城外百姓如蟻,雨傘如棚,竟是鑼鼓喧天,美酒相迎。幾百人迎在北門之外,還有幾支部隊冒雨列隊,這城市竟把他們當英雄一樣歡迎了。老旦忙讓奔跑的戰士們停下,讓二子等人整肅隊列,兩百多人排成四列縱隊,邁起有力的方步,整整齊齊地走向岳陽城。 讚賞和欽佩的眼光灑來了,幾位長衫老者手捧熱酒,眼含熱淚,用老旦聽不懂的之乎者也誇耀著破衣爛衫的士兵們。老旦和王立疆被簇擁著走上街頭,穿著奇怪的記者拿著老旦從沒見過的機器,嘩啦啦一陣狂閃,頗似鬼子炸彈的光芒,他嚇得抱頭蹲下找彈坑,慌忙中只見各色人腿在身邊密密麻麻地亂碰著…… 岳陽城遠不如武漢那般大氣繁華,卻也有幾分大城氣派,只多了些脂粉味。城外堅壁清野,城裡仍一派祥和,挎著胳膊遛街的女人隨處可見,還有拉著條狗的。老旦納悶這兒的人為何不怕?鬼子不就在兩百里之外麼?他決定在岳陽住上兩宿,趁早跑去黃家衝,省得被拖著跑不了。這想法令他臉紅,饒是那麼多百姓將他誇成了花,他仍不想留在這要命的戰場,那塊青天白日勳章的顏色頗像棺材上的“奠”字,怎麼看都不吉利,活像是催人送命。老旦讓王立疆帶著回來的弟兄們歸隊,說他們這七個就先不編上去了。王立疆沒問原因,卻開玩笑說:“我要是再抓你,老天爺都看不過了……” 在長沙匯報的鐘大頭趕不回來,得知他們回來,便讓屬下好生安頓。七個弟兄住在一個大堂廟裡,還有酒肉。這裡是鍾大頭的營部通訊處所在地,門口是他的衛兵。瘦猴長官是個少尉,招待大家吃喝一頓,老旦識相地把大卡車給了他,說就當是還鐘大頭的那輛。瘦猴少尉百般推辭,但老旦已然不用,便收下了,然後再被灌個大醉,早早抬出了廟去。 戰士們酒足飯飽,一個個找床找地兒倒頭睡去,二子賴著不走,醉得胡說八道,說要出去找找女人,開了這二十一年還沒硬過的苞。老旦讓酒量最好的朱銅頭拉他去睡了,塞個枕頭給他抱著拉倒。他和王立疆將醉不醉,相看一眼,知道都是意猶未盡,二人呵呵一笑,老旦又幫王立疆滿上了。 “老旦,今天拍照的時候,你該把青天白日戴上……”王立疆端起杯說。 “亂糟糟的,哪還想得起?”老旦也端起來,二人一碰,乾了。 “這照片八成全國都看得見,弄不好鬼子都看得見,你可就出名了。”王立疆拿過酒壺,給老旦先滿上。 “俺可不想出這名,要是哪一天又上了戰場,鬼子就會指著俺說,先打這個,先打這個青天白日……”老旦做出端槍的樣子,對著黑暗“乒”地開了一下。 “我提醒過高團長,在撤退的時候換成戰士的衣服,鬼子不傻,都是先打當官兒的。高團長不聽,還罵了我幾句,說就是被鬼子敲了,也不能丟國軍的人……我是不如他啊,跟了他也幾年了,就沒個長進呢。”王立疆又給自己倒上,嘆了口氣,端著酒杯發楞。 “誰硬得過他呦?才罵你幾句,你忘了他打俺那一拳和兩個耳光?現在這隻耳朵還不好使呢。”老旦誇張地側過腦袋,指著右耳說。 “呵呵,兩巴掌,打出感情了……高團長是個好軍人,也是個好人,去村里兒抓你們之前,他在旅部掀了桌子。旅長讓我們去幾個村子抓兵,男的一律抓來,高團長不干,說這和鬼子有何分別?”王立疆獨自把酒喝了,又說,“命令就是命令,我知道他不願意,我就去了,總得有人做壞人,老旦,你們村兒裡的後生死了那麼多,我心裡也難受,你……別怨我……”王立疆低下頭,像在忍著眼淚。 “算了王營長,咱都成兄弟了,你說的這是啥話?這是鬼子的錯,充其量是政府的錯,又不是你們的錯……”老旦伸手拍了拍他的胳膊,王立疆見他的杯還空著,自嘲般笑了下,又給他滿上了。 “我參軍的時候,總希望有一場大的戰爭,這才好成就自己,沒想到戰爭是這個樣子,怎麼打也打不過,真不知要打到什麼時候去。”王立疆看著院裡排列整齊的槍說。 “高團長到底為啥尋短見哩?”老旦還是想問一次。 “你知道我們為啥被圍麼?”王立疆歪頭看著老旦。 “聽弟兄們說,他是為了保護幾百個落後的傷兵。哦,對了,那些傷兵呢?我只看到一百多個。” “說起來難受啊!我們完成任務後,發現這些被忘掉的傷兵,去接他們的車隊被鬼子乾掉了。我們帶著這些傷兵轉移時和鬼子交了火,一路跑得慢,才被鬼子在通城攆上了。我們藏進大樓,等著看有沒有增援部隊,鬼子給我們喊話,扔傳單,一周之後,我們就知道不會有部隊來了。傷兵沒醫沒藥,大家也都沒有食物和水。高團長幾經考慮之後,命令傷兵向日軍投降……”王立疆最後幾句壓低了聲音。 “投降?這個……可不像團長做派!”老旦吃了一驚。 “團長命令他們投降,說這樣或許能保住性命,否則不用打下去,他們全得死,他會帶著能戰鬥的弟兄突圍。但團長也有顧慮,傷兵中有不少是軍校生,很多人曾在部隊參謀部門幹事,甚至知道一些重要的情報,他們要是被日軍俘虜,不知會有什麼後果,鬼子也或許知道這些傷兵的價值,因此遲遲沒有端掉我們……我們用一部電台和上面聯繫,上面給了答复,之後我們的電台就沒電了。” “這個……什麼答复?”老旦伸著下巴問。 “血戰到底,不許投降!”王立疆的指頭在石桌上敲得噹噹響。 “果然是這樣……”老旦放下了酒杯。 “高團長和我們商量,大家都覺得受不了,他決定抗命,和後方失去了聯繫,他告訴我們準備犧牲,但不能讓傷兵們不明不白地死,他們太年輕,很多都是學生官,應該活下去,投降過去或許還能得到治療。我同意高團長的意見,可有的軍官堅持要執行命令。最後高團長火了,說願受軍法制裁也不能讓傷兵們送命,更不能親手打死他們!” “後來呢?”老旦聽著揪心,王立疆說得滿頭是汗。 “傷兵們覺得拖累了大家,能動彈的在半夜衝出去了,有人還爬著往前衝,等我發現的時候,他們都死在鬼子的機槍下了。那可真是慘啊!上百個年輕弟兄一個個都倒在眼前,好多人抱在一起,根本沒拿武器,他們就是去死的……高團長那天要瘋了,誰和他說話他就拿槍指誰。後來他本還有機會突圍出來,可他就是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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