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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章鬼子,八路和漢奸劉

狗日的戰爭3 冰河 8424 2018-03-18
沒有不透風的牆,板子村也是如此。 漢奸劉屢次在半夜跑去翠兒房裡的事很快被人發現,到底是誰先看見的並不重要,反正是“有人”看見了。大家都說是聽來的,張三聽李四,李四聽王五,王五聽陳六。當全村人都知道了後,走出門的翠兒也知道了。山西女人早就等在門口,做出“全村人都在笑話你,而我並不信”的表情,將翠兒推進房內,驚訝地看著翠兒用手撩起頭髮。 “好了?” “嗯,好了。” “咋就好了呢?” “反正好了呢。” 山西女人立刻將漢奸劉和翠兒的病體康復聯繫在一起。 “是漢奸劉治的?” 翠兒心裡一驚,情知她知道了,全村人定是知道了,這事再瞞不過,但屋子裡的事黑燈瞎火,自不能全然道來。 “是啊,他家是老針灸,每天要在午夜扎針,連著三天便好了。”翠兒誇張地掄著胳膊,自然地笑起來,“你的腿腳不是也不好?讓他也給你紮紮?”

“哎呦,我可不敢,午夜來扎俺,你是胳膊我是腿,那不是要脫褲子?”山西女人撇著嘴揪了揪褲帶。 “真的好了麼?”她又伸出手握著翠兒的手。 這是三個燦爛的晚上,翠兒清楚看到木頭一樣的雙臂慢慢恢復,一截截重新生長,直到能抱住汗流如雨的漢奸劉,在他背上抓出鮮紅的印痕。這是奇怪的治療,翠兒對此感激不盡。而於治療之外,那些話說著臉紅。他們仍是十分客氣。 “好了好了,胳膊好了……”翠兒最後一晚說。 “還沒好利索,閉上眼,暈一下,再暈一下……”漢奸劉急速起來,騰躍起來,翠兒看到他並不醜陋的面龐在眼前晃蕩。她悠悠地忘記自己,回到熟悉的身體中去,覺得自己是一壺將開的水,就要頂翻壺蓋,噴出呼呼的白汽,發出尖利的聲響。她果然要暈過去,暈得一切都要散掉了,碎掉了,化掉了。房頂出現密密麻麻的光點,由點到片,閃電般跳耀著,轟鳴著,她彷彿聽到一聲清脆的槍聲,它擊出自己全部的幻覺,擊穿了她嘶叫的耳膜。

“好了,這下好了……你好了……我也好了……”漢奸劉喘著氣說。 “謝謝你治我的病。”翠兒抱著他說,“累著你了……” “不累,我好久沒這樣了。”漢奸劉似乎流下了淚,但她不確定,也可能是汗水吧? 翠兒穿好了衣服,漢奸劉已在炕下趿上了鞋,翠兒擦去額頭上的汗水——抬手擦汗的感覺好極了。 “這病會復發不?”她問。 “應該不會……翠兒,那個事兒,別斷太久,女人性陰,斷太久了生百病。”漢奸劉坐在屋裡,斜挎著他的盒子炮。他看翠兒的眼神與剛才不同,和這三天也不同。 “反正我在,要不要在你,我去了……” 漢奸劉站起身,慢慢戴上帽子出門。翠兒忙跟出去,卻覺雙腿酸軟,如履荷葉。她情知是怎麼回事,不由羞紅了臉。漢奸劉的話沒法回答,她亦不知能否就這麼“斷”下去,她什麼都不知道,只知道這三天真是太奇妙了。

山西女人一天都盯著翠兒的胳膊看,沒事就摸著她的手。 “翠兒,咱倆做的那兩件兒衣服好了,今天有集兒,你能不能去取了來?我今天要帶石頭他娘去西堤北看眼睛,她的眼越來越看不見,只有西堤北的鍾先生是個懂眼睛的。” 翠兒躊躇片刻,覺得併無不妥,衣服已經做了那麼久,是要取回來。也正好還沒帶孩子去過集市,走一趟就當玩兒,還能買些東西,便答應了。 出村子時翠兒小心翼翼,悄悄找著永遠戴著帽子的漢奸劉,卻沒找到。凶煞一般的本間宏挎著刀走來走去,但他只是擺出那副嚇人的樣子,你走便走你的,該在本子上寫啥就寫啥。翠兒寫了去處,拿了路條,便帶著孩子上路了。 艷陽當頭,深秋的原野美不勝收。翠兒走得心情爽朗,腳步輕快,兩個孩子在寬闊的大路上追打。翠兒享受起這幸福來,一路都在摸著手和胳膊,像是怕它們再度失去知覺。這本能的害怕又勾起對漢奸劉在黑暗中的記憶。那是驚訝的,美好的,感動的,也有些難堪和辛酸的,但總的來說仍是……難忘的。他不如老旦那般粗長,卻耐心如拉磨的驢,他可以一個動作沒完沒了,結果和老旦也殊途同歸。她一想起這些便羞紅了臉,同時感到奇怪的羞恥。關於老旦的記憶正在被慢慢擠走,李二狗和漢奸劉都留了一段什麼在她的腦子裡。這十分可怕,翠兒咬著嘴唇,後半程走得心驚膽戰,她一個勁兒喚著兩個孩子小心,說你們的爹要知道你們這麼瘋,一定打爛你倆的屁股。

也許是天氣好,集市上人流滾滾,周圍三鄉十八村的人像是都來了,鬼子和偽軍多了幾倍。進集市要看各村的路條,出集市還要蓋個小章,甚至集市的茅房門口都站著偽軍,捂著鼻子盯著出入的人。翠兒驚訝於鬼子的細緻,看這樣子,田中還不算嚴重的……神經病。翠兒還看到幾個便衣,說是便衣,賊一樣的眼神說明了身份,真的賊哪敢來這兒。鬼子抓八路嚴,抓匪盜也不含糊,集市上偷一塊豆腐,八成就拉出去斃了。 翠兒拉著兩個孩子東瞧西看,兩層的煎餅果子,夾熏肉的蔥花炒餅,羊肉鹵的蕎麵疙團兒,韭菜雞蛋的生煎合子,酸辣湯裡泡著驢肉火燒,大黑鍋裡燉著帶筋兒牛肉,可以吃的面糖人兒,叫得山響的蟈蟈車。有根吃了這個還要吃那個,吃一口便餵給饞嘴的有盼。翠兒讓兩個孩子放開吃飽,再買了花生杏乾和剛結下來的鴨梨。等他們倆折騰得差不多了,一粒瓜子都吃不下了,便拉著他們來到做衣服的鋪子。

兩件衣服早就做好,掌櫃的給她包好,問要不要再看看新來的布,秋天就要到了。 翠兒猶豫著,今天買的東西不少,她不想讓村里人覺得自己突然有了錢,任何容易暴露底細的念想,都必須加以克制。可掌櫃的並不想放她走,他走出櫃檯,拉著翠兒的袖角,指著簾子後的里屋說:“去吧,有人在等你。” 翠兒一顫,看著這只見過兩次的掌櫃的,掌櫃的不再理她,去逗兩個孩子,拿出些花花綠綠的糖果。門口坐出去一個梳分頭的後生,蹺著腿看著來往的人。 翠兒忐忑地掀開簾子,走入一段完全沒光的長廊,拐了兩個彎便到了院子裡。院子正中有一方古老的石桌和木頭凳子,凳子上坐著下巴長出一截的李好安。他穿戴成小二模樣,正擺弄著十幾卷新來的布。

“翠兒來啦?到裡面挑,更多。”他向裡一指。 翠兒一言不發,她知道屋裡是誰了。走進去後,卻見一張桌子旁有兩三個人,郭鐵頭坐在一邊,中間和左邊的都是沒見過的。郭鐵頭笑著起身,走到翠兒身後關了門,推著她的肩膀說:“坐吧,給你介紹一下。” 翠兒便坐了,郭鐵頭也坐下了。那兩個人淡淡地看著翠兒,似乎郭鐵頭不介紹,他們便不准備張嘴說話。 “這位是縣大隊的牛隊長,這位是區黨委的王同志。”郭鐵頭指著二人說,他又指著翠兒,“這就是俺說的翠兒。” “翠兒同志,你好啊!咱們終於見面了。”中間的王同志說。他幾乎保持一動不動的姿勢,只是嘴巴歪著在說話,“郭隊長和我們說過你的事,板子村那一次行動,多虧了你的配合呢。”

王同志這才探過一隻手,翠兒不知道他要做什麼,郭鐵頭忙做了個握手的樣子。翠兒一笑,和王同志握住了。她決定暫不開口,炮樓那事仍是一團霧水,多听少說自是沒錯。王同志竟然以同志來稱呼她,這是不是說明了什麼呢? “翠兒同志,因為你的配合,我們沉重打擊了田中一龜及其漢奸部隊,但可惜的是,進攻的國民黨游擊隊沒有和我們步調統一,獨自冒進,被田中一龜打了埋伏,損失很大。” 牛隊長的話驗證了漢奸劉的話,那麼,眼前的這些八路游擊隊並沒有參與進攻板子村炮樓了? “國民黨那支游擊隊太不懂事,他們的隊長總覺得能耐比天大,既不接受我們縣大隊的收編,也不和我們區委的抗日統一部署相協調。這一次像是要搶功勞似的,我們還沒到,他們卻先開了火……”郭鐵頭頗有意味地看著翠兒。翠兒低頭看著手,她明白了郭鐵頭上次的意圖,他就是要讓國民黨這支游擊隊被鬼子乾掉,這才讓她將消息透露給田中,那晚上郭鐵頭根本不會帶隊去攻打炮樓。想到此翠兒打了個寒顫,抬頭看著郭鐵頭,郭鐵頭眯縫著眼看她。翠兒又看王同志和牛隊長,這兩個人或許並不知道郭鐵頭的把戲吧?

但她不能說漏,翠儿知道這事的深淺。郭鐵頭的把戲如此陰險,此人更知道她在李家窯的一切,斷斷不能得罪。想到此,翠兒說:“是啊,那天真嚇死了,還以為是咱們八路被鬼子埋伏了,俺一晚上都沒睡好,第二天田中讓俺們去認屍體,俺的腿都嚇得走不動了,好在沒一個認識的。” 翠兒仔細挑著話,時不時看郭鐵頭一眼。郭鐵頭看來很滿意,接過話說:“也怪我,應該早點告訴你的,讓你一個人擔驚受怕。翠兒將炮樓的基本情況都和我說了,我們很清楚那裡面的狀況,下次再行動前,還是要讓翠兒多打聽點兒,這樣把握更大。” 翠兒暗暗吃驚,我哪里和你說了炮樓裡的事?這不胡嘞嗎? “我的建議啊,兩位首長,是不是可以發展翠兒同志為我們的游擊隊員了?我們很需要她提供的消息,翠兒人仔細,也踏實,孤零零一個人的,也需要咱們組織照顧。再說了,俺和他男人都是被國民黨抓去過的,也算是患難之交呢。”郭鐵頭輕鬆地說著,還沒等翠兒插嘴,他又說道,“翠兒,炮樓子裡那個漢奸劉和你關係不錯吧?我看可以試一試發展他,聽說他治好了你的病?是真的嗎?”

翠兒心裡抖索起來,這消息竟到了郭鐵頭耳朵裡。 “是,俺的胳膊前些日子動不了,是他給俺治好的。” “依我調查,這個漢奸劉並不是堅定的漢奸,如果翠兒努力一下,或許可以爭取。鬼子大部隊就要從板子村口過了,機會難得,兩位首長,我覺得可以讓翠兒試一試。”郭鐵頭像是說完了,端起缸子喝水,甩給翠兒一個要說點什麼的眼神。 “那要看翠兒的意思了,我們隊伍都是自願加入的,加入游擊隊不是為了升官發財,只是為了抗日民族解放鬥爭,這事情有危險,但是也有榮耀,我們也了解了你的背景,你娘家人全死在鬼子手裡,丈夫八成也是如此,除了沒有戰鬥經驗,你完全符合我們的基本要求,翠兒,你願意嗎?”牛隊長體壯如牛,說話倒輕言細語的。

“如果願意,今天便可以加入,我們區委正在發展一批新黨員,郭鐵頭同志和我們推薦了你,你如果願意,兩件事可以一起辦。”王同志補充道。 “成,俺听郭隊長的……也聽兩位首長的。”翠兒輕聲說,“俺是想給父母報仇……也給男人報仇。” 天知道,翠兒說這話的時候辛酸無比,但比心酸更令她難過的,是無可奈何地滑入今天這危險的境地,這並非她的願望,只是她必須接受的現實。兩條路都有看不到的凶險,或許也只有這麼咬著牙前進,才能讓自己忘記那些可怕的過往。 “俺願意。”這一次,翠兒是咬著牙說的了。 隨後,王同志和牛隊長便先走了,屋裡只剩郭鐵頭和翠兒。翠兒一下子哭起來,眼淚嘩啦啦往下落。郭鐵頭定是預見到了,也不說勸,只靠在椅子上抽煙,等她落完了眼淚,郭鐵頭說:“好了,以後咱們是同誌了,公事私事要分開。既然加入了游擊隊,就要以游擊隊員的標準要求自己,要記著時刻都是在工作,記著咱們的使命。這也是一條下不去的船,除非等到抗戰勝利,這話你能懂不?翠兒?” “能。”翠兒擦去了淚,認真聽。 “鬼子的傷兵隊伍將來可能會從咱村口的路經過,都是前方攢下來的。他們每個月都往後運,原來的路被伏擊了幾次,將來很可能走這邊。情報還不准確,但我們要做好準備,抓住這次機會,打個大的埋伏。” “就在村口打埋伏?”翠兒擔心道。 “不能那麼打,炮樓和沿途日軍營地一定是重兵把守,他們要負責護送。具體怎麼打要聽指揮,這事兒那個漢奸一定知道的。” “那俺能咋辦?去套他的話?他就是知道,俺怎麼能問這事兒呢?一問他不就懷疑了?”翠兒皺眉發愁,她畏懼去做這樣的事。 “你們都熱乎成那樣了,不信你問不出來,實在問不出來,到時候我有辦法。”郭鐵頭拿出一小包東西交給翠兒。 “這是啥?”翠兒打開看,見是一顆小小的藥丸,黑黑的、油油的。 “這是顆毒藥,吃下去就死,萬不得已的時候用,或者給敵人用,或者給自己用。”郭鐵頭見翠兒臉色變了,笑了笑說,“你別怕,每個隊員都有,這是規矩……一般也用不上,還沒有游擊隊員用過,在你身上可能更用不著,這東西早晚也是用給敵人,比如田中,比如漢奸劉,他是叫漢奸劉嗎?” 漢奸劉在郭鐵頭的嘴裡只是個漢奸,但在翠兒心裡卻是個人。她略帶厭惡地看了眼郭鐵頭,嘴裡說:“是,他是叫漢奸劉,大夥都這麼叫他。” “多和他處處唄,俺也可以把他抓了嚇唬一頓,但這樣效果不好。”郭鐵頭抱著胳膊歪著頭,那樣子像早知道翠兒做了什麼事一樣。 “嗯,處處唄。”翠兒無所謂地撩了下頭髮,“他人挺好,心重,嘴上說喜歡日本人,心裡未必,方法要是用得好,八成能問出點兒東西。”翠兒說著自己都不懂的話,“他在砲樓還是蠻自由的,出出進進都隨意,田中對他肯定挺信任的……他知道有八路……嗯,他知道有八路……”翠兒說禿嚕了嘴,已經不知道在說些啥。 “上次的事,你是告訴他的?”郭鐵頭打斷了她。 “是,俺總不能直接敲門去找田中吧?” “他咋說的?” “他讓俺把話爛在肚子裡,跟誰都別說了,他自去處置了。” “炮樓明顯加強了防備,田野裡還有伏兵,他定是告訴了田中。” “嗯,他告訴了,後來他和俺說了。” “咋說的?站著說還是躺著說的?”郭鐵頭一臉坏笑。 “這你別管了,俺問你,你是故意讓那些國民黨挨殺是麼?你根本沒想打炮樓?俺看兩位首長也不知道你這鬼把戲。”翠兒抬起下巴,輕蔑地看著他。翠兒意識到對抗的重要,畏懼郭鐵頭毫無意義,他的骯髒事也在自己這裡掖著。她已經是八路了,要用八路的腦筋做事了。 “他們是一幫吃獨食兒的,不稀罕抗日統一戰線,有錢有槍也不給俺們,區委建議統一收編,聯合抗日,他們還曾經武力反抗,真不識抬舉。” “那你就借刀殺人?”翠兒陰陰地說出這話,自己都嚇得哆嗦起來。 “翠兒,抗日戰爭是你死我活的戰爭,但也是有策略有方法的戰爭,國民黨接受共產黨的建議,形式上實現了全民族共同抗戰,但他們從來都不是真心的。去年年底他們在安徽那邊發動了事變,殺害了我新四軍和八路軍八千多人,抓了新四軍軍長,殺害了新四軍政委。翠兒啊,對國民黨要防著,有時候他們比鬼子還要壞……” 翠兒沒聽過新四軍,不知道是什麼東西,但想必是和八路差不多的。郭鐵頭說的這個事變她更不知道,但她隱約明白,這些都是她無法在短期弄明白的事,為這些事揪心生氣,實在是無聊之舉。幾年下來,郭鐵頭已經不是那個裝瘋賣傻的二流子,他已經是個陰險狡詐還頗有力量的八路游擊隊長,而她已經成了他手下的游擊隊員,各種猜疑只會令自己陷入不測,郭鐵頭能以如此手段除掉異己,又如何不能幹掉自己呢? 翠兒想明白了這事,臉色便和緩起來,甚至笑了起來:“那是你的事,俺不管,你總是有理由的。就是哪天俺家老旦要是回來了,你可不許當國民黨給收拾了。” “嗨,你這說啥呢?俺和他一起被抓去的,怎能對他下手,再說了,等他回來,他是國民黨還是共產黨,那可真說不准。”郭鐵頭又想抽煙,卻裝回去了,他看了看門外,站起身來。 “行了,時候不早了,俺先走了,記著,任何消息都送到這兒來,掌櫃是咱的人。如果有特別急的消息,你就在屋頂上曬一大串玉米棒子,我們就看見了,就會來找你。” 說罷,郭鐵頭也不寒暄,蹬蹬幾步便出了門,院子裡腳步輕快,眨眼便沒了動靜。翠兒緩緩起身,眼前有些眩暈,閉了下眼再睜開,屋中狀況竟陌生起來,一邊放滿了五顏六色的布,正被射進來的陽光照亮,它們的絢爛打動了她,像看見一種奇妙的未來,它們將如彩虹一樣伸張開來,帶著未知的危險,也帶著鋪開的神秘。 山西女人穿著新做好的衣服,驚訝於它的合身。她非逼著翠兒也穿上,兩人站在一起,有根說像一對阿姨。翠兒分了些東西給山西女人,說那些錢都是從娘家的廢墟里掏出來的。這理由可信,它令山西女人露出了羨慕的表情。 翠兒給漢奸劉買了香煙,覺得單調,她不知道還能給他買些什麼,看見有人戴著帶簷兒的帽子,才想起還能買這個。進村的時候沒看到他,翠兒便抓住個維持會的小兵,給這孩子留了煙,讓他傳話給漢奸劉。 聽說田中一龜和本間宏都去了城裡,帶走了漢奸劉,難怪一些維持會的在村子裡轉轉悠悠,摸三摸四。但也僅此而已,無非是在鄉親家裡蹭杯水喝,煮個棒子,趁機摸摸女人的手。這倒也好,不少人家還希望他們光顧,他們帶不來侮辱,卻能趕走寂寞。偽軍裡頗有幾個長得俊些的,他們喜歡去郭家那一頭,那邊十七八的黃花閨女開始成片長成,如翠兒和山西女人一樣的寡婦多在謝家這邊,自是受夠了鄙夷的白眼。 “聽說郭三手家的女子被他們睡了,還是輪著睡的,他郭三手五十多的人了,連個屁都不放,還給人家煮棒子,這老頭子你說傻不?大夥問他為啥不攔著,他說太君得罪不起。你說這人要傻成啥樣?連鬼子和偽軍都分不清。”山西女人說。 “不是分不清吧?是裝得分不清吧?”翠兒對付著說,“要真是他們來找你了,你咋辦?” “找我?那能咋辦?上吊唄。”山西女人說。 “你倒是個虎氣的,這就上吊了?你還嫁給過漢奸呢。” “石頭?那不一樣,那是被逼的。” “有啥不一樣,你以為他們就不是?”翠兒憋了氣,話裡帶著嗆味兒。 “那還是不一樣,不一樣的。”山西女人閉了嘴,究竟哪裡不一樣,誰說得出來呢? 傍晚時分,漢奸劉回來了,他在砲樓吃了晚飯,在暮色爬上屋頂時敲著翠兒的門。 “翠兒,翠兒。”他放聲叫著,已無曾經的鬼祟。他一敲門這一條街都安靜下來,只聽見火爐冒煙的吱吱聲。 翠兒忙開了門,也大聲地迎著,說著想了無數次的客套話,吃了嗎?渴了嗎?院子裡坐還是屋裡坐?哎呦您又曬黑了。 當然是屋子裡坐,還要掩上門呢。翠儿知道他有話說,就讓兩個小子到院子裡去玩。 “鬼子要開始大搜捕了,也叫掃蕩。”漢奸劉點著煙說,“別給我買東西了,容易招人懷疑。” “你還有人懷疑啊?這村子裡除了兩個鬼子,不就你最大麼?”翠兒說。 “那沒用的,鬼子疑心越來越重,他們誰都不信的。”漢奸劉嘆了口氣。翠兒第一次聽他嘆氣。 “咋的啦?掃蕩有啥不好的?抓壞人呢。”翠兒裝傻道。 “亂殺人就不好了,八路是有,各種土匪是有,動不動就殺光一個村子,這成什麼了?戰爭也不是這樣的,這和他們以前說的不一樣。”漢奸劉抽出根煙,翠兒搶過火柴為他點,第一根沒點著,她又劃了一根,火苗慢慢張開,翠兒小心地捧到他的煙前。 “那……俺們村子會不會……”翠兒害怕道,這害怕是真的,她必須知道更多。 “目前板子村還不在計劃裡,但按照田中最近的狀態,不好說,那個本間宏更不對勁,我看他腦子有些問題。”漢奸劉轉著煙,彈下一小截灰,他的眼睛上滿是汗漬,都結成了白白的鹼。 “打炮樓的人都弄死了,他還擔心啥?” “那些不是八路,田中心裡清楚。”漢奸劉慢慢抬起頭,眼鏡片後是一抹令人畏懼的光,“翠兒,你還知道啥?” “俺?俺能知道啥?”翠兒慌亂起來,搓著胖乎乎的手。 “咱倆都這樣了,你還要瞞著?”漢奸劉摘了眼鏡,揉著他發紅的眼,“上次我就知道了,翠兒,你真以為鬼子能信你的話?你連我都瞞不過。” “俺,沒有瞞啥呀,你多想了……”翠兒強自鎮定,但仍感到脖子發燙。漢奸劉湊近了她,盯著她的眼睛,抓住她一隻手,他只這樣看著她,瞪著她,直到她再也忍不住地躲開。可他並不讓她跑,猛地一把抱住了她,手像火燙的黃鼠狼,跐溜鑽進她的衣下。翠兒登時覺得被他攥了個結實,奶子熱辣辣地鼓起來,全身脫力般沒了力氣。 “俺真的是沒有瞞你,都是聽來的……你說的俺都信,俺說的你卻不信……你救了俺,又要了俺,俺還能跟你扯謊?你想要就要,別擠對俺了,別當著孩子……”翠兒不知哪裡來的定力,癱軟之際仍咬緊牙關,她知道身體在膨脹中濕潤,在濕潤中癱軟,可耳朵裡一個堅硬的聲音告訴她:漢奸劉是個漢奸,是個敵人,是個……任務。 “你再做任何事,田中都可能屠了村子,八路算計國民黨,你以為鬼子看不出來?本間宏是個愣頭青,田中可是個有腦子的。你要知道任何事,提前想好後果,有任何動作之前最好問問我。我是漢奸,可是個不想看鬼子殺人的漢奸,更不想看他們殺鬼子而讓鬼子殺了全村人,到了那一天,我的罪也就大了。”漢奸劉抽回了手,又嘆了口氣,起身要走。 “等一下……”翠兒站起身來,看著漢奸劉那張親切起來的臉。他充滿了期待,甚至帶著一點點……委屈。可翠兒還是說了一句令他失望的話。 “帽子……”她指著桌上。 漢奸劉拿起帽子,看了她最後一眼,也沒有說謝便去了。 翠兒咬著嘴唇看他推門離去,胸懷一下子空蕩蕩的,涼颼颼的,像被他掏走一塊。屋裡仍流動著他鼻息裡噴出的煙,連同那聲嘆息一樣繞著不去。地上的煙灰仍是一捲捲的,翠兒拿腳踩了踩,再挪開時,它們便和腳下的泥土一樣了。 翠兒那天又睡不著,她揣摩不透漢奸劉話裡的意思。窗戶紙好像就那麼薄薄一層了,但捅破它似乎就要房倒屋塌。翠兒又懊悔起自己的勇氣,漢奸劉都表了態了,給他個瓷實話似乎有利無害。任務硬邦邦地壓在頭上,拿不到就白瞎了。 雖然一夜疲憊,翠兒卻想明白一個問題,那就是她和漢奸劉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這事從治病開始,說是治病,其實滾到一塊兒了,雖然滾到一塊兒是治病的手段,但畢竟是滾到一塊兒了。漢奸劉的爹如此治好了他媽,於是就有了漢奸劉,治這個病看來必然要治出點兒什麼,而自己也是心甘情願的。他治了她的胳膊,也治了她空落落的心。女人的心是屋角的米缸,必須塞得滿滿的才踏實。 想明白這一層,漢奸劉的意思便明朗了。他給自己治病,那是帶著一份……情意的,就像他爹騎上他娘一樣,沒有這份情誼,這男人賣不出這份死力,而治好之後走到一起也像是順理成章。可為何自己總對此視而不見,非要立起一層模糊的牆,躲在這牆後面和他說話呢?漢奸劉最後那一抓,看似威脅,實則是這情意的攤牌,是進是退你說個明白,是不是一家人由你定奪。那一下將自己的魂都抓跑了,也將老旦的影子抓沒了,他甚至將藏在身體中的那份羞恥都抓碎了。他真是個不錯的人,拋開任務不說,他真是個不錯的男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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