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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玉蘭之死

狗日的戰爭3 冰河 24755 2018-03-18
“站住!幹什麼的?把槍放下!” 叫聲驚醒了老旦,睜開眼只見一片火把,身邊是條粗壯的胳膊。十幾個全副武裝的兵站在前面,看不清臉卻看得見槍。老旦飄在空中,知道又抬在擔架上,幾個匪兵護在身邊,散漫的火星迷著他的眼。玉蘭騎著馬緊緊跟著,見他醒了,正要下來。 “我們是虎賁57師的,剛從常德撤出來。”這是二子的聲音,這小子又沒死,聽聲音氣還很壯。 “是57師的?餘程萬的部隊?”這聲音陰損無賴,老旦知道定是個兵油子。 “沒錯,你們是哪邊的?”二子也油腔起來,氣氛略有緊張。 “這你別管了,槍放下,跟我們走。” 老旦抬起頭,這竟是個軍官呢。他身後的士兵們端著槍,手攥得緊緊的,一點也不像歡迎他們。

老旦醒過神來,眼睛轉了轉,嘿呦一聲坐起來了。他拍了拍抬擔架的小色匪。 “呦,旦哥醒了。”小色匪喜道。玉蘭輕巧地跳下了馬,半跪著扶著他的胳膊,萬語千言都從眸子裡流出來。 “俺沒事,傷不重。”老旦拿捏著說。身上的傷是不重——他這不重的意思是要不了命,只是肺裡直到喉嚨像是都爛了,一咳嗽便揪心痛楚。他強忍著下來,走前幾步,見二子直挺挺站在那兒要講理,忙搶話說:“這位兄弟,你們是什麼部隊?莫非是第10軍的援軍?” “不是,我們是魯道源將軍的58軍,請問餘程萬將軍在哪裡?” “不曉得,俺們只知道他帶著一夥人出城找你們了。”老旦心下不妙,他回頭看了眼常德方向,那里黑黢黢的,這城市就和沒了一樣。

“你們都是虎賁的人?看著不像呢。”那軍官依然板著臉。當然不像,衣服全打爛了,玉蘭給他們換了新的……山匪穿的衣服。 “我和這兄弟是守東門的,俺是連長,屬於虎賁的俺連戰士都戰死了,其他弟兄都是山里來幫忙的。”老旦指著眾人說。 “那請你們二位跟我們走。”軍官對著士兵點了下頭,幾個兵端著槍圍過來。 “幹什麼?”玉蘭刷地掏出了雙槍,匪兵們也都舉起了槍。對方十幾個人也嘩啦動起來,機槍手拉開了槍栓。 老旦忙一揮手道:“都別動!別誤會!”他又對那軍官說,“這位老兄,出了什麼事?你要這麼對俺們這些守城的弟兄?” 那軍官低了下頭,扶了扶帽簷說:“老兄問得好,常德城已然陷落,餘程萬師長不知所踪,戰區司令長官並未下達撤退的命令,他卻帶人跑了。在下奉命逮捕擅自撤退的57師軍官……”

“狗球!什麼叫跑了?虎賁八千人就打剩不到兩百,還貼進去一百多個山里的弟兄,守了半個月你們援軍的影子都見不著,打得一顆子彈都沒了,你讓老子去用尿滋鬼子?那不叫逃跑,那叫撤退,懂不?”二子不干了,張著兩手高喊著。 “具體情況請你們去向在下的上司解釋,在下只能執行命令。”此人不依不饒道。 “不行!他們倆根本就不是57師的,是帶人過來幫忙的,幫忙幫死這麼多人不說,最後還落個盤查,日你奶奶的逼!給老娘讓開,否則打爛你的頭!”玉蘭平端雙槍,圓睜杏眼,死死指著那軍官。那軍官紋絲沒動,身後的黑暗里人影晃動,走出幾十個端槍的兵。 “玉蘭放下槍!都放下槍!都是自己人!”老旦又吼道。 “俺可沒覺得是自己人……”二子也放下了槍。

老旦按下玉蘭的槍,見她急得要哭了,這才留意到黃老倌子不在。 “老倌子呢?”老旦忙問。 玉蘭的淚刷地流下來,“為了讓咱們撤退,和鬼子戰死了,叔叔是為咱們死的……”玉蘭登時哭起來,她舉著拿槍的手摀著臉,淚水就順著槍把流下來了。 老旦呆立著,不敢相信這可怕的事實,但見眾小匪們一個個淚如雨下,心知必不會假,眼前一切登時如鏡子般碎裂,哽咽的喉嚨針扎一般。他大張著嘴,幹乾地咳了幾下,一大口痰拱出來,生生憋在嗓子眼兒。他費力地摳著脖子,彎著腰猛咳著,一聲比一聲大,一下比一下狠,終於將一團紅黃相間的東西噗地噴出去,後面淋漓著一串鮮紅的血。老旦頓感眩暈,摔倒在地。 四隻手扶起了他,二子遞過了水壺,玉蘭擦去他嘴角的血。老旦抖索著吐了口氣,像是吐出去一顆手榴彈似的,肺裡胃裡都空空如也。

“俺和他們去說明白,玉蘭你們先走,此地不宜久留,你可以到路上等我們。” “他們要是不放咋辦?”玉蘭死拽著他的胳膊,並無撒手的意思。 “哪有個不放的?還好吃好喝養著俺倆?”老旦不屑道,“外邊的人不知道常德的事兒,不知道弟兄們的壯烈,這冤屈不能受,俺們活著就是兩張嘴,俺不說誰說?” “誰稀罕你這張嘴,趕緊和我回黃家衝,二當家走了,叔叔也走了,山寨底子打沒了,你不回去主持,山寨要是荒廢了,老倌子做鬼也砍了你。”玉蘭嘴上說得狠,手上卻鬆了。 駐守東門的虎賁57師169團全軍覆沒,在王立疆副團長和兩個營長陣亡後,柴意新團長帶餘部與日軍血戰,全部在肉搏中犧牲。協助守衛東門南部的鬼兵連亦傷亡殆盡,雖有馳援而至的幾十黃家衝匪兵前來,打退了鬼子兩次進攻,在掩護師部及餘程萬師長一百餘人撤離後,他們沒能撤離出鬼子一個聯隊的最後攻擊。血戰一下午,黃家衝匪兵只活下15個人,黃老倌子身中多刀,傷重不治,匪兵們為了護住他的屍體,在他身邊死得圍成個半圓。虎賁彈盡糧絕,全師最後不過兩百人,餘程萬師長帶餘部渡河找尋援軍,上峰認為他擅自撤退。蔣委員長下令,虎賁57師餘程萬部軍官,但有逃出者,全部緝拿交軍事法庭。

這些,都是老旦在看守營房裡聽到的。 “黃老倌子的屍首呢?”老旦問二子。 “老倌子臨死前讓小色匪砍下了他的頭,讓大家帶著他的頭回黃家衝……”二子蹲在地上說,“還有,他讓你做了當家的。” 老旦心下一沉,眼睛熱汪汪地湧上淚水,他咬牙站起,看著常德的方向。它藏在一片大山的那邊,地圖上不過一個芝麻大的點,可那麼小個城池,半個月已留下了無數不去的魂魄,國軍的、鬼子的,還有黃家衝那些無名的匪兵們。 老旦讓玉蘭帶匪兵朝北方澧縣方向前進,攔路的58軍的弟兄說那邊已經收復。老旦和二子被帶到一個營房裡,這裡也有十幾個57師的弟兄。一夥人見了面,先是敬禮,握手,聊明白都是哪個團的,就抱頭痛哭起來。 “餘師長已經被抓了,說是要槍斃!”

“瞎了他們的狗眼,這是為什麼呀?”老旦瞠目問。 “新11師開進常德時,中央銀行大樓附近還有兩百多弟兄在戰鬥,蔣委員長定是以為餘師長先跑了。” “那是我們171團的人,我們大部在北門游擊,有那麼一天游得遠了點,和師部失去聯繫,餘師長以為我們殉國了,這很正常……老旦你的鬼兵連我們聽說早八輩子就被全殲了,打成那個樣子,誤判個消息有這麼嚴重嗎?新11師的狗崽子們像是坐轎子來的,乾淨得新郎倌兒似的,讓他們來守半個月試試!” “敢這麼弄,老子就反了個狗操的!援軍遲遲不到,是不是早和鬼子捏估好了?”二子的紅眼罩熏成了黑色,氣得臉都和它一個顏色。 “不至於,定是有小人在校長面前栽贓陷害,找出這個小人,老子去取他人頭!”這是個171團的副營長,黃埔軍校的。老旦知道他有這本事,他帶了兩個狙擊手半夜潛過日軍陣地,在一個爛磚房裡躲了一晚上,弄死個撒尿的鬼子中佐。

“等一等吧,看要把咱們咋地?俺就不信他們敢這麼冤咱們。”老旦恨恨地說。但他心裡真沒底,虎賁牙崩肉碎,慘烈不堪,在鬼子重圍之下,怎麼壯烈的都無人知曉,只有餘師長和龍參謀兩張嘴,難免說不清。而且前腳剛走,援軍就到,這個時間踩得也真是蹊蹺。 “他們要是槍斃了余師長,老子就去當漢奸!”老旦身邊一個弟兄哇哇哭起來,眾人嚇得忙去摀嘴勸著,老旦被他嚇得汗毛倒豎,別讓小人們聽了去,把這一屋子全突突了。 “老旦,常德是你我打過的最慘的仗,照理說,真該慶幸,俺這一塊青天白日總該有個著落了吧?可這心裡……真他娘的不是滋味啊。”二子竟流了淚,這太過罕見,老旦忙去拍著他的肩膀說:“你還想這幹啥?咱倆能活著出來,就是老天爺給了天大的面子了……”

即便被暫時關押,老旦仍得到了醫治,醫生給他打了針,輸了液,處理了傷口,重新裹了繃帶,還有個醫生給了他一個蘋果。老旦知道自己死不了了。 但他睡不著,一宿宿地睜著眼,他要把事想明白,卻怎麼想都不明白。他對眼下的境遇並不在意,只是覺得……那些死去的人無法閉眼。玉蘭定在不遠處等著他,抱著黃老倌子的頭哭紅了眼。戰鬥、榮譽、青天白日,都去他娘的吧,除了這搬回來的大洋,哪還有什麼實惠? 一大早二子醒了,跳下床捂著肚子,正要出門,卻見老旦吊著胳膊坐在門檻上。 “二子,咱就回黃家衝,就是亡了國,老子也再不出來了。” 二子點頭稱是,胡嚕了一把臉說:“是,家是個球,命都沒了還想什麼家?在哪兒,哪兒就是家……快讓開,俺去尿尿。”

五天后,有人來通知這一屋子人,三輛車將拉他們去重慶,但去做什麼沒說。 “這是上面的命令……”那個軍官又說,“是去坐牢還是去論功行賞,老弟我一概不知,只能祝大家好運了……老弟我反正弄明白了,諸位都是了不起的英雄,常德戰役我們勝了,各部隊反擊有效,鬼子被打回起跑線了。”此軍官說罷,對著大夥敬了禮。 “不去行不?”二子哇哇叫道,他對戰果才不感興趣。 軍官回過頭來,看著他說:“我說過了,這是上面的命令,別讓老弟難做。”說罷他嘆了口氣。 “咋辦?跑吧?”二子看著發楞的老旦說。 三輛卡車拉著幾十個人出發了,竟是武裝押運。雖然沒戴手銬,卻隔著一個鐵籠子。 “這是啥意思?老子又不是鬼子!”大家撅著嘴上了車,車門口守著四個拿槍的。 “真娘的敗興!這是哪一出啊?”黃埔的弟兄一腳踢飛了凳子。 老旦此刻心如死灰,玉蘭還在澧縣等他們,如此又是一場分離。他不相信這個“上面”會拿自己怎樣,但此刻卻走不脫,他對此全然束手無策。 車隊緩緩行進,老旦看著蒙上的車廂,又像回到了板子村口,他一下子想到玉蘭的哭聲,等不到自己,她會怎樣的大哭啊?這雖是個潑辣的女人,可如何消受這慘烈的結果,如何面對黃家衝的大山?想到此,老旦深深自責,將頭埋進雙膝之間,前面又是漫漫長路,回家的路如此又長去一截。 一顆子彈破空而來,從駕駛室左右洞穿,裡面的人呀呀叫著,車頭猛地拐了。又是一串子彈,都打在車頭上,老旦正驚訝時,覺得車跳了下,呼地就翻滾起來。一車人顛得橫七豎八,二子的屁股坐到了他臉上,他的腳踢到一個衛兵的頭,那個兵啊呀飛出去了。黃埔軍校那個弟兄一頭撞在另一個衛兵臉上,衛兵那一臉血和挨了子彈似的。車打了兩個滾,甩出去幾個人,冒著煙撞在山邊兒,槍聲炒豆樣爆個不停,子彈都是打向後面的車。槍聲裡老旦似乎聽見馬的嘶鳴和黃家衝特有的匪兵嗷叫,便猜到了七八分。 “老旦,二子!快出來!”車外響起玉蘭的喊聲。 老旦的腦袋嗡地一聲,完了,這婆娘瘋了,竟親自殺來了,如此再不跑,定是要被槍斃了。老旦忙跳起來,一把揪起二子,掀翻一個站起來的衛兵,三兩步邁過人的腿腳,噌地跳出了車廂。玉蘭縱馬從身邊跑過,一槍打在一個士兵肩膀上——她這是手下留著情呢。她後面跟著永不離棄的小色匪和只剩一條胳膊的黃一刀,黃一刀馬屁股後還牽著兩匹。 “玉蘭!”老旦大叫著追去。玉蘭猛地拉停了馬,舉槍回頭,真個英姿無限。山坡上十幾個匪兵在射擊,他們出色的槍法令衛兵們躲在車後不敢冒頭,一個士兵叫著跳出來,端著機槍要往山坡掃,兩顆子彈擊中他的左右腿,摔得和一捆棒子似的。 幾輛車的輪胎被打壞大半,卻只有老旦這輛翻了。老旦和二子狂奔而去,他們剛上了小色匪遞來的兩匹馬,衛兵們已經回過神來,一串子彈飛來,二子的馬中了彈,將他掀翻在地。老旦正要去接他,自己的馬被子彈打中了頭,一個激靈將他也扔了下來。兄弟二人摔得不輕,老旦更是差點暈過去。 玉蘭跑回來了,她斜斜地側過身子,要將老旦撈上馬去,車後轉出一個兵,抬手便是一槍,玉蘭在馬上晃了下,仍是抓住了老旦。老旦使出全部的力氣跳到玉蘭背後,拿過她的韁繩奔去。小色匪擊倒了那個兵,要把二子拉上來時,他和馬都挨了槍,那副瘦瘦的身子也掉下去了。 “老旦快走,帶著玉蘭快走!”二子張開雙臂,撲倒了兩個要開槍的士兵,更多的士兵舉起了槍,那一車虎賁弟兄便撲上去了。 “老旦快走,弟兄們給你掩護!”黃埔軍校的弟兄一腳把個士兵踹溝裡去了,他立刻被兩人放倒。頭車的機槍對著山坡開始掃射,匪兵們紛紛躲避。小色匪見士兵追來,縱身跳向溝裡,半空撈住一條樹枝,猴子一樣盪上了山坡。黃一刀在馬上扔出兩顆手榴彈,路上炸得塵土飛揚。 “二子!”老旦回頭大叫,正要下馬,卻見手上全是鮮血,他扳過不說話的玉蘭一看,見她肚子上一個指頭大的窟窿,再看後面,彈孔裡正殷出鮮紅的血。 “玉蘭……”老旦輕輕驚叫。 “走,帶我回黃家衝……”玉蘭的臉和小產那樣白,她只說了這麼一句,便暈倒在老旦的懷裡。 一顆步槍子彈鑽入玉蘭下腹部,從脊梁骨右側鑽出,前後只有指頭大的眼兒。傷未必致命,前後並沒有洶湧的血流,但必須開刀縫合打穿的腸子,或許還有腎臟。向北去毫無成算,向西行是茫茫大山。甩掉追兵後,老旦抱著玉蘭在路上焦急地打著轉。小色匪等人已經騎馬追上來,他一把揪住了老旦的韁繩:“當家的,咱往陸家衝去,那裡的神婆會醫術,離得也最近,往回走萬萬不能,徐奶奶殺了幾個士兵,治好了也是槍斃!” 老旦呆呆地看著這十三個匪兵,這是黃家衝最後的種子。玉蘭已經暈厥過去,離陸家衝兩天的路,她熬得住嗎?小色匪已經將他喚作了當家的,他已經是土匪們新的希望。 他們停下片刻,老旦檢查了玉蘭的傷,僅剩的兩個急救包管了大用,老旦抱著玉蘭在馬上,小色匪一馬當先前去報信,馬隊晝夜不停地奔向了陸家衝。每隔半小時,老旦都會探一下玉蘭的鼻息,他頭一次如此害怕一個女人的離去,這近在咫尺的擔憂幾乎摧垮著他。玉蘭這幾年的潑辣和可愛,辣椒油一樣辣了他熱乎乎的眼,他一路都在流淚,默默地,像傳說裡的海水一樣咸。 “玉蘭,你只要別死,俺就是你的毛驢。” 才走了一天,小色匪竟然帶人回來了。 “當家的,當家的,大夫來了,大夫來了……” 老旦驚喜異常,只見四五個人跟著小色匪騎馬而來。當頭一人正是一年多沒見的阿鳳,她竟是一身披掛,腰上掛著玉蘭那樣的小手槍。 “老旦快下馬,把她輕輕抬下來。老徐你們也快點,就在路邊搶救!”阿鳳沒和老旦寒暄,頂著一頭大汗,一臉焦急地奔玉蘭去了。 老旦忙下了馬,輕輕抱下了玉蘭,幾個醫務員在路邊鋪上墊子和白棉布,支起一個黑傘,擋住熾烈的陽光。他們戴上了皮手套,嘩啦便跪下了。 玉蘭抬到了墊子上,阿鳳在幫她解著繃帶。 “全體警戒!”老旦對後面說。匪兵們分頭奔去,卡在前後的路上。小色匪背朝玉蘭,手中握著雙槍。 “幾天了?”阿鳳解開了繃帶問。 “一天整。”老旦看著玉蘭模糊的傷口,它已經開始發炎腫脹,好在還是冬天。 “要開刀,清理腹腔,縫合傷損的腸子。”戴著口罩的定是醫生了。大家都看著老旦,老旦立刻點了頭。他相信阿鳳。 有人拿出了酒精、刀具等東西,阿鳳拉著老旦站起來:“要一會兒的,你放心,到這邊歇一下吧,你看著太累了……” 玉蘭嘴微張著,眼仍緊閉,手術刀滑過她的皮膚,他卻是不忍看下去。老旦跟阿鳳來到路邊,坐在一塊大石頭上,兩腿一空,覺得魂都要散了。一天的馬程本沒這麼累,但他幾乎是一路抱著玉蘭,提著十分的精神怕顛了她,疼了她,這比守了半個月的常德還要辛苦。 阿鳳遞過一包煙來,見他驚訝,笑了一下,又立刻收斂:“守了半個月城,知道你肯定沒煙了。” 老旦也不謝,接過來四處找火,阿鳳又遞過了火柴。 “謝謝你啦……”這回就要謝了。 幾口煙竄進肺腑,老旦輕鬆了些,開始想眼前的事。 “你怎麼過來的?一直在湘西?” “也不是,這半年都在一個村子搞幹部培訓,哨兵看見這小土匪瘋了一樣騎馬,就扣了,恰好我路過村口,見他眼熟問了一下,就來了。”阿鳳端坐在石頭上,辮子依然油光,眼中神采不減,見老旦看她,自然地垂下眼簾,說,“你怎麼總攬這麼危險的任務?真以為自己命大麼?” 老旦嘿嘿乾笑,揪出一根煙對了火,將抽完的煙頭扔進了山澗:“你們倒好,肖專員說得那麼好聽,我們打成那個慘樣兒,也不見來幫一把?黃老倌子口口聲聲說不摻和國民政府的事,一打就打殘了,壯烈了……” “黃老倌子……戰死了?”阿鳳吃驚不小。 “是,俺帶了幾十個人去援助常德,本來回不來的,黃老倌子和玉蘭又帶人去救我們,這才陷進去。” 阿鳳張著嘴嘆了口氣,看著寂靜的山谷,說:“我們力量太弱,連槍都沒有,有心無力啊……” 老旦彈了彈煙灰,沒說話,只看著那幾個醫生在玉蘭身邊忙碌,他不由得握緊了雙拳,半支煙在手裡捏碎,火星燙著他的手,他毫無察覺。 阿鳳握住了他的手,幫他打掉滾燙的煙灰:“以後打算咋辦?” “不曉得,先等玉蘭好了再說。”老旦又要點第三支煙,阿鳳伸手攔住了。 “不抽了,你也這麼多傷,要護好自己。”她拿過煙,塞回了煙盒,連煙盒一起揣回他兜里。她親切的舉動讓老旦有些動容,便問道:“你在這邊還成嗎?看你氣色很好,有男人了吧?” “哪有你這麼問的……”阿鳳登時紅了臉,“任務忙,整天和個瘋婆子似的,誰敢要啊?” “俺看那肖專員就敢……” “他是要干大事的……” “再大的事也是雞巴事……算了,不說這個了,俺倒真心勸你找個好男人,這年頭太亂,你畢竟是個女子。”老旦又看著玉蘭,見幾個醫生像是開始縫合了,“楊鐵筠在哪一片兒?上次見得匆忙,竟沒空問你。” “他那時候被我們的新四軍救起……你們的飛機飛走後,新四軍的游擊隊到了,救了他,也救了我們。後來他在新四軍隊伍裡養傷,我就直接加入了部隊,做些縫縫補補。”阿鳳說。 “他也加入了你們?”老旦斜著眼問。 “沒有,傷好了之後,他也回不去,沒事兒幫著一起出謀劃策,訓練戰士,你知道他……少了一條腿,不能帶兵了。” “有啥不能帶的?諸葛亮坐著小輪車還能打跑司馬懿呢。”老旦聽他沒有加入共產黨,竟欣慰地開起玩笑。 “你猜得真準……他是想帶兵的,但我們新四軍在那邊和鬼子接觸不多,倒是和國民黨摩擦不少,他後來一再要求回到國民黨隊伍裡去,便被……扣押了,之後我們和國民黨部隊發生很大摩擦,四〇年和韓德勤在黃橋打過一戰,我們打贏了,但是有一些幹部被俘了,雙方交換戰俘,為了湊數便把他也算了進去。” “那他就又回到國軍了?”老旦驚喜道。 “是,去韓德勤的部隊了。又過了一年,我們奉命向江北進發,蔣介石策劃了皖南事變,讓顧祝同八萬人圍擊我們八千多人,我們新四軍幾乎全軍覆沒,葉軍長被抓,項政委被殺,七天七夜,只逃出來兩千多人。” “聽著和我們在常德似的……只是,打我們的是鬼子,你們那邊兒,怎麼自己搞自己?”老旦頗為不解。 “蔣介石怕我們力量過於壯大,控制了江蘇全境。老旦啊,國共合作是有條件的合作,國民黨從來就對我們安著二心,說是給了編制,卻不讓擴充,也不給武器和糧草,為了生存和戰鬥,我們只能自己想辦法,可你們蔣委員長不去想著怎麼打鬼子,整天防著我們,難怪你們一退再退……”阿鳳說得上勁,帶出了官腔兒,老旦起了厭惡。 “蔣委員長也不是我爹,俺不曉得他幹球啥,自己兄弟鬧生分,也不是稀罕事,就是……讓鬼子看了笑話。” “誰說不是呢?哦對了,我和肖專員這一支部隊,在皖南突圍時被截擊,大家都覺得出不去了,後來發現,對面的團長是楊鐵筠……”阿鳳抓住了老旦的胳膊。 “呦……這可難做哩。”老旦唏噓道。 “要不是他念舊情放了我們這一百多人,咱們今天就見不到了……”阿鳳似乎心有餘悸,一隻手抓著起伏的胸口。 “嗯,他是這樣的義氣人,不過這下回去要挨處分了,沒準兒還要坐牢。”老旦嘆了口氣,楊鐵筠啊,你這黃埔的死心眼兒。 一個大夫站起身來,白肚兜上滿是血污,他對老旦招了招手。 “都弄好了,她感染比較重,要輸點藥進去,腎臟受損沒辦法,只能看她造化。”大夫摘下口罩說。 “好得了不?”老旦只想知道結果。 “不知道……”大夫搖了搖頭,偏偏沒有結果,“這樣的槍傷我見過不少活下來的,也見過很多熬不住的,只能看她自己了……你們最好到我們的醫院去,她消除感染和排尿都是問題,離開我們的醫療條件,會擴大不確定因素。” 大夫看著老旦,又看看阿鳳:“怎麼樣,去我們那兒吧?” 老旦猶豫著,玉蘭那次打他們的埋伏,打死好幾個,要不是他帶弟兄趕到,幾乎就殺光了他們。阿鳳說的能算數嗎?那個肖專員能盡釋前嫌? “就這麼定了……不要再騎馬了,她的傷口受不了,做個擔架抬著。”阿鳳說。小色匪等人早想到了,剛才已經做好了擔架。 老旦見她堅決,心一橫牽起馬,看著昏睡的玉蘭,又看看默不作聲的阿鳳,再看了看晴朗的天,心裡念著無數個去他媽的,又念著一句句的感謝蒼天。 阿鳳說的根據地頗顯寒酸,門口站崗的只拿著削尖的竹子,捆上一根紅繩便當了槍。阿鳳說肖專員帶了一百多人去辦事了,根據地便顯得捉襟見肘。老旦也不多言,安頓好了玉蘭,想讓小色匪帶人護送黃老倌子的頭顱先回山寨。 “也不晚這幾天,我把老倌子的頭風乾了,他在身邊我覺得踏實。要不在你和徐奶奶眼前,我心裡又沒底,回去也沒法和老倌子的頭交代。”小色匪拒絕了老旦。老旦驚訝地看著他,經過常德一戰,這個受氣包竟變得這般男人了。 聽別人稱呼她,老旦才知道阿鳳是這里個什麼主任。她想讓老旦多留些時日,一是養好玉蘭的傷,一是讓他等著肖專員回來。 三天后玉蘭醒了。老旦讓小色匪和他一起騙她,就說現在是在陸家衝養傷。玉蘭自是分不清這地方,和老旦說了幾句貼心話,就又沉沉睡去。 待了十幾天,玉蘭清醒過來,拔了管子,也能吃能喝了。老旦和眾匪兵的小傷全好利索了,他尋思著怎樣才能騙著玉蘭離開這裡。任是阿鳳一再挽留,老旦仍想在玉蘭能下床之前離開這裡,這地方味道不對,他聞不慣。 老旦見小色匪等人日夜守著自己的住處,就問怎麼回事。小色匪趴在他耳朵上說那一鐵箱子錢帶回來了,湊足了一萬多塊大洋,大箱子不好搬,他讓人都分在十幾個麻袋裡捆在馬上。老旦一驚,這才想起這錢的事,他讚歎地拍了拍小色匪,黃家衝終於有個惜財的人了。 這塊共產黨的地方窮破不堪,村民稀少,那些房子就和草編的一樣,老旦等十幾人每天吃粥咽鹹菜的,偶爾有肉也是瘦巴巴的雞肉,黃家衝的匪兵說打仗半月沒瘦,在這半月就餓得小雞子似的。老旦沒事在村子走串,看見很多家鍋裡下的都不是米,是他沒見過的奇怪的糊糊。他便知道阿鳳已經是將最好的東西給大家吃了。 “拿出三百塊大洋,留給他們……”老旦對小色匪說。小色匪點頭去辦,老旦又跟上一句:“別讓玉蘭知道。” 阿鳳對這錢頗感意外,不知該不該收。老旦說你救了玉蘭,這點錢算什麼,要不是黃家衝打仗打得破敗了,還能多給你些。老旦又不明白了,你們打富戶分田,怎麼不揀幾個有錢的村子打? “很多村子的富戶聽說我們要來,連夜就捲鋪蓋跑了,有的還燒了房子。” “你要哪天帶人打到黃家衝去,俺也跑……”老旦呵呵樂了。 “不會的……”阿鳳紅著臉說,“你不會的……” 老旦沒聽懂她這兩句,前半句以為懂了,後半句將他徹底弄暈。他微微嘆了口氣,悄悄看她的臉,卻見她正仰頭望著村莊里高擎的紅旗,心一下便涼了下去。 老旦一行執意要走,阿鳳便不再挽留。老旦讓人蒙住玉蘭的眼,告訴她外面陽光熾烈。阿鳳也不便送,遠遠地和老旦揮了手,老旦木頭一樣揮了幾下,就上馬離去了。剛出了山村的口,老旦突然發現玉蘭站在地上,登知不妙。 “槍給我……”玉蘭對小色匪伸出了手。小色匪猶豫著,玉蘭抬起了手,他便將駁殼槍遞給了她。 “玉蘭,你作甚?”老旦大驚,但玉蘭已經舉起了槍,她極虛弱,但耍槍的手腕依然靈活,槍口只一抬,兩顆子彈從老旦頭頂飛過。老旦彎腰回頭,只見村中間的紅旗被玉蘭的兩連發打斷了繩子,紙片一樣飛到山谷裡去。村子裡一陣嘈雜,拿紅纓槍的人緊張地看著他們。 玉蘭扔還了槍,對走來的老旦說:“別忘了我的話,你……要和他們……勾搭,我就要了……你的命。” 說罷,玉蘭軟軟地癱在地上。 回黃家衝的路上,冷雨落了兩天,山路上冰雪凝掛,漫山遍野都凍住了。縱是想盡辦法為玉蘭擋雨禦寒,她仍是受了冷,燒得暈乎乎的。老旦也凍得直打噴嚏。這是個寒冷的冬天,鼻孔裡都是冰碴。小色匪說這是他記事以來最冷的一冬。黃一刀赤著腳走了一天,第二天左腳就裂成了八瓣,腳趾發黑,腳踝青紫。老旦情知他那受傷的腳凍壞了,卻不明說,將自己的馬讓給了他。 黃家衝遠遠在望,它寂靜無聲,冒著淡淡的青煙,像在冰天雪地裡躬身而坐的老人。老旦看著這熟悉的山寨,浮起濃濃的憂傷。山匪們疲憊不堪,卻沒有老旦這樣的失落,他們嗷嗷叫著縱馬而去,狂奔而去,像又收拾了一個不老實的山寨,凱旋歸來。 村民們都出來了,哭聲大老遠便響徹山谷,老旦艱難前進,腿上鎖了鐐銬一般。他不知該如何面對這撲面而來的痛苦,它們比失去戰友更令人難以承受。 老旦驚訝地看到陸家衝的陸老七帶兵站在門口,陸老七穿著棉襖奔過來,見了老旦就一個立正:“二當家的,你們不在這些天,我帶人守好了山寨,黃家衝平安無事。” “這是我們大當家的……”小色匪在一旁說。陸老七一愣,又看看老旦身後的人,囁著嗓子說:“大當家的……” 玉蘭堅持要下來走,老旦勸不住便攙起她。 “沒事的,我能走,別讓鄉親們擔心……你以後就是老倌子了,要拿得起。” 老旦鬆開了她,臉憋得紅紅的,他對成為這個老倌子毫無準備,只知道欠黃家衝太多,這些勇士的死,都和他的到來有關。 玉蘭咬牙走回房子,一頭暈過去了。老旦給她餵了藥,讓幾個老婆子照顧著,放下沉重的背囊,就拉著小色匪來到半山腰的墓地。 “明天就是十五了,下午開始挖,明天下葬。”老旦指著最中間一塊地方說。 葬禮異常隆重,黃老倌子的頭裝進一個巨大的陶罐,裡面灌滿黃家衝最好的酒,再用膠泥封好燒乾。陸家衝來的十幾個神婆跳起不一樣的舞蹈,舌頭如鸚鵡般抖出尖利的聲響,一百多人朝天打光了子彈,土炮從上午響到黃昏,幾十壇的好酒倒在半山坡上,淹著人的腳麵。這一山的人熏得都要醉了,他們頭扎白布,哭著笑著,跑著跳著,在山坡上跌打滾爬,在最大的新墳上痛哭失聲。老旦默默站在墳的旁邊,等著憤怒的村民來算他的賬,但是,一個都沒有,只有淚痕滿臉的老人握著他的手說:“當家的,守好黃家衝,守好玉蘭。” 黃老舉人也來了,他不哭不笑,對著大墳鞠了三躬,灑了一杯酒,再冷冷地看了眼老旦,蹣跚而去。 祭禮一直到深夜,墓地周圍的火堆烤化了冰雪,滿地的彈殼都暖乎乎的。老旦滿滿抓了一把,放在鼻子下嗅著,貼在臉上感覺著,又想起常德城中的情形。今天一滴淚都沒有流,但此刻再忍不住,他也不管陸家衝上百人還在一旁,猛然跪倒在大墳前面,伸開雙臂撲了上去,他悲傷的腦袋幾乎扎進墳堆,撕心裂肺地大哭起來。黑泥巴粘滿了他的臉,他彷彿看見墳裡的人在哈哈大笑,一邊喝酒一邊放槍。他看見自己和二子坐在袒胸露懷的黃老倌子旁邊,黃老倌子的大鸚鵡仍在他腦袋邊吊著晃著。梁七和麻子妹還在吵架,朱銅頭抱著口鍋手足無措,大薛和海濤在互相點煙,默默坐在黑影裡的陳玉茗仍板著臉,他們閃電一樣在眼前出現,見他哭著,一起抬頭對他揮手。老旦看見自己也在揮手,臉上還傻呵呵笑著。 幾隻手將他拽出了泥土,可老旦眼前依然漆黑,他哭得已然癱軟,淚水卻沖不破眼前厚厚的泥。一隻骯髒的袖子擦著他的臉,老旦看到紅著眼的小色匪。 “當家的,別哭了,你是當家的……按咱山里的規矩,要拜你成老倌子,你看……啥時候?”小色匪又接過一條毛巾要給他擦,老旦揮手擋開了。 他吸了幾口冰涼的霧氣,裡面有濃濃的酒香。他站起來,用手擦去淚痕,看著墳上他扎出的坑慢慢平復,說:“不急,等玉蘭好了再說。” 之後多日,老旦和小色匪處理寨務,出征的匪兵家裡各有撫卹,老旦都親自送去,代他們的兒子給老人磕頭。老旦又謝了知恩圖報的陸老七,大家約好永為盟友。陸老七抵死不要黃家衝給的大洋,讓老旦有空前去喝酒。 黃一刀的左腳沒能保住,又少了左臂,已然殘廢,他請求給黃老倌子和弟兄們守靈,老旦依了他,讓人在一旁蓋起房子,裡面的酒肉不要斷。小色匪挑選出山寨中幾十個少年,告訴他們從今天開始要學會打仗。女人們抱出一包包男人的衣物鞋襪、枕頭被子,在墳前燒了三天三夜。冰雨仍然落下,墳包凍成了冰坨,黃老倌子的大鸚鵡不吃不喝,老旦讓人拿到了黃一刀的房子裡,它依然不看那些可口的食物,每天鬼一樣叫個不停,扑棱著翅膀要飛出房子。黃一刀只能在大墳前給它支起架子,它便住了嘴,看著那冰疙瘩一樣的墳,在它滑溜溜的竹竿上走來走去。半夜的黃家衝人聲皆無,只有它哇哇叫個不停,一會是“殺他個片甲不留”,一會是“造化子嘞,造化子嘞!”,還喊著一句老旦根本聽不懂的話,半睡半醒的玉蘭告訴老旦,它喊的是神婆的咒語,定是那神婆的魂兒託夢給了它。 大鸚鵡在一個早晨張著美麗的羽毛死去,靈巧的舌頭伸出硬硬的嘴,凍成一根晶瑩的冰掛。黃一刀在墳上挖了個洞,將這倔強而忠誠的扁毛大鳥填了進去。他為它放了三槍,灑了黃酒,當是最後一位戰士的送行。 玉蘭並未像老旦想的那樣好起來。年關過了,冰雪漸漸融化,老旦身上的傷疤像群山上的白雪一樣消失了,可玉蘭並沒有如樹上的新綠旺盛起來,反而枯萎了,眼窩深深陷了下去,皮膚沒了曾經的嫩白,連頭髮都黃褐得老婆子一樣,張嘴說話,口中會噴出死人的味道。她整天抱著尿盆睡覺,尿裡帶著細細的血絲。陸家衝來的神婆說玉蘭腎氣虛漏,又牽了肝膽,損了心神,吃了麻袋裝的各種草藥,那臉也快成了草藥顏色,只是不見好。老旦想起阿鳳的大夫說的話,玉蘭那隻傷了的腎是個定時炸彈,而今天它就要炸了。 春天到了,萬物競相生長,而老旦常抱著頭在門口愁成一團。他想盡了辦法,甚至高價買了治腎的西藥,差點將一個法國傳教士綁了過來。但玉蘭就像一棵注定要萎去的花,怎麼澆水施肥都沒了用。他不明白老天爺到底啥意思,讓他活下來,回到黃家衝做個百戰餘生的山大王,卻如何要奪走這不離不棄的至愛女人? “旦兒啊,你別揪心了,我的命自個儿知道,那點子精氣好像一說話就往外跑似的。你看我這奶都癟下去了,對不住你了,捏著和麵口袋一樣了……”玉蘭偎在他懷裡,捉著他的手放在胸前,那原本粉嫩豐滿的胸脯,如今佈滿褐色的黃斑,櫻桃一樣的乳頭,已變作乾硬的棗核。老旦愛惜地摸著她,酸楚在鼻息裡湧動。 “說啥哩,再吃一陣子藥,肯定漲得和產婆似的。” “唉,走就走了,我不是個怕死的,只是,沒能給你留個孩子,都是我這要命的脾氣。” 一滴淚流在老旦胸前,老旦摸了摸她的臉:“嗨,你又瞎猜想了,以前的老毛病,這次乾脆全治好,等你好了,咱好好鼓搗一串出來,就叫你起的名字,大旦咪,二旦咪,三旦咪,要是還有小子,就叫他炸彈咪……” 玉蘭笑起來,輕輕握住了他的手,聽到談起孩子,她總是會笑的。她的手心全是黏糊糊的汗,手背上長出芝麻一樣的黑斑。 “眼前的黑越來越多,外邊大白天的,我卻只覺得黑……旦兒啊,你終歸是要走的,我搶都搶不回來,豁著命都搶不回來,收了我,老天爺這是放你呢……”玉蘭的眼盯著窗外的一羽燕兒,神情霜一樣凝重。老旦隨著她的視線看去,那燕子卻一扑棱飛了,空中飛著片灰白斑斕的羽毛,搖晃晃地像要落下,卻隨著一陣風打著旋升去了。 “你又瞎說了,誰在屋子裡悶幾個月,看見日頭也會覺得黑哩,你別胡思亂想,病養好了,就是平安了。陸家衝的神婆說了,心要養好,病才能養好,你天天疑神疑鬼,那病哪有個去的,就像俺要是打仗時候怕死怕成個耗子,能活到今天?老天爺放俺,哼,往哪裡放?鬼子那邊?玉蘭你就別瞎嘞了。” “自打犯了病,好久沒有伺候你了,想不?”玉蘭抬起下巴,手卻伸向他那裡,挑弄著那根軟塌塌的東西。 “嗯,想,但是急啥,有的咱們日弄的,等你好了,俺讓你挎著機槍騎上弄。” “旦兒啊,我的哥哥呀,和你有這一遭,玉蘭這輩子值了……老天爺把你送來,已經是給了我天大的面兒,高興的時候,我為你死的心都有,恨不得就那麼翻白眼過去了,我要是去了,也一定是笑著去的……” “啊呀,你看你,說著說著又拐這兒來了……快把草藥喝了,這是小色匪採來的首烏精哩……” 他們在這樣的對話中度過最後的時光。驚蟄到了,玉蘭曾豐潤的身體仍未甦醒,只煎熬剩一身憔悴皮囊,身體和她的眼瞳一樣空空如也,臘肉般黑黃的眼瞼像要剝落的果殼,那雙驚悸的眼晝夜不合,一隻飛蟲從燈前掠過,都會讓她倒吸一口涼氣。她在滿山杜鵑花骨朵長出來的那夜暈厥過去,臉上帶著淡淡的笑容。 老旦悲痛無言,也跟著憔悴下去了,這可怕而緩慢的過程歷歷在目,如黑夜裡的夢魘一般無情,像乾旱的平原一樣無奈。醫生郎中神婆都沒了辦法,鄉親們找來神鬼的手段,大仙請了,火符燒了,雞頭供了,豆子也撒了,三天三夜的折騰,玉蘭毫無反應。手執符幡守在床前的老旦苦熬難支,痛楚錐心,見幾個大仙跳得顛三倒四沒了章法,他一個個將他們推了出去。老旦對著天空揮舞著紫色的符幡,仰天大叫: “老天爺,還俺的玉蘭來!……” 天上雲波翻捲,猛地鑽出一輪明月,清風席地而起,滿山的杜鵑花刷刷地開放,在夜裡發出赤紅的光芒。老旦手中的符幡嘩嘩作響,被他推出門的大仙們齊聲阿勒勒地叫著,對著天空翻著白眼。老旦盯著月旁一抹奇怪的光,聽見天邊響起木門開啟的嘎嘎聲。 “神婆,先留我一步……” 眾人大驚,老旦忙回頭看去,久不起身的玉蘭竟然坐起來,支著床邊說話了。她神色鎮定,凝眸漆黑,滿頭黃褐的頭髮發出火的光芒。老旦扔掉符幡,正要抬腳進去,玉蘭又道: “旦哥切記,翠兒還在,記著回家,玉蘭尋咱們的孩子去了……” 說罷她躺回床上,雙手合十,再不動了。等老旦撲到跟前,那雙眼已經閉上,瘦削的臉頰上笑出依然好看的酒窩,玉蘭竟真的笑著去了。 這一天,老旦哭乾了淚,他堅持要抱著玉蘭睡最後一晚。他整晚親著玉蘭的臉和嘴,直到嘴角流出縷縷的鮮血,直到玉蘭慢慢地變得和木床一樣僵硬。小色匪在屋外一直守候,為他的徐奶奶念著送別的咒語。這或是黃家衝最為悲傷的一夜,老旦恨不得去閻王殿殺個血流成河,他發誓早晚有一天去和閻王算賬,問問他為何與老天爺串通一氣,給自己安排這場無盡的折磨。 日昇月落,杜鵑花開遍了黃家衝,老旦的消沉卻如深潭一樣,他常坐在那些墳前,絮叨著只有他知道的故事。他會小心摘去玉蘭墳上的葉子,給老倌子的大墳培上把土,麻子團長墳前生鏽的軍功章又被他擦得雪亮。他常常一坐就是幾天,不吃不喝不睡,就那麼坐著,一根根捋著並不長的頭髮。誰也不知道他在念叨著什麼,誰也不知道他還要坐多久。小色匪等都在山下看著他,只有獨臂的黃一刀在老旦身邊。村民們只遠遠地看著他,直到他栽倒在冰涼的山坡上,小色匪等人才將他抬下了山。 此後老旦大病,持續了一個夏天,渾身無力,見風頭疼。黃貴的婆娘給他熬了中藥,小色匪擔起了山寨的事情。直到水稻熟了,老旦才慢慢將養過來,只是那萎靡的樣子再沒能恢復,他又變成了那個孤身的老旦,搬去二子的空房,自顧自地照顧他的驢馬,看著那架望不到家的望遠鏡。他也每天在墳包周圍打轉,背著手溜溜達達,別的山寨來人,他一概打發小色匪去見,他只活在這面山坡上,和他的弟兄們,和他的女人。 “團長啊,你說你幹啥走那麼快哩?俺知道你想家,你家被黃河大水沖了,你覺得對不起爹娘。可你就沒想想你的弟兄們?沒想想你那妹子?你這樣走,叫俺咋說哩?沒出息啊,你是個能熬能忍的大男人,能立大功名的大將軍啊……” 老旦自言自語,拔去麻子團長墳上的雜草,撫去碑上的灰塵。墳前的軍刀已經鏽跡斑斑,老旦不想擦去它的鏽跡,他寧願這把刀風化不見,和麻子團長沒有屍骨的荒墳融為一體。麻子妹的鞋也埋進了墳裡,這兄妹倆算是團聚了。 “璐穎,在下面好好勸勸你哥,下輩子別乾軍人了,你看他五大三粗的,讓他去種地,能省一頭牛呢……你個醜妹子也別當護士了,整天和死人打交道,弄的一張臉也和死人似的,梁七兄弟和你一起走了,你可不許欺負他,他是為了救俺才死的,你欺負他俺就和你沒完……” “黃老倌子,俺也說說你……你別和俺瞪眼啊?瞪眼也沒用,你出不來。你說說你,英雄一世,天地不管,這個看不順眼,那個瞧他不起,說好了躲在後面當山大王的,怎地也裹進去了?俺死就死了,那叫死得其所,你呢?那叫死得糊塗!說一千道一萬,你和麻子團長一個德性,那股勁兒上來了,天塌了也擋不住呢,看見有鬼子砍,你比俺還來勁呢……” 玉蘭的墳上開了一朵小花,藍瑩瑩的煞是好看,老旦從黃一刀屋裡舀來清水,小心澆在上面,幾天后那小花竟連成了片,像面細細密密的花毯鋪在墳上。老旦對黃一刀說,這花是玉蘭顯靈,黃家衝哪有這個顏色的花?老旦欣慰地繞著墳頭走著,抬頭是藍汪汪的天,低頭是藍瑩瑩的花,他終於笑了。 “玉蘭啊,你變成了花兒,俺這心裡好受點了……你叫玉蘭,俺老婆叫劉玉翠,你倆都帶個'玉'字兒哩!你怕俺走,還趕著俺走,你看見翠兒她們還活著,俺哪知道你是不是誑俺?你那時就說,將來要是俺非想回去,你不攔著,也不跟著,只要俺把孩子留下就成……咱們陰差陽錯地弄在一起了,俺還真想好好過下去,將來的事兒將來再說唄,咱過得多好,除了孩子命苦點,其他都好……可俺打死也想不到,俺一念之差掉進坑里去,把你也害了……你就這麼走了,你就這麼走了,你是為了救俺才走的,你是為了把俺拉出火坑才走的……俺……俺這是咋回事兒哩?身邊的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東邊來的,西邊走的,咋了都沒個好下場哩?俺招惹誰了?你又招誰惹誰了?玉蘭啊,俺對不住黃家衝,對不住黃老倌子和麻子團長,對不住俺的弟兄們,更對不住你啊……俺連你都護不了……連咱們的孩子都護不了,還有個啥心勁兒過活?玉蘭啊……俺這心裡愧啊……俺這心裡苦啊……俺這心裡……恨啊……” 老旦一邊說一邊撫摸著那些花兒,像撫摸玉蘭的身體般顫抖著。山風繞過滿是鮮花的山谷,在墳頭上捲著繞著,幾片花瓣蝴蝶一樣飛舞起來,飄飄悠悠地越飛越高,越飛越遠,奔著山巔的霞去了。老旦噙著淚、帶著笑地望著,望著,竟向它們揮了揮手,看著這消失在晚霞裡的花兒,痴痴地醉了…… “俺在這天底下,可真成了孤家寡人了……”老旦對著晚霞說。他低頭看向自己的山坡,那個綁在木樁子上的天文望遠鏡直直地指著大山,幾個孩子因夠不著,正搬著板凳爬上去看。 “二子?”老旦猛然想起了二子,心裡刷拉拉毛糙起來,那架已成了孩子玩具的望遠鏡令他看到了遙遠的二子。他回過身看著這些大小不一的墳塚,好像要確認二子不在裡面似的。老旦慢慢站起,一個孩子爬上了凳子,看著望遠鏡喊著:“月亮好大,月亮好大,月亮是紅的。” 老旦扑哧笑了,他也看到了被晚霞映紅的月亮,正在山巔巍峨地升起,他對著紅月亮笑出了眼淚,一下子從這半年的憂傷裡跳出來了。 “當家的,你怎麼能走?馬上就要拜你為老倌子了呀?”小色匪聽他要走,攤開兩手瞪著眼,像要攔在門口一樣。 “俺不是黃家衝人,玉蘭走了,找不出理兒還待在這兒。”老旦收拾著東西說,“俺要去找二子,一起回家。” “可你是當家的呀!黃老倌子讓你主持山寨啊。”小色匪直著脖子喊起來。 老旦放下手裡的包袱,走到小色匪身邊,將黃老倌子的銅煙壺塞給了他:“你已經是當家的了,這半年都是你在做,這是你的家呢……” 老旦走的時候,只有小色匪和黃一刀前來送行。那是個天還沒亮的早晨,他特意不讓別人知道。老旦令小色匪擔起山寨的重任,讓黃一刀做二當家的。三人在山寨口緊緊地擁抱,他們流著告別的眼淚。 “看好黃家衝,看好那些墳。” 老旦騎馬去了,帶著他的煙鍋和梳子和一包沉甸甸的大洋,他還帶了他全部的軍功章和玉蘭的一縷頭髮。翠兒給的那根紅繩被他找到,又係回了那東西上面,他覺得心也系在那繩子上了。 他慢悠悠出了黃家衝,任馬兒撒著歡前進,少人送別的離去頗感輕鬆。秋天是這大山最美的季節,而他已無心流連,他竟想忘掉這裡的一切,只把玉蘭的笑容記在心裡。於是他只回頭看了一眼,黃家沖和來時一樣神秘和寧靜,老旦摸了摸胸口,知道那顆心已經變得和這遠去的村莊一樣寧靜了。 老旦一路西行,穿出湖南到了貴州,這地方擠滿了人,什麼口音都有,穿戴稀奇古怪,竟還有很多河南的。老旦在麵攤上聽他們說著老家的事,大多離得太遠,附近鄉的竟沒幾個。十天后到了貴陽,更擠得和傷兵醫院似的。部隊穿得顏色各異,槍也五花八門,還有別著煙槍的,走幾步就嘬兩口,然後靠在牆上樹上翻著白眼吐兩口氣,那就是貴州本地兵了。 貴陽軍隊多,飯館多,旅館多,醫院多,窯子也多,規模大多與岳陽的阿琪和阿香之姐妹樓一樣。老旦看了看地圖,貴陽之去重慶,還有一小半路走,且崇山峻嶺凶險有加。但這是唯一可行的安全之路,從湖南斜著往西北走,八成就撞見鬼子,撞不見鬼子也可能被國軍部隊抓進去。中國之大,地形之複雜,人口之眾多,真令老旦瞠目。這麼遼闊的大地,這小鬼子能占得過來?他開始明白蔣委員長“空間換時間”策略的道理。湖南這一年打得半成焦土,卻罕見地守住了重要城市,殺傷了大量的鬼子,將他們趕回了起跑線。而廣播和報紙上都說美國人在海洋上宰豬殺狗一樣弄著他們,每天往日本本土扔下蝗蟲般的炸彈和燃燒彈。鬼子已經完全失去了空中優勢和海上優勢,美國人打到日本只是遲早的事,難怪貴陽上空飛的都是美國飛機呢。 可也有食客說,美國人再厲害,也不會跑到中國來幫咱打鬼子,很有可能像當年日俄一樣,他們打出輸贏,照樣是瓜分中國的領土,日本人佔領的地方,還是日本人的,大不了以後鬼子給美國人進貢。這也不稀奇,一百年來,在中國領土上全是這種事。 老旦只聽不問,在貴陽專找人多的飯館和茶樓吃喝。報紙看不懂,但看報紙的人一扎堆,一個個都是大喇叭。其中一個消息令他震驚:河南在前兩年爆發大饑荒,報上說可能餓死幾百萬人,吃人的事屢見不鮮。這還只是估計,因為日本人不說,國民政府也查不清,八成黃泛區兩年顆粒無收,河南七成以上土地大幅減產,村村逃難,鄉鄉無人,就算地沒有淹,家沒有敗,也大多因戰爭而背井逃難。老旦聽不到板子村的任何消息,更不敢問,生怕哪個混蛋說出他害怕的真相,那還不如不知道。 人多地小,物價奇貴,睡在大街上的大有人在。老旦不想招人眼,物價雖漲,帶著的兩百塊大洋能換無數的法幣,足夠吃喝,卻不敢露富,仍只住一般的旅店,吃著普通的菜餚。他頭上的傷疤令人生畏,無時無刻的沉默和腰上的刀槍更是嚇跑各類小鬼。這裡酒雖好喝,卻不敢貪杯,此地人多眼雜,匪案頻出,街上時常橫著遭劫財害命的無名屍。軍隊無精打采,警察便更是擺設,麻袋裝走燒了,公告一發,此事便了。 聽遍市井之言,老旦更想知道虎賁的去處,而這樣的消息只能在傷兵所裡打聽。他換上商人衣服,沒事便到貴陽最大的傷兵醫院周圍晃悠,打聽裡面缺什麼,便去東邊進一些,完全以原價甚至低價賣出,自是任何人競爭不過。醫院裡很快有人與他熟絡,他便提出要進去打聽弟兄,道明自己真實的身份。 他的經歷嚇壞了醫院的主管,這人也無非是個上尉,更沒有老旦那顯赫的軍功,老旦又識相地留了幾塊大洋,悄無聲息地成了醫院的守衛官,做起朱銅頭的營生。他管著二十多個兵,個個都和二流子似的。老旦輕易收服了大家,略施酒肉,傷疤一露,都不用掏青天白日,寶鼎勳章桌上一丟,大家便全叫大哥了。老旦在醫院以財雄著稱,以義氣揚名,他自己花錢給受傷的弟兄們買酒買煙,每當一個熬不過去的士兵要伸腿兒的時候,就喊老旦要喝幾口,老旦便耐心餵之送之,瞞著醫生讓他們喝個夠。 醫生們對這莫名其妙的老旦頗為頭疼,卻忌憚他和醫院老大的關係,時間長了,也知道這傢伙能斷傷勢,他餵過酒的都活不了。太平間的人都有了經驗,一聽說老旦買酒來了,趕緊騰出地方准備接死人,抬下來的一個個自是酒氣熏天的,但不少都帶著笑臉。 只個把月時間,老旦在這兒便徹底無人約束,很多人質疑他的來意,但更多人在乎他的厚道。抬進來的傷兵很快便知道這裡誰是老大,也有些兵痞流氓的調戲護士,老旦只叼著煙鍋往他面前一坐,東拉西扯聊那麼幾句,這幫傢伙便嚇得不敢造次了。老旦有一天喝了幾杯,腦袋有點大了,便說自己得過青天白日,不知哪個嘴多的說出去炫耀,不少傷兵都向他問起此事,老旦忙說是胡說八道,嘴裡跑了火箭筒。 樓上的受傷軍官們也聽說了他,便有人拄著拐來尋他,五湖四海的都有,老旦自是又破費了些好酒好煙。軍官裡有個74軍其他部隊的上校,因為兩條腿都斷了,便被運到這大後方來靜養,得知老旦是守常德的虎賁英雄,忙託人將他叫去了房裡。 “老弟,虎賁的龍出雲你認識嗎?”上校半截身子戳在床上,兩條斷腿肉墩墩的立著,光頭上傷疤縱橫,一隻耳朵沒了,鬼知道他挨了什麼砲彈,竟炸成這個樣子。他張口便問龍出雲,自是要看他是不是個冒牌貨。 “認得,是俺們部隊的參謀主任,大個子。”老旦敬了禮,站在原地。 “王立疆呢?”這人還是不信,竟不讓座。 老旦一聽這名字,扑哧笑了,笑過之後,又覺得心疼起來,他搖搖頭想避免回憶泛起,但沒有用。他閉上眼擰著眉頭,咬著牙壓了下去。 “怎麼?你笑什麼?”上校有點兒怒,臉色登時嚇人起來。 “俺當兵就是他從河南抓來的,那是民國二十七年,後來他和團長高昱在湖北通城被圍,是俺從湖南帶了六個弟兄去救出來的;俺去常德也是因為他,他是57師169團副團長,俺就是他職下營長,守城第十一天他出去找援兵,被捉了,第十三天,俺眼睜睜看著他被鬼子押到陣前……他為了不讓我們難做,和鬼子同歸於盡了。”老旦語氣平淡,用最簡要的方式說出,卻見這位上校悚然動容,大粒的淚珠冒出來,扑哧哧掉在紅嘟嘟的腿上。不一會兒,他擦了淚,挺直殘破的上半拉身體,對老旦敬禮。 “老弟請坐,在下74軍原作戰部副主任葉雄,是龍參謀的同鄉,王團長的陸軍學院同窗。虎賁壯烈,是我74軍之驕傲,中華軍人之楷模,我未能與立疆共死沙場,一直耿耿於懷。”葉雄放下手,抓了枕巾擦淚,幾下便恢復原狀,笑將起來,“老弟既是虎賁余英,為何到了此地?” “長官不知?”老旦頗為詫異道,“餘將軍帶最後一百多人撤退後,鬼子佔了常德,蔣委員長認為他擅自脫逃,將他抓起來,還判了刑,俺們這些軍官也被抓起來要運往重慶。俺本不是虎賁原部,只是本著立疆兄去幫忙的,不服氣,路上便跑了。”老旦知道此人不會賣他,他看得出來。 “哦,那你又有所不知了,餘將軍只被關了四個月,各位將軍都為他說情,蔣委員長也知道誤會了他。他現在已經重回部隊,是74軍副軍長,57師已在重慶重建,師長李琰和我在南京便有交情,你要去,我一個電話便可告知,以前你逃跑的事一筆勾銷。”葉雄又接過護士遞來的藥,多得和一頓飯似的,好幾口水才吃完。 老旦慢慢等他吃完藥,說:“多謝葉上校,在下……倒不是這個意思。” “哦?那你跑來貴陽幹嗎?就為了乾這個?”葉雄指著窗外的衛兵說。 “俺本來跑不了,一個老家出來的兄弟幫了我,他卻沒跑成。我安頓好了湖南那邊的事,就想到重慶找他去。可倆眼一抹黑,不知去哪裡找,這才到傷兵醫院來,邊幹活邊打聽……我們倆都是王立疆兄抓來的,俺們村抓來幾十個,如今就剩我們倆了。” 葉雄上校看著老旦,微微一笑。 “是啊,好兄弟要在一起,王立疆和我同窗四年,情同手足,大家總是各忙各的,三四年沒見,他沒了,我成了這樣……”葉雄拍著腿說。 “葉上校……你這是……哪一仗?”老旦指著他的腿問。 “耳朵早就掉了,這兩條腿是兩個月前全軍撤向渝東的時候,我坐的車……被鬼子飛機弄著了,坐了回……飛機,人都飛……樹上去了,媽的……愣是沒死。”葉雄吃了藥,滿頭的汗流出來,臉色也變了。 “葉上校別說了,休息吧,你的身體不成……”護士遞過水杯,輕言細語道。 葉雄點了點頭,對老旦說:“我讓人幫你問一下57師在哪裡,你的兄弟叫什麼?” “哦,郭二子。”老旦忙道。 “嗯,記下了……我幫你……打聽一下他還在不在……你要去早去,等到……我的消息……就去,把我的車……給你,你看看……這裡的弟兄……誰還想一起走的,正好……做個伴兒。” 老旦見他幫這麼大的忙,趕緊站起來立正敬禮:“多謝葉上校,老旦感激不盡。” “不用謝我,老弟,別看……我兩條腿……沒了,你……為國家做的,比我多!”葉雄也給他敬禮,放下手時,老旦便見他要暈過去了,忙上前扶住。但他不明白此人問題在哪,腿傷已好,腦袋看著也全乎,怎地如此虛弱? 護士放倒了上校,給他蓋上被子。葉雄沉沉地睡去了。護士拉著老旦出來,離遠之後說:“葉上校心臟裡還有塊彈片,沒法手術摘取,他隨時都有生命危險。” 老旦哦了一聲,知道葉雄幫這個操心的忙,竟是拼著命了。 為了方便,老旦住進離醫院最近的一家旅店,白天依舊照看傷員,晚上便回去放心睡覺,等著葉上校的消息。老旦罕有地能每天睡上好覺,偶爾想起黃家衝,他都會起身喝口水,或者喝口酒,或是什麼都不管用,那就到旁邊的窯子裡……弄一下。小女子們長得都不錯,一個個水水靈靈,湖南的居多,要的錢卻不多,老旦連著去了幾家,小半年沒弄的那東西威風八面,折騰得姑娘們個個求饒。老旦弄上了癮,夜夜搗鼓,反正晚上也沒事兒乾。 可這一天弄不下去了。老旦酒足飯飽,挑了個沒來過的進去,隨便叫了個姑娘。老旦喝了茶上了床,擺好姿勢正要開始,見女娃子歲數不大,便順口問她哪裡的。那女孩子直勾勾看著他下面,咬著嘴唇說:“湖南,常德的。” 老旦硬生生停了下來,他慢慢直起身,看了看四周。牆壁灰暗,燭光微跳,窗幔散著脂粉味兒,女孩子的衣服整齊地掛在牆上,上面有湖南那邊兒特有的花紋。他那醜陋的東西在牆上投出側影,形狀如一支冰冷的刺刀。 “常德已經光復了,不想回家去?”老旦略覺羞恥,按下了那把“刺刀”,牆上的影子消失了。 “家人都死光了,房子也炸沒了,一個城都燒爛了,聽說還有沒炸的毒氣彈,回去咋活呢?想幹這個也沒生意呢。”女孩子依然擺弄著姿勢。 “多大了?” “十六了……” 老旦慢慢下了床,悄悄揪過褲子穿了。他走去鏡子前照了照,雖然背對著燭火,但滿身的傷疤依然顯赫,他摸著常德里打下的幾處傷疤,似乎還在隱隱作痛。 “回家吧,能回去就別在外邊待著。” 老旦走了,悄悄將三塊大洋放在桌子上。她回不回家他管不了,但從那天起,他再也不進窯子了。 這天醫院門口亂躁起來,醫生護士都跑了出去。衛兵告訴老旦,外邊拉來兩車傷兵,都是雲南那邊來的。老旦頗為納悶,鬼子打下了雲南? “是新六軍的弟兄們,他們是遠征軍部隊。”衛兵說完便去了,門口擔架不夠,要去倉庫裡拿。 老旦也下去幫忙,見車上抬下來的個個都缺胳膊少腿,裹得血糊糊的,還有的四肢全活,眼卻瞎了。這都是極重的傷員,不知打了什麼惡仗。他對遠征軍一無所知,回頭便去問葉雄上校。 “他們是了不起的,那是真了不起的。”葉雄說完這句頻頻點頭,像找不出準確的讚美之詞便用點頭替代,“遠征軍是去年2月設立的,他們奉命與英美軍隊協同,反攻緬甸,以保障開闢中印公路,佔領新平洋以東地區,然後翻越野人山,強行軍突擊,迂迴突破了胡康河谷和孟拱河谷,奪取了緬北要地密支那。” “為啥費這麼大勁?那裡鬼子多麼?”老旦不解。 “你平時只看中國地圖,沒留意那邊的,那邊有幾十萬鬼子,都是精銳的師團,珍珠港事件之後鬼子佔了東南亞,英國人差點被他們全消滅了。我們的遠征軍也去了幾十萬人,每一場也都是惡仗。這一仗打贏了,緬北連通雲南境內的滇緬公路就保住了。老旦啊,你知道為啥咱們能在前線上頂住鬼子?沒有東南亞這條生命線,中國戰場已經沒有作戰物資了。鍋裡沒有米怎麼吃飯?槍裡沒子彈更是不行,東南亞保住了,中國的大後方便保住了,要不然鬼子從西南殺過來,別說貴陽,重慶都保不住,東邊的鬼子再來個兩面夾擊,你說我們還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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