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戰爭軍事 凱旋在子夜

第10章 第十集

凱旋在子夜 韩静霆 10701 2018-03-18
江曼把從分部爭取來的冰箱安頓在隱蔽部,就到傷員的帳篷裡去了。在門口,聽見輕傷號小李在喊“護士”。一個男護士忙走過去,不料那小李皺眉道:“沒叫你,叫那個姑娘護士。” 嗤——有人笑了。 被稱為姑娘護士的小唐因這位傷員的“點將”,很不好意思,撅嘴不動:“有什麼事呀?” “你憑什麼不管我?” 這位小李是前天從後方醫院做了盲腸手術出院後上去的,沒參加進攻戰,也沒坐熱貓耳洞。他滿臉是青春粉刺,一雙眼機靈得很,活脫脫像玻璃球兒。聽說參軍前是“萬元戶”,小裁縫。想必平日吊兒郎當慣了,從來受不了領鉤緊緊鎖住喉結的約束。他背著吉他上了陣地,大大咧咧坐在戰壕沿彈吉他,一發砲彈送了他個輕度腦震盪,臂上還嵌入一塊彈片,吉他摔得粉碎。野戰救護所裡屬他傷輕,護士們也就不大照顧他,想必是受不了冷落,滿腹怨氣才故意找事兒吧?

“姑娘護士——你過來。” “李大亨你小子安靜一會好不好?”一位連鬢鬍子重傷號渾身是繃帶,像上了刑,叫道:“這不是你在自由市場賣衣服那時候了,嚷嚷什麼?” “別叫'外號'少管閒事。” “閉嘴吧!你還好意思叫護士?聽見一聲炮響就滾下來了——哼。” “你胡說!” 李“大亨”騰地要起來,暈眩,欲嘔,又躺下了…… 江曼權威性地發布命令:“都不許吵!——小李,喝水嗎?(小李搖頭)要不要便盆?(小李又搖頭)頭疼嗎?” 小李眼角的淚刷地流了下來。 沉默。 江曼打了水,像對待別的傷員那樣,給小李擦臉。小李抓了毛巾,擲回水盆,水的波紋在盪,似乎要盪出盆沿,向無邊的空間延伸。

越軍又打炮了。 從帳篷門口可以看到硝煙塵土在山上盤旋,上升…… 那位連鬢鬍子重傷員,在進攻戰中立了功,後來被地雷炸傷,從下來就不講話,也不願意聽到別人講話,開口就焦躁,開口就傷人。現在,他在用僅有的健全的拳頭在咚咚捶床發洩! 輸液架在搖盪; 輸液管在搖盪; 燈,也似乎在搖盪; 搖盪著的情緒,搖盪著的心,搖盪著的陣地…… 靜下來了。 靜得令人感到憋悶,透不過氣來。 彷彿那硝煙塞住了帳篷裡所有的人的嗓子眼兒…… 江曼在用毛巾角兒給一個傷員擦耳朵裡的土。那傷員忽然扭臉央求道:“護士長,唱個歌吧。” 氣氛似乎有所緩解。她看到傷員的臉似乎有了生氣,一雙雙眼睛亮些了,靈動些了。傷員們對於自己的無可奈何,對於未來的擔憂,由於離開戰場而引起的煩惱、焦躁好像都減退了,就像她是什麼歌星似的。

“我從小就不會唱歌,破鑼嗓子。” 整個帳篷都好像暗了下來。 又沉寂了。 連鬢鬍子又在敲床了,那聲音是緩緩的、沉重的,伴著粗粗的呼吸聲。 有人忽地用被蒙了頭。 江曼嘆口氣:“你們別這樣兒,唱就唱,可都是些老掉牙的歌……” 甭管順耳逆耳,她用嘶啞的嗓音輕輕唱起來了。如果歌聲能撫平戰友的傷痛,能安慰那些焦躁的心,她願意唱十天,唱到嗓子說不出話。歌聲這東西可真是奇妙呢,它那流動的節奏就彷佛是從一個心靈裡飛出的小鳥兒,去尋找另一個心靈。人生的道路雖然漫長,篩選下來的記憶卻只有幾頁。每個記憶都能奇妙地附著在一支歌兒上。由歌兒載著記憶,或是由歌兒銜出記憶。有時候,頂陌生的人也會從對方的歌聲裡看到他生命的高潮,看到他逝去的歲月。當年的靈魂又附體了! ——嗯,是的。她,只會唱那些過時的歌——可那些歌兒裡藏著她整個兒童年,也有少年,也有青年。她也不知道呀呀學語時學唱的《二小放牛郎》怎麼記得這樣清楚? “牛兒還在山坡吃草,放牛的孩子卻不知上哪兒去了……”歌聲裡她恍惚又是個奶聲奶氣的小姑娘了。愛哭,是,眼睛老是水汪汪的——可她也愛笑呀!戴紅領巾時唱著“讓我們蕩起雙槳……”嗯,無憂無慮,天真爛漫,那時候可有多好!她唱得很輕,嘴張不大,她唱歌的時候目光低低地盯在帳篷角落,就好像在找什麼。是呵,為什麼她要唱這支《三套車》呢?她在這支伏爾加河上的歌裡能找到什麼呢?到北大荒又是去找什麼呢?那漫天的風雪呀,沒邊沒沿的荒甸子呀,飛龍、山雞、鵪鶉——撲嚕嚕又飛來撞她的心口了。她,童川,還有小燕,坐在雪爬犁上進軍北大荒,是順風。風馳電掣!天老爺,快得睜不開眼!大夥兒全部發了狂!誰的心上不帶著創傷呢?家破人亡的,父母身陷牛棚的,本人無權戴紅袖章的……誰也不懷疑自己從娘胎裡帶了一身的錯兒,需要再教育,誰也不懷疑自己將屯墾戍邊一輩子!人和思想全部任意在雪原馳騁、馳騁。放肆地喊哪,叫哇,讚歎哪,後來,是誰唱起了一支蘇聯歌曲,所有的心靈一下子抱住了這支歌。雪爬犁的鈴聲、風雪的嘯音和破鑼嗓子攪和在一塊兒了——“冰雪覆蓋著伏爾加河,冰河上跑著三套車……”嗓子不會拐彎兒,冰爬犁卻拐彎兒了,頭和頭撞在一起,撞得睫毛上的冰霜咔啦咔啦響,好疼,疼得歡天喜地。揉揉腦殼,呵呵地笑,拳頭上裹著“大刀”的棉手套,伸出去,擂向那撞她頭的伙伴——他是誰?呵,童川!

呵,童川! …… 森林小火車站的冰水襲擊;木板房…… 篝火。 天橋,火車頭噴出的白煙裡,旋轉著失望的信封和郵票…… 和平餐廳,白酒,紅酒,那隻捏轉酒杯的大手…… 空蕩蕩的新房,床頭櫃上一枚松針…… 大林和她的別彆扭扭的照片; 大林從新房走出去了,永遠地走了…… 烈士墓前一束塑料花,白緞帶上寫著她的名字…… 別人也能在這支歌裡找到自己嗎? 《三套車》已成為合唱,在深厚的男聲合唱裡,江曼收不回思緒,悄悄走出了帳篷。 炮聲隱隱在遠處滾動。 她記得,那是個又是霹雷又是閃電的傍晚。是的,打雷的傍晚,她得到了林大林陣亡的消息,到林家去。她想安慰安慰二位老人,也想看看大林的遺書。她不僅是在形式上,而更重要的是從感情上都要盡盡亡人妻子的心。只有這樣才會使她負疚的心得到一些兒安撫。自從大林走後,母親到林家來同林父林母做過一次談話。她沒登過這個門兒。她在門口踟躕了好久,才乍著膽子愧疚地輕叩了兩下門。

門開了,滿屋子是人。有民政局的,也有大林所在部隊的同志。也許是心理電波,她一下子就看到了牆壁上掛著的披了黑紗的大林的遺像。霎時一切似乎都不復存在,那黑框緊緊地箍住了她的心,她的兩眼模糊了,耳廓也嗡嗡響,乃至開門的小林問她兩聲,才醒過來。 “你找誰?——你找誰?” 小林故作陌生的問話裡含著憤怒。 “啊……我來看看……” “看什麼?人都不在了!還來看什麼?您請回吧!” “逐客令”很強硬,江曼卻動也沒動。林海孟瞧見了,過來生硬地撥開了小兒子,對江曼道:“孩子,進來,孩子,進來吧。” “我來看看你們二老……” “啊,好,好。我們想倒出空兒去看看你呢,你來了我們都高興。”說著他向林母一望,那位老婦產科醫生無法高興,眼圈又紅了。老人的寬厚、慈愛、理解,使江曼心酸。可是別哭,她想,你別去引人家的眼淚。她看了看林海孟,老人硬撐著,手扶著桌角,去倒茶。他人瘦了一圈兒,紅腫的眼睛顯得更小了——林大林要能活到這年紀,也一定是這樣的。他臉上的皺紋在緊縮,搐動,彷彿一鬆下來,人就會垮掉。他在解脫自己,接著剛才的話茬儿,對部隊的人說:

“打四平那一仗,我們一個連下來,就剩了七個人哪!” 江曼在和大林相處的日子裡,不知怎麼,就是叫不出“爸爸媽媽”來。現在想發自內心地想叫一聲。這一聲叫出了口,就意味著要在肩上加一副擔子,意味著她將永遠為這個家庭去犧牲,意味著她對亡人的敬愛和悼念。可是,她的目光與小林那仇視的目光相碰了,她的目光折斷了,垂下了頭。 林父把大林的遺書遞給了她。 她一下子就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請爸爸媽媽轉告江曼,我是個凡夫俗子,我擺脫不了自己的狹隘,我追求不應該追求的,忘不了應該忘記的,留戀不應該留戀的——現在我的痛苦都將隨著肉體的消滅而不存在了,我想到我給她一定帶來了不少的痛苦,心裡很難過。誤會,這真是一場誤會啊!我長在動亂,將死於疆場,我們這一代人幸運地經歷了一切!同時也經歷了不堪回首的痛苦。江曼她受的苦夠多了,苦難雖然是人生的學校,可在我臨離開人世的時候,多麼希望她再也不必受苦,勇敢點兒快快活活地生活啊!我犧牲之後,第一,為籌辦結婚用的一切費用都不要提,但一定要讓她忘了我。第二,希望她去愛其所愛,我犧牲不就是為的這些嗎?第三,她要是不知道我已死去,不必告訴她,離婚證明隨信寄去,給她就行了……永別了! ……

信紙在江曼手裡抖動。她心說忍著淚,忍著淚,可馬上就忍不住了。大林是帶著生活的遺憾去打仗、去死的。他的心有多好!人沒了,才清晰地看到他的樁樁好處。他的嚴謹,他的寬容,他的忍讓——甚至他那些犯小心眼的地方,也會使江曼理解到都是因為愛,因為愛得深,愛得真。她應該給他一切,可她想自己也是忘不了應該忘的,留戀不該留戀的,她沒有辦法乞求原諒了。 外面下雨了,雨嘩嘩地響。 想必民政局和部隊的同志都清楚她和大林的關係,不勸,不言,只呆坐著。 小林卻摔門而去,風雨順著門縫撲進來,怪冷的,她打了個寒噤…… 當江曼走出林家的時候。天已很晚了。那雨越發下得猛,陰沉的天彷彿要塌了。林海孟把雨衣給江曼披在肩上,二老送她出了門。

江曼裹緊了雨衣,斜著身子在雨幕中穿行。她不得不站住了,公共汽車站的雨棚下面,小林渾身透濕,等著她。 “有句話,我非問問你不可。” “請問吧。” “我想問問閣下,邁進我家門檻的時候,愧不愧得慌?” “你是等在這兒討伐我的?” “不。我就是看不透。” “看你用什麼眼睛看了。” “什麼意思?” “小林,夠了,你別不讓人活了!” “什麼什麼?你活得還嫌不滋潤?我問問你——我哥哥背著六七十斤武器裝備開進的時候,你在幹什麼?他在那兒流血,犧牲的時候,你和你那個'針葉'在幹什麼?是不是在喝酒?閣下,你們沒從酒裡喝出血腥味兒吧?我哥哥活著的時候,你對他……現在你又人模狗樣兒地到我家來了,哼,你到底要什麼?”

這番話連損帶罵,深深地刺傷了江曼的心,她在一陣陣發抖,道:“難道我到你家來是要撈什麼?” “你要是有良心,可以問問良心。” “你?!小林,我不必對你解釋!我來看看兩位老人有什麼錯?” “得了得了。”小林越說臉越白,越白話越衝,“用不著你憐憫!好像你對我哥哥挺不錯的。你懂得烈士這兩個字兒是怎麼回事嗎?我準備到哥哥的部隊去當兵了,走以前也想問問你,你不是對烈士挺敬仰、挺懷念嗎?南線還有戰爭,烈士的妹妹可以當兵,你當然也可以以特殊身份兒要求上前線,可你——您,敢嗎?” “你把人瞧扁了。” “不是,是看不透!” “只要能去!” “你要敢去,我林小林用身體替你在前邊趟地雷!”

“好啊,我先謝謝你。” “不謝。” “我等著了。——聽著,我到你家不是來撈稻草的!我沾了你家甚麼光?只有眼淚,眼淚!……給你,這是你爸爸借給我的雨衣!” 江曼實在忍不住這番斥問、侮辱、蔑視了。她激動萬分,把雨衣從身上扯下來。擲到林小林身上,轉身投入風雨之中。 林海孟和林母看到了小林與江曼的對峙,跑過來時,江曼已跟踉蹌蹌在風雨里疾走了。林海孟扯過小林懷裡的雨衣,喚道:“江曼!江……曼——!” 江曼聽到林海孟的呼喚,心一顫,滑倒了。 林海孟嘆道:“小林你說了些什麼呀,你逼人去死啊!”他要去攙起江曼,剛一動,左胳膊被林小林死死地扯住了:“爸爸,甭管!我說得沒錯兒!讓這些耍人的小姐,也嚐嚐犧牲和戰爭的滋味兒!” 林海孟被扯得脫不開身,他連日幾乎壓抑不住的悲痛,他的煩悶、悲哀,對小林這行為的氣憤,全在一剎那發洩了——他掄起右掌,狠狠地抽了小林一個耳光: “你這人事不懂的混蛋!我們夠受得了,夠受得了………” 小林撒了手,兩眼流了淚。 江曼摔倒在泥水窩子裡,被這一幕驚呆了,忽而爬起來,瘋了似的跑過來,抱住林父的兩臂,搖撼著: “您別這樣兒,您別這樣兒!……您要打,打我吧!打我吧!” 林海孟把雨衣給江曼披上,顫抖著說:“哪能啊?!孩子,我能打你嗎?………你受的罪夠多了。你母親把你的事都告訴我們了,你沒什麼對不起大林的地方……我和大林的媽都知道,知道你也很難受。節哀吧。我們知道你是個知情達理的好孩子。” 面對這寬容、厚道、藏起自己的痛苦,只想安慰別人的老人,江曼還能說出什麼呢?她早就要叫出的那個至親至敬的稱呼,此刻全化成感情的熔漿,從她的喉嚨口噴出來: “爸……”這一聲很弱,她一躬到底。 “媽媽!——”這一聲強烈極了,她隨之抱住了失掉兒子的老母親。 林海孟在得知兒子噩耗之後,第一次刷地流下了兩行淚。 江曼俯在老母親的肩頭,啜泣道:“媽媽……,讓我這麼稱呼您吧!往後我侍候您二老,我一輩子不再結婚了。媽……” 在場的人的心靈無不戰栗,感動。就是那久做撫卹工作,看慣了烈士親屬眼淚的民政局幹部,這時也為之動容、垂淚。 失掉了兒子,得到了女兒,兩位老人的心被感化得熱騰騰的,眼淚也是熱的。可是,江曼說出“一輩子不再結婚”這話,卻使二位老人沒法痛痛快快回答了。老母親說:“你是個好孩子,我知道,我知道。別難過了,你瞧我都不流眼淚了……”哪兒的話呀?她的淚和江曼的淚摻和著流呢。她又道:“有什麼難處,有什麼要求,對我們說……” “我想給大林去掃墓。” 部隊的同志忙答應。民政局的同志招呼大夥兒回屋去。江曼要一個人呆著,搖搖頭,兩位老人讓她走了。人們離開了公共汽車站,小林卻在雨棚裡的長椅上坐下來,雨,下得似乎小些了,淅淅瀝瀝的,織成網,織成簾。雨中車來了,車去了,碾得水花四濺。雨中那交通崗的紅燈、綠燈、黃燈,燈暈模糊,色調與光譜交替閃現。這個世界是多麼紛繁複雜啊,東去的,西往的,人走的路不能只是單行線…… 大林的犧牲使江曼陷入生與死的思考,也落入了榮與辱的漩渦。一周後,大林的事蹟見報了,童川的名字也赫然印在報端。江曼當時在護訓班學習臨近結業,正在友誼醫院實習。護訓班師生與友誼醫院很快便知道了江曼是烈士的妻子。於是,黑板報出了專刊。醫院號召向烈士學習,請江曼做烈士生平事蹟的報告,她所處的位置使她拒絕了。拒絕了也罷,她正在哀痛中——領導和同志們這樣理解。人們盡其可能安撫,照顧和體貼烈士的未亡人,實習醫院不再排她的班,但決定在兩個月後的結業分配時,將江曼留在友誼醫院——這令人矚目、羨慕的良好的工作環境中。她害怕這樣,這樣一來她會一輩子心裡都不安。這日,江曼從醫院黑板報專刊前走過,垂了頭,像是怕林大林三個字灼痛了心。她更怕人們對她與大林的感情糾紛一知半解帶來非議。她回家去,走入洋火桿胡同時心更是不安。醫院在寵她,胡同里在貶她。街坊鄰居對於幾個月前江家未成婚的婚禮記憶猶新。特別在大林犧牲之後,老街坊們靠著門板兒、扒著窗戶向她射來冷眼,投來閒言碎語。江曼走入小胡同碰了熟人打招呼,人家也是低了頭擦肩而過。忽然她看到了護訓班的老師同學在前面走,提著蘋果、麥乳精一類慰問品。那些人在胡同里與江曼的“媒人”劉大媽問路:“江曼的家在哪兒?”“前邊第三個門洞兒。你們是——”“慰問烈士家屬。”“噢——”那老大媽一聽烈士二字眼圈就紅了,欲說未說轉了身,瞅見江曼,恨不能用眼皮將江曼夾起來,再摜到地上。老大媽往地下啐了一口……唉,江曼呆呆地立住了,她覺得那老大媽是在“啐”她的人格、靈魂,心如蜂蜇。她不想回家去接受慰問,那光榮和撫卹不應該屬於自己。她到胡同口小副食店去停停,想等著慰問的人走後才進家。小副食店一位售貨的“漂亮妞兒”,見她過來,用布撣子啪啪地抽櫃檯,抽得灰塵四起……她在懊惱中突然產生了為自己爭辯、洗刷的想法,從哪兒開口呢?挺直了胸脯,怒沖沖直視那“漂亮妞兒”,直到對方轉回身去摳指甲,才罷休。 她只好到街里茫然地亂走一氣,西單,長安戲院門口,電報大樓……她的思緒紛亂,在過去和現在之間跳躍。是呵,她曾經為生產建設兵團的一個“兵”字兒誘惑,豁了命奔向了北大荒。想想,真像是在沙漠裡行走,以為自己是在直線行進,卻偏離了方向,最後陷入了環形的迷茫,從北京走,又回到北京了。北京對於她究竟又有什麼特殊意味呢?家成了廢墟,母親終日嘮叨,待業,婚姻的苦惱……難道友誼醫院便是她的歸宿麼?當這優越良好的工作環境向她招手的時候,她突然覺得那不應該屬於自己。憑什麼要接受大林用生命換取的饋贈?她想她在那兒,將會一輩子不得安生。她一向認為自己是有報效祖國的起碼覺悟的。可是,小林胡說了些什麼?林大林在流血、犧牲的時候,她怎麼了?乾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為什麼街坊四鄰也用白眼夾她,啐她,背地里數落她?她難道對烈士毫無感情?林大林能去犧牲,童川能去打仗,就連林小林也似乎熱血滿腔,她江曼難道就萎了?縮了?對,離開北京,當兵去,上前線去,就這麼決定了。 她想著,拐入西單六部口的郵局,迅速地給小林寫了幾個字: “小林:謝謝你的提醒,希望你實踐自己的諾言,請多幫忙!——咱們到雲南部隊見!” 她把這封信投入信筒,心裡輕鬆多了。 那日下午,她回到家,默默地到冷水管子底下衝了衝臉,還沒喘過氣兒來,老娘的“經”已經開始念了。老太太好像在第一張“網”破了之後,重新“吐絲”、“作繭”,力圖“捕俘”她: “又來慰問的了。大林這孩子死得值呀,讓人念叨,讓人提起來就淌眼淚。唉!………一說到他。就恍惚他還在眼目前兒晃……慰問的留話兒了,日後把你留在友誼醫院,照顧你。還叫你節哀,這節哀我解不透,是什麼意思呢?” 江曼無言。 老太太在給女兒燒雞湯,用蒲扇扇火: “我就說——死生有命,誰不是一抔黃土?得往開裡想不是?甭管怎麼說,你還是黃花閨女呀!” 越說越俗了,說了一晌才發現女兒已進了房,閂了門。 “我說你聽見沒有?和你一塊堆儿下兵團的童川,也到南邊去了?” 江曼忽地打開門:“媽,您能不能讓人安靜一會兒?” “不能!六十了!生就的骨頭長就的肉,我就這樣兒了!我害你咧,不能。” 老母親賭氣,江曼心裡的話也給擠兌出來了,母親的“捕俘”堅定了她的選擇和決心:“成,您就說吧。還有什麼,說吧。我哥哥也快調回北京了,我等您今兒說完,說夠,明兒就離開這兒。” “哪兒去?” “當兵。” “美得你!” “您又錯了,媽——吔,我不是在北京,在大城市當兵。我要上前邊打仗去!” “什麼什麼?” 天王爺爺地奶奶!老人混濁的羊眼瞪大了,毫無神氣兒。她那蒲扇嚇得落地拾不起來,又氣,又怕,又不敢爭競,怕由於母女的生分促使這話真變成現實。江曼一小任性,她在剎那間被擠兌出的“絕話”,轉眼真就會做“絕”了——畢竟是母親,她了解自己看大了的女兒。 江曼砰地又關了門。 煨在火上的雞湯咕嘟嘟冒泡兒。 齊小燕不知什麼時候來的,聽著,瞧著,“噗”地一笑,說聲:“伯母您少說幾句吧。我要是江曼,早讓您擠兌跳河去了。” “誰擠兌誰呢?誰擠兌誰呢?” 一陣香水味兒從江母身邊掠過,小燕“刮”到了江曼身旁:“曼姐,報紙我看了。真怕你的精神下了地獄……走吧,跟我找開心去。” 哪兒有開心的鑰匙?小燕死說活說把江曼帶了出來,順文津街向東走。北京,正是五月。北海裡舟艇系岸,從大橋上望去,水里的雲,水邊的船,岸邊不遠處正在興建的樓群,疊印出動靜相間的畫面。白塔被綠的柳色托著,春已經很深了。江曼對這一切都沒感覺,一味地沉默。小燕憋坏了,邊走邊道:“曼姐,你可把老太君嚇得差點背了氣。你是氣話呢?還是真要當兵?” “真的。” 小燕痴愣愣地,想從江曼臉上看出個“假”字兒來。 “不認識了?” “我看你不像江曼,倒像英雄趙一曼。” “我小時候為趙一曼流過淚……” “還寫過作文呢!你以為自己還小哇?” “我真恨自己長不大。” “我不信你要走,不信!誰不是削尖了腦袋要留北京呢?在北大,有人剛入學就採取基辛格似的穿梭外交,為的就是佔住這塊風水寶地啊!當初咱們不也說——回北京撿破爛兒也認可嗎?而且,你很快就留在友誼醫院了,別人瞅著就得紅眼病,您可好,要走?當兵?別開國際玩笑了。” “小燕,我早不會開玩笑了。我考慮很久了。人家不是還得承認我和大林的關係嗎?當兵是可以的。” “殉情?看得出你對大林也是有感情的。” “看這個情字兒怎麼講了。” “要不——是去找童川。” 江曼搖搖頭,又搖搖頭,自言自語:“我這輩子絕不再結婚了,我誰也不找。” 兩人無言,在北海長橋上走過。 江曼發現對面橋欄邊走著一個人,那人穿著極樸素,甚至邋遢。冬天的對襟襖罩,罩著春天的毛衣,袖口有毛線脫落。他推一輛破自行車,頭髮亂蓬蓬,眼鏡兒閃閃熠熠,老是向她們這兒瞧。她們走快,那人便快,她們慢行,那人便磨蹭。 江曼忙扯扯小燕衣袖,朝那人努努嘴。 那人卻笑笑,點點頭。 小燕也笑了,悄言道:“是給我'跟包'的——餵,”她高聲喝叫,“你過來。” 破自行車趕緊噹啷噹啷斜過來。 “這就是受難的'基督',江曼,叫大姐。” 那人笑笑,伸出手來:“你好。” 小燕:“江曼,介紹一下,這位也曾在兵團呆過的,是我們的'大師哥'——立志於小說創作,沒長鬍子也被稱之曰'托翁'。” “還有呢,”“托翁”道,“我自己補充介紹一下,市井細民,家境貧寒,母親年邁,兄弟成行。北大學生,狂妄分子……” “得了得了。臭貧!”小燕說,“曼姐要當兵走了,說說你的意見。能理解嗎?” “理解?怎麼說呢?法國考古學家德日進破譯五千年前巴比倫的楔形文字密碼,才用了八年;清代羅振玉考釋三千年前甲骨文,用了十四年。人生不是甲骨文,也不是楔形密碼,破譯它卻需要整個生命過程。” “又臭貧。請你正面回答。” “我能理解。” 小燕“噢”了一長聲,自己也在思索了。她揮了一下手:“'托翁'——趕緊回去準備吧。”那人像得了“令箭”,飛車而去。 “準備什麼?” “不告訴你,讓你嚇一跳。” “他到底是——” “他捲到'天安門事件'裡去過,蹲過幾個月班房。人不錯……可我們也就是一塊玩玩。全是逢場作戲……”小燕憂鬱了,剎那間又把隱衷全收起來,佯作快活道:“通向'墳墓'的婚姻不屬於我——曼姐,做個'自由'人才他媽的好呢,好哇……好!” 小燕在苦笑。 江曼也在苦笑。 兩人靠在故宮旁邊的護城河圍牆立著。 江曼:“小燕,我走之後,哥哥說話就調來了,他會接媽去住。逢年過節你替我看看老人。” “瞧你——說得人心裡不好受!好像你是去當敢死隊,去了就回不來似的。當兵的事沒準兒還成不了呢!” “準成。” 小燕瞧著曼姐——她那濕潤的眸子裡,是金碧輝煌的故宮角樓,是依依的柳絲,那金黃、朱紅、淺灰和新柳嫩綠的色彩在她眼裡互相浸潤著,使她的眸子顯得深不可測,色彩豐富而又氣象森然。江曼的眸子慢慢動了,移向沙灘街頭。那裡聳立著美容珍珠霜的廣告牆,上面繪的肌膚細嫩的時代嬌女與古老的紫禁城面面相覷。歷史與現實的時空縮短了距離,古老與嶄新的一切都是那麼誘人。 就這麼別了麼,可愛的北京? 街上行人匆匆的。幾輛天藍雜乳白色的一○三路、一一一路無軌電車駛來駛去。嗯,可真有意思,它們高高地拋起兩條“長辮子”,彷彿正當青春年少!江曼瞧著,心裡漾起一種行前的依戀和惆悵。這種情緒她不止一次體驗過——當初奔赴北大荒,後來從森林小火車站返回北京,都有過這種情緒。可這次——似乎又和任何一次告別與歸來都不同。 是因為心裡憂鬱? 是因為人總歸是慢慢長大了? 是因為看到了未來的嚴峻? ……? 小燕拖著江曼來到南池子她家的樓前,仰首向樓窗看了又看。這位北京一家報紙副總編的千金小姐,今兒把爸爸媽媽全“轟”走了。樓裡家家鎖著門,人們全上班、上學了,一點聲音也沒有。江曼和小燕的腳步聲橐橐的,顯得空曠、沉悶、寂寥,而又響得過分。 踏上三層的樓梯,一級,二級,三級…… 門把手擰動了,門打開了,一點聲音也沒有。 突然,從屋裡發出“一——二!”的命令聲,旋風似的,從廚房,從臥室,從客廳,甚至從廁所衝出了十來個青年人,他們隨著人的衝撞,聲音也在衝撞。他們從不同音階上一塊兒起了調,開始了混聲的、渾濁而響亮的吼叫: “冰雪——覆蓋著伏爾加河,冰河上跑著三套車!……” 江曼驚叫:“哎呀!北大荒人!” 她的聲音淹沒在那沒腔沒調,有情有致的混聲合唱裡了。青年人們用歌聲簇擁著她,推著她,回答著她,問候著她。這些一起在北大荒活過來的伙伴,有的已經是孩子媽,有的已經是父親了,似乎只有湊到一塊兒才接續著他們的青春。他們之間,有的是壯工,有的是美術編輯,有的是賣菜的,有教師,也有至今沒事可做的。同在北京,平時各人忙各人的事兒,難得相聚。小燕在電話里傳遞了江曼的消息,你串連我,我串連他,全來安慰他們的“兵團戰友”來了。可是,一切安慰之詞,一切問候,全不如這事先安排好的節目——歌聲來得有力,使人回憶,使人振奮。夾雜在歌聲裡的話兒,時時被淹沒,但又是在點明這次聚首的主題——“瞧整個北大荒都來了!”“哥們儿姐們儿全怕你跳護城河吶。”“江曼,我就說你死不了。”“你瘦了……”隨著粗獷的歌聲,伸過一雙手;隨著忘乎所以的吼叫,又伸出一雙手,整個樓房都在震動、共鳴。江曼不知先握哪雙手好,先應誰為是,只是一遍遍地重複著“謝謝”,“謝謝”,“謝謝……” 江曼被擁入客廳。有人拼命吼了兩聲“看吧看吧——!”歌聲戛然而止。江曼大吃一驚——夥伴們準備了一桌特殊的盛筵!每人準備一樣菜,每樣菜都必帶著北大荒風味:涼拌木耳,炒黃花菜,土豆色拉,油炸黃豆,還有豬肉燉粉條。酒呢,是山葡萄酒。 “托翁”率先舉起酒杯:“舉起來吧。江曼給咱們帶來個可以和唐山地震相比的新聞。剛才我沒充分錶達自己的意思——對於她要去當兵的意念,我說——能夠理解。咱們這些人哪,讓'文革'愚弄得夠苦了,我罵過,罵自己狂熱,瘋了,是不折不扣的混蛋!我說過,當'炮灰'當'闖將'當夠了,再過問政治是狗——可是,後來我還是捲到'天安門事件'裡去了,差點搭上小命。所以我說,咱們這些人就這個德行,說一聲為報效祖國,再組織'敢死隊',還是咱們這些'倒霉蛋'先上去!為'敢死隊'乾杯!” 有人“唉”了一聲,無可奈何搖搖頭。 有人說:“我總覺得自己是介乎上一代和下一代之間的兩棲人。沒有老的那種對政治宗教般的虔誠,也沒有小的那樣敢於接受一切文化的勇氣。上邊侍候著老的,下邊背著小的,還得自學……我問過自己——你他媽為什麼呀?不知道。” “托翁”:“就這樣,咱們比老的開化,比小的成熟。瞧著吧,咱們中間會出現國家總理,將軍,諾貝爾獎金獲得者……” 有人聽了這話卻不滿了,啪地放下杯:“我連個喝粥的工作還沒有呢……” “咱們是負重的一代……” “是牛。” “是駱駝。” “是馬——是奶馬!吃的是草擠的是奶,跑得又快……” 小燕說:“喝酒吧——乾杯吧,別胡論胡侃了。我說咱們什麼也不是,是'四不像'!不,是人,是渾身帶傷的有脊樑的人!為了人——乾杯!” 乾杯! 噹啷,噹啷,噹啷! 薄如紙,脆如酥的高腳玻璃杯相撞時,發出悅耳的聲音,同時那聲音也實在令人擔憂,擔憂玻璃會在頃刻間破碎。 生命破碎是不會有這種聲音的,可江曼卻想到了一個生命在頃刻間的破碎。杯中的葡萄酒是紅的,哦,的確是紅而稠得像血。記得小林問過“你從酒裡喝出血腥味兒了”沒有。永遠也喝不出血腥。可是,看那紫紅的酒漿在杯中盪動,江曼真的想到了血。她無心喝這酒,她怕掃了同伴的興,可她提不起興致。她的情感,她的思緒,在無法擺脫的哀痛和悼念中輪轉。酒,在眼裡模糊了,殷紅的顏色卻在眼裡化開了…… 她放了杯,盯著杯中物…… 小燕也放了杯:“江曼,說說真實情況,大林是怎麼犧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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