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戰爭軍事 八千男兒血·中日常德會戰紀實
八千男兒血·中日常德會戰紀實

八千男兒血·中日常德會戰紀實

张晓然

  • 戰爭軍事

    類別
  • 1970-01-01發表
  • 236518

    完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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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引子將軍成為階下囚

光復常德是在日軍撤退到百里之外的澧水一線後成為事實的。國軍第18軍、第79軍、第44軍虎視眈眈地與日軍對峙,尤如隔河相望的兩群猛獸。打進城來的國軍第58軍、第72軍、第74軍終於輕鬆地在城裡喝開了慶功酒。這是1943年距離歲末只有十幾天的冰涼的冬天,一座古老繁華美麗的常德城毀滅在爆烈冷酷的戰火之中,只有清幽的沅江水依然在遙遠、稀薄的陽光照耀下沒有變容地緩緩流淌。 將軍帶著一名參謀和四名衛士在廢城瞎轉。在沒有完全美式化之前,他們穿的全是土黃色的棉軍衣,勾破的地方露出白色的棉絮,他們膚色黯淡,唯有將軍衣領上的兩顆金星泛出微弱的光澤。 面對廢墟,將軍有些神經質,一言不發,磕磕絆絆地在瓦礫堆裡行走。周圍的人誰也不敢跟他說話,與他保持著距離。他們走到東門附近,先看到那三丈厚的城牆,垮得只剩下一條土堆,城門洞無影無踪。尚有幾段沒有垮的城牆,城面上千萬個大小疤痕,像麻子一樣。在城中心,全城如同廣場,放眼可以看到任何一處舊城基,城里遠遠近近全是瓦礫堆。瓦礫堆不僅堆遍了每一所炸毀燒光了的屋基,就是每一條街巷,每一條馬路,也全都讓碎磚碎瓦湮沒了。將軍領頭踏著亂磚,折向西走,這時太陽已經升高,陽光照著這龐大的瓦礫場,顯示出驚人的畫面。像一幅荒誕派油畫,上上下下、橫七豎八的磚頭瓦片、橫梁倒木,全是通紅的、火紅的,紅得有些虛假,紅得讓人不忍目睹。

瓦礫堆上,不到三四尺路,就有一具面目猙獰可怖的屍體。有的是日軍士兵,有的是自己弟兄。從面孔上已分辨不出,只有在衣服上辨認。到了上南門、雙忠街一帶,這裡算是城裡僅僅倖存的房屋區,縱橫約摸20丈,有分不出界限的屋子若干幢,但都揭了房頂,零碎的木架,搭著幾塊殘瓦,門窗戶扇全已東倒西歪。將軍輕輕自語了幾句,似乎是說這裡是肉搏最激烈的地方。的確,周圍屍體重重疊疊,有的缺手,有的斷腳,有的破了胸膛,有的碎了腦袋。有些屍體,已生了蛆,蛆在死人臉上鑽著眼睛和鼻孔。說不出是一種什麼奇臭,在空氣裡撲人,只覺得腸胃熏得要往外翻。 由雙忠街轉彎到中央銀行守城第57師司令部門口,將軍停住了。這是全城最牢固的鋼筋水泥結構房屋,也被燒毀成了一個爛殼子。大門口曾經發生過短兵相接的肉搏,圍牆打得像馬蜂窩,將軍伸出手去撫摸,像是在撫摸少女柔嫩的肌膚。

再轉到小西門,城牆原來有幾人高,現在被炮火轟得像防汛的河堤。大西門還有餘火,磚瓦堆裡冒出裊裊青煙,幾棵數人合抱不攏的古樹,被打得剩成了禿樹幹,與幾根被燒焦突兀站立的電線桿相配襯。在北門,將軍不知是咳嗽還是乾笑,發出幾句聲音。這裡是日軍最先破城的地方,城牆基的外面,有幾百具日軍未來得及運走的屍體,黑壓壓一片攤在爛泥地裡。屍體全都腐爛,北風吹來,臭氣熏得他們皺著眉頭無法站立。確切地說,腐爛的屍體才真正像徵著戰爭已經過去。 “師座,咱們回去吧。”參謀終於忍不住,硬著頭皮提醒了一句,“王軍長、魯軍長、傅軍長和戴軍長他們還在帳篷裡等您呢。”參謀指的帳篷,是城西北角的幾座特大號軍用帳篷,那是城裡的上風口,臭氣稀少得多,將領們的帳篷全搭在那裡。

“回去吧!”餘程萬仰頭望著湛藍湛藍的天空,重重地吐了口濁氣。 “砰砰砰!”一瓶瓶由美國空軍從駝峰航線運進的地道法國香檳被啟開了瓶塞噴出了激動人心的白沫。瑪瑙似的酒液在玻璃杯裡放射出奪目的光艷,奇異的酒香和腳下的泥土味混雜在一起,溢滿了暖烘烘的帳篷。 王耀武舉起酒杯,用濃重的山東話吆喝:“來來來,大家都舉起杯!”他是第29集團軍副總司令兼第74軍軍長,在座的數他官階最高,所以他理所當然的是酒會主持人。響應他的提議,帳篷裡圍著桌子的第58軍軍長魯道源中將、第72軍軍長傅翼中將、第74軍58師師長張靈甫少將、新11師侯師長、新10師肖師長、常德縣戴九峰縣長以及名氣很大的中央社戰地記者文傑等都興高采烈地舉起了手中的酒杯。

“咦,”王耀武突然發現餘程萬沒有舉杯,就說,“石堅兄,你在想什麼心事呢?今天這杯酒,你最應該喝,你率師守城,勞苦功高,這第一杯酒,算俺們敬你石堅兄的!” “對對對!”眾人都附和著。 張靈甫把酒杯塞到餘程萬手中,敦促道:“快快,老學長,乾杯了!”他們都是黃埔畢業生,餘程萬是黃埔一期,王耀武是黃埔三期,張靈甫是黃埔四期,所以餘被稱作老學長。 餘程萬的思緒彷彿在另外一個世界漫無邊際地遨遊。他是個標準的儒將,他的學歷相當於現今的博士,讀書造成的深邃,使他對生活的體驗比別人要細膩、複雜幾倍。半個多月空前絕後的血戰,足以使一個人精神麻木甚至崩潰,也足以使一個人淡漠以致冷酷地看待這個人生世界。很難說他此刻在歸納什麼,或者說擔憂什麼、希望什麼、回憶什麼,他所要說的話全都匯集在他深褐色的眼眸裡,向周圍交替投射出各種捉摸不透的目光。他把酒杯擠進緊閉的嘴唇裡,然後迅速一飲而盡。

附庸風雅的戰將魯道源喜歡吟詩作詞,他自我陶醉地念道:“動地驚天泣鬼神,軍稱長勝克名城。月明江畔朔風起……” 沒等魯道源念完,心急口快的張靈甫便揮箸大叫:“算啦算啦,快吃吧!”說罷,夾起一塊滷汁淋漓的牛肉塞進嘴中嚼咽起來。 勤務兵臨時給將軍們搭的桌子上擺滿了後方勞軍團送來的雞鴨魚肉,以及美國罐頭。將軍們的吃相不比士兵們文雅到哪裡去,一陣喉嚨蠕動的風捲殘雲,桌上的酒菜便消滅了大半。站在一旁佇立不動的副官及時地一招手,勤務兵們又往桌上添牛排、雞腿。 正在這時,帳篷外傳來一陣“立正”的口令,衛士報告:“傅副總司令到!” 眾人剛把埋在肉盆子裡的頭抬起來,濱湖警備區副總司令傅仲芳中將便挺著胖大的身軀,掀開帳篷的簾子,帶著一股寒風走了進來。

“仲芳兄,你來晚了!”王耀武打招呼。傅仲芳名翼翰,字仲芳,以字行,所以喊他仲芳。其他人嘴裡都塞滿了酒和肉,只是含糊地和他應個聲兒。 傅仲芳在國軍裡的威望不高,因為他盡打敗仗。此次常德會戰,他指揮的部隊被日軍打得到處逃竄,要找找不到,要尋尋不著。可是戰鬥一結束,他又神氣活現地不知從哪個旮旯裡鑽了出來,而且你不得不承認,他的部隊完好無損。這是他最得意也是旁人最懊惱的地方。 將軍們對他的冷落,傅仲芳並不在意。他把白手套輕輕扯下,接過勤務兵恭恭敬敬遞過來的酒杯,稍稍抿了一口,向眾人掃視了一圈,然後目光停留在餘程萬的臉上。 餘程萬敏感地意識到什麼,接住傅仲芳富有意味的瞥視,並向他報以等待的回望。

傅仲芳舉起杯子道:“石堅兄,抓緊時間,多喝幾杯吧。” 一聽此話,眾人全停住了。 “什麼意思?”張靈甫陰森森地問。 “仲芳兄話裡有話啊。”王耀武把酒杯輕輕一頓。 “仲芳兄是開玩笑吧?”傅翼想打圓場。 “不,”傅仲芳正色道,“各位長官,包括餘師長,請多包涵。兄弟此次來,正是奉命要逮捕餘師長,立即押往重慶的。” “何故?”王耀武勃然變色,“難道就因為餘師長最後在糧盡彈絕的情況下,渡江尋引援軍之舉?” 傅仲芳點點頭:“這是您的解釋,而還有另一種解釋,那就是違抗死守命令,臨陣脫逃。” 張靈甫跳起來,把酒杯朝地上猛力一摔,“叭”地一聲炸開了緊張的空氣,“餓(我)日你奶奶,拼死拼命,血戰沙場,怎麼的?反倒成罪人啦?!”他一急爆,陝西土腔也冒了出來。

按進城先後排位,魯道源理當是光復常德的頭號功臣。但守城的第57師名聲已打出去叫響了,他第58軍的功績當然就黯淡了,現在看到餘程萬倒霉,他不禁掠過一絲快意。還有,第57師是蔣介石的嫡係部隊,餘程萬和王耀武、張靈甫等全是掌握實權的黃埔系,而他則是雲南王龍雲指揮棒下打出來的雜牌,雖然屢建戰功,但總是升遷緩慢,有幾次還差一點被嫡系擠掉位置,所以心裡總存有難以遏制的嫉恨。但這次他也覺得抓餘程萬過火了,同為前方一線作戰將領,他覺得有責任站出來說幾句話。 “仲芳兄,你是不是搞錯嘍?我率部隊打到沅江南岸的毛灣,遇到的第一個人就是衝出城來給我們引路的石堅兄,我可以證實——”魯道源指著餘程萬嘴角被毒氣彈炸傷的創口說,“石堅兄冒著槍林彈雨,帶傷戰浴血奮戰,並無脫逃之意嘛。不知仲芳兄來逮捕石堅兄是奉……”

傅仲芳無語。 身穿呢質長袍、頭戴圓頂禮帽的常德縣戴九峰縣長,原本覺得自己在將軍的圈子裡不便插話的,此時不知怎麼也斗膽湊到傅仲芳跟前,咳嗽幾聲以此壯膽,說道:“傅長官,我代表常德百姓,是要為餘將軍請功的,可這、這、這……”他不知道說什麼才顯得不失禮、不冒昧,手指都因過度的激動而劇烈的顫抖起來。 “弟兄們息怒,我餘程萬一人做事一人擔!”一直在側邊,當事人卻像旁觀者無語的餘程萬突然打破緘默開口了。他清醒了,完全清醒了,如同一個酗酒過量的醉漢猛地被一盆冰涼的水澆在頭上激醒了一般。在這之前,這場惡戰對他來說始終沒有結束,他對自己有懷疑、有委屈、有迷惘、有想擺脫卻無法擺脫的期待,有時還有憤怒,一種缺乏對象而難以排遣的憤怒,混雜的感情像在他腳下擰上了軲轆,使他滑到渾沌的深淵中,嘿,現在明白了,終於明白了,他焦灼的癥結不就是這個難以預料而又在預料之中的結果嗎? !它來了,它就冷笑地站在自己的面前。於是他恢復了理智,也恢復了自信,一個知書達理、久經沙場的將軍的自信。

他灑脫地舉起酒杯,拱手做抱拳狀,道:“各位仁兄,讓石堅最後再敬大家一杯酒,一切盡在無言中了。”說罷,他仰脖一飲而盡。 “請,餘師長。”傅仲芳故作客套地向帳篷外攤開一隻手。 餘程萬大踏步迎著凜冽的西北風向外走去。 等帳篷裡的將軍與地方官回過神來,想和余程萬道個別說聲珍重時,門外已沒有他們的影子了。王耀武被告知餘程萬將乘火輪逆流而上前往重慶,而他率軍裡的將領們特意去送行時,卻根本沒有發現餘程萬在輪船上。問傅仲芳,回答說他也不知道,是軍委會派專員來押解的。王耀武等人於是知道不便再深究下去了,能把黃埔一期的將領抓起來的還有誰呢?心裡都清楚,可都不敢說了。 一條細窄狹長的公路綿延不絕地伸向遠方。如果不是大雪覆蓋,盡可以看到灰黃的沙土路面,以及道路兩旁貧瘠的田地。雪是傍晚時分開始降落的,到次日黎明已將整個湘南平原鋪上了雪白的絨被。前後兩輛美式吉普,悄無聲息地在雪地上奔馳,軋出兩道深黑色的轍痕。它們從天晚開到日明,不分晝夜地向重慶方向趕路。 餘程萬裹著棉大衣端坐在後一輛車的後座,兩個全副武裝的憲兵陪著他。實際上他已經沒有行動自由,但這兩個憲兵出於對他的仰慕和尊敬,將幾份在路上買的近日出版的報紙遞給他看。映入他眼簾的,全是頌揚“虎賁”74軍57師和他本人的通欄標題文章。還有配發他的各種戎裝照,也在報上佔著顯著的位置。他移開目光,視線與耀眼的雪地相接觸,感到有些暈眩。 他並不知道,就在他被扣之時,國軍第六、第九戰區以及重慶大後方正掀起湘北戰場常德會戰宣傳與勞軍的高潮。雖然高潮的主角並沒置身其中,但高潮的的熱烈確實席捲了所有中國戰區,席捲了英美強大的輿論機器,形成了世界性的震動。 50年後一個夏日的早晨,作為中國軍隊的作家,我推開湖南省圖書館特種藏書室的玻璃門,一疊沉甸甸的抗戰時期《中央日報》、《大公報》放在我面前,我翻開它發黃殘破的紙頁,採擷到這一歷史高潮的朵朵浪花。








報紙鋪天蓋地的宣傳,並不亞於眼前紛紛揚揚飛舞的雪花。吉普車屁股後面冒出一縷縷青煙,在雪地裡鑽行。車內,疲憊不堪的餘程萬將軍腦袋歪在座位的靠背上,睡著了。憲兵遞給他的那幾份報紙,順手扔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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