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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二十一章宜川、瓦子街大捷

第一野戰軍 许福芦 23632 2018-03-18
1948年1月的米脂楊家溝,把陝北老百姓吸引住了。都知道那裡要開個很重要的會議,搞不好毛主席就在那裡。小道消息傳得活靈活現,說開完會西北野戰軍就要打延安了,到時候各縣都要派代表參加收復延安入城式,和毛主席握手,還得派秧歌隊、腰鼓隊什麼的。四十里舖有個老羊倌甚至到處吹牛,說這是彭德懷親口對他講的。大多數將信將疑的人,事後得出結論:無風不起浪,老百姓傳聞永遠有道理。因為會議真的開了——就是歷史上頗為知名的那次西北野戰軍前委擴大會。說它知名,是因為包括毛澤東在內的黨中央領導人都到了會。這份殊榮並不是所有解放軍旅團幹部都有機會擁有。而毛澤東直接參加一個野戰軍前委擴大會,這也是個例外,並且是個令人愉快的例外——彭德懷果然沒有食言,給他帶來一份像樣的禮物:“訴苦三查”經驗。

毛澤東和周恩來以壓倒一切的熱情,聽取一縱關於“訴苦三查”的匯報。彭德懷把準備參加匯報的廖漢生、余秋里和顏金生三人叫到一起叮囑道:“不光是代表一縱啊,是代表整個野戰軍,你們三人好好分一下工,不要囉唆,條理要清楚,例子要實在,一是一、二是二,不許摻水,原原本本講就是了。”這也正是毛和周所期望的。兩人從頭聽到尾,中間上趟廁所還吩咐“等一下”。說到緊要處,毛澤東必加入一兩句點睛之語,或引經據典,或村言俚語,都出思想。這不但使廖、餘、顏三人臉上始終泛著紅光,也使整個匯報顯得輕鬆有趣。 當初聽彭德懷第一次提起訴苦三查這件事時,毛澤東就特別感興趣。彭德懷是赤裸裸地關心部隊的戰鬥力,毛澤東則不然,他還有更多的考慮。他有一個強勁的“胃”,總能恰到好處地把第一手材料消化出來,從群眾首創中發掘、提煉那些富有理論價值的東西。但是,他輸出的又從不是理論,他從不說乾巴巴的理論,而永遠都是活生生的現實,有溫度、有生命。

毛澤東聽完一板一正的書面匯報,覺得不過癮,又把余秋裡單個找去,詳細詢問三五八旅搞“訴苦三查”的情況,甚至要看原始的東西,比方說戰士們在馬糞紙上記的筆記啦,按著一班人一排人一連人血印的請戰書啦,等等。他說,我們從中央蘇區起,就想找到一個教育俘虜兵的好形式,一直沒有如願,這次“訴苦三查”的辦法把這個問題解決了。周恩來乾脆給它個定位,說:“'訴苦三查'是壯大軍隊的法寶!”對此,彭德懷遲遲沒表態。他想,是不是“法寶”尚待檢驗。部隊離開了戰場,吹什麼牛都是空的。 1947年至1948年這一個冬春,人民解放軍劉(伯承)、鄧(小平);陳(毅)、粟(裕)和陳(賡)、謝(富治)三路大軍擺開品字形的陣勢挺進中原,已為全中國人民所矚目。僅僅4個多月的作戰,到1947年底便殲敵近20萬,解放縣城近百座,南線蔣軍160個旅的90個旅已被吸引到中原。與此同時,許世友、譚震林指揮的華東野戰軍“東線兵團”4個縱隊和彭德懷的西北野戰軍,分別在山東和陝西這兩翼大展拳腳,而晉察冀、東北等戰場其他各路人馬,也有出色表現,可與沙家店、延清和黃龍戰役媲美的大小戰役,不在少數。像清風店、石家莊、運城戰役等,都堪稱此間傑作。

蔣介石實在沉不住氣了!軍事一攤子已經抓不上手,而軍事之外的那些“方略”又一個個面目全非。從撕毀政協決議和停戰協定開始,打延安,開“國大”,驅逐中共和談代表,鎮壓民主運動,直到簽訂《中美友好通商航海條約》《中美空中運輸協定》等喪權辱國的條約……他是一步一步陷入手忙腳亂之中。而今,人心喪盡,政治上完全陷入孤立的境地。隨之而來的是經濟危機。賣國內戰政策必然導致蔣管區通貨膨脹、物價飛漲,民族工商業不斷破產,工農業生產更是滑坡滑得不可收拾。老百姓肚子搞不飽,水深火熱,沒有日子過了!全國各地學生、教員和工人爭著起來,以反飢餓、反內戰、反迫害和反對美國干涉中國內政為口號,舉行罷課、罷教、罷工,聲勢一浪高過一浪,遍及60多個大中城市,並正向廣大農村蔓延。一個包括工人、農民、城市小資產階級、民族資產階級、開明紳士、其他愛國人士、少數民族和海外華僑在內的民族統一戰線,潮水似的滾滾而來。四海翻騰,聲音只有一個:打倒蔣介石!

所有這一切,在陝北那個黃土溝裡顛沛流離的毛澤東,都看得明明白白。他說:“和全國為敵的蔣介石政府,現在已經發現自己處在全民的包圍中。無論是在軍事戰線上,或者是在政治戰線上,蔣介石政府都打了敗仗,都已被它所宣佈為敵人的力量所包圍,並且想不出逃脫的方法!”這話說得真愜意,如沐春風。的確,好心情和壞心情一樣,該來的時候是揮之不去的。可以想像,在1948年開春後的某一個日子,毛澤東從容地喝下一碗小米粥,點起一支煙,哼著湖南花鼓小調踱到地圖跟前的那個滋味。他甚至看地圖連放大鏡都不用了。本來就不老,這一來益發顯得年輕。 西北野戰軍南下打宜川,就是這麼決定下來的。已有十多天了,毛澤東在主持召開一個全國性的會,各主要戰場負責人都在這裡,大家談土改糾偏、談軍事形勢,最熱烈的話題,還是推翻國民黨政府。毛澤東興致勃勃地提出五年為期,大家就圍繞這個“五年”的設想盡情抒發起來。熱鬧了好一陣子,毛澤東說:“恩來呀,春天嘍,老彭也該南下嘍!”周恩來一點就通:“主席的意思是……”他不想簡單重複,略加沉吟,說:“很對,部隊'訴苦三查'之後,大練兵也搞了一段時間,可以出擊了!”毛澤東就提出打宜川的設想。他認為胡宗南當初進攻延安就是從這裡出發的,如今一歲枯榮,就該讓胡畫一個圓。他對一切都那麼不假思索。胸有成竹的話語中,隨時都能弄出點兒幽默,讓人伸手就能摸到肉摸到骨頭。

三天之後,彭德懷拿著野司研究出來的春季攻勢戰役方向意見來找周恩來。開口就說:“主席的決定完全正確!”他還是老習慣,一激動就使勁敲打手中那堆圖表:“完全是深思熟慮過嘛,跟下面的意見非常一致。”說話間毛澤東過來了,他剛散了會兒步,臉色煥發著熱情:“恩來呀,老彭來了正好,把弼時叫過來,大家定一定。”待周恩來應聲而去,他才笑著走到彭德懷跟前,從兜里摸出大半包煙,遞上去:“來,再來一個殲滅戰!”接著,就如數家珍似的談起敵情:“……整個西北戰場,蔣軍有29個整編旅,33萬多人吧。但戰鬥力嘛,就得打折扣囉。胡宗南這個'綏靖'公署的主任不好當哩。蔣介石三天兩頭出他的血,光是組建一個裴昌會兵團,就乾掉他整編第一師、第三十師、第三十六師和第六十五師,4個師啊,胡宗南嘴上不說,心裡痛著呢!”

彭德懷興奮地接上話茬:“現在,裴昌會兵團已經東出潼關和陝東南,意圖很明確,是要配合劉峙打通隴海和平漢線,增援中原戰場。”見毛澤東連連點頭,彭德懷的話更有板眼了:“這麼一來,胡宗南集團九個整編師二十八個旅,留在陝甘寧周圍的也就剩下17個旅,主席你看,戰機明擺著嘛!”毛澤東入神地想了想,果斷掐滅煙頭:“你的判斷正確。目前,陝甘寧地區的胡軍主力部隊,就是劉戡了!”他略加沉吟,“此人生性多疑,歷次戰役來看,有點頭腦,非等閒之輩,小看不得喲!” 這時,周恩來和任弼時都過來了。彭德懷習慣地走到地圖跟前,用根樹枝當指揮棒,比比划划地介紹敵人兵力部署:“……劉戡的整編二十九軍軍部和第二十七師、第九十師集結在洛川、黃陵地區為機動兵力,用以北援延安、東援宜川,或是阻止我軍南下;整七十六師第二十四旅的七十二團和陝西保安第六團駐守韓城和禹門口,以阻止黃河以東我軍西進;整七十六師第二十四旅(欠七十二團)駐守宜川;何文鼎率整個七師的十二旅、四十八旅和陝西保安第十一團駐守延安,維護延安到鄜縣(今富縣)的公路交通線。其餘部隊則駐守在銅川、三源等地。青海的馬步芳整八十二師駐慶陽、合水、西峰鎮;寧夏的馬鴻逵整八十一師另兩個旅,駐守安邊以西地區;榆林的鄧寶珊仍舊在我地方兵團圍困之中……”

說完了敵情,彭德懷便找個炕頭坐下來,照例讓毛、周和任先拿意見,自己的想法稍後再說。早就胸有成竹的毛澤東,當仁不讓地起身。他笑盈盈地轉問彭德懷:“談談你們野司的想法如何?南下打宜川是不是更有利呀?”可不是“更有利”嘛!彭德懷見繡球丟到自己面前,也就毫不客氣地把野司議過的方案和盤托出。然後,他說:“眼下最嚴重的問題是糧食。再攻榆林吧,那裡沒吃的,實在沒有吸引力。指戰員們肚子餓得癟癟的,怎麼打仗?加上氣候嚴寒,對攻堅也不利……”周恩來插話:“鄧寶珊已經派代表過來了,想跟我們和談。”毛澤東說:“這個人政治上還是有點傾向的,能和則好。” “那麼,西進隴東吧?也不合適!”彭德懷接著分析,“隴東那地方更沒有糧食。況且,我們去跟二馬打,胡宗南肯定要趁機集中兵力東援中原,對大局不利。這種不能顧全大局的仗,就是有點便宜,我們也不能打。”彭說到這裡,嘆了口氣,顯出點無奈,“要搞飽肚子,唯一的出路就是南出關中。關中人力、物力都很充足,起碼可以就地取糧。另外,從戰略上講,我們一破關中,西安就受威脅,裴昌會怎麼說他也得回援一下子。這樣,我們也實現了策應中原三路大軍的目標……”

任弼時聽出了門道,轉頭同周恩來交換著興奮的眼神:“好!好!一舉多得,何樂而不為嘛!”周恩來說:“主席提出先打宜川的決策,我看非常正確。目前來看,胡宗南在延安、洛川、宜川等幾個據點所投的兵力,宜川是最薄弱的,只有兩個團嘛!我們圍攻宜川,敵軍肯定來援。現在是初春,天寒地凍,援軍在運動中不易構築工事,這對我們殲敵就太有利了。再說,我軍背靠陝甘寧地區,部隊行動掩護起來也不困難,賀龍總後方供應方面也是有保證的嘛。”毛澤東插話:“二縱和四縱到河東去養了些日子,馬上就可參戰!” 說來說去,還是“圍點打援”,運動中殲敵——彭德懷的老手段。每次戰役之前總會有這樣一個不謀而合的過程。此後,就看彭德懷的功夫了。他是極看重敵情偵察的,不把戰區兵要地志和敵軍部署搞個一清如水,他絕不會輕動一兵一卒。潛入黃龍地區的化裝偵察人員一批一批派出去了,各縱及各旅的副職或參謀長,也都帶上得力的偵察部隊深入到金盆灣、臨真鎮一帶勘察地形和查明敵後部署情況,而他自己則忙著找縱隊主要指揮員擺龍門陣。再輕的腳步走動起來也會有動靜。這麼大的聲勢,毫無疑問要驚動西安的胡宗南。

午後小憩被電話吵醒最令胡宗南頭痛。一問,是宜川守軍整二十四旅旅長張漢初,有火也只好壓一壓,但言語之間多少帶出點兒小情緒:“哎呀,戰場上發現幾個共產黨軍隊嫌疑有什麼大不了的嘛,不要'杞人憂天',動不動就驚慌失措……”這可委屈了張漢初。他也不是故意來撞這個沒趣。最初,按程序把電話打到綏署司令部,可參謀長盛文找不著人。勤務兵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總算打聽到下落,卻無端扯出一個什麼紅粉歌女來,說盛文吩咐過,誰也不許驚擾他,違者槍斃!勤務兵提起這個連舌頭都不利索了,聖命難違,把張漢初氣得……手中話筒摔兩半,這才斗膽驚醒胡長官:“胡先生,宜川可是關中門戶啊,總裁……”張漢初忍不住軟中帶硬。

提到蔣介石,胡宗南不得不略顯振作(儘管這句話讓他聽起來不那麼舒服)。他抻了抻睡衣,皺緊眉頭:“是啊,宜川防務是總裁親自過問的,無論工事掩體還是武器裝備,都是一流的,你怕什麼?人家榆林鄧寶珊那幾條破槍都守住了嘛!陝北共產黨軍隊充其量不過幾萬人馬,眼下王震部隊還在河東,其他部隊打榆林又傷了元氣,起碼短期內他們是不敢動我一根毫毛的!萬一……他們要是不知好歹,我二十九軍擺在那裡是吃素的?”胡宗南的心情也隨著自己的這番話開朗起來。他被電話線牽著,繞話機轉了一圈:“現在最重要的是,要相信宜川的防衛能力,共產黨軍隊那點傢伙我清楚,多半都是從戰場上撿來的廢銅爛鐵,連榆林他們都攻不動,還想攻宜川?笑話!” 話題轉到防禦工事方面,張漢初心中也確乎有了一絲安慰。早在閻錫山手裡,宜川城四周就已構築了密如蛛網的永久性、半永久性工事。胡宗南接防之後,又經老蔣的秘密點化,專門請國內外軍事專家,熱熱鬧鬧勘察了一陣,再拉起幾千民工,花五個多月時間,狠狠“加強”了一下。宜川是座山城,四周山勢險峻,重重疊疊懸崖絕壁,攀登起來本來就已極其困難。再經這麼一經營,更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勢。 然而,國民黨大勢已去,軍無鬥志,張漢初手下那兩個團長,跟張貌合神離,關係極其微妙,這使得張漢初心中總是湧出無盡的憂慮。行伍多年,他當然懂得打仗光靠工事是不行的。張漢初思前想後,把電話重又接到整二十九軍軍長劉戡那裡。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跟人家說些什麼,只覺得有種壓迫,讓人喘不過氣,非得找個人說說不可。 這種心態正是彭德懷所料到的。在呂家溝召開旅以上乾部會的頭天晚上,彭將三縱司令員許光達找來了:“許光達,我想把圍宜的任務交給你。你這一拳頭下去要有輕重啊,外緊內松,不要讓張漢初感覺到他是個誘餌。”他想了想又說:“我估計,我們已經驚動他了,張漢初現在是屁股上澆油,坐不住呢!”彭總的話讓許光達想起一件事。那是前一天的傍晚時分,彭德懷帶著副參謀長王政柱和幾位作戰參謀、警衛人員一道到宜川外圍看地形,因為靠城太近,大概被敵人的砲鏡發現了,乒乓幾發砲彈,近的就落在離老總十幾米遠的地方,差點出事。嚇得許光達趕忙打電話問情況,並要求注意彭總的安全,不能讓他往靠近敵人的地方跑,萬一有個三長兩短不得了。聽說彭老總知道了還哈哈大笑著說:“這個許光達,就愛管閒事,我到前邊看一看,有麼子好擔心的!”想到這裡,許光達不禁也笑了:“你嫌我愛管閒事,你比我管得還寬咧!”彭德懷一愣,隨即醒悟過來,兩人一起開懷大笑。 笑過之後,彭德懷正色:“有人說,宜川工事堅固,位置又很重要,張漢初怕是不見棺材不流淚,你看呢?”對這個問題,許光達倒是認真想過,所以,張口就答:“我以為有兩點值得注意:其一,宜川工事是老蔣的大作,守住了,那是鋼筋水泥固若金湯;守不住,他張漢初就是十足的飯桶。以現實情況看,宜川工事雖硬,可畢竟孤懸一隅。其二,張漢初是不得已才當這個旅長的。二十四旅早在清澗就被我們打掉了嘛,哪裡又蹦出一個二十四旅?現在這個番號是胡宗南強套在趙仁和蔡仲芳這兩個團長頭上的,而趙、蔡二人與張漢初私人關係,根本談不上嘛……” 彭德懷眉宇間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滿意,隨之又急問:“胡軍內部派系爭鬥鬧得很厲害,這樣看來,張漢初沒有根底,一旦告急,哪個會站出來呢?”許光達知道老總是在考自己。沙家店戰役之後,他們之間這樣的對話是經常的,許在理論上有一套,這一點,過去林彪也都默認。但在彭德懷面前,許光達始終保持著學生的姿態,回答問題必得深思熟慮。當即他想了想,果斷地說:“有一個人肯定要站出來,他就是劉戡。劉戡在洛川和黃陵的兩個整編師近在咫尺,不可能裝聾作啞。此人也是老黃埔,一期的,'英雄'勁兒還有一點,陝北這幾仗,他沾手就敗,丟盡面子,這次不把它撈回來更待何時?” 如何在運動中徹底解決劉戡,成為第二天旅以上乾部會議的興奮點。經討論,大家認為,劉部要增援宜川,只有三條路可走:一條是沿著洛川至宜川公路,差不多由西向東,快到宜川時,須經過一個叫瓦子街的小鎮;另一條由黃龍到宜川,自南而北,半道上經過圪台鎮;還有一條就是從洛川北邊的金獅廟梁到宜川。三條路三個地形,打法各不相同。所以,彭德懷的打援方案也準備了三個。 以胡宗南心高氣傲的秉性來說,最有可能指令劉戡取道洛、宜公路,必經瓦子街。彭德懷展開厚厚的大巴掌,在圖上瓦子街上空使勁壓下去,說:“在瓦子街殲敵,這就是我們的第一方案!”它實際上又是一隻口袋,口朝洛川、底對宜川。彭德懷命三、六縱隊以一部兵力做口袋底,在正面抗擊,不使增援之敵與宜川守敵會合;一縱從左側後突然攻擊,負責扎“口袋”口,斷敵退路。黃河東岸的二縱迅速渡河,由南而北,從敵人屁股後邊攻擊袋口左翼,正好與一縱攻擊方向相對應。這樣,一、二縱隊就像一把剪刀的兩個刃面,往起一絞,便把劉戡的生路絞去了。這個稱作“合圍合殲”的打援方案如同火一般在旅以上乾部們心頭燃燒起來,大家七嘴八舌議論紛紛。彭德懷舉起一個拳頭,喊:“就這麼打,有一個師吃他一個師,有兩個師吃兩個,來多少收多少,一個不留!結束戰鬥後,槍口一轉,再把宜川搞掉,就算完事!”他的拳頭分別在地圖的兩個點上落下去,先砸瓦子街,又砸宜川,好像那是兩個粉筆字,一抹就可以抹掉似的。 部隊出征的日子定了。這次出征不比往常,陝甘寧大後方翻身解放的農民,剛搞過土改,支前熱情高得不得了。真是忙壞了賀老總!中央軍委考慮到西北野戰軍外線作戰,決定把陝甘寧晉綏聯防軍區,乾脆改為西北軍區,賀龍仍當他的司令員,習仲勳任政委。這就是說,在整個大西北,彭德懷打到哪裡,賀龍就得保障到哪裡,而且打出一塊地盤就得鞏固住一塊地盤,這才叫名副其實的“解放”。 “鄉親們——”在晉西北一個鄉村土台子上,賀龍照例捧著煙斗,打著高高的綁腿,威風凜凜挺立在台前說話。他告訴那些扎著白羊肚手巾、穿著粗布棉襖的晉西北農民,國民黨蔣介石就要完蛋了! “眼下土地改革,我們分到了土地,翻身解放過好日子嘍,可是,全國還有許多地方仍在蔣介石統治之下,老百姓吃不飽、穿不暖。西北野戰軍這次南下作戰,就是要解放那裡的鄉親,讓他們同我們一樣,過好日子!”說著話,他又要出發趕往河西綏德軍分區該分區四、六兩團要北上榆林以北,對那裡的守敵發起進攻,以切斷榆(林)、包(頭)之間的交通,整體上牽制敵人,保障邊區北翼安全。這是兩個團頭一次單獨作戰,分區司令員張達志希望賀老總能去講個話。 其時,賀龍剛從晉南給王震整肅部隊回來,習仲勳說:“老總啊,你別搞垮了身體呀!”賀龍笑瞇瞇地說:“垮了身體沒啥子,部隊千萬垮不得。”他是有感而發。二縱東渡黃河,同晉冀魯豫軍區八縱及三縱獨三旅一道,在1947年底把晉南重鎮運城打下來了,殲敵13000多人,戰績可嘉,紀律上卻出了偏差,見什麼沒收什麼,連學校的鋼琴都沒收了。周恩來聽到這件事很生氣,在西北局高干會議上板起臉批評了一通。賀龍心裡不好受,二縱是他的老部隊呀,出這種事!他跟彭德懷打個招呼,就趕去山西新絳。見了王震,說:“你們客觀上是幫助敵人啊!沒有群眾,我們還有啥子勝利喲!三五年內怎麼消滅蔣介石嘛,想一想吧同志!縱隊黨委要作自我批評,檢查錯誤,接受教訓,把這件事當作大事好好抓一抓。搞個鋪,我住下來,和你一起抓……”這一抓抓得王震終生難忘,解放後還常常提起這件事,說對二縱隊此後的建設“作用很大”。 外線戰場一開闢,稍稍像樣點的主力部隊都殺出去了,大後方一片空虛。尤其是晉綏,又要對付傅作義,又要對付閻錫山,九九歸一,還得打仗,不打仗一事無成。賀龍同李井泉商量,讓副司令員周士第挑擔子。 1947年12月晉綏分局聯合召開對敵鬥爭會,一檢查竟查出一個“左傾”錯誤:土改當中個別地方政策掌握得不好,一概而論把地主吊起來批鬥,惹得毛澤東大發脾氣。對國民黨俘虜尚且發足路費走留自便,怎麼就容不得一個土地主?毛澤東下令把任弼時“加強”進來做工作,才算把風氣扭轉了。這件事讓賀龍有點兒尷尬,好在綏德分區的兩個團北上之後乾得很漂亮,1948年4月中旬,在內蒙古伊克昭盟準格爾旗接連打了兩次勝仗,一次殲滅偽蒙警備師1000餘人,俘敵少將師長;一次全殲敵八十六師二五六團1000餘人。仗打得好,戰場紀律、群眾紀律也響噹噹的。賀龍略感欣慰的同時,也生出許多感慨。綏德分區這兩個團一度也不怎麼樣,把張達志調去當了司令員,才出現新氣象。所以,說一千道一萬,還是要幹部過硬。張達志,行。 張達志原是綏蒙軍區副政委,幾個月前冬季即將來臨時,前方部隊要南下作戰,急需越冬的被服、裝具和經費,彭德懷早一個電報晚一個電報,催得賀龍像熱鍋上的螞蟻,同林伯渠、習仲勳商量來商量去,只有做點生意,販土特產。賀龍想起張達志。命令一到,張達志帶兩個騎兵團呼呼啦啦趕來了。賀龍交代任務,說:“你帶兩個團,一個到關中,一個到晉南,我給你兩部電台,任命你為陝甘寧晉綏游擊司令。你每天同我直接聯繫,詳細報告一切。換到的東西和錢,路上不管碰到西北野戰軍哪支部隊,他們要錢給錢、要東西給東西,只要打個條子就行了。記住,你的任務不是打仗,一定要保證錢和物資萬無一失!”結果,任務完成得非常出色。 賀龍一面給張達志簽發表揚電,一面就想著這支部隊的後路。他全力經營地方兵團,不光是為大後方自衛問題,大目標還是給野戰軍輸送兵員。部隊隔段時間就要緊縮機關充實連隊,一步一步正規。在老區,賀龍要動員失散的兵員歸隊;在新區,則大力發動群眾參軍,組織游擊隊。賀龍地方兵團就是這樣一點一滴拉扯起來的。幾仗一打,部隊翅膀硬了,就升級到野戰兵團。光是1947年一年,就有五萬人這樣加入到地方部隊,有三萬人升級到了野戰軍。難怪彭德懷說,西北野戰軍建設自始至終凝聚著賀老總的心血。沒有賀老總,就沒有西北野戰軍的勝利。賀老總跟西北野戰軍指戰員們感情最深。 情況確實如此。籌糧籌款,賀龍在老鄉們面前提起前方指戰員就動感情:“我們部隊苦啊,行軍打仗,連頓飽飯都吃不上,天天餓著肚皮跟國民黨幹。大家都看到了,天冷囉,北風一刮,又要下雪囉,戰士們身上還沒得一件像樣的棉衣……”寒冬臘月,解放區村村寨寨都在唱那支歌:“好兒郎,上戰場,打垮老蔣過新年。”賀龍也跟著一塊兒唱。歌聲裡,陝甘寧和晉綏老百姓都從千里之外把糧食、藥品、被服往西野部隊送。邊區政府副主席兼野戰軍後勤司令劉景範熬紅眼睛,把成千上萬的支前群眾編了隊伍,什麼擔架隊呀、運輸隊呀,男女老少抬著門板、推著小車,跟隨野戰軍正規部隊,浩浩蕩盪往南方開。老人們碰面就說:“娃娃跟大部隊走咧,打宜川去咧!”那神情既莊重又自得。到抗美援朝時,彭德懷在大同江邊回憶起這一段,還感嘆不已:“麼子叫人民戰爭?這就叫人民戰爭……” 連續一個禮拜,宜川城裡顯得格外安靜。安靜到一進入夜晚,老百姓就睡不著覺。張漢初的生物鐘也被徹底打亂了,晚飯一吃就特別興奮,必須一直不停地折騰,查查這個哨位,看看那個碉堡,不到凌晨五六點鐘,他是絕對沒有睡意的。 就工事而言,宜川城防的確值得吹噓。能利用的地形條件,通通利用上了。最倚重的是外七郎山和風翅山,為城防工事的核心。外七郎山位居城西,與城內的內七郎山緊密相連,內七郎山是城內製高點,地勢極為險要。一旦打起來,城外所有據點都失守,而只要守住這個點,即使城破,對方也無法在城裡立足。內七郎山的工事極隱蔽,周圍又都是絕壁,僅有一條單人小路可上。如果把這條路一堵塞,天大本領也攻不上去。張漢初對手下那兩個不怎麼和諧的團長說:“你們兩個,一個人一座山,只要把外七郎山和風翅山給我弄住了,大砲把我耳朵震出血來,我也能打呼嚕睡覺!” 可是,萬一守不住這兩座山,要突圍呢?張漢初沒有認真想過。當初董釗向他傳達胡宗南的命令,讓他前往宜川上任時,他跟二十七師師長王應尊私下透露過一百二十個不願意。那僅僅是因為自己與趙、蔡二位團長關係不深,擔心日後指揮上掣肘。再說,宜川是兵家必爭之地,越是“固若金湯”,危險性越大。至於突圍……張漢初耳邊不停地響起那些耳熟能詳的話:“不成功,便成仁!與共產黨軍隊只有魚死網破,誓死報效黨國……”這是那天劉戡在電話裡給他胡亂灌下去的迷魂湯。當真要將屍首埋進宜川城的瓦礫之中嗎?張漢初疑慮重重地想。越想越感到宜川的城防工事存在著重大缺陷,那就是於突圍相當不利! 那麼,只有破釜沉舟。張漢初痛下決心之後,糧食、彈藥、電台及防守兵力,一連串問題紛紛像臭蟲一樣滾了出來。尤其是民心向背。城內百姓對強徵強收早已怨聲載道,而城南那個專門接納被俘官兵的收容所,又不斷美化解放軍寬待俘虜的政策,彷彿是一發重型砲彈——這些,身為團長的趙仁和蔡仲芳卻視而不見。寂寞難耐中苦熬時日的張漢初,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盼到2月中旬,終於接到胡宗南的一紙通報:共產黨軍隊主力由延川南下,經延長,在臨真鎮一帶集結,意圖不明。同時,王震縱隊由禹門口渡河,似有向西北方向進攻的跡象。通報並告,劉戡業已披掛上陣,整二十九軍軍部和兩個師四個旅約3萬人馬,亦在洛川附近集結。 張漢初當然不會知道,此時西北野戰軍的第一、四兩個縱隊,早已奉命開到洛、宜公路兩側某個大山深處,在那裡神鬼莫測地埋伏下來了!幾天裡,老天爺始終黑著臉,一場大雪就要倒下來,黃龍山區的寒風比刀子還要鋒利。因為要隱蔽,絲毫不得暴露戰役意圖,彭德懷指示部隊只能在人煙稀少的荒山野嶺露營。戰士們牙花打牙花地把身體擠在一起,藉著衰草和枯落的樹葉避避風寒;但不管怎樣,徹骨的寒冷依然躲不開。誰的身上都像冰水澆透了似的,沒有一絲熱氣。 荒無人煙,當然生不得火,也絕不允許生火,帶在身上的糧食,是剛剛籌備過來的原糧,自然談不到加工,不管多麼粗糙,都只能原樣往嘴裡塞。無論是生山藥蛋還是生玉米碴子,就著小水壺的涼水,怎麼也咽不下去。可是,指戰員們沒有一個人說不能吃、不能咽的,全都紅著鼻子笑呵呵地吃著、咽著。戰鬥動員實際上在出發前就搞過,但為了把作戰計劃研磨得更細一點,各營、連還在那裡一遍一遍開“諸葛亮會”。戰士們就是靠“消滅整二十九軍,活捉劉戡”這兩句口號,支撐了三天三夜喝西北風、咽苞米碴子的日子。它比任何一次激烈搏鬥都更加刻骨銘心,以至於親歷過的老戰士們在幾十年後也難以忘懷。他們說,我們解放軍那麼破破爛爛一點家當,憑什麼打敗武裝到牙齒的國民黨軍隊?去看看黃龍山區打埋伏那三天三夜就明白了。 當然,還有一個重要原因,那就是部隊剛搞過“訴苦三查”,誰心裡都燃燒著一團火。沒出征前那段時間,大練兵就很熱乎了一陣。每天起床號還沒吹,訓練場便人喊馬叫。有生病的哪敢說呀,想方設法瞞著班長、排長,生怕受照顧留下來壓鋪草。晚上,熄燈號吹了多一會兒,宿舍也安靜不下來。營、團一開會,連隊幹部們就發“牢騷”,說以前從屋裡往操場上趕人,現在反過來了,要從操場往屋里拉;以前是下命令練兵,現在是下命令休息。有的戰士,拉都拉不下來,下命令也不管用。 一縱三五八旅大練兵有傳統。 1943年他們駐防陝甘寧邊區時,就創造了“官教兵、兵教官、兵教兵”的練兵經驗。這次“訴苦三查”,又是他們帶頭搞起來的。接著就有了“帶著階級仇恨練”的新口號。這個口號可提精神啊,部隊往操場一拉,情緒嗷嗷叫。野司作了規定,基層指戰員著重訓練進攻作戰技術、戰術,縱隊和旅團幹部著重研讀毛澤東著作中關於:十大軍事原則。訓練時間雖說不長,但部隊軍政素質見長,每天考核,各項指數標尺直往上躥。 就在這時,攻打宜川的任務下來了。思想動員才開頭,血書就雪片一樣往上送。七一四團二營六連請戰書上面,還一條一款寫著:全連有多少指戰員親人被逼死,多少人被捆打,多少人被抓了壯丁,多少人坐過國民黨牢房等。這個團有的連隊還別出心裁,為死難親人和犧牲的烈士舉行公祭大會,組織全連指戰員在靈前宣誓。靈臺搭在練兵場,那是一種什麼感覺?有人對靈牌跪著說:“給舊社會折磨死的爹娘兄弟姐妹,你們死得太可憐了。現在,我手裡有槍桿子,我要為你們報仇!”有人對著靈牌懺悔開了:“……我被蔣介石抓兵,打咱窮人的隊伍,真是糊塗啊!今天我明白了,我有罪,我要向你們請罪。如今我回到咱窮人隊伍上,一定為你們立功,多殺敵人。” 七一六團四連有個叫楊和光的戰士,祭完爹娘後,轉身含著淚向全連敬個禮,說:“同志們,我請求大家幫我報這個仇!”此言一出,口號沖天而起:“為楊和光同志報仇!為天下受苦人報仇!”有些家在蔣管區的戰士就扯破嗓子喊:“打回老家去呀,消滅地主老財,消滅蔣介石;解放咱們父老鄉親!”更有些戰士為了打頭陣,“立第一功”,聯名給各級首長寫請戰書,下到營團長,上到彭老總,有的甚至給毛主席、朱總司令寫信,表達決心…… 這些,對張漢初來說,自然是天方夜譚。他從通報中知道解放軍攻打宜川的部隊,充其量不過兩個旅。按他比照國民黨軍兩個旅作戰能力的估計,在宜川那些硬邦邦的工事面前,解放軍如果沒有後續兵力,只能圍著城牆吆喝吆喝而已。鑑於這種自信,在雙方小有接觸的前兩天圍城中,張漢初一直穩坐釣魚台,吃飯睡覺基本不受影響。開始感到吃緊那是到了26日,圍城部隊突然向外七郎山放了兩炮。 27日入夜,老天爺蓄謀已久的一場大雪,終於落下來。張漢初望著夜幕下漫天飛舞的雪花,心裡忐忑不安地想:“這究竟是個什麼兆頭呢?” 負責全權指揮圍城的三縱司令員許光達,這會兒也在望著雪飄。他剛與彭德懷通過話。彭告訴他,劉戡的整二十九軍仍然無動於衷,全不把宜川的事當回事。 “看來,你得用點力呀光達,今晚機會就不錯嘛!”許光達知道彭老總指的是這場大雪。他說了聲“我明白”就放下話筒。然後,一隻手撐著腰踱出指揮部,在雪地裡默默站住,仰臉迎著雪花。他要知道雪朵猛不猛。警衛員飛奔過來,一把拉住許光達:“司令員,你的傷口……”話沒說完,被許的大手摀住嘴巴。許的腰上昨天在前沿勘察時中了一塊六〇砲彈皮,為不影響部隊,他讓妻子鄒靖華和警衛員偷偷拔了出來,並囑咐不准透露消息……警衛員從許光達汗淋淋的手掌上,知道傷口痛得不輕,便掙開許的手說:“首長,不行,我得報告上級!”許光達壓低聲厲喝:“你忘了我怎麼跟你交代的?”“那也不行!”警衛員的固執惹毛了許光達,他低聲吼道:“你敢!看我不處分你……”見警衛員低著頭長久不說話,許緩和了語氣:“想不通啊,打完仗再提意見,現在,把我的馬牽來……”“什麼,你還要騎馬?”警衛員簡直傻眼了。 許光達已決定當晚9點整,四城出擊,向宜川展開猛烈攻勢。 按照他的指揮習慣,命令下達之後,必須要親臨各旅、團掌握情況,而且越是靠前的指揮所越是要到。警衛員當然懂得戰場上誰服從誰的道理。幾分鐘後,馬牽來了,同時,他還為許光達提來一隻水壺。那裡面裝著滿滿一壺白酒,是打清澗時備下的地道內蒙古貨,烈得燒嘴。許光達讓警衛員將自己推上馬背,接過水壺狠狠喝一口,哈著酒氣說:“小鬼,這就對了嘛!” 外七郎山及其一脈相承的太子山方向,槍聲突然由稀而密。不一會兒,炮聲隆隆,群山震撼,機關槍打連發的脆響更是清晰入耳。張漢初一聽便知,共產黨軍隊這一下是動真格的了!他一口氣給趙、蔡兩個團長下達了三道命令:“堅決頂住,人在城在,誓與宜川共存亡!”調門上來就有點高,它多少表達了張漢初此刻過於緊張的心情。這心情被無限制地拉長,讓張漢初在刻骨銘心的期待中煎熬了整整一個小時。報告終於來了:蔡仲芳團長聲稱陣地上傷亡很大,請求炮火支援;趙仁乾脆大喊,外七郎山頂不住了,守護陣地的二營營長身負重傷,太子山陣地已經失陷…… 張漢初一屁股癱下來,這才剛接火呀!他一路小跑來到無線電台旁邊,操起話機直呼劉戡。搬兵如搬山,救城如救火,他的聲音中情不自禁摻進大量悲劇色彩:“劉軍長,務請電轉胡先生,看在黨國分上,速派部隊增援,否則宜川就……”這種話和這種腔調,讓那位因清澗戰役增援不力而“撤職留任”的劉戡,心裡很不是滋味。張過去是在董釗手下混軍糧的,那時凡沾上整一軍的牌子,不論師長、旅長,為人處世多少帶點兒誇誇其談。如今董釗當他的陝西省主席去了,沒想到這個不爭氣的部下就這麼不堅挺!劉戡決定,既要表現自己關鍵時刻扶危救難的本色,也讓張漢初小小吃點苦頭。所以,開頭幾天張漢初呼救時,劉戡總是打官腔,以西安胡宗南尚未下令為托詞,部隊行動不慌不忙。 彭德懷有點著急了:“光達,你那邊再加點勁!”沒想到這把勁加上去,打出一個口子。那是獨二旅部隊用炸藥包炸的。許光達一聽張開基旅長報告說,口子炸開了。一個營排好梯次,準備往裡進,慌忙下令:“部隊就在口子附近猛打,不許進口子!”他讓張旅長組織好掩護部隊,每打10分鐘撤換一撥,輪番攻擊。還特別吩咐:“一個口子就夠了,在別的方向打猛些!” 這個口子的確讓張漢初驚嚇不小。劉戡的官腔官調,使他徹底失去信心。調過頭來,他真想抽自己兩個耳刮子。當初為什麼抹不開情面要委曲求全,來當這個受制於人的破旅長!怪來怪去還是怪胡宗南,都是這個千刀萬剮的傢伙強人所難……想到這裡,張漢初立逼通信兵掐斷劉戡而接胡宗南的頻道:“胡先生,我敢說,共產黨軍隊攻打宜川的部隊絕非兩個旅!起碼是三個縱隊!我軍傷亡甚大,太子山、外七郎山、鳳翅山和老虎山陣地均已丟失,城牆也被共產黨軍隊炸開一個口子,宜川……危在旦夕,務求火速派兵增援!” 西安綏署大廳的氣氛,像滾油鍋裡丟進一個稞子,立刻爆起泡泡來。參謀長盛文故作鎮定地皺著眉頭:“不可能吧?空軍半小時前還報告說城外只發現小股共產黨軍隊……”胡宗南承受不住這種無可無不可的打哈哈。他氣呼呼地制止道:“你就不要再提空軍了好不好!”急匆匆地踱幾個來回,一個急剎步,“空中情報誤事已經不是第一次……我要查辦!”又急匆匆地踱幾個來回,又一個急剎步,“要知道,宜川是丟不得的。宜川一丟,西安麻煩可就大了!” 一亮出西安,大家的嘴巴全都圓在那裡。靜場片刻,盛文不甘心地自言自語:“假如其中另有隱情,援兵貿然一動,共產黨軍隊半路上來一下子……”他借用兩手虎口做了個宰殺的手勢。然後,頗為痛苦地揉了揉太陽穴,打個哈欠,用一副疲憊不堪的神情面對胡宗南說:“圍點打援可是彭德懷的老把戲呀!這一次嘛,可能……”胡宗南瞅一眼盛文那個做派,氣就不打一處來:“這種時候,你就不要'假如''可能'了,彭部共產黨軍隊三分之一是游擊隊編成的,現在有三個縱隊攻打宜川,唔——還有一個縱隊遠在河東,他拿什麼兵力來打援?!”胡舉起一根手指:“別再猶豫,我決定緊急命令:劉戡率整編二十九軍軍部和整編二十七師、九十師共5個旅、9個團,從洛、宜公路,經瓦子街馳援宜川!” 盛文癟掉了,劉戡進入情況。軍令如山,而且又加著“緊急”二字,雖然完全沒有出乎劉戡預料,但真正動作起來,也還是免不了有幾分忙亂和倉促。宜川的危急,劉戡大體上是掌握的,所以一旦有令,只能就快不就慢了。若是再來個“增援不力”,還不又得罪加一等?劉戡時刻記著自己的角色,那是個只能吃補藥不能吃瀉藥的“罪臣”啊!按部就班的軍事會議已經來不及。乾脆,二十七師打頭,九十師殿後,以常勢用兵,取道洛、宜公路,盡快趕到宜川為要。 “劉戡動起來了!”這消息著實叫人既興奮又緊張。西野司令部一片繁忙。彭德懷拉著副司令員張宗遜和趙壽山興奮地說:“來來來,看看下一步……這個劉戡,好快喲!”張宗遜激動地說:“不出所料,果然抄近路!”彭德懷讓張即刻告訴各縱,按原定第一方案部署行動。轉而問趙壽山:“你看劉戡,是不是有點反常?”趙想了想,說:“不反常,也不會反常。他用兵一向是黃埔根基,求實、求穩。這一次,他在玩拖刀計哩!我仔細分析過所有敵情通報,前期劉戡按兵不動是假,韜光養晦是真。其實,取道洛、宜公路在他已是胸有成竹,不是急就章。拙中藏奇才是他的要害呀!”彭德懷一聽,哈哈笑著,連說:“鬼把戲!鬼把戲!” 實際上,同樣話題彭德懷已經問過許多人。再問一遍趙壽山,是為了最後印證。現在,他的第一方案即可萬無一失地展開了:三縱和六縱各以一部兵力,繼續冒充胡宗南判斷的三個縱隊圍攻宜川,其他九個旅的兵力,立即在瓦子街以東南北高地進入預伏陣地。王震的二縱強渡黃河後,按要求必須迅速北上,向黃龍到宜川的公路上一個叫圪台街的小鎮集結,然後,跟賀炳炎、廖漢生一縱盯住劉戡的後腦勺,待進入預伏的瓦子街地區,左右一剪刀,紮緊口袋,斷敵退路。 “宗遜,我這個'口袋'是密不透風的。最容易漏氣的地方還是'口袋'口,扎'口袋'任務非同小可!”彭德懷一邊用紅鉛筆在圖上比劃,一邊對張宗遜說。張將部隊從受領任務、戰鬥動員直至展開,仔細推敲了一遍,很有把握地回答:“一縱沒問題,就怕二縱路太遠了點,按原定總攻時間,他們趕不及。我想,要不要派個人去接應一下?”彭德懷略一掐算,認為有必要,說:“就你去!告訴王震,所有戰鬥準備,都在行軍中完成,部隊一到就投入戰鬥,一分鐘都不能耽誤!” 萬事齊備,只欠東風。劉戡肯往口袋裡鑽嗎?令彭德懷萬分擔心的事,在整二十九軍從洛川集結地出發的當天晚上,果然就發生了。當前鋒整二十七師進到一個叫永鄉的小村宿營時,師偵察小分隊在距駐地十幾里遠的觀亭,突然發現我一縱的隱蔽部隊!二十七師師長王應尊是個神經過敏的人,當即覺察到情況不妙,連夜派出一個輕裝營,到觀亭武力搜索。這一下,一縱部隊沒有退路,一不做,二不休,索性神不知鬼不覺地將這個營“包了餃子”。哪知這個輕裝營在包圍圈中混戰了大半夜,居然有少量人員突出重圍。王應尊從殘兵的報告中當即判斷:“共產黨軍隊在觀亭的兵力絕對不少於一個縱隊!” “軍座,我有一種預感,”王應尊在電話中說,“共產黨軍隊既圍宜川,又在觀亭集結重兵,難道不是想圍點打援嗎?如不去掉側翼威脅,我部非但不能解宜川之圍,本身將有被殲的危險!”劉戡心裡“咯噔”一下,可又似乎不太相信:共產黨軍隊胃口真有這麼大?敢吃我的一個軍?王應尊看出劉的疑問,便毫不客氣地坦言:“此一時彼一時,如今咱們二十九軍……”後邊的話他沒出口,那意思是,什麼軍不軍的,早被胡宗南調得七零八落,不就是兩個師嘛,而且疲憊不堪,士氣低落……話到嘴邊,王靈機一動,說了句:“軍座,常言道,識時務者為俊傑呀!” 王雖為劉的部屬,過去也有過不愉快,但如今表面上以兄弟相稱,所以對此微感刺激的話,劉戡也不作計較,反而問:“依你的意思怎麼辦?”王應尊的意思很明確,先打觀亭,解除側翼威脅。他說:“觀亭打下來了,我軍可沿著山梁直抵宜川城下,解圍也不在話下。”誰知胡宗南一聽劉戡報告,氣得七竅生煙:“你是不是被共產黨軍隊嚇破了膽?我看你越來越沒有魄力了!”挨了罵的劉戡不肯罷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事關二十九軍生死存亡啊胡先生!你務必三思!” 胡宗南一思也不思,反而端起祖師爺的架子:“我早就跟你說過,勝敗乃兵家常事,打了幾個小小敗仗,你就變得這麼沒血性了,軟不啦嗒,還像個黨國的軍人嗎?真讓我失望!共產黨軍隊充其量就那麼幾萬人馬,能有多大能耐?現在你要集中考慮的倒是宜川,兵不足三千,一旦失守,老頭子怪罪下來,你能擔待得起嗎?要知道,宜川的防務是老頭子親自過問的!不用多說了,張漢初已多次告急,宜川城防已多處失守,共產黨軍隊從小北門攻入了城內……再猶豫不前,軍法無情!聽到了沒有?我再說一遍:軍法無情!”劉戡聽見“咯嗒”一聲,胡宗南掛了電話,頓時木頭似的僵在那裡,手裡的話筒遲遲放不下,嘴唇抖動了許久,才對參謀長劉振世喃喃地說:“你就通知下去吧,按原計劃行動!” 於是,二十九軍大隊人馬又沿著洛、宜公路向宜川進發。走了一天,到瓦子街以西宿營。王應尊的偵察分隊再度發現我軍在瓦子街以東地區的警戒部隊,並目睹了我大部隊搶修工事。這一回,王應尊的口氣強硬多了:“軍座,毫無疑問,共產黨軍隊正在張網以待。我軍再往前去,後果不堪設想!”劉戡何嘗沒有看到這一點。他長長嘆了口氣,決心冒死以諫。大出意外的是,胡宗南沒等劉戡把話說完,又是一頓沒頭沒腦的教訓。這次胡是真動了怒,竟把劉戡的諫言看作是“僅僅為了本部的安全,而把關中戰略要地和一個加強旅,拱手讓給共產黨”!這麼上綱上線,劉戡哪能吃得消?更不用說胡最後那句“宜川若有差錯,我先撤你的職,再送你上軍事法庭”的警告了!死生由命吧!他已別無選擇,身體一軟,坐到路邊一塊石頭上,像哭一樣笑起來。 這是1948年2月29日凌晨2點,天空靜悄悄地飄著鵝毛大雪,獨一旅三團一律輕裝,戰士們反穿著棉衣,白裡朝外,很快隱沒在茫茫大雪之中,無聲無息,不見一點痕跡。按預定計劃,一營從瓦子街北山嚮東攻擊;二營為主攻,直插瓦子街以西;三營作為預備隊在二營後面跟進。據預偵情況判斷,他們將有可能碰到敵九十師一個後衛搜索連。當天下午佈置任務會議上,縱隊司令員賀炳炎和政委廖漢生一再問獨一旅旅長王尚榮:“這次任務不一般,你們準備幾團當前衛?”王尚榮肯定地回答:“三團!”“三團行不行啊?”“行!沒問題,他們能完成任務!”王尚榮轉身把自己在縱隊首長面前打包票的事告訴了三團團長王萬金。王萬金心頭沉甸甸的。他對二營營長和教導員說:“就看你們兩個的戲了!旅首長這麼信任我們,可千萬別出岔子啊!” 主攻二營打頭陣的是四連。連長高如海心裡明鏡似的:瓦子街及其北山,是縱隊堵擊圍殲援敵的關鍵之地,必須不惜一切代價搶占有利地形,才能完成扎“口袋”口的任務,這關係著整個戰役成敗!他把全連分成兩路,沿著道邊溝渠靜肅前進。約摸走了兩個多鐘頭,三排在團偵察排王副排長引導下,摸到瓦子街西口。王副排長帶著戰士郭正英,幾個躍進,貓腰進了村。摸索一會兒,他們看到兩名敵哨兵正跺著腳,哆哆嗦嗦地在牆角晃動身體。王副排長湊在小郭耳邊悄聲說:“你幹左邊的,我幹右邊的!”於是兩人躡腳躡手繞到敵哨兵身後,突然一個飛躍鎖喉,扼住哨兵脖子。結果,郭正英出手太猛,鬆手一看,哨兵咽了氣;而王副排長抓的那個卻還活著。與此同時,一排立即展開,猛衝敵駐地。國民黨兵全都脫光衣服在熟睡之中,槍聲一響,個個懵懵懂懂,好多人光著身子亂蹦亂跳找不著槍。當四連一、二排從村東頭包抄過來時,敵搜索連的這個排30多人已全被活捉,繳獲兩挺機槍和20多支步槍。敵另一個排準備上山放警戒,正爬著山,來不及抬頭,我三團一營如同天降,突然撲向敵人,當場一個個繳槍,如數生俘。 此時,二營六連也攻占了南山腳下一個敵人的小碉堡。國民黨兵胡亂放了幾槍,立刻向東——他們在陣營裡沒命地跑。到天快亮時,瓦子街及其北山全部被獨一旅三團佔領,全團幾乎沒有傷亡。當即審問俘虜,得知敵五十三旅是九十師的後衛,瓦子街以東到片石山一線是一八五團營地,一五七和一五九兩個團集結在喬兒溝。從兵力部署上分析,劉戡是打算從瓦子街南側高地突圍出去的。當時,其九十師各團都在急匆匆地調整部署,可按計劃佔領瓦子街南側高地的二縱,卻遲遲沒到位。 情況緊急。瓦子街南側高地立即成為敵我雙方爭奪的焦點。一縱指揮所剛下到瓦子街,賀炳炎便心急火燎地對廖漢生說:“老廖,計劃要變,二縱一時上不來,我們再等下去,要誤大事!”按野司的原定作戰計劃,一縱部隊只負責在公路以北展開,由西向東發展進攻。二縱缺席的這個情況是意外變故,稍微耽擱一下,就可能把彭德懷精心佈設的這隻死“口袋”弄成網開一面。廖漢生果斷揮手:“給三五八旅壓個挑子!要他們拿個團出來,補這個缺口!” 當時三五八旅三個團,一個已奉命向洛川警戒敵後續部隊,一個留作縱隊預備隊,手裡僅剩一個機動團,再要拿出去,就成光桿司令了。賀炳炎在電話中對黃新廷說:“服從大局吧!我知道你們有困難,可整個戰役需要,而且刻不容緩!”這當然沒什麼價錢可講,黃新廷和余秋里異口同聲喊堅決執行命令,並決定派七一四團上,再從七一五團挖一個營加強上去。不用說,他們也深知這個缺口的分量。 七一四團團長任世鴻是個人物,貨真價實敢碰硬的烈性漢子,打仗很有一套,獨具個性,點子特別多。他接受任務從不挑揀,從不講條件,而交代任務總是替下面想得周周到到。幾個營長平時聊天都說:“跟任團長上陣,腦子慢一點就追不上趟,他眨眨眼睛就是個新主意,每次戰鬥還沒打響,他肚裡幾套方案都成熟了,沒見有難得住他的任務!”這個團又是“訴苦三查”中最紮實的一個單位。後來擺靈堂大練兵,也是他們首創的。所以,賀、廖一致同意七一四團執行這個任務,就有好鋼用在刀刃上的那麼一層意思。 七一四團上去時,獨一旅三團二營已跟敵人拼得難分難解、精疲力竭。任世鴻當眼瞅准敵前沿陣地幾個致命的製高點,也不多言語,瞄著主陣地,咬緊牙關一個衝鋒打上去,硬是給拿下來了。接著,又趁勢連續奪得幾個相鄰的高地,將火力一配置,交叉起來,口子基本上封死了。但這畢竟是劉戡奪命的通路,其五十三旅一五七、一五九兩團,也都死盯在這裡,拼命搶占有利地形,一時雙方形成混合交戰的複雜局面。按計劃、有條不紊的抨擊已不可能,只能上下左右渾然一體,齊心協力主動配合。全團指戰員乃至友鄰部隊眾志成城,只要看到哪裡有插手的機會,立刻衝上去……三營營長錢樹登,看到二營猛攻時火力不足,不待有令,立即指揮八連配合二營殺向敵人左翼陣地,轉眼間構成三麵包圍的態勢。 二營奪取敵主陣地之後,敵兩個團在配屬輕重火器掩護下,反反复復反衝擊,每次多則一個連,少則一個排,搞車輪戰術,輪番不息地干,從下午2點一直幹到晚上10點多,總共衝了三十多次。二營部隊經過這麼一場搏鬥,傷亡已相當突出,連、排建制全都不完整了。戰士們就自動組織戰鬥群體,連長倒下副連長上,副連長倒下排長上,排長倒下班長、副班長、老戰士,一個接一個。只要有誰挺起腰桿振臂一呼:“同志們,跟我上!”大家就毫不猶豫地跟著躍出塹壕,殺向敵陣。 七連有個徐萬財,是個很有點名氣的英雄。排長喊:“一班打!”他提起幾顆手榴彈衝到一班陣地上;待下達“二班打”的口令時,他又帶上兩名戰友,加入二班戰鬥行列。還一邊打一邊鼓勵新同志:“不要怕,有我在,就有你在!”新戰士們都說:“跟著徐萬財,天不怕地不怕!” 幹部們更是沖在前頭。二營教導員夏偉,一面指揮部隊一面鼓舞士氣:“共產黨員們,考驗我們的時候到啦!”喊著,自己帶頭沖向敵人陣地,一連拼死幾個敵人。戰士們互相鼓勵時都說:“教導員在前面哩,衝啊!”四連連長朱振田,手榴彈打光了,就喊:“同志們,揀敵人的傢伙打呀,陣地一步也不能丟!”當他身負重傷,將指揮任務交給副指導員任維殿時,說:“死也要死在陣地上!堅守下去就是勝利。敵人上來了,有手榴彈用手榴彈,沒有手榴彈就用刺刀,沒有刺刀用槍托,沒有槍就用石頭,全打光了就用牙咬、用拳腳、有手指摳他們的眼珠子……只要有一口氣,就要站在這裡!” 六連著名的戰鬥英雄劉四虎在這次戰鬥中更是打出了威風。他帶領二班擔任連突擊隊。攻下一個山頭時,八個人剩下七個。第二個山頭是敵人主陣地,有一個營的兵力守在那裡。接近前沿工事時,敵以一個排的輕重武器組成火網,嚴密封鎖了一片必須通過的開闊地。劉四虎帶著七個突擊隊員,靠相機躍進衝過這片開闊地。結果,七個人倒下四個!劉四虎在覆著冰雪的陡坡上,爬上滑下一口氣沖到距敵前沿十步之遙的一棵大樹跟前,回頭一看,才發現連自己只剩下三個人。這時敵人也發覺對方只有三個人,一批批手榴彈雨點般打過來,前後左右都是爆炸點。劉四虎指揮戰友左躲右閃,一邊用槍托把敵人扔過來的手榴彈撥到山下,一邊快手揀起直打轉轉冒白煙的手榴彈回敬敵人,居然安然無恙。 “三個人就三個人,三個人上去也能把這些狗日的戳死一堆了。”劉四虎事後這麼說。他看準機會一聲吼叫,帶著兩位戰友向敵人陣地猛衝過去……最後兩位戰友也倒下了,而劉四虎則藉著自己打出去的四顆手榴彈煙霧,單槍匹馬端著刺刀衝人敵陣地。敵人被這種神勇嚇昏了頭,沒人敢靠近他,全部扭頭往後竄。一名機槍手扔下機槍正要逃走,四虎上去就是一腳,機槍被踢開的同時,槍刺也“扑哧”一聲進入敵背心……僅一碗飯工夫,他連續刺倒七八個狂奔亂跑的敵人。正當他跟著敵兵窮追不捨時,有個敵軍官醒悟過來,發現劉四虎只有一個人,當即用手槍逼著亂跑的十六七個敵兵,返身向劉四虎包圍過來。 “抓活的!”敵軍官號叫著。此刻,劉四虎已沒子彈,只好端著刺刀站在中間,前後左右旋轉突刺。他刺向哪邊,哪邊敵兵就嚇得躲閃開去,這樣相持了四十分鐘左右,敵人竟無法碰到劉四虎一根毫毛! 緊要關頭,劉四虎隱約聽到自己身後傳來喊殺聲,知道後續部隊可能衝上來了,便機警地選準缺口,猛地一躥,衝出了十幾個敵人的包圍圈。他立刻返身向前沿飛奔,剛跑出十來步,一眼看見一班長舒照明不知什麼時候也衝到敵前沿陣地,正被一個敵兵按在地上,高高舉起一把鐵鍬要往下砍。劉四虎顧不得多想,飛步刺出一槍,沒想敵人一個躲閃,沒刺中。由於用力過猛,劉四虎打個趔趄,一下跌落到狹窄的交通溝裡,右手和槍壓在身上,一時翻不起來,後面敵人趁機一哄而上,所有刀尖都向他頭上刺去!就在這生死一刻,劉四虎拼出最後的力氣,猛地抓住一把刺過來的敵刀,乘勢一躍,驚得敵人槍刺亂晃。接著,十幾把刺刀一齊捅向劉四虎。他身上十一處冒血,終於倒了下去……然而,劉四虎並沒有死。當晚,他拖著血肉模糊的軀體,又奇蹟般地回到我六連陣地上來了…… 前沿拼殺的鏡頭,旅團指揮所全部都看得一清二楚。 “老任啊,你們行不行啊?”黃新廷在電話中關切地問。話筒里傳來任世鴻氣喘吁籲的回答:“仗打得很慘,不過沒關係,我手裡還有一個營沒有動!”黃新廷和余秋里興奮地叫起來:“好——”這聲“好”還沒落音,一個不幸的消息傳來了:七一四團參謀長武治安中彈犧牲! 王震趕到了!他一路小跑直奔七一四團指揮所,老遠就喘著粗氣大聲嚷嚷:“任團長,我們來遲了!任務張副司令已在路上交代過,部隊已作好戰鬥準備,讓四旅上來接替你們,你們下吧!”上陣地之前,賀炳炎已將獨一旅和七一四團傷亡情況粗粗介紹了一下,說有個營只剩下十四個人了,但還在堅守陣地,人在陣地在。王震巴不得部隊鉚上勁關鍵時刻弄出點火花來,也好彌補一下遲到的歉疚。可是,任世鴻卻告訴說,口子剛封好,敵人急瘋了,玩命地掙扎,部隊戰鬥士氣正在鋒頭上,幹部戰士一致要求戰鬥到底。這個意思,黃新廷在電話中也表示過。他認為目前部隊正在同敵人短兵相接,士氣很旺,一旦轉移陣地,勢必會增加不必要的傷亡。王震覺得這話在理,便不勉強,說:“那好吧,還是根據實際情況來,我們去協同六縱圍殲敵六十一旅!” 說是這麼說了,王震的情緒多少有點波動。雖然來晚一步不是主觀造成的,可畢竟有揀煙屁股的感覺。一路上,張宗遜不停地介紹這次戰鬥的意義和規模,部隊差不多一天一夜都在跑步。可眼下,弓拉滿了,卻沒地方射箭!王震貓腰從七一四團指揮所出來時,心中五味俱全。他斜斜地抄上一座山梁,從臨近山脊線的背面往下走,山那邊遠遠近近的坡面上拼鬥的場面和花白雪地上堆積的屍體、濺開的血跡,盡收眼底。他感覺這一切正在抹去心頭的憾意,有股很熟悉的勁兒,從生命深處悄悄爬上來。他記不清楚自己是怎麼把隊伍帶到指定位置的,只記得六縱司令員羅元發從指揮所跳出來一把抱住他,說:“啊呀王鬍子,你來得正是時候……” 這是彭德懷這台大戲至關緊要的一折。宜川克城勝券已穩操在許光達手中,這一點,從許在城南抽出部分兵力貼到“口袋”底上,增援阻擊部隊的彈性縱深,便可證明。而瓦子街被圍之敵,經過幾番奔突,已成甕中之鱉。劉戡的喊叫聲大不如前幾天。一條山溝溝裡,士兵屍堆如山,中下級軍官戰死不計其數,整三十一旅旅長周由之死了,整四十七旅旅長李達死了,五十三旅副旅長韓指針也死了,剩下幾個師旅頭目,電話裡你怨我恨,罵翻了天。殘兵敗將,士氣一落何止千丈!劉戡絕望了,在3月1日上午9時許彭德懷下達總攻擊令之前,他便給胡宗南發出一份絕命電報:“此戰敗局已定,決定為黨國流盡最後一滴血!” 胡宗南睹電思人,五內俱焚。劉戡好歹也是個正牌的黃埔一期,幾天之前緩援宜川、先打觀亭的建議,現在看來千真萬確,分明是自己錯責軍棍,以至於一錯再錯不可收拾!眼下怎麼辦?胡宗南一會兒說他已命令大批空軍出動(見鬼,那空中救星直到劉戡閉眼也沒見踪影),一會兒又說張耀明的三十八師已空運(張耀明此刻還在數百里之外摟著小老婆呢!)最拿手的還是放政治衛星,說:“已令魯崇義兵團星夜馳援,望兄等激勵將士,苦力撐持,以建不世勳業”。笑話,此時此刻,他胡宗南還敢拿這種水淋淋的話來搪塞我劉某人!劉戡仰望蒼天,雪空迷茫,深不可測…… 劉戡這年只有49歲。想三十年前他從湖南桃源縣那個貧苦農家踏上世俗征程時,也沒有打算日後還有統率千軍萬馬的今天。祖父和父親都是窮鄉僻壤的淡泊文人,本指望詩書傳家,能通過《四書》《五經》培養出一個翩翩儒秀,想不到這棵小小的“儒苗”只有11歲,父母便相繼過世,多虧旁系親屬中有位孀居的姑母擔起撫育之責,劉戡得以續讀詩書,隨後,不知哪路血脈佔了上風,滿腔熱情投考黃埔軍校,並且如願以償。從此,跟著“校長”東征西討,一會兒打馮玉祥、閻錫山,一會兒打李宗仁、白崇禧,結果打出一枚青天白日勳章和陸海空甲種一等獎章。勳章上只塗抹著血跡和硝煙,而蔣介石的恩寵是描畫在夢中的。現在,這一頂深不可測的灰色天幕,它究竟鏤刻著一個末路人怎樣的命宿符咒呢? 劉戡長長地吐出一口真氣,彷彿心頭豁然敞亮,了無牽掛。憑著對“黨國”的一片“忠心”,他接二連三下達手令,指示團長以上的高級人員“成仁”。這無疑是道催命符。團以上指揮官人人心灰意冷。部隊散了,官不管兵,生死在此一決,兵們成了一群絕命的狼狗……當然也有“舍生取義”的“勇士”,比如九十師師長嚴明。自打劉戡的手令下達起,就立逼參謀長曾文思與他一道“成仁”。遺憾的是,曾文思不想死。為了保全性命,藉口觀察戰況,總和嚴明保持著十米以上的距離,並且暗地裡將隨身手槍子彈推上膛。萬一嚴明要槍斃他,他也就不客氣…… 嚴明的兒子嚴守禮在九十師通信營當營長。曾文思嘴上附和著嚴明“成仁”,私下卻囑咐嚴守禮:“你要特別注意令尊,防止師長自殺。”嚴守禮也還不到“成仁”的境界,於是,每天跟在父親嚴明身邊,寸步不離。但這畢竟不是辦法,天真的嚴守禮對曾文思說:“幹嗎在這裡坐以待斃?趕緊突圍吧,參謀長!”曾文思輕蔑地翻翻眼皮:“突圍?突到哪裡去?白白送死!”他思前想後,把嚴守禮和幾個副官、參謀找來,用命令的口吻說:“都給我聽著,拿副滑竿來,把師長抬到山下的軍部去,我隨後就到!”參謀長下了命令,誰敢不從?大家七手八腳,硬是把又跳又喊的嚴明抬到山下去了。曾文思望著背影冷笑,慶幸自己逃脫了嚴明的那雙眼睛。 山下的軍部形勢緊張得快要爆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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