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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十八章險勝沙家店

第一野戰軍 许福芦 19721 2018-03-18
好像老天爺有意要把黃塵瀰漫的陝北土塬清洗一遍,平白無故下了一場透雨。轉眼間,大川小溝齊聲咆哮,濁浪滔天,以至於在鎮川堡東側小山樑上,幾百米外無定河的吼叫也清晰可聞。 這給整三十六師師長鐘鬆平添了幾分豪情。他奮力掙脫衛兵的攙扶,固執地站在雨中,全然不顧帽簷上成串的水珠往下直滾。 自從彭德懷下令主動撤出榆林,鐘松得以“不戰而解榆林之圍”,從而在榆林城裡被鄧寶珊的迷魂湯灌得飄飄欲仙之後,這位胡宗南的小兄弟就不斷誇下海口,要由他親手來完成胡先生的“大業”,“結束陝北問題”。假使風調雨順,從鎮川堡開始,他鐘鬆就該有所收穫。如此一路推演下去,別說小小的西安綏署,就是蔣總裁的南京國防部大廳,怕是也有我鍾某人亮一嗓子的那一天!

是的,告別榆林以來,鐘鬆的好心情一發不可收拾。他沒法不興奮。在整三十六師到達鎮川堡的同時,董釗和劉戡兩隊人馬已在綏德會師。 按照胡宗南的通報所示,解放軍主力已被壓縮到米脂縣以北、長城以南、黃河以西、無定河以東地區,並且董所帶領的整一軍軍部和羅列的整一師,早把綏德和米脂守得結結實實,而劉所率五個整編旅直奔黃河邊的葭縣。 現在,黃河沿岸大小渡口,已盡在掌握之中。這種時候,三十六師揮兵南下,一舉殲滅共產黨軍隊主力,既如囊中取物,又可領受獨當一面的赫赫功名,真是天助大功!宗南兄,你就坐鎮延安靜候佳音吧! 事實上,鍾師目前的情況很不美妙。早在榆林尚未起程時,胡宗南就電告說在第二天早晨派飛機到榆林機場,空投熟食給養,害得鐘松將各旅輜重營和團的運輸部隊統統留在榆林,迎接那夢中的“餡餅”,以便追送前方部隊。結果,直等到14日上午9點多鐘,西安派來的四架運輸機才將一批發酵得有些臭味的大餅扔了下來,而且鍾師一萬多人的隊伍,每人還分不到一塊。

杯水車薪,鍾師也只好如此上路。第一天走到中午,先頭一二三旅在歸德堡附近,就遇到解放軍,雙方拼了一個下午,快天黑了,解放軍又莫名其妙地無影無踪。對方有多少兵力、去向何方,鍾師一無所知。敵情不明,地形不熟、民情不達,部隊又飢腸轆轆,兵家大忌給鐘松佔盡了!然而兩天后,一連有兩件事讓盲牛瞎馬的鐘松重新大開其懷。一件是,一二三旅在快到鎮川堡時,與當地武工隊打了一仗,得了便宜,並且進堡子撞上一個沒有運完的地方糧庫。憑自己的本事弄到一批糧食,鐘松能不心花怒放嗎?第二件事,他和劉戡終於聯繫上了。這也就是說,勝利的確猶如伸手可摘的月亮了! 鐘鬆的情緒使他面前一大群水鴨子似的軍人受到感染。他們個個故作姿態地挺起胸脯,伸長脖子,腳跟僵硬地靠在一個點上,臉部表情莊重而嚴肅,彷彿在和眼前的風雨賭著一口氣。他們中間格外醒目的當然是這三位:整二十八旅旅長徐保、整一六五旅旅長李日基和整一二三旅旅長劉子奇。在師參謀長張先覺通報榆林一役“共產黨軍隊倉皇逃竄”等軍情的近半個鐘頭里,三位中將或少將旅長自始至終石頭似的,一動不動。這份滿意感讓鐘松頗為受用。相反,他倒嫌張先覺的陳述過於囉唆,軍語也不夠標準,尤其是在描述董釗和劉戡諸部北上戰役動作時,措辭不當,有誇大不實的感覺。

張先覺不管這些,只顧滔滔不絕往下講:“軍座所率各部攻占葭縣之後,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東向封鎖了黃河渡口,西向控制了咸榆公路,並以一部前出,沿烏龍河向我部靠攏,接應……”這“接應”二字顯然帶有色彩,對鍾松構成刺激。鐘松實在忍不下去,粗莽地打斷話頭:“參謀長,那些個老掉牙的情報,從略,從略!”聽說“從略”,張先覺如釋重負,索性草草收場,緊閉嘴巴,不說了。 鐘松恢復主演地位,立刻短促有力地清清嗓子,雙手一抬:“諸位,”他將目光重點投向三位旅長的臉部,“此時此刻,不正是壓迫共產黨軍隊於米脂、葭縣之狹小地區而一舉圍殲之良機嗎?”扔下這麼一句話,鐘松戛然而止,邁著大步走到劉子奇面前,火灼灼地盯住對方,眼裡透著難以掩藏的激動。持續好一會兒,鐘才語重心長地低聲說道:“千載難逢啊,子奇!”

劉子奇不能不受到鼓舞,會意地點點頭。但他不敢同鐘鬆對視。他只覺得面前這位熱血沸騰的頂頭上司,渾身危險得像是一枚重磅炸彈。那隨時隨地都將會脹開的胸脯,讓一排金光晃眼的銅鈕扣死死鎖住。威風八面的茶色斗篷濕透了,凝在風中,重得飄不動。這個不經意的小感覺,伴隨劉子奇度過一個焦躁不安的下午。當晚,他橫下心,冒雨摸到鐘松指揮部,神色不明不白地問道:“師座,子奇有句話,憋了很久,不知當講不當講?” 這是私交的情分,鐘鬆一改威儀,非常平樸地趨近劉子奇,一面做出洗耳恭聽的樣子一面埋怨道:“嗨,你我多年兄弟,有甚不好出口的?神神鬼鬼!”說著,伸手搭在劉子奇的腕上。這使劉子奇很有溫暖感,但沒有到失態的地步,只是摸出一支“白金龍”香煙,頂在大拇指的指甲蓋上輕輕把玩,那句“憋了很久”的話也隨之緩緩地吐出來,“師座是否記得,《孫子兵法》裡面有這麼一句良言,叫作'勝可知而不可為'。”

原來是這麼一句話!鐘松冷笑一聲,釋然地踱開去。他面含得色,用力眯縫起雙眼,一字一頓地回道:“明明知之而不為,那又何必興師動兵千里征討?再說,眼下對手乃是籠中之鳥,這一點,怕是孫子沒有料到吧?”鐘松盡量把話說得跌宕有致,一步三折,努力弄出一點學究味來,既是在品嚐劉子奇的話,又是給自己的心境做註解。 劉子奇聽懂了,臉上陰過一剎那,立刻活泛開來,連聲“是是是,師座英明、師座英明”,說著就要打恭告退。腳步剛退到門邊,就听鐘松威嚴地吼道:“慢!”嚇得劉子奇渾身一抖。抬頭看時,劉子奇傻了,“師座”派頭已回到面前這個壯碩的男人身上。劉子奇腳底條件反射似的生了根,身體頓時變成一段木樁,筆挺筆挺地戳在那裡,聽候上司發落。

鐘松倒背起雙手,慢悠悠地走到那幅一人多高的軍用掛圖跟前,說話擲地有聲:“我意已決,師主力迅速沿金雞河向沙家店方向推進,命你率所部及一六五旅孫鐵英團從右翼出擊,務必在明日黃昏之前進占烏龍鋪,接應軍座由葭縣派出的先頭部隊。”說到這裡,鐘松略事停頓,目空一切地望著高處,許久,自言自語地冒出一句:“勝可知,亦可為!”轉問劉子奇:“想不想知道這是哪位名家名言?” “是誰?”劉子奇驚疑地瞪大眼睛,居然真的發問。鐘松為自己手下這位傻得可愛的旅長那副傻模樣而竊笑。他像扔出塊小石子一樣隨口答道:“此言出自老子。老子,懂嗎?!”劉子奇怎會不懂?他是裝傻!在這個蹩腳的啞謎面前,兩人同時愣了一愣,接著一道哈哈大笑起來。

其時,帳篷外面瓢潑大雨下得分外起勁。陝北已經入秋,夜間的氣溫本來就低,經風雨一鬧,更是涼得透心。在葭縣烏龍鋪東側的一條塬畔山羊道上,一支不大不小的隊伍正趕著騾馬、踏著泥濘,風一口雨一口地往前摸索;這就是指揮著世界上最大的人民解放戰爭的最小的司令部。自從毛澤東作出“不東渡黃河:仍留在陝北吸引敵人”的決策之後,他們已經幾天幾夜泡在泥水里。今晚,他們的目的地叫曹家莊,距鐘松命劉子奇進占的那個烏龍鋪,不足20裡。這是一個連周恩來也不甚了了的神秘去處。其神秘性在於敵我雙方的地圖上都沒有它的小圓圈。它是由一個頭上紮著白羊肚手巾的老羊倌指點出來的。 化名“李得勝”的毛澤東和周恩來、任弼時等幾位領導同志,前前後後夾在隊伍中間。雨披絞在身上,但還是被風鼓起很高,說是遮雨,實際上也只有個像徵的意思。濕淋淋的單衣緊貼著坐騎的皮毛,一任雨水嘩嘩打著。警衛戰士們真是忙壞了,遇到上坡下坡,跑前跑後,唯恐一不小心摔著了領導同志。這樣,差不多走了半夜,隊伍漸漸逼近一個小山坳。風雨變得時緊時鬆。鬆一陣時,戰士們吆喝牲口的聲音,隱約聽得清楚。大半夜沒有說話,領導同志們都有點兒憋得慌,便趁著短暫的稀風薄雨交談幾句。

“李得勝同志。”周恩來伸手在臉上抹了一把,朝身前的毛澤東喊道。他已經將化名喊得很順口,而毛澤東聽起來尚不適應。是因為沒有聽到還是因為在投入地思考什麼,總之,毛澤東沒反應。馬下的警衛戰士小聲提醒道:“主席,週副主席叫你啊!”毛澤東彷彿被驚醒,但只是哦了一聲,仍無應答。周恩來有一絲絲無趣,自說自聽地念起唐代邊塞詩人高適的兩句詩:“山川蕭條極邊土,胡騎憑陵雜風雨。”嘆道,“八百英雄好漢,對付數万虎狼之師,空手套白狼,前無古人……”後邊的話被風捲了去。 “怎麼沒有?”毛澤東突然接上話茬,“諸葛先生就是一個嘛!一座空城退去司馬懿十萬雄兵……”他吃力地扭轉身體,盡量把話送到周恩來面前。這讓周頗感興奮:“李得勝同志真會幽默。不過那是冷兵器時代,和今天不可同日而語……”聽到毛和周的對話,任弼時嘴裡嚼著幾根菸絲湊過來了。他對周恩來的話有不同意見,說:“反正,蘇共歷史找不著這麼精彩的記錄!”蘇共歷史上沒有過的東西不等於中共歷史就不可以有,毛澤東一向不信邪,他接口說:“俄國是俄國,中國是中國。大奇大巧的例子,古往有之嘛!他胡宗南佔了延安,逼我們過黃河。可是我們到了渡口,又不讓過。那好,就不過它,看他能奈我何!”

周恩來說:“我們本來就沒有想過。要過,他擋也擋不住。”這話鼓舞了旁邊那位小戰士,那小戰士接上去稚聲稚氣地說:“橫豎是個打,有毛主席、黨中央在,我們什麼也不怕!”毛澤東忍不住笑起來:“哦?小鬼……”這時,牲口腳底突然打滑,朝前一個趔趄,讓馬背上的毛澤東吃了一驚。身子忽閃間,笑聲也打斷了,他用力勒住韁繩,低頭叮囑警衛戰士:“小鬼,又要爬坡,當心我的書喲!”後面那匹騾子上專門馱著毛澤東隨身攜帶的幾箱書。小戰士有點兒生氣:“您就記著書,剛才差一點……” 毛澤東說:“書,少不得喲。”小戰士模仿毛澤東的口氣:“紅燒肉也少不得喲!”“對囉!對囉!”毛澤東哈哈笑出聲,沒留神牲口腳底下又是一滑。這次滑得比前次更有質量,毛澤東的笑聲戛然而止,嚇得幾個小戰士一齊上來扶住毛澤東的腰腿,其中一個嗔道:“您看您呀,好危險!”

毛澤東沉寂下來,緩緩地若有所思,說:“怕危險就不要騎馬……”說著話,腳下的道路節節升高,也就比先前益發滑溜。大家都不說話了,瞪大眼睛盯住腳下。這樣默默走了一會兒,似乎腳下又平坦一點,那個小警衛戰士忽然想起一個問題:“李得勝同志,您說,將來會不會有人把咱今天的事也寫到書裡去?”毛澤東想了想告訴他,說肯定會有,而且“大有人在”。小戰士幸福地嘆息一聲。毛澤東進一步告訴他,歷史是要靠人來寫的,人不奮鬥,就談不上歷史。小戰士安靜地聽著,似懂非懂。 這時候,小路已經接近坳頂,益發陡得攀不上去,馬背高高揚起,警衛戰士們又開始紛紛用肩膀扛馬屁股往上推。隊伍前前後後一片吆喝牲口聲:“篤!篤!篤……”聽著這聲音,就叫人情緒緊張。周恩來率先跳下馬,緊趕幾步,來到毛澤東坐騎旁邊,幫著警衛戰士一起拉馬。 毛澤東大叫:“不用推拉,我下馬!”警衛戰士們堅決不肯。毛澤東不由分說,掀起右腿就往下跨。 戰士們急了,只好向匆匆趕來的周恩來求援:“週副主席,您看……” 公認周恩來是做毛澤東工作的高手,特別是毛澤東性子起來誰也勸不住的時候,周恩來總有辦法一點就靈。此時,就听他心平氣和地說:“李得勝同志,我看你還是少數服從多數吧,革命總得有人坐鎮指揮嘛!來,你叫號子,我們大家一起用力,一、二、三……”他自己先叫上了。毛澤東不上圈套,說:“號子你喊我喊都一樣,過山坳,不用我自己的雙腳,怕是過不得喲。”說著扶住警衛戰士的肩膀,翻身一跳,雙腳落在爛泥地上。就在大家爭來爭去扛馬屁股的時候,誰也沒在意黑暗中有兩個人影一歪一歪地摸了過來,他們一個是毛澤東的警衛參謀,一個是毛澤東的機要參謀。 此時,整二十九軍軍長劉戡正在黃河西岸葭縣縣城慢用夜宵。這次北上作戰,胡宗南讓他唱主角,而把董釗降到配角的地位,已使他的虛榮心得到了滿足;現在,中共中央又被網在黃河西岸,終於沒能突破河防東渡,就更可稱得上是個不小的成就。 連日奔波總算有點兒結果,疲憊中的劉戡又有幾分愜意。他可以從容不迫地一面給胡宗南發報邀功、一面在地圖上梳理沙峁頭到螅蜊峪一線的黃河渡口了! 將中共中央機關一舉“解決”在黃河渡口,是劉戡在胡宗南面前立過軍令狀的。如今,隨著兵力的展開,他所渴望的就是及早摸到中共中央具體位置。他感到某個歷史性時刻就要來臨,越是接近那個目標,越是覺得那個目標不同尋常——既誘人又燙手,就像他正在享用的那個剛出籠的白面餑餑。 吃完夜宵,劉戡開始新的工作,圍繞地圖和電報預謀一切。他一貫有兩條自信:一是他比所有人都更加效忠於黨國,二是他比所有人都更加了解共產黨。鑑於第一條,他除了準備讓黃河渡口隨時成為一個曠世屠場之外,也向烏龍鋪方向伸出一隻手,給遠在鎮川堡的那個牛皮烘烘的部屬鐘松,做出一種優美的姿態。鑑於第二條,他絞盡腦汁地琢磨開來:我劉戡若是彭德懷,這會兒該走哪一著? 根據各路人馬明報、密報,以及胡宗南每隔幾個鐘頭一次的軍情機要,劉戡隱隱約約看出了鐘鬆的厄運。鐘鬆手上的整三十六師,號稱胡宗南三大主力之一。但眼下這支“主力”因為長途跋涉,嚴重減員,早已成了疲憊的蛤蟆。而鍾松其人剛愎自用和利令智昏,更是劉戡所熟知的……劉戡心中情不自禁地蕩起一層不知是興奮還是沮喪的波瀾。這波瀾裡面,既懷有對鍾鬆的一份微妙,亦有對彭德懷的一份欽羨。他開始以職業軍人的心情,一步一步揣測彭德懷的種種作為。 劉戡沒有想到彭德懷此刻與他近在咫尺,更沒有想到彭正在滿頭大汗地讀著這樣一份十萬火急的電報:“中央決定不過黃河,仍繼續留在陝北,目前處境困難……”電報是以軍委副主席周恩來個人名義發來的。當時周恩來接到敵情報告,說中央機關要去的曹家莊已被敵人佔領,找來帶路的老漢又犧牲了,八百人的“三支隊”被晾在黑咕隆咚山坳上,進不能進,退不能退。周恩來讓警衛參謀一手撐開雨布、一手擰亮手電筒,自己和機要參謀就鑽在雨布里面,鋪開一份發報紙。本來,毛澤東囑咐週要告訴彭“李得勝同志安然無恙,原作戰計劃不變,加快部署”,而周恩來擬出的電文,非但沒說“安然無恙”的話,還堅持在級別碼上標出“AAAAC”這幾個表示“特急”的字母。他要讓彭德懷知道真實情況,認為這是自己的責任。 可想而知,這樣一份“AAAAC”帶給彭德懷的是什麼。他啪的一聲將電報拍在地圖上,把凝神專注的野戰軍政治部主任徐立清和參謀長張文舟嚇了一跳,連守候電台和跑進跑出的參謀人員也都驚呆了。彭德懷並未理會大家的情緒,就勢用他粗壯的手指在地圖上指了指,然後直起腰桿,板著臉一言不發。足有十多分鐘,他坐坐站站,對著地圖沉思。野戰軍指揮中心所有人,都不敢弄出一絲聲音。 不知過了多久,徐立清和張文舟交換了眼色,參謀們也開始竊竊私語,指揮中心那孔窯洞內外急劇地沸騰起來。彭德懷的目光火一般灼人,額頭上大顆大顆的汗珠往下滴,所有的人都在等待著他,包括張文舟、徐立清和剛從外面輕輕進屋的副司令員張宗遜在內,人人都下意識地抓起紙筆,準備記錄他將要口述的每一個字。 “給中央復電!”彭德懷終於一字一頓地口授電文,窯洞裡除了沙沙的著筆聲,沒有一絲雜音。電文內容已在彭德懷心中醞釀得爛熟,“建議中央機關火速向葭縣西北方向轉移,靠近野戰軍主力。為確保萬無一失,我即派……”他在原地踱了一圈,略事沉吟,猛轉身間,毅然決然地接道,“我即派許光達率第三縱隊,以最快速度趕到烏龍鋪、曹家莊一帶接應和掩護中央機關轉移。彭德懷。8月16日0時37分。” 接著,彭德懷分別給三個縱隊發報。首先是三縱,然後是二縱,最後才是一縱。一縱部隊正在由老虎圪塔向沙家店地區的指定地域開進。相比較而言,他們的行進速度一直很不錯,彭德懷感到滿意。當然,天下這麼大的雨,晝夜行軍困難也是有的。武器、牲口和人員,全都臥在草木稀疏、泥坨子成堆的黃土坡上,那滋味很不好受。戰士們心疼槍砲,把它緊緊地攬在懷裡。大雨下得急時,人睜不開眼,只好背靠背地坐在泥水中等一等再走。機槍手可為難了,那麼大的傢伙,抱又抱不起,擋又擋不住,乾脆脫光膀子,用軍裝把機槍裹起來。到處是山洪暴發,路都沖垮了,從水里爬來爬去的情況有的是。雨小些的時候,微風幽幽,戰士們的單衣貼在身上,情不自禁打起牙顫…… 這時候,三五八旅政委余秋裡踩著灌滿雨水的膠鞋咕嘰咕嘰沿著隊伍走過來了。不知是哪位小戰士輕聲哼起解放軍進行曲,“……腳踏著祖國的大地,背負著民族的希望,我們是一支不可戰勝的力量……”歌聲吸引了余秋里,他循聲過去,朝大家喊:“餵,同志們,靠近點嘛!騾馬呢?靠近騾馬就暖和些哩!”聽到這熟悉的聲音,戰士們紛紛靠過來。余秋裡註意到前後幾百米隊伍中,都沒見著一匹騾馬!老帶兵的人,心裡立刻明白,幹部戰士在餓著肚子呢! “余政委,你也歇會兒吧!”那個哼進行曲的小戰士抹把雨水,吃力地起身向余秋裡打招呼。余秋裡說;“歇就歇會兒吧。”說著踅近旁邊的機槍手,“你看,打個大赤膊,嘴唇都紫了,著了涼怎麼辦……”他邊說邊脫自己身上的外衣。機槍手一見急了,抓住余秋裡的空袖:“首長,這怎麼能行。我年輕輕的,火力旺著哩!”兩人的爭執驚動前前後後好些人,大家圍過來,依著余政委往泥水里一躺,嘮起來。 正巧,這就是七一五團的三營。榆林戰役中,九連打光之後,補充了一些解放戰士,重新組合了一下,編制沒有變,但架子顯空。大家嘮著嘮著就嘮起榆林攻城。一個戰士氣嘟嘟地發牢騷,“媽的,打這個鳥仗,死那麼多人,一個城門也沒破,窩囊!”又有人說要是再打一天就好了,幹嗎那麼急就撤出?余秋裡微笑著,靜靜地聽大家七嘴八舌發表看法,最後,說:“仗打得沒有什麼錯,你們連很勇敢,也很機智,血不會白流的!”他告訴幹部戰士,現在要集中全力對付鐘松整三十六師。鍾師是胡軍的精銳,有三個整編旅,每旅各轄三個團,連同師、旅兩級指揮部及炮、工、輜、通信、衛生等直屬部隊,全是半美式機械化裝備,所以,尾巴翹翹的。 提起鍾師,幹部戰士們並不陌生。半年來,胡宗南“陝北大遊行”首推三十六師。這個部隊紀律糟糕是出了名的,走一路搶一路,老百姓的牲畜、糧食和大閨女,見什麼搶什麼,甚至拆了民房當柴火燒。陝北老鄉聽到國民黨三十六師,老老少少沒有不咬牙切齒的。特別是延安西南地區,三十六師曾奉胡宗南之命在那裡搞過“三光政策”,製造無人區。他們是想斬斷共產黨和老百姓的軍民關係,結果把自己搞得聲名狼藉。余秋裡說:“眼下三十六師正在居功自傲的鋒頭上,頭腦昏著哪!在榆林撿了便宜,不甘罷休,還要'功'上加'功',把一二三旅和一六五旅的四九三團往烏龍鋪趕,想和劉戡合圍我們的中央機關。同志們說我們答應不答應?”大家說不答應。 餘說:“對!我們要盯住他留下的師部和一六五旅,彭總要我們在沙家店地區給他來個……”余秋裡做了個卡脖子的手勢,“得加把勁啊,同志們,二縱兄弟部隊已從東西兩面壓向沙家店,我們要抓緊繞到沙家店的西南面,協同作戰……” “那要是鍾松不走沙家店怎麼辦啊?”一個小戰士天真地問。旁邊的機槍手立刻反駁:“嗨,咱彭總的話,國民黨咋敢不聽?上次在青化砭,咱在山梁子上趴了兩天雪窩子,臨了咋樣?李紀云還不乖乖鑽進咱的伏擊圈?到時你就鉚足了勁兒打吧!”又有戰士關切地問:“劉戡過來了怎麼辦?”余秋裡接上話:“好嘛,問得好!”此刻,他發現了戰士們身後的連長、指導員,因為面熟,就點點頭,說:“你們看看,戰士們多細心啊,個個都是當家人!”他又對剛才發問的戰士:“放心吧同志哥,三縱和綏德軍分區警四團、警六團的戰友們,早就撒下天羅地網啦!劉戡,他是饞嘴貓看屋樑上的臘肉,幹流口水呢!” 風小了,雨住了,部隊又要前進。戰士們咧嘴笑著,戀戀不捨地回到行進隊伍中去。余秋裡看大家笑容裡藏著苦澀,有幾個戰士乾脆捂著肚子,實在不好受。他小聲詢問連長、指導員:“糧食都用光了?”“早斷了!”連長嘆氣,“天不亮吃了點,一頓秕糠煮黑豆,幾個屁一放,肚子早在唱空城計了!”余秋裡皺起眉頭,馬上就要上陣,一粒糧食都沒有怎麼能行!見政委急得慌,指導員詭秘地湊到他耳邊告訴說:“首長放心,還有兩頓黑豆,煮熟的馬肉也能湊合一頓,咱留到上陣之前……” 余秋裡笑不起來:“騾馬全宰了?”連長低頭囁嚅,說全宰了。 “要是撐開肚皮讓大家吃,三天前就該斷頓。行軍打仗,總餓著肚皮,掉隊的就管不住,身子虛一點發暈,倒下去的人越來越多,非戰鬥減員直線上升……”連長在余秋裡面前覺得挺委屈。餘沉思良久,慢慢說:“不該殺馬!再困難也不該殺馬!長征時那麼艱難,連隊也想法留匹馬嘛……帶兵不易,你們的難處我理解,不是批評你們,這次任務實在太重了,戰鬥後期靠的就是兩條腿。沒有馬,後續任務怎麼辦?”不知不覺隊伍已走去好幾里地,天色也暗下來。這時,身後一匹快馬泥漿四濺地嘩嘩追上來,余秋裡回頭一看,認出是旅部通信員。只見通信員熟練地勒住馬頭,沒等馬煞住步子就翻身跳下來,三步並作兩步衝到余秋裡跟前,打過敬禮,氣喘吁籲地報告:“黃旅長讓我來接您……” 前委會開了半小時,彭德懷嫌長。人還沒散,他就急不可耐地揮手讓張文舟參謀長溝通三縱。他現在全部注意力都放在許光達身上。因為許光達未來幾小時的成敗得失,很可能關係到整個中國革命的命運。夜間窯洞裡並不是太熱,但彭德懷臉上汗水一直掛著。他把軍帽摘下來放在桌上,時而細看地圖,時而來回踱步。 “黨中央安全壓倒一切!必須切實保障黨中央的安全,要以最大努力給中央以安全感!”他將剛在前委會上表態的話,又向張文舟重複了一遍。 自7月31日中央軍委批准,由彭德懷和習仲勳、張宗遜、王震、劉景範等五人組成中共西北野戰軍前委會後,凡軍事指揮上的重大決策,彭德懷都要首先聽聽前委集體意見。這次調動三縱南下,掩護中央機關轉移,是個特例。彭既考慮到當時中央機關的危險處境,又考慮到正在展開的戰役部署,時間實在刻不容緩。無論如何,他不能讓前出的敵三十六師一二三旅與劉戡“接應”部隊碰上面。這一刀如果不來得利索,沙家店地區殲敵計劃很可能成為泡影事小,整個西野主力和中央機關800人的“三支隊”,都將在無定河沿岸成為胡軍盤中餐。儘管如此,命令下達之後,彭德懷還是補上了前委會議這項工作。廣泛聽取意見後,他更加堅信對三縱的選擇千真萬確。 三縱7月下旬西渡黃河後出手的第一仗相當漂亮。不管榆林圍城整個行動如何埋汰,三縱在外圍攻陷高家堡一戰卻令人揚眉吐氣。這個據點易守難攻,堡內駐守敵人八十六師二五六團和一個補訓營,工事堅固,彈藥充足,特別是地形很不一般,四面高山築有明碉暗堡,俯視全城,形成嚴密的火力保護。更不用說經年累月加修起來的城牆了,又厚又陡又滑溜,四個角落均有炮樓。負責攻堅的獨二旅旅長唐金龍看完地形,倒吸一口涼氣,當即把三個團長叫過來交代:“這塊硬骨頭夠啃的!我指三個制高點,你們一人一個,就是門牙崩掉了你也給我啃下來!到陝北第一仗,別給許司令丟人!”果然,一個衝鋒打下來,就把守敵嚇倒了,慌忙派個營長打著白旗出來交涉“談判”。原來,這堡子裡住著鄧寶珊的副司令張子英少將家眷。攻堡時,張正巧在家中,槍砲一響,一家人急成熱鍋上的螞蟻。 聽敵營長提出“談判”,唐金龍把臉一抹,“談判?談什麼判?無條件投降!”這位1931年參加革命的老紅軍,是湖北漢川人。當年紅二方面軍爬雪山過草地時,就是五師十五團團長,到抗戰時被編到一二〇師,又在三五八旅七一五團當副團長,接著,是獨二旅四團團長。前後十幾年在團長位置上,養成了一身過硬的作風,辦事從來麻利乾脆,決不拖泥帶水。手下那三個團也不含糊,尤其是十七團團長閔洪友,眉毛一擰,十條老牛也拉不回。敵營長一看這架勢,忙說“容敝人向上峰報告”,就灰溜溜地逃了,一去沒有消息。過了限定的中午12點,唐金龍一揮手,“打!”不到三個小時,國民黨陝北警備司令部少將副司令張子英和二五六團團長李含芳及所屬官兵兩千餘人如數生俘。 高家堡的“小胜”並沒有給許光達帶來多大的滿足,相反,還給了他一個沉重的打擊。當初賀老總在晉綏送別時,強調又強調的是,“給黨中央、毛主席當警衛”,這個先入為主的概念讓許光達一過黃河就有種強烈渴望。高家堡一仗他把“家”交給了參謀長李夫克和政治部主任楊尚高,自己跑到閔洪友的十七團一線陣地上,親眼觀戰。他始終有個觀點:槍砲聲能養人,指揮員听少了、看少了就有問題。他想利用小小的高家堡把自己、也把部隊預熱一下。誰知道,這個“預熱”竟讓他付出一個心愛的團長!這位團長叫張野炬,許光達參加軍調工作時,張一直跟在身邊,充當左膀右臂,彼此感情很深。張野炬犧牲這樣一個打擊,足以抵消“小胜”中所俘獲的什麼副司令、什麼團長、什麼幾千幾百敵兵。因而,撤圍待命的那幾天,許光達內心的渴望更是無法遏制。 李夫克與許光達算是老上下級了。當年許任抗大教育長時。李是訓練部軍事教育科長。接到彭德懷調三縱南下的命令,李夫克既緊張又興奮。他知道許光達的心事,當即建議,部隊先出發,邊行進邊組織戰鬥!許光達沒有二話就同意了。於是,黑夜裡十幾匹快馬上了路。什麼組織戰鬥?許光達讓大家跟部隊就說一句話:黨中央、毛主席正處在危險之中,部隊前方就是黨中央、毛主席所在的方向! 獨三旅旅長楊嘉瑞是陝西興平人,塬上溝裡爬慣了,跟老鄉說話也方便。許光達說:“嘉瑞,你打頭,我們跟著,抄近路走,保證不拉隊!”“放心吧司令員。”楊嘉瑞也是1930年的老同志,長征時在紅九師當二十七團團長,又到一二〇師特務團任過團長,什麼世面沒見過?部隊出發前十分鐘內,他就把行進路線以及嚮導等一應雜事安排得妥妥帖帖。然後打馬直奔縱隊指揮部,頭里帶路。集中野戰軍主力在運動中吃掉鐘松,這對於旅以上乾部們已不是秘密,但中央機關“處境困難”,大家還只有個含糊的理解,並不知道深淺。所以,一上來大家就都圍住許光達打聽:“黨中央、毛主席他們究竟……” 許光達只是用手指了指緊隨其後的電台。那句話重得讓他說不動。於是,大家又都圍住電台。電台的鐵疙瘩裡只有一片模糊不清的無線電噪音。它彷彿隱藏著陝北高原這個雨夜的全部秘密。敵情和前進方向,都只能作出大體上的交代,此外的一切,就指望這堆老掉牙的鐵疙瘩與總部、野司“保持不間斷的聯繫”。因為連日陰雨,到處都在流水,水裹挾著黃土,濃濃的,人和牲口投入其中的聲音都顯得那麼渾濁與沈悶。馬是不能騎了,許光達和旅團幹部們已分頭滾在隊伍中。天是無底的深淵,又是無邊的渴望,指戰員們的心弦全都緊得不能再緊。當然,那時候他們還並不十分了解自己的雙腳具體是在跟誰比賽,並不十分了解早一分鐘趕到烏龍鋪那個地方究竟有什麼具體的意義。大家都在閉著眼睛爬、滾、摸,反正,解救黨中央、毛主席,事不宜遲。 現在我們知道了,他們實際上主要是和國民黨軍一二三旅及一六五旅的四九三團在比賽。少將旅長劉子奇出發伊始,就試圖強迫自己的心情保持在一個常態頻率上。雨水使深溝峻嶺間完全失去了駕馭車馬的條件,他也只好隨著隊伍高一腳、低一腳地往前摸,大半夜過去了,好歹沒有出什麼岔子。天快亮時,天空又飄起一陣密雨,劉子奇淋在雨中,冷颼颼一個激靈,重重地打了個噴嚏。剛要挪步,腳底又是一滑,差點摔個仰八叉。自此,維持了大半夜的好心情蕩然無存。一種不祥之兆直往上漂,按也按不住。 前後左右聽不見一絲聲響,唯有冷雨浸入肌膚,讓人心頭重煞煞地難耐。劉子奇信一點兒佛,口中默念阿彌陀佛。突然在黑暗中,參謀長羅秋佩叫道:“旅座,按照綏署電示,此時劉軍長與我部相距當不足百里!”劉子奇明白,羅秋佩口中的劉軍長,實際上是劉戡派出“接應”的七十六師一四四旅和十七師十二旅及三十八師五十旅部隊,並不是劉戡的本隊,因而也就不值得大驚小怪。他沉吟片刻,問:“那……共產黨軍隊呢?” “共……”羅秋佩的答話還沒出口,就听前方轟的一聲巨響,接著槍聲大作。羅秋佩顧不得劉子奇,轉身直奔參謀部的電台車。劉子奇長長地噓了口氣,喊:“羅參——”不知是因為風雨,還是因為槍砲聲,反正,羅秋佩沒有聽見,頭也不回地隱沒在黑暗中。但這並不妨礙劉子奇滿心湧出的一股快活勁。多年征戰經驗告訴他,行軍途中有點槍砲聲要比毫無動靜踏實得多。尤其是在黑夜,而且——他想起鐘松臨別時將一二三旅說成是“一把尖刀”的話。 劉子奇開始盡情體會“一把尖刀”的感覺,不曾想,羅秋佩又神色慌張地出現了。他報告說當面共產黨軍隊有一個旅的兵力投入作戰,雙方打得相當激烈。儘管羅秋佩極其誇張,劉子奇仍舊不以為然。他一聲“知道了”,讓羅秋佩腳底生了根:“旅座,問題是……共產黨軍隊怕是來者不善啊!”羅秋佩意猶未盡。什麼叫“來者不善”,劉子奇哼了一聲,踱近羅秋佩,問:“何以見得?”羅說:“據謝挺歐團長報告,共產黨軍隊是且戰且退!”難道“且戰且退”就是“來者不善”?劉子奇腦子轉了半天,沒有轉過彎來,便負氣地咕噥一句:“荒唐!” 羅秋佩心裡嘀咕:荒唐的是你不是我!他真想把懷疑共產黨軍隊有詐的話說出來,可看到劉子奇這麼個態度,話到嘴邊,還是打消了念頭。這時,正好有個參謀來報告,說電台收到了劉戡方面整五十五旅的信號,並斷言,該旅與本部圖上距離絕不超過25公里!劉子奇黑暗中在羅秋佩手心捏了捏,那意思很明白:你羅秋佩說出口和沒說出口的疑慮,統統不攻自破! 天色大亮時,劉子奇已經隨隊過了烏龍河。這一天,雨幕中的槍砲聲乒乒乓乓響個不住,一直綿延到黃昏。夜幕低垂,天色漸漸灰暗,而劉子奇的心情卻越打越亮堂。這時候,他已準確獲知劉戡的整五十五旅就在他一二三旅右翼不到20公里的那座小山樑上。他親自在電台旁邊聽通信參謀用報鍵與對方道了一聲晚安,然後,不緊不慢地命令所屬各部在山峁上搭帳篷,準備當晚的露營。他怎麼會想像得到,此時此刻,中共中央機關就夾在他的一二三旅和劉戡派出接應的整五十五旅之間不足20公里的空間裡呢! 這是個歷史的奇蹟。當劉子奇沿烏龍河盲牛瞎馬向東摸索時,解放軍新四旅和教導旅,在羅元發旅長帶領下,冒著胡宗南的轟炸機,搶先到達烏龍鋪西山。這才讓劉子奇結結實實享受了一天的槍砲聲。 劉子奇當初並沒有意識到,如果不是這一天熱火朝天的激戰,他將會接近一個怎樣的目標!他只把目光機械地盯著劉戡,彷彿他急急忙忙從鎮川堡趕來,唯一目的就是一頭投到“軍座”的懷抱。因此,劉子奇並沒有覺得在露營的這一夜,將會發生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 劉戡則不然。經過兩天的咂摸,他不僅漸漸看透了沙家店,更發現在烏龍鋪不遠也存在著一個巨大戰場。他幾乎動用了所有偵察手段,並儘量做到精確控制部隊,期望著有一個轟動世界的新聞在自己手上一舉爆響,而對鍾松那邊每日數遍官樣報告置若罔聞。這讓鐘松極為不滿,但礙著戰事,也不便發作。就在劉子奇與劉戡接上信號、情緒安定地準備露營山梁時,鐘鬆的三十六師師部及一六五旅大部人馬,也由鎮川堡浩浩蕩盪地開進了沙家店地區。 緩緩泊定的黃昏顯得過於平靜,讓鐘鬆心中生出些許恐慌。也許為了鎮定自己——也許什麼也不為,總之,鐘松決定坐下來親手給胡宗南擬發一份詳細的宿營報告。每當這種時候,鐘松都有許多難言的感慨。胡對鍾有知遇之恩,鐘一刻也不敢忘懷,他恨只恨盼不到一個“湧泉相報”的機會。為此,鐘鬆一直都在努力,蒼天可鑑。可是,胡宗南明白嗎? 如果說胡宗南還有什麼成功之處,就得數上這一條。古往今來治軍之道,有的以德,有的以法,唯有胡宗南很特別,他是靠心機來治軍的。胡軍上上下下,都把個人的忠誠看得高於一切,眼裡摻不得一粒沙子。胡宗南為此算盡機關,他活得真是很累。有時候推己及人,胡宗南也想中共集團有沒有什麼類似的奧秘,比方說毛澤東、周恩來與彭德懷、王震、張宗遜、許光達等這些人之間,到底是個什麼關係。他的研究總是毫無結果地被擱置起來,等待下一次的閒暇和興趣。他不可能把這個問題真正琢磨透,就像他無法搞清眼前十幾個日日夜夜,中共中央決策者們究竟怎樣從自己數十萬大軍的圍困中絕處逢生一樣,這對於胡宗南是個永遠也解不開的謎團。 最叫人不能理解的,是黃河岸邊那一段。先是說中共中央要東渡,河邊幾個渡口人山人海,害得董釗大隊人馬蜂擁而至,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螅蜊峪、桃花峪、木頭峪等所有渡口都封起來,結果,一轉眼就找不到中共過河的一兵一卒。胡宗南就是不相信,以劉戡、董釗幾個師數万兵力壓在河口,居然找不見中共中央機關區區幾百人的行踪?難道毛澤東等人就不是肉身凡胎,而能夠上天入地?這一大堆疑問,後來不知被誰傳給了毛澤東,引得毛哈哈大笑:“天曉得喲,深更半夜下著雨,我在河裡游水哩!” 毛澤東說的是強渡五女河。五女河是葭蘆河的一條支流,說是“河”,還不如說是神仙用斧頭在高山峻嶺之間劈出的一條狹槽,河谷深邃、悠長,平常只有涓涓細流。狂風暴雨那晚,山洪暴發,情況大異,浪頭有一米多高,捲起車馬一般大的石塊和連根拔起的莊稼棵子,咆哮著傾瀉而去。中央機關800人的“三支隊”當時剛從曹家莊折回頭,接到彭總電報,要往西北方向去。盡量靠沂西野聿力,此前又發現原隱蔽在曹家莊的部分乾部、家屬和傷員遠沒來得及東渡,周恩來要顧東要顧西,急得團團轉,一面指示廖志高找葭(今佳縣)縣縣委書記張俊賢,要張負責在敵人未到之前抓緊把這批人渡過黃河去,一面要葉子龍沿五女河尋找渡船或是橋樑。 但來不及了,葉子龍報告說,三十六師先頭部隊一二三旅相距不足20裡,如果溯河而上,肯定要碰頭。怎麼辦?周恩來和任弼時蹲在河邊一塊雨布底下商量,唯一的辦法,只有自己架橋。人員立即分散到附近村莊去找群眾搞木料和繩子,或者砍樹,或者拆房。好不容易在山屹嶗裡發現一座小廟,大家猶豫著,要不要拆來架橋。江青跑過去大喊:“還愣個啥,架橋過河要緊呀!拆呀!”她的嗓門最大,黑夜伸手不見五指,人就听到她四處咋呼。這和周恩來不聲不響地沉著指揮,形成鮮明對照。周恩來一會兒組織大家扛木料,一會兒對汪東興小聲叮囑幾句。汪負責毛澤東的安全。看看橋沒搭成,身後槍聲又越來越近,他簡直不知怎麼辦才好,一遍一遍問毛澤東:“主席,你看……”毛澤東始終置身事外的樣子。他被安置在一塊大石頭上,衣服全淋濕了,冷得渾身發抖,牙花打牙花。 手槍班長身上捆著幾根椽子、帶著一卷麻繩往河對岸遊。遊一次不成功,遊兩次又失敗了。浪太急,人太輕,沒法穩得住,更不用說在激流中打樁了。任弼時說:“再下去幾個!”說著自己直挽褲腿準備下,被人攔住了。時間刻不容緩,沒法等下去了!汪東興提議打馬下水,說馬會鳧水,當年長征過金沙江就是這樣過的。他讓毛澤東趴在馬背上,由十幾個水性好的戰士護送過河。毛澤東堅決不肯,堅持讓機要人員先過。 “我著什麼急呀,叫他們先過,文件、電台要保住!”他雖然說話打戰,但顯得很輕鬆,“敵人萬一沖上來,我還會游水嘛,怕什麼?”他不怕,別人可膽戰心驚。事後,汪東興說:“要是主席那天晚上有個三長兩短,我這條命也不要了!” 總算馬馬虎虎搭起一座橋!那是什麼橋啊,就是兩根大木頭並排放在一起。毛澤東一上“橋”,腳下就閃個不住,偏偏胡宗南的一架偵察機冒雨飛到頭頂上,那低沉的嗡嗡聲,更加劇了河邊緊張的氣氛。周恩來破天荒地吼了一嗓子,要大家滅掉所有的燈光!人們相繼驚叫,嚇著了毛澤東的坐騎,這傢伙早不愣晚不愣,偏偏在河中央發了傻,站在那裡不動彈。這回連毛澤東也急出一身汗,操起韁繩猛抽。結果,那馬被打痛了,一時性起,蹄腳大亂。毛澤東差一點兒連人帶馬倒在河中…… 所幸的是,身後槍聲雖越來越密集,卻沒繼續迫近。當時他們隱約猜到可能是彭德懷的救兵上來了。事實的確如此,不遠處密集的槍聲正是三縱先頭部隊攔住了敵一二三旅,雙方黑夜遭遇,都顯得很倉促,都鉚著一股勁,打得很猛,直到五女河的洪峰降下去了。中央機關大部人馬過了河,槍聲才漸漸稀疏下來。雨下得太大,雙方膠著在那裡,當然最重要的原因還是劉子奇馬虎了。他口氣軟軟地通知部隊下營,陶醉在與整編五十五旅溝通了聯絡的幸福之中。 這是8月18日凌晨兩點多鐘。彭德懷接到報告,大大吐了口氣。炊事班長不失時機地端來一碗小米粥,彭看了一眼,實在是餓了,便抓起碗喝了一口,眼睛還是沒有離開地圖。就這,已讓旁邊的炊事班長和參謀人員心裡都樂開了花。連續幾天,彭總幾乎沒有吃過什麼東西,也很少睡眠,連打個盹還得叫別人看著時間。張文舟參謀長老是批評炊事班:“你們怎麼搞的?做一點可口的嘛!”炊事班長挺委屈的,拿什麼做呀,小米粥就是天字號美味佳餚啦! 彭德懷喝了幾口小米粥,突然想起什麼,問一旁正樂著的炊事班長:“大家都喝了嗎?”炊事班長一臉尷尬答不上來。彭德懷把碗一推,“哎呀,你這個同志,就曉得圍著我轉,給大家都弄一口嘛!”說罷,又匆忙轉過臉口授電文去了。他命令各縱“以伏擊姿態殲滅敵三十六師”,一、二縱部隊加速佔領預定地域,三縱(並指揮綏循軍分區兩個團)以一部兵力吸引鐘鬆一梯隊,主力抗擊劉戡所部,阻止該敵與三十六師會合,並切實保證中央機關安全。彭的決心是,集中一、二縱隊和教導旅、新四旅,首先把鍾師師部及一六五旅大部的敵第二梯隊徹底殲滅,再合力聚殲一二三旅及一六五旅四九三團敵第一梯隊。目前為止,中央機關基本脫險,各部隊進展順利,彭德懷看看懷錶,決定趴在圖板上打一刻鐘的盹。 18日黃昏,鐘松給胡宗南報過平安之後感覺不大對勁。偵察分隊連續報告說:沙家店地區多處發現共產黨軍隊大部隊在機動。根據時間和方位判斷,不由得讓人渾身冷汗淋漓:一張大網正在鋪天蓋地!到當晚1點多鐘,電台已是一片嘈雜的混合信號,而四周常有稀疏的槍聲傳來。 此時,鐘松所部先頭分隊與劉子奇尚距30多里,中間阻隔著多重山樑和深溝,大晴天沒有敵情顧慮下,也要走七八個小時才能靠攏。一種不祥之感洪水般地淹沒了鐘松,他立刻電令劉子奇:“十萬火急,向沙家店靠攏!” 劉子奇接到電報頗感奇怪,我在前面給你掃清了道路,你在後面還吃什麼緊?隔幾分鐘,“十萬火急”的電報又來了,劉子奇窩起一肚子火:“靠攏靠攏!深更半夜,路沒有路、人沒有人,叫我怎麼靠攏?!”劉將電報撕碎,心想:說得輕巧,周圍全是共產黨軍隊,動一動就是滅頂之災呀!劉子奇遂賭著氣跟參謀長一說,連跟團長們商議都沒有商議,就給一六五旅配屬一二三旅行動的四九三團團長孫鐵英打電話:“你團火速撤回沙家店,歸還原建制!” 孫鐵英深更半夜孤零零地去“靠攏”。再沒有比這更顯出親疏有別的了!孫鐵英當即反問劉子奇:“你們呢?難道師座電報單是調我四九三團嗎?”劉子奇不管不顧:“執行命令,別的不用你管!”其實劉的心裡早有盤算,自己的一二三旅部隊最起碼也得天明之後才行動。 說實在話,劉子奇並非存心跟孫鐵英過不去,這樣處理也是出於無奈。鐘鬆有令,部隊如按兵不動,就是違抗軍令。然而,要皋聞風而動、連夜瞎闖,明擺著兇多吉少!劉子奇是個諳熟世故、圓通人情而又工於心計的人。他也給孫鐵英拋一道軍令,要孫團順來路撤回歸建,執行不執行由你去斟酌,反正一二三旅到天明行動。劉心存僥倖:天亮時,還不知戰場情況是怎麼回事呢! 到19日早晨6點多鐘,孫鐵英才磨磨蹭蹭翻過一道山梁。劉子奇偷睡了一個黎明覺,醒來時,並沒有出現他所期待的任何新情況,因而,他再不能坐等,便讓一二三旅旅部和三六八團也打點啟程,緩緩通過烏龍鋪。而擔任後衛的三六七團還在北山坡下打火造飯。 這時,沙家店方向的槍砲聲愈來愈緊,劉子奇知道鐘松已經沒救了!他擔不起“見死不救”的罪名,決定盡力馳援,一二三旅全旅離開孫鐵英團行動,取捷徑向鍾師師部威脅最大的左側翼急進。劉子奇當即令三六八團為先頭團,並派一個營為先遣隊,佔領常高山北面的製高點,掩護旅主力進入常高山。 劉子奇哪裡知道,解放軍新四旅正在常高山等著他哩!劉的先遣隊剛一進山,新四旅便從正前方和右側方一齊射擊,教導旅從劉子奇主力背後追殺出來,劉的一二三旅所有部隊都落在一條狹長而又低矮的山樑上,預定奪取的製高點,全被解放軍佔領了。新四旅和教導旅很快形成合圍之勢,居高臨下,任意打擊。敵一二三旅先遣隊沖一次垮一次,幾門山炮毫無目標地放了幾十發砲彈,一點效果也沒有。 新四旅和教導旅邊打邊收縮包圍圈。劉子奇指揮部隊左沖右突沒有希望,待想到撤退時,已經無路可退。況且他手下三六七、三六八兩個團都怕吃虧,誰先誰後意見還不一致。劉子奇只有痛下決心:跟共產黨軍隊拼個魚死網破!說來也巧,就在節骨眼上,胡宗南的電報又給人帶來一線希望。胡讓劉固守待援,說是飛機十分鐘內就來助戰。 劉戡此時也做出仁義道德的樣子,電告劉子奇,他已命令整五十五旅就近增援。這些天外餡餅,讓飢不擇食的劉子奇欲罷不能。誰知,不上不下地煎熬了幾個小時,連個響屁也沒等上。沒指望了,一切都無法挽回,全軍覆沒的必然結局終於來臨!黃昏中,劉子奇在一名解放軍戰士明晃晃的刺刀威逼下,無可奈何地舉起臟兮兮的雙手。 劉子奇被俘的消息,鐘松是在十幾天之後才知道的。 19日黃昏後那段時間,在他腦子裡已是一片模糊。當時,我一、二縱隊包圍圈疏而不漏,各部隊均展開了強烈攻勢。在一縱獨一旅方向,三十五團進到沙家店以西的白家,一方面抗擊鎮川堡可能來援的敵人,另一方面堵敵西逃。擔任主要突擊任務的七一四團,立即向沙家店以南的均家溝之敵發起攻擊。 敵人一見我軍往上沖,急忙向前沿陣地開砲。攔阻射擊一刻鐘後,改為小間隔冷炮射擊。炮打得很怪,像是長了眼睛。我軍臥下去,炮火即刻停止;我軍一抬頭衝鋒,砲彈又劈頭蓋臉往下落。顯然,是由前沿指揮所直接指揮的。七一四團前衛一營打主攻的一連連長賈榮保急了:“這麼幹,啥時候能拿下敵人陣地呀?!”他把駁殼槍一揮,扯開嗓門,“同志們,他打他的砲,咱衝咱的鋒,不怕死的跟我上,衝啊……” 敵前沿陣地守兵,一直以為有炮火攔阻共產黨軍隊沖不上去。沒想到我軍硬是從雨點般的砲彈中衝了過去,砲彈爆炸的煙霧,反而使他們看不清我軍兵力到底有多少,只覺得一睜眼,共產黨軍隊已衝到面前。頓時,敵心慌意亂,防守的決心動搖了。而此刻,在一連左側,二連已攻占敵人最看重的陣地——一座大廟建築高地,守敵連長、排長及二十多名士兵正在那裡舉手投降。陣地上三挺機槍被二連戰士扳過頭就往一連正面敵陣地上猛掃;在一連右翼,三五八旅七一六團的六連,也已攻克沙家店以東高山陣地。三路並進,互相支援,敵兵敗山倒,唯一選擇就是舉手,不到一個鐘頭,黑壓壓一大批俘虜被帶下來。 沙家店的局勢,讓劉戡心頭酸甜苦辣說不清是個什麼滋味。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鐘松已不是往日的鐘松,每電哀聲切切,這比他過去那些高談闊論更有力量,劉戡被擊倒了!可是,任憑鐘松嗓子喊冒了煙,劉戡的回話依然是那兩句:“要堅持住!一定要堅持住!”鐘松要是能堅持得住,還用得著對著報話機扮娘娘腔嗎?這一點劉戡也明白,他何嘗不想將面前這堵“牆”戳個窟窿!然而,事到如今他有這個心卻沒這個力,在解放軍三縱阻擊陣地面前,劉戡的幾萬兵力苦戰多日非但寸功未收,有幾次還讓人家一個反沖擊差點端了司令部!為此,胡宗南面前他已丟盡面子。而且不光是個“面子”問題,再這樣下去,他必將受到軍法制裁。 胡宗南已給他下了死令:“鍾師不測,唯你是問!” 劉戡捧著這八個字,整天像丟了魂一樣。他不是那種輕易認輸的角色,有一個夢想始終沒有放棄。他讓參謀長劉振世秘密地組織了一支500人的手槍隊,全部脫下軍裝,扮作老百姓,在葭蘆河兩岸撒出去。這一手是衝著中共中央機關來的。劉戡心想,滅了一個鐘松算不得天下大事,而要是自己能親手捉得中共首腦人物一個兩個的,那可就天下聞名了!劉戡如意算盤打到這兒,並沒有錯。問題是,毛澤東及他的“三支隊”早在兩天前就脫離了葭蘆河險境,來到一個叫梁家岔的地方。這裡距西北野戰軍指揮部只一步之遙,劉戡的手槍隊隊員就是膽子長到頭頂上,怕也是不敢飛蛾撲火。 又是一個日頭頂中,沙家店地區出現了短暫的靜默。解放軍戰士們的肚裡空空如也冒著酸水。大家翻衣袋,鹽水炒黑豆早吃光了!沒有辦法,只得將布縫裡藏著的一兩粒豆瓣,摳出來放到嘴裡空蕩盪地嚼個味。然而,瞌睡蟲似乎比飢餓更加難以忍受。這時候,只要精神上稍微一鬆弛,眼皮立刻就撐不住。因此,戰鬥間隙事實上比激戰時分更為難熬。 就在這個難熬的時刻,彭德懷電話來了。彭德懷握著話筒親自喊:“餵,一縱指揮部,一縱嗎……二縱……三縱……新四旅、教導旅……”賀炳炎、廖漢生、王震、許光達、孫志遠及羅元發、張賢約依次答到。彭德懷聲音短促有力:“……同志們,徹底消滅敵三十六師,是我西北戰場由戰略防禦轉入戰略反攻的開始,也是收復延安、解放大西北的開始。為著人民的解放事業,繼續發揚你們無限英勇精神,立即消滅三十六師,活捉鐘松,號召你們本日黃昏以前勝利完成戰鬥任務!” 彭總的殲敵動員令,立即傳達到西野各部隊幹部戰士中,部隊士氣大振,一、二縱隊密切配合,向三十六師師部和一六五旅陣地發起猛攻,這股銳氣勢不可擋,敵兵無法招架,死的死、傷的傷,投降的投降,形勢急轉直下。到下午5點鐘左右,敵主要陣地已全部都被解放軍佔領。鐘松也在抱著話筒喊,呼叫一二三旅旅長劉子奇,沒有回音;又呼叫一六五旅旅長李日基,也沒有回音。話筒從他手上無聲地滑落下來……此時,指揮部門外槍砲聲近在咫尺,已經一片混亂。 “師座,他們來了!”副官吳棟宇湊到鐘松耳畔小聲嘀咕了一句。鐘渾身一震,某根神經痛了一下。他明白吳副官所說的“他們”指的是誰。他慢慢地轉身,抬眼朝門前一看,只見一六五旅的李日基旅長穿著一套士兵服,像個洩了氣的皮球站在那裡。鐘松眼珠如同被針刺了一下,不自禁地圓睜起來,似要流血,隨即從腰間無聲地拔出手槍,舉起來瞄準李日基。李一動不動,長嘆一聲,仰臉閉上眼睛。然而,結局卻令人沮喪,鐘鬆的食指遲遲沒有扣動那支勃朗寧手槍扳機,相反,竟和李日基一樣,也換上一套士兵服。這種時候,兩人誰也不用正兒八經地端詳誰了,一前一後地鑽進混亂的人群,三十六計走為上。 第二天晌午,鐘、李二人脫帽站在胡宗南面前,長久地低著頭,不說話。沙家店一仗,鍾師一二三旅旅長劉子奇以下官兵6000餘人,頃刻之間化為烏有,而只剩下這麼兩個活寶帶幾十名官兵惶惶然如喪家之犬逃往西安,這對胡宗南是杯怎樣的苦酒啊!他合上眼瞼又無力地打開,打開又合上,如此再三,長嘆不已,最後,冷冷地扔下一句話:“打得不錯!” 鐘、李二人渾身哆嗦一下,眼角瞅著胡宗南慢步過來,邊走邊拖著長腔:“還有什麼可說?”這話可以看作逐客,也可以認為是聽從辯解。鐘鬆自己給自己壯了壯膽,微微顫抖著小聲囁嚅:“敗軍之將,別無他求!不過……”胡宗南憤怒地轉身,聲厲色嚴:“不過什麼?!”鐘松斗膽抬起頭來:“不過,對那些見死不救的黨國罪人請先生明察法辦!” 這一招還真管用,胡宗南降了溫。他知道鐘松所指是何人何事,可劉戡亦有一肚子苦水。鐘松逃出重圍之際,解放軍綏德軍分區四、六兩團,在司令員吳德鋒指揮下,於烏龍鋪以西的石板村和沙柳灘,跟劉戡整十二旅和整五十五旅也打得一團糟,劉戡的警衛連險些都被打掉了,不能說不驚心動魄。胡宗南揉揉肚子,走到鐘松面前:“算啦,勝敗乃兵家常事,我可以再給你裝備一個師!”一句話說得鐘松五內俱動,差點當著人面哭起來。 可在蔣介石面前,話就不那麼輕鬆了。沙家店敗績傳到南京,老蔣跑到國防部大拍桌子,又是查辦又是撤職,嚇得胡宗南三天都沒敢把戰鬥詳報呈送上去。 胡宗南度日如年的三天裡,西北野戰軍在離梁家岔不遠的前東原村召開旅以上乾部會。毛澤東、周恩來和任弼時等領導同志喜氣洋洋地趕來祝捷。毛澤東興致最高。據說沙家店決戰的三天三夜裡,他不出屋、不上炕、不吃東西,全靠香煙和茶水挺過來的。喜訊傳來時,他跌坐在炕邊,一連聲地要酒。他過去是極少喝酒的,這次一口氣喝掉半瓶白蘭地,還大喊大叫說“拿錯了酒”,意思是嫌洋酒度數太低,不如中國的白乾辣。這時候,彭德懷來了電話,問:“你是李得勝同志嗎?”毛說:“我不是李得勝,我是毛澤東!”這是他撤出延安以來第一次扔掉化名。消息傳開,全軍歡呼,彭德懷對著電話聽筒看了好一會兒,嘴也咧開合不攏。 中央軍委領導的光臨,使西野旅以上乾部會大放光彩。平平樸樸的土窯裡,大家爭著同毛、週、任等握手。這次握手不比往常,是在一場生死驚險之後,所以,每個人都握得意味深長。接著,是長時間的掌聲,毛澤東踏著掌聲走到那張小木桌前,說:“胡宗南有'四大金剛',我們吃了他三個,何奇、李昆崗、劉子奇,這次還跑掉一個,叫個什麼李二吉(日基)。”毛澤東的湖南口音逗得大家哄堂大笑,毛將錯就錯,“這次讓他跑了,算他一吉;下次或許還抓不住,又是一吉;第三次總跑不了吧!” 說笑夠了,毛澤東嚴肅起來:“沙家店這一仗確實打得不錯,可以說是陝北戰局的轉折點,有決定性意義!我們最困難的時期已經過去了,用我們湖南話說,已經翻過山坳了!”他一句一個手勢,一個手勢贏得一片掌聲,解放戰爭偉大的歷史時刻就在掌聲中凝固了。毛澤東讓掌聲響了兩分鐘之久,然後再按住,接著談軍事:“側水側敵,本是兵家所忌,而我們的彭老總指揮的西北野戰軍,短短三天時間,就消滅敵人一個師……” 彭德懷坐不住了,起身接替了毛澤東講話的位置,說:“毛主席講過坳了,這是對我們的鼓勵。我們要真正過坳,還得多打幾個勝仗!擺在我們面前的困難還很多,比方說糧食問題、解放戰士的教育問題……”彭總扳著手指,一連數了七八個問題,把大家臉上的笑容全都數沒了。這時候,毛澤東已經坐下來,掏出火柴點著一支煙。聽到彭德懷歷數問題,毛澤東忽又插嘴道:“現在我們要打出去,到胡宗南的家門口去打,不但要打,還要吃他的東西!”掌聲忽又響起,迅速捲起浪潮。浪潮中,毛澤東帶頭笑了,周恩來跟著微笑,彭德懷也展開眉毛,笑出一臉深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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