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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第三十五章最後一戰

第二野戰軍 王玉彬 9076 2018-03-18
一九四九年十二月至一九五〇年一月 重慶成都 重慶,曾家岩,一座普通的樓房。第二野戰軍總部在這裡擺開了大西南——也是中國大陸最後一戰的攤子。 在“陪都”的山城,本來有許多樓宇館廈可資選擇,華麗的,典雅的,雄偉的,清幽的……而劉伯承、鄧小平偏偏選中了地處中山四路的曾家岩。沒有人問起他們為什麼,因為人人都知道,曾家岩曾住過周恩來、董必武、林伯渠、葉劍英……曾是中共代表團、八路軍辦事處在重慶市內的主要辦公駐地。 那天,李達領著劉伯承、鄧小平走進曾家岩的作戰室,指著空蕩蕩的大廳和大廳四壁掛滿的川康、川滇地區地圖,說:“這裡的辦公條件確實簡陋了些。”鄧小平徑直走到大廳中間的長條桌旁,穩穩一坐:“簡陋是簡陋了點,但我們總算是回到家了。”“是喲。到了家,我們也有了安定的辦公室啦。”劉伯承笑著說著,走到地圖下,巡視著剛剛繪製好的敵我態勢和胡宗南部隊序列表,滿意地點點頭,“從此,我們就可以穩穩噹噹坐在這裡,同蔣介石、胡宗南決最後一戰了。”

鄧小平翻著桌上的《作戰日誌》,不由生出一番感慨:“從南京,到上海,又到了重慶——蔣介石總是這樣,我們來了,他走,大方得很呢。看來,下一步對成都,他也只能如法炮製嘍!” “那我們也只好不客氣嘍。”劉伯承與鄧小平相視一笑,轉身指著地圖說,“蔣介石逃到成都後,制定了一個所謂的'川西會戰'計劃,一方面命令重慶及其以北地區向西撤退的部隊,扼守岷江、沱江,在正面遲滯我向成都前進,以掩護胡宗南部向南收縮;另一方面,急令胡宗南集團猬集川西,準備取道新津、樂山或經邛崍、雅安向西康、雲南方向逃竄。目前,以成都為中心的川西平原上,麇集了國民黨的幾十萬殘兵敗將,僅兵團以上的番號就有十多個等著我們吃呢。”

鄧小平點燃一支香煙:“根據蔣介石、胡宗南的企圖和川西的地理條件,下一步胡宗南退往雲南的道路有兩條:一是由成都經新津、樂山、宜賓;二是由成都經邛崍、雅安、西昌。目前,經宜賓退往雲南的道路已被我軍切斷,他只有退往西昌的這一條路了。這就決定了我們的作戰方向。” 劉伯承:“為了不使胡宗南部逃往雲南及國外,遺患未來,我各路大軍必須以現有態勢迅速前出,搶占樂山、大邑、邛崍等要地,切斷敵人的退路。” 鄧小平:“還要再次對國民黨軍政人員發出忠告,爭取他們在最後時刻,站到人民一邊來。” 十二月六日,劉伯承、鄧小平、張際春、李達聯名下達了《成都平原圍殲戰》的命令: “拼命打好最後一戰!” “抓住敵人就是勝利!”

“絕不讓敵人跑掉!” 接到命令後,第三、第五兵團上上下下爆響了決戰的口號。 十二月八日,各部隊按照野司和兵團首長的部署,不顧連續作戰一個多月的極度疲勞,跋山涉水,日夜兼程,向川西之敵發起勇猛攻擊。 五兵團第十六軍由納溪出發,分三路向樂山挺進,經過八天連續追擊作戰,於十六日強渡岷江,攻占樂山、峨嵋、夾江、洪雅;三兵團第十二軍由資中、內江向彭山進擊,一路風捲殘雲,解放了仁壽、彭山和邛崍,其先頭部隊又於十七日沿川康公路繼續向西追擊;第十軍由自貢、榮縣向青神、眉山進擊,在岷江沿岸殲滅國民黨第十七軍軍部後,於十七日拂曉渡過岷江,進而攻占眉山、丹棱、蒲江;第十一軍由遂寧向簡陽進擊,十五日攻占簡陽,隨後向成都外圍的新津、雙流方向推進;第十八軍由犍為向樂山挺進,於二十一日進至樂山、眉山、夾江地區……

到十二月二十一日,第二野戰軍各部已經全部到達指定位置,完成了成都戰役第一階段的任務,即從東、西、南三個方面形成了對成都平原國民黨部隊的壓縮包圍。 同時,北面的大網也由賀龍、李井泉率領的第一野戰軍第十八兵團拉了過來。 十一月中旬,當第二野戰軍突破國民黨川湘鄂和黔東防線時,蔣介石命令秦嶺地區的胡宗南集團緊急南撤。第十八兵團根據中央軍委的指示,以既不過緊逼迫敵人,避免其加速向滇、康收縮;也不與之距離過遠,避免其有充裕時間破壞道路橋樑的靈活巧妙作戰方針,緩緩尾敵跟進。 十一月二十七日,第二野戰軍逼近重慶。中央軍委為協調進軍行動,決定命第十八兵團加速南下。賀龍、李井泉於當日命令第十八兵團等部分東、中、西三路越過秦嶺,急速南下,並在追擊途中殲滅胡宗南後尾部隊八萬餘人,於二十一日進抵江油、綿陽、巴中一線。至此,圍殲國民黨軍數十萬殘餘勢力的包圍圈即告形成,胡宗南的部隊已經成為甕中之鱉。

與此同時,強大的政治攻勢也隨之發起。 十一月二十一日,當第二野戰軍向縱深展開進攻時,為了徹底瓦解敵人,孤立極少數頑固分子,劉伯承、鄧小平以佈告的形式向西南國民黨軍政人員發出了四項忠告: 國民黨殘餘力量經我人民解放軍在華東、華中、華南、西北各地給予接連不斷的殲滅打擊後,現已接近最後覆滅之期……蔣、李、白、閻等殘敵企圖收拾殘餘力量,退集康、滇、桂邊之計劃,已為實際所不允許,其退路即將全部為我軍截斷。蔣、李、白、閻等倡言所謂“美援”和“反攻”,所謂“第三次大戰即將到來,一切有待於第三次世界大戰”均為敵之夢想,其目的純係為帝國主義張目,為了欺騙尚在供其驅使之部屬,使其與他們一同進入墳墓。 你們應該明了這種形勢,迅速選擇自己應走的道路。本軍此次奉命進軍西南,負有堅決推翻國民黨在西南的反動統治及解放西南七千萬人民之使命。但對西南國民黨軍政人員,一本《人民政協共同綱領》及毛主席、朱總司令“約法八章”之旨,給以改過自新、立功贖罪機會,並願以下列四事忠告:

一、國民黨軍隊應即停止抵抗,停止破壞,聽候改編。凡停止抵抗、聽候改編者,無論其屬於中央系或地方系,均一視同仁,指定駐地,暫維現狀,爾後即依照人民解放軍的方式實行改編;所有官兵,按級錄用。凡願意放下武器者,一本自願原則,或分別錄用,或資遣回籍。凡迅速脫離反革命陣營並協同人民解放軍作戰者,論功行賞。如果你們願意這樣做,隨時可以派代表與附近的人民解放軍接洽。 二、國民黨政府機關政治、經濟、文化、教育工作等人員,應即保護原有機關、學校財產、用具、檔案,聽候接收。無論其屬高級、中級或下級職員,本軍均一本寬大政策,分別錄用或適當安置。其在接收中有功者,並給予適當獎勵;破壞者受罰。 三、國民黨特務人員,應即痛改前非,停止作惡。凡願改過自新,不再作惡者,均可以不咎既往,從寬處理。其過去作惡雖多,但願改悔者,亦給以立功自贖之機會。其執迷不悟,繼續作惡者,終將難逃人民之法網。

四、鄉保人員,應即在解放軍指示下,維持地方秩序,為人民解放軍辦差事。有功者獎,有罪者罰。 西南國民黨軍政人員們,早日進入和平建設,修復多年戰爭創傷,這是全國人民一致的熱望。你們不應再做無謂的抵抗,徒然增加自己的罪孽。如能立即覺悟,投向光明,為時還不算晚,還有向人民悔過的機會。若再延誤,將永遠不能為人民所原諒,其應得後果,必身受之。繼續反動與立即回頭,黑暗與光明,死與生,兩條道路擺在你們面前。不容徘徊,望早抉擇。 一發重磅的政治砲彈在西南上空炸響。 兵法雲: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劉鄧的“四項忠告”極大地震撼了國民黨軍政人員已經極度脆弱的心理防線,推動了本來已經動搖和正在動搖的國民黨軍政人員的從速抉擇。於是,一幕幕驚心動魄的活劇在波詭雲譎的大西南上演了——

十二月九日,國民黨西康省主席劉文輝、西南長官公署副長官鄧錫侯、潘文化率其所部,分別在雅安、彭縣等地宣布起義;同一天,國民黨雲南省主席盧漢在昆明宣布起義,脫離國民黨,接受中央人民政府領導;十二月十日,國民黨軍第十九兵團副司令王伯勳拒絕升任兵團司令,毅然率領第四十八、八十九軍餘部在貴州普安宣布起義;十二月十一日,國民黨第七十二軍軍長郭汝瑰率部萬餘人在四川宜賓起義。 緊接著—— 國民黨川陝綏署副主任董宗珩率第十六兵團在廣漢起義;國民黨第十五兵團司令羅廣文率部在彭縣起義;國民黨第二十兵團司令陳克非率部在彭縣起義;國民黨第七兵團司令裴昌會率部在德陽起義;國民黨第十八兵團司令李振率部在簡陽起義……

一時間,起義投誠的浪潮波湧迭起,棄暗投明的活劇精彩紛呈。在人民解放軍強大的軍事打擊和政治攻勢下,國民黨在大陸賴以支撐的最後一道防線,猶如雪崩一般,訇然垮塌了。 “經國,陪我出去走走。” 成都中央軍校的黃埔樓上,蔣介石憑窗站立,透過蕭瑟的初冬微雨,久久地凝望著尚在他手中的最後一個大陸城市。 “父親,外面還在下雨……”蔣經國怕父親著涼,輕聲勸道,“我們乘汽車。”蔣介石已經在整理服裝。 “去哪裡?” “我想……再去看看成都。” “外面很不安全啊,父親。”蔣經國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關愛父親。一年來,國事日趨沒落,而他們父子間的感情卻到了空前的、相依為命的程度。 蔣經國的擔心不是多餘的。從重慶到成都短短的幾天裡,軍校周圍險象環生。蔣介石一日數驚,已經多次險遭不測。先是貼身衛士上廁所,將手槍皮帶搭在隔板上,轉眼不翼而飛。校方和警衛部隊挖地三尺查了整整一天未果,當晚傳來幾聲槍響,又發生了奇怪的“走火”事件。接著,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就在軍校圍牆外的一個草棚裡,發現了一門共軍地下黨秘密安置的迫擊砲,砲口已經精確地對準了蔣介石下榻的黃埔樓! ……

窗外,細雨淒迷。極目處有一絲雲縫透過些許光亮,明明滅滅,閃爍游移。 “父親……”蔣經國走到父親面前,還要勸說。 剛剛告別了重慶,又要告別成都,無限的眷戀之情使得固執的蔣介石愈發地固執。說著,他已大步下樓,向無盡的夜雨中走去。 蔣經國急忙拿起父親那件既保暖又防彈的黑色披風,一邊趕緊安排,一邊追下樓去。 一行三輛別克轎車剛剛啟動,蔣介石又說:“先在軍校巡視一圈。”汽車緊急調頭,刺耳的製動聲劃破車窗外的雨霧。 蔣介石正襟危坐,雙目微闔,並不注視車窗外的一切。 他對這座號稱“黃埔第二”的中央軍校太熟悉了。自從抗戰結束退往大後方,每次蒞臨成都,他都下榻在這裡,因此不必睜開眼,他也知道汽車正經過哪裡。 身後的黃埔樓,是他在大陸最後一次部署決戰計劃的地方。 那天,從重慶一到成都,他就在一樓的大廳裡召開了緊急作戰會議。會上,胡宗南又一次向他提出“放棄成都,撤守西昌”的建議,他聽後拍了桌子,訓斥道:“成都必須堅守!從此以後,再言撤守西昌者,以動搖軍心論處!” 其實,他的這些話是說給劉文輝、鄧錫侯等地方實力派和那些雜牌軍將領們聽的。在放棄重慶時,他已經清醒地意識到,成都終將難保,只有採取幾個月前他曾經否定過的胡宗南、宋希濂提出的計劃,即把胡宗南的主力撤往西昌他已暗自形成了腹案。他之所以未把這個方案公之於眾,並不是為了保住自己的面子,而是想用“死守成都”的決戰高調,掩蓋他“一石三鳥”的目的。即:其一,施放煙幕蒙蔽他人,確保嫡系胡宗南部順利撤往西昌,以保存實力,同共產黨長期周旋;其二,利用目前尚駐守在成都平原的非嫡係部隊,以及那些從川東敗下陣來的殘餘部隊與解放軍糾纏,掩護胡宗南的部隊在西昌從容部署;其三,穩住地方實力派,待胡宗南正式西撤之時,徹底解除劉文輝、鄧錫侯的兵權,改編其部隊,消除肘腋之患。 為了實現這個秘密計劃,他在黃埔樓裡走馬燈般傳見各方面的人員,頻繁地變換著面孔和手段,做足了誓與成都共存亡的表面文章。 他在黃埔樓的小客廳裡召見了從川東潰敗下來,落荒逃到成都的第二十兵團司令陳克非。沒有一句責備,沒有半點追究,反而慰勉有加,命他收容並統一指揮已被共軍打散了的宋希濂所部,參加成都決戰。這使得惶惶不可終日,唯恐當了替罪羊的陳克非激動得涕淚縱橫,啪地立正說道:“絕不辜負校長重托,誓與共軍決戰到底!” 他在黃埔樓的辦公室裡握住第十八兵團司令李振的手,像沒頂之前抓住了船板。十八兵團是胡宗南部的主力,在川西正愁無兵可用的關鍵時刻從秦嶺撤到成都。得知這個消息,他自然把李振視作忠勇雙全的心腹,將撤守西昌的重任交付給李振。 他準備在黃埔樓的宴會廳裡宴請劉文輝、鄧錫侯和潘文華,但請了幾次都被他們以各種藉口謝辭。他火了,罵道:“不要說我請他,就是我死了,他們也該來送葬呀!”罵過之後,他對這些地方實力派更加警覺了,除掉他們的決心也更大了。 他只覺察到劉文輝、鄧錫侯這些人有反叛之心,卻沒想到,半個月之後,連陳克非、李振那樣的人也倒戈起義,投向了共產黨。 汽車駛下武擔山,進入開闊的平地。蔣介石知道,他已經來到了曾經多次閱兵的軍校大操場。驟然間,他的眉頭緊鎖,臉上一片晦暗。 八月份,他在這裡閱兵。一輛坦克在他的注目禮中隆隆前進,不料剛好開到檢閱台前,突然熄火;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依然是只冒黑煙不能進一步,不得已用了幾輛卡車才把這個龐然大物拖將出去。這一次到成都,為了沖沖晦氣,也為了用他的聲望提高部隊的士氣,穩定民心,他又在這裡舉行了更為隆重的閱兵儀式。 這是他在大陸的最後一次閱兵。哪知,這最後的一次閱兵,又出現了令他更為難堪的場面。 那是十二月五日上午九點多鐘,川西冬季特有的濃霧尚未散去。軍校的兩千多名師生官兵已經成方陣肅立,灰濛蒙地站滿了操場。他一身戎裝,披著黑色大氅,緩步走到檢閱台的中央,腰板筆挺地舉起了威嚴地戴著白手套的右手。立時,彩旗飄揚,軍樂齊鳴,“效命黨國,死守成都”的呼喊滾雷般地從操場的四面八方炸響。那一刻,他的心顫抖了,自信心也像熱氣球一般膨脹起來。他覺得自己仍是很強大的,他甚至被自己導演的節目深深地感動了。 十時整,閱兵正式開始。隨著軍樂隊奏起國歌,那面青天白日滿地紅的旗幟在全場莊嚴的致敬禮中徐徐升起。 突然,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當那面旗幟即將爬到旗桿頂端時,啪的一聲,牽引滑輪的旗繩斷了。緊接著,那面已經迎風招展的旗幟如同一隻受傷的大鳥,掙扎著飄然墜地…… 一時間,莊嚴的場面因失去了神聖而顯現滑稽,肅穆的人群因滑稽的顯現而目瞪口呆。 那一刻,他的眼前一片黑,敬禮的右手似乎與頭頂的帽簷“拔河”較力,放也放不下,舉也舉不起,就這麼懸在半空。直到手忙腳亂的旗手們重新接好旗繩,他那僵直的右手才隨著旗幟的匆匆升起而緩緩垂下。 但那一刻,他的耳朵卻出奇地靈敏,他能從寂靜的嘈雜和嘈雜的寂靜中分辨出人們內心的竊竊私語:“兆頭不好。” 同一個操場,兩次閱兵,一次坦克熄火,一次國旗墜地,是巧合,還是故意?是上帝的安排,還是魔鬼使然?難道,這真是氣數已盡、大廈將傾的預兆嗎? …… 蔣介石不敢再想下去了,深深嘆了一口氣,吐出哽在胸腔的鬱悶,對蔣經國說:“走吧,經國,我們去成都,看看望江樓。” 車隊從軍校大門駛出,沿城區大道,由北門、東門、南門到市中區巡視成都一周,而後經西門直奔望江樓。 望江樓的崇麗閣矗立在錦江岸邊,翠竹環抱,幽篁如海,是成都最為古老的建築之一。蔣經國理解父親的心情,他選擇此時來到這裡,不是為了散心,也不是單純地憑弔懷古,而是對景傷懷,感史抒憤。崇麗閣上有一幅著名的長聯,為清人鍾雲舫所作。蔣介石久久地站在長聯下,似乎讀出了他此刻的心情。 幾層樓獨撐東面峰,統近水遙山,供張畫譜:聚蔥嶺雪,散白河煙,烘丹景霞,染青灰霧。時而詩人弔古,時而猛士籌邊。緊可憐花蕊飄零,早埋了春閨寶鏡;枇杷寂寞,空留著綠野香墳。對此茫茫,百感交集,笑憨蝴蝶,總貪迷醉夢鄉中!試從絕頂高呼,問、問、問,這半江月,誰家之物? 千年事屢換西川局,盡鴻篇巨制,裝飾英雄:躍崗上龍,殞坡前鳳,臥關下虎,鳴井底蛙。忽然鐵馬金戈,忽然銀笙玉笛。倒不如長歌短賦,拋撒些閒恨閒仇;曲檻迴廊,消受得好風好雨。嗟予蹙蹙,四海無歸,跳死猢猻,終落在乾坤套裡!且向危梯眺首,看、看、看,那一塊雲,是我的天! 失意窘迫的蔣介石被楹聯中的絕唱打動了,淚水在枯井般的眼中滾動,繼而汩汩流淌。 “問這半江月誰家之物?看那一塊雲是我的天!……”蔣介石複述著楹聯,一任淚水橫流。 見父親如此傷感,蔣經國的眼圈紅了,輕聲勸道:“往事如煙。金戈鐵馬也好,文治武功也罷,盡入樵夫夢語,漁翁閒話,不必過於傷感,太往心裡去。” “不。這不是漁樵之語,而是聖賢之言!”蔣介石揩去淚水,胸中的塊壘也隨之冰釋,“川西有我半江月,台灣有我一片天,我為什麼要傷感?絕頂高呼,危梯遠眺,我是被古之聖賢的大氣魄所震撼!經國,我們確實到了臥薪嘗膽、絕處逢生的時候了。” 蔣經國點了點頭,他又一次被永遠也揣摩不透的父親震撼了:“是的,父親。我很讚賞楹聯中的這句話,'千年事屢換西川局'。世事滄桑,絕處逢生非但不乏古人,更不絕當今來世。” “你說得對。想當年我們把毛澤東趕出瑞金時,他只剩下三萬人馬,且缺吃少穿,彈藥罄盡,為我前堵後追,幾乎陷入絕境。可如今……唉。毛澤東這個人,就很厲害,很值得我們研究呀!”蔣介石痛苦地眯縫起雙眼,目光投向空濛的雨天。 蔣經國見父親又談起傷心事,急忙寬慰:“毛澤東能走出絕境,固然值得我們研究。但當初如果不是川軍將領為保存實力,拒絕用命,他就不可能翻過雪山,走過草地;而我們,也絕不會功虧一簣!”蔣介石半晌不語,突然睜開眼睛;“前事不忘,後事之師。經國,有件事我想听聽你的意見。” “父親請講。” “你看,劉文輝、鄧錫侯和潘文華這些土皇帝,會不會比當年的川軍將領更甚一步,與共產黨串通一氣?” “有可能。”蔣經國想了一下回答,“共產黨搞的所謂統一戰線,是無孔不入的。況且,已經多次收到密報,都說劉、鄧、潘行動詭秘,似與共黨頻繁接觸,有圖謀不軌的跡象……” “川軍一旦倒戈,成都必將難保。我們一定要趕在共產黨的前面,解除這些心腹之患!”蔣介石下了最後的決心。 “報告!”似乎為了證實蔣介石的決心正確,軍務局長俞濟時氣喘吁籲跑上望江樓,手中捏份電報,神色極度緊張。 蔣介石接過電報一看,牙疼般地噓了口氣,頹喪說道:“經國,我們又晚了一步……” 蔣經國急忙拿過電報。電報是顧祝同、胡宗南聯名簽發的,說劉、鄧、潘已於一個小時之前宣布起義…… 回軍校途中,經過成都市郊的棗子巷,蔣介石執意下車,要去祭掃戴季陶墓。戴季陶和陳布雷一樣,是國民黨內有名的“文膽”之一。他也是見國民黨大勢已去,懷著無力挽狂瀾的悲愴心情而步陳布雷的後塵,於陳布雷自殺三個月後服用大劑量安眠藥,在這個幽深的小巷里以死表明耿耿之心的黨國“忠臣”。 細雨依然在飄,寒風依然在刮,汽車在棗子巷口停下。 蔣介石拒絕了蔣經國和侍衛長的攙扶,緩緩向墓地走去。 望著父親微弓的背影;想著那位體態單薄,面部清瘦,穿一襲淺灰長袍,著一雙淺口布鞋,操一口四川成都話的亡靈,蔣經國的心中一片蒼涼。 墓地到了。 一個普通的土丘,爬滿了荒草枯藤。土丘前鐫有“戴公季陶之墓”幾個大字的石碑,在淒風冷雨的打擊下,流著行行清淚。 蔣介石站立墓前,默默致哀:“季陶,你要好好安息……中正對不起你呵!……”蔣介石哽咽著,喃喃自語。 許久,他突然俯下身去,在墓前掬起一捧成都平原黝黑的泥土,對著墓碑說道:“季陶,中正向你告別了……” 說罷,他掏出手帕,將那捧掬自大陸的泥土小心翼翼地包好,轉身向汽車走去。他的步履是那樣的沉重,走得是那樣的戀戀不捨,以致每邁一步,都讓蔣經國感到一種生離死別的苦痛。這一刻,蔣經國真正理解了,父親執意要來這裡,不僅僅為了憑弔戴季陶,而是在向成都、向大陸作最後的告別…… 第二天上午,成都商業街的勵誌社人頭攢動,一向深居簡出、討厭記者的蔣介石在這裡舉行了盛大的記者招待會。 聞訊趕來的數百名記者十分驚訝,弄不清已經山窮水盡的蔣介石何以搞得如此張揚,於是紛紛提問:“請問委員長,共軍已兵分兩路對成都形成夾擊之勢,而且日漸迫近,這是否意味著政府制定的川西決戰計劃已經放棄或是失敗?” “處此異常嚴峻時刻,委員長有何良策?” “據說,自昨天起,兵臨城下的共軍突然停止了進攻。是不是國共達成了什麼協議,讓北平和平解放的一幕在成都重演?” “劉、鄧、潘昨天宣布倒戈,是不是和平解放成都的預兆?”…… 蔣介石對所有的提問充耳不聞,無論是“刺耳”的還是“過分”的,一概不予抨擊或理睬,直到記者們問得沒有興趣了,才輕輕咳嗽一聲,宣布了一個驚人的消息:“諸位,我在此鄭重宣布,中正將於近日離蓉赴台,主持革命實踐學院……” 全場一片啞然,只有蔣介石平靜而低緩的聲音在迴旋。 “我早就說過,共產黨是打不垮我們的,打垮我們的是我們自己。一九三六年,是張學良、楊虎城發動西安事變讓共產黨起死回生;八年抗戰,是日本人幫了共產黨的大忙;而在這戡亂建國的四年裡,黨國陣營裡又出現了許多見利忘義、貪生怕死的不肖之徒。遠的不說,眼前就有云南的盧漢,四川的劉文輝、鄧錫侯、潘文華,還有郭汝瑰……是他們出賣了黨國!” 蔣介石的聲音因痛苦和激憤而變得越來越尖利。 “不庸諱言,正是由於他們的叛變,使得我們精心策劃的'川西決戰'流產了!也正是由於他們的叛變,使我們最終認識到,要戰勝共產黨,就必須建立起一支不為做官而畢生擁護三民主義的干部隊伍!因為我們的黨已失去了靈魂,我們必須重建國民黨!……為此,我們在台北草山創辦了一所革命實踐學院,由我主持校政。以後黨國的干部需輪流送去學習、訓練。這個學院能否辦好,關係到黨國能否新生、戡亂救國能否勝利的大計。中正去台後,西南反共之重擔,軍事上借重胡宗南長官,行政上仰仗王陵基主席。諸位,”蔣介石說到這裡,話鋒一轉,“現在雖然形勢維艱,但政府還不是毫無辦法。請諸君記著我在抗戰時就說過的話,犧牲未到最後關頭,絕不輕言犧牲;失敗未到最後關頭,絕不輕言失敗。成都萬一不保,我們還有西昌反共基地。只要我們再堅持三個月,整個大陸乃至整個世界都會出現轉機。因此,我再一次鄭重告訴諸位,歷史上不乏雖經九死一生而最終挽狂瀾於既倒之事實。隨著時間的推移,事實也終將證明,一個浸潤、繼承了中華民族數千年曆史文化傳統的國民黨,必將取得最後之勝利!” 最後,軍務局長俞濟時十分適時地一聲高喊:“散會!” 蔣介石在大陸的最後一次記者招待會結束了。 而解放軍進攻的砲火硝煙,已經濃重地飄入了這座因盛開芙蓉而著稱的錦繡之城。 十二月十日,蔣介石回絕了有人為了他的安全,請他從臨時挖掘的秘密通道離開軍校的建議,凜然說了一聲:“我從正門進來,也要從正門出去!”而後臨刑般地整裝理容,走下黃埔樓。 下午兩點,“中美”號專機在成都鳳凰山機場升空,載著“心底愴然”的蔣介石離開了他在大陸的最後一個驛站,向著隔山隔海的那個彈丸小島飛去。 四個小時之後,蔣介石再從飛機舷窗向下望去,湧入眼底的唯有茫茫東海,大陸已經看不見了。 十二月二十七日,成都戰役勝利結束。 十二月三十日,人民解放軍在成都舉行了盛大的入城儀式。 三天后,即一九五〇年元月二日,毛澤東發出了進軍西藏的指示。 元月六日,劉伯承、鄧小平決定,由二野第十八軍擔負解放西藏的任務。 從此,第二野戰軍——這支在人民解放戰爭中先後殲滅國民黨軍二百三十萬人,為偉大而壯闊的人民革命戰爭,為新中國的誕生立下不世功勳的英雄部隊;這支從西北高原的太行山躍進大別山,從大別山挺進大西南的無敵勁旅,又高唱著戰歌,登上喜馬拉雅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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