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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第二十九章江北揚戈

第二野戰軍 王玉彬 10243 2018-03-18
一九四九年三月至四月 六安蚌埠合肥長江邊 劉伯承伏案疾書,俊秀遒勁的蠅頭小楷,一絲不苟地落在黃黃的毛邊紙上——《渡江戰術注意事項》。他的嚴謹體現於戰場、案頭,甚至生活中,諸如起居、言談、著裝。他打的綁腿,是那種疊摞起來的“人”字花,緊挺精神,一絲不苟,一年四季如此——即便在盛夏,過黃泛區的時候,後面三十萬大軍尾追,天上層層飛機轟炸,腳下是一陷三尺深的淤泥。 三月下旬,他帶領二野司令部進了皖西重鎮六安。六安是當年的蘇維埃革命老區,幾乎家家都“鬧過紅”,戶戶都有子弟參加紅軍。解放軍進城的那天,滿城的紅旗紅標語,滿街滿巷的歡迎人群,城樓上都站滿了人。 城北小學的老校長,帶領著學校的教員、學生正揮舞著小紅旗歡迎解放軍,縣工委的干部找到他說:“解放軍不願擾民,要在學校的操場露宿,你看怎麼辦?”

校長立即動員,除了一間女教員的宿舍,其餘房舍全部騰了個空。 傍晚學校門口來了三輛吉普車,一位身材魁梧、戴著眼鏡的老軍人從車裡走出來。 老校長得知那就是劉伯承,激動地說:“哎呀呀,他還是川蜀名將、討袁英雄的時候,我就知道他的名字了!我們學校幸運啊,真不敢想劉伯承能在我們學校住!” 劉伯承帶領部隊住在了後院的三間房裡,那是學校的算術教員室。 在這裡,劉伯承逐一闡述了他以十點構成的《關於渡江戰術注意事項的指示》。他對渡江作戰進行的戰略戰術準備早就開始了。在他撰寫的《論蘇軍對築城地帶的突破》的編譯前言中,他分析了國民黨軍的長江防線,一針見血地指出: 長江布防,有所謂“直接配備”,即將其主力直接配備於長江南岸;有所謂“前進配備”,即將其主力前出於長江以北廣大地區作戰;有所謂“後退配備”,即以一部配備於長江兩岸要點,強化偵察,而以主力分別配備於南岸縱深的機動地點……

蔣介石長江防禦的前進配備,大而言之,即其在黃河、長江之間的防禦;小而言之,即其經常叫囂的“守江必守淮”。這些都因淮海戰役基幹兵力的喪失而無法實施。其後退配備,也因兵力少,江防寬,與南岸交通困難而不能如此做。他不能不著重於直接配備,但是還是因為兵力少而不容易做到。漢口以下長達兩千餘里的長江防線及其必要的縱深配備,太費兵力了。在長江向北岸的突出部,如漢口、浦口等要點,也各只有兩基幹軍的兵力,遂使這樣漫長的江防成為一條不能動彈的“死蛇陣”,任人橫斬。如其一處被斬斷,則全線震撼。 對於如何斬斷這個“死蛇陣”,劉伯承認為: 必須善於蒐集船隻;善於組織部隊作戰;善於偵察南岸敵人的防禦配備,進行精細的研究,力求在寬大正面同時渡江的情況之下,針對敵人的弱點作出重點突擊的部署;善於組織集中的砲火以支援渡江的步兵,使其不遭到敵人艦隊、砲兵和坦克的阻礙。

素有珠城之稱的蚌埠市南郊有一個叫孫家圩子的村莊,村子側後是梅花山,山上的石頭全是有梅花圖案的。村子不算小,大都是土坯牆、茅草頂。 三月下旬,甲長帶著幾個兵來號房子,首先進了孫敦蘭的家。上個月國民黨第八兵團劉汝明的部隊也是在這個村子住的,劉汝明就住在孫敦蘭家裡。怕大哥、二哥被抓壯丁,孫敦蘭的母親把大兒子、二兒子藏進地洞裡,洞口就在母親的床下。哪知劉汝明就住進了母親那間屋子裡,飯、水都沒法往地洞里送,急得母親躲在柴棚裡直哭。幸虧只住了一天,劉汝明和他的部隊就匆匆忙忙走了。此時一聽說又要來兵,母親緊張得渾身發抖。 甲長說:“這次來的是共產黨的兵,是解放軍。” 孫敦蘭的母親仍是抖個不止,她沒見過解放軍,也沒聽說過共產黨。甲長旁邊的大個子兵說:“大娘,別害怕,我們就是抗日時期的新四軍,現在叫解放軍。”

孫家圩子這一帶在抗戰時期是游擊區,日本的部隊和偽軍住蚌埠市,新四軍在梅花山——那是羅炳輝帶的新四軍六支隊。白天是日偽的天下,夜裡是新四軍的天下,這一帶的百姓沒有不知道新四軍的。孫敦蘭的母親似信非信地點點頭,將南面新蓋的準備給二兒子娶媳婦用的四間茅草房讓了出來。 孫敦蘭那年十四歲,開始被母親鎖在後排屋子裡,後來從窗口看到幾個兵拉著一些繩子,東一條西一條地往南屋里拉,覺得挺好玩,就越窗而出,站在院子裡看。看著看著,他就湊到南屋門口,屋裡明明沒有一個人,卻聽到有人說話,還是個女人的聲音。他嚇了一跳,仔細尋找,漸漸發現聲音是從一個方方的木頭匣子里傳出來的。 “鬧鬼了!”他喊了一聲,撒丫子就跑。

院子裡的兵哄堂大笑,故意逗他:“越跑鬼越追!” 他頭也不回,嗖地又跳進窗內。 第二天大部隊就來了。住進孫敦蘭家南屋的是個胖子,四十多歲,不算高,大臉盤,大眼睛,大嗓門,跟著四個聽差的。孫敦蘭的母親還是把大兒子、二兒子藏進了地洞裡。 一天過去了,那胖胖的官只在傍晚到村外溜達了一會兒,一整天都沒出屋。到他屋裡去的人倒是不少,個個匆匆忙忙,拿著紙、本,喊著“報告”出出進進。孫敦蘭的父親對母親說:“這些兵倒像是新四軍,在村里徵糧草都是公買公賣,不打人,不抓丁,不看女人,穿戴也齊整,跟劉汝明的隊伍不一樣。我看還是把兩個小子叫出來吧。” 母親同意了。孫敦蘭說:“別鎖我了,我聽到別人家的小孩子在外面唱歌呢。”母親也點了頭。

第二天孫敦蘭的父親出門到田裡去,那個胖胖的官笑呵呵地打招呼說:“老闆,種了幾畝田?” “四畝,長官。” “莊稼長得好不好?” “托長官的福,今年雨水不缺,麥子、稻子都還可以。” “哈哈,我沒有福啊,老闆是托自己的福噢!”說著進屋去了。 孫敦蘭的父親在院門外問站崗的兵:“住我家裡的長官是個大官吧?人很和氣哩。” 站崗的兵說:“是個團長。” 這天夜裡,孫敦蘭大伯的兒子孫敦榮悄悄對他說:“三哥,告訴你,這回來的大軍稀罕事多呢!我家住的那矮個頭兒官兒,天不明就用井水洗身子。真的,不信明天你早起去看。” 次日孫敦蘭早早爬了起來,溜出門去,孫敦榮已經在等他。兩人跑到孫敦榮家的圍牆後面,透過籬笆的縫隙,果真看到一個矮個子的人身上只穿了一件短褲,撩著一大桶冰了巴嘰的冷水在沖澡。孫敦蘭看得打了個寒戰,緊了緊身上的棉襖。

孫敦榮低聲說:“三哥,看他洗得挺痛快,咱們也試試?” 孫敦蘭猶豫地:“那不凍猴啦?” “你看他,身上都洗紅啦,他咋不冷?” “他們這些人會鬧鬼兒,能把人裝到一個很小的盒子裡;不用洋油,不用火,手一碰,燈會自己明!” “小鬼,你們在那裡做啥子嘛?”那矮個子官發現了他們。 他們拔腿就跑一邊跑一邊嘀咕:“他們為啥都管小孩叫'小鬼'呢?” “大概……他們都是'大鬼'吧。” 這天站崗的兵給孫敦蘭家里人打招呼,說這幾天南屋要開會,讓他們配合配合,安靜些。 果然,這一天來了不少人,院外停了好幾輛小汽車,南屋裡不斷傳出笑聲。從窗子可以看到,那個胖胖的官和一個瘦老頭兒最能笑;那個洗冷水澡的矮個子不好笑,抿著薄嘴唇抽煙,看他們笑。孫敦蘭又被母親鎖在屋裡,因為怕他瞎胡鬧,影響南屋開會。四十八年後,孫敦蘭老先生對筆者說:“哪裡知道,那時候屋裡坐的都是中國的元帥和將軍。住在我家的是陳毅,住在孫敦榮家裡的是鄧小平,那個瘦老頭兒是譚震林——其實他那時候也不過四十多歲,在我們孩子眼裡他可是個老頭兒了。長大後我喜歡看歷史書,看了一些回憶錄,一對號,可不得了,原來那個'鼎定乾坤'的《京滬杭戰役實施綱要》就是在那幾天研究形成的,就在我家這座土坯茅屋裡——這恐怕是世界上最簡陋的作戰會議室了吧!……”

孫敦蘭老先生說得不錯,一九四九年三月二十六日總前委會議在孫家圩子召開。劉伯承正組織部隊向長江北岸開進,不能到會,其餘四人——鄧小平、陳毅、譚震林、粟裕都出席了,華野參謀長張震和一些兵團司令也列席了會議。 這些老總們各自獨當一面,很少能得一聚,少不了互相問候、打趣。譚震林聽說陳毅得了一個“海柳煙嘴”,便有“共產”的“企圖”,說:“聽說仲弘(陳毅的字)先生近日得一寶貝,也不拿出來讓我們開開眼,小氣了嘛。” 陳毅狡黠一笑:“林老闆,想打我的'秋風'吧?本人就是不上你的當!” 眾人大笑。 鄧小平點了支煙,宣布會議開始。他首先傳達了中央七屆二中全會的精神,而後宣讀了三月十九日和二十二日的軍委來電。

軍委在三月十九日的來電曰:“……決定四月一日為南京代表到達北平並開始談判之日。大約在四月五日以前,即可判明談判有無希望。”二十二日的來電指出:“……如此,全軍可於四月十三日或十四日開始渡江,這樣對於談判有利。” 時間是極其緊迫的,渡江戰役即將拉開帷幕,這次戰前會議即具體確定渡江方案的會議。 鄧小平指出會議的總原則是:要做好敵人集結兵力於京、滬、杭地區,暫時與我對峙或決戰的準備;要考慮渡江後站穩腳跟,鞏固灘頭陣地,打退敵人反撲,爾後乘勝向縱深擴大戰果。 這個原則是在粟裕的情報網蒐集的大量情報基礎上提出的。 毛澤東在一九四八年就有派粟裕渡江的戰略構想,後聽取了粟裕的意見,推遲了這一行動。但一向有著“超前”意識的粟裕,從那時即開始做渡江的準備,先後派出三批小部隊和地方乾部南下,對長江的渡口、水文以及與長江相關聯的湖河港汊進行了詳盡的調查,並繪製了地圖。第三野戰軍分佈的南京、上海等城市的軍事情報網絡蒐集的大批有價值的軍事情報和各類軍事地圖,也為這次會議提供了重要的信息。

粟裕在淮海戰役之後,回濟南治療了胃病。這個常年伴隨他的疾病,每每在他極度緊張、疲勞之時,都要惡性發作一次。從他那黑瘦的面頰、重重的眼暈上,可以明顯看出病魔和疲勞還沒有離開他。這個生性沉默、不苟言笑的“粟郎”,永遠是那麼沉穩恬靜,如同一潭幽深清澈的湖水。毛澤東注意到他的不凡,曾經認真地望著他的凹眼睛,問他是不是少數民族。粟裕搖頭。其實,粟裕是侗族人,生前他卻一直未知。湘西山區那個有著一片楓樹林子的農家小院有他童年的記憶,但那個小院不知道自己養育了一個卓爾不群的人物。 粟裕在會上發言,他著重指出:湯恩伯有七十五個師,其中在江防第一線的有五十四個師,重點置於南京、上海之間;位於浙贛線上的有二十一個師。白崇禧的四十個師部署在第一線江防的有二十七個師,第二線有十三個師;另以江防艦隊和第二艦隊共有艦艇一百三十餘艘,分別位於長江中、下游;三百餘架飛機分置於南京、上海、武漢等地。從近期得到的情報分析,敵人長江防禦的明顯特點是第一線兵力不足,二線部隊幾乎沒有。如此看來,敵人有可能在我各路大軍順利渡江的形勢下,形成潰退局面,撤守浙贛線做縱深抵抗。 會議在研究具體方案時,譚震林發言指出:“軍委要求我們四月十三、十四日渡江,那日正是農曆十六,月光通宵,我第一梯隊的突擊隊無法隱蔽,不能求得戰術上的突然性。因此建議推遲兩天,於四月十五日,即農曆十八的晚九時以前開始渡江。那時正值昏夜,出動有利。” 大家一致同意此建議。 討論到渡江的具體辦法時,鄧小平說:“一九四七年我們大軍南下,強渡黃河前,伯承同志對敵前渡河戰術進行過一番研究,給部隊下發過一份材料,反映很好。這次會議他沒能來,我這裡有一份《渡江作戰之研究》,是伯承同志寫的,非常有價值。” 陳毅接道:“伯承同志的這個《渡江作戰之研究》我看了,能回答解決渡江中可能面臨的許多問題,我看還是在這裡念一下子。”他從鄧小平手中接過材料,風趣地說,“伯承同志可是個大軍事家、大知識分子,對軍事理論很有研究。我陳毅照本宣科,眾將官可要聽好噢。” “根據我們了解,長江上是不能架浮橋的,只能漕渡,主要的渡河工具是木船加風篷;其次,我們的渡江行動,敵人已有準備,不易奇襲偷渡;第三,長江很寬,我岸上的砲兵不易收到壓制敵人火力之效,支援第一梯隊困難;第四,敵人有海、空軍配合,對我渡江是一個較大的威脅。怎樣看待這些問題呢?” 劉伯承上來就拋出了一大堆問題,像一把鉤子先勾住指戰員們的心,而後才逐一分析研究,論據論理獨到精闢,令人豁然開朗。可惜陳老總念得太快,那些做筆記的兵團司令員手忙腳亂,還是沒記全。 陳毅說:“小平同志,乾脆將伯承這份材料多印一些下發部隊,你看如何?” 鄧小平表示贊同。 這時機要參謀送來兩份電報,鄧小平接過展讀,一份曰李宗仁又從西北調了一個獨立第九十五師增防江南。鄧小平把電報遞給陳毅他們,想了想,說:“對頭,從前我在馮玉祥那里工作的時候,就曉得這個部隊,現在又要見面嘍。” 接著,鄧小平又看第二份電報。看著看著,他突然倏地揚起了雙眉,欣喜地高聲說:“好啊,毛主席、黨中央,昨天進北京啦!”當時北京還叫北平,但是在座的人都聽到鄧小平說的是北京。 這個消息使會場為之歡騰。雖然黨中央和毛澤東進北平是情理中的事,然一旦這一天成為了現實,那種振奮與激動,還是讓這些數十年橫刀立馬的將軍們為之動容。這讓他們切實地感到,新中國的誕生已為之不遠,共產黨為之浴血奮鬥的理想就要實現了。 鄧小平為了克制難以平靜的心情,點上了一支煙,一口嘬下半截兒。不太喜歡說笑的他,這時不乏幽默地說:“哎呀,以後進京可要三跪九叩嘍!” 三野的參謀長張震是個活躍的人物,接道:“可要小心喲,弄不好要被推出午門斬首的!” 陳毅大笑:“同志哥,還要刀下留情嘛。” 談笑間,兩張並在一起開會用的八仙桌已經拉開,擺上了飯菜。不等招呼,眾人早圍桌而坐,揮舞起筷子。 飯後會議繼續,傍晚時總體部署完成。第二、三野戰軍一百二十萬渡江部隊,被劃分為東、中、西三個作戰集團。首先以中集團從蕪湖至樅陽段突破,擊敵左側背,切斷敵南撤道路。中集團由第三野戰軍第七、九兵團及榴彈砲兵第二、四團、一團的一個營和騎兵團組成,約三十餘萬人,由第三野戰軍副政委譚震林指揮。 再以東集團從鎮江、江陰段突破,切斷南京、上海間交通,割裂敵人防禦體系;爾後視情況留必要兵力控制京滬線,以主力協同中集團挺進合擊可能南撤之敵主力於太湖西側朗溪、廣德地區。東集團由第三野戰軍第八、九兵團及榴彈砲第五、六團、蘇北軍區三個警備旅、海防縱隊、坦克團、砲兵預備隊等組成,約三十五萬人,由第三野戰軍副司令員粟裕和參謀長張震指揮。 西集團由安慶東、西地段渡江,進擊浙贛線。西集團由第二野戰軍第三、四、五兵團組成,約三十五萬人,由第二野戰軍司令員劉伯承和第二野戰軍參謀長李達指揮。 為便於對整個戰役進行組織指揮,鄧小平、陳毅率輕便指揮所,進至合肥附近,統一協調各集團的行動。 會議結束後,張震受陳毅之命,根據會議紀要起草一份包括兩大野戰軍行動的渡江作戰計劃。張震用了幾天的時間擬就後呈陳毅,陳毅審閱後轉呈鄧小平。鄧小平閱後將張震叫了來,說:“兵團指揮不宜太具體,主要說明戰役企圖、可能的預案即可。” 張震說:“好,我重新來。” 鄧小平考慮了一會兒,說:“時間緊迫,我自己動手吧。” 三月三十一日,鄧小平在會議討論的基礎上,運籌帷幄,擬訂了《京滬杭戰役實施綱要》。 《京滬杭戰役實施綱要》全文共分八個部分,從全局上正確分析了敵情,提出了我軍的作戰綱領、作戰部署、戰役目的及發起戰役的時限等;在佈置各野戰軍、兵團任務的同時,指出了各部可根據情況的具體變化,機斷專行。 陳毅看後極為讚賞,當日以總前委名義發出,呈報中央軍委並告第二野戰軍。 四月三日,中央軍委復電,同意《京滬杭戰役實施綱要》。將《綱要》呈報中央的次日,四月一日下午四時,鄧小平、陳毅率總前委機關告別了孫家圩子,前往新的指揮地——合肥撮鎮瑤岡村。 那天天空飄著牛毛細雨,村里的老百姓站在雨里為他們送行。陳毅對孫敦蘭的父親說:“老闆,我們住在這裡不少天,給你們添了好些麻煩,謝謝你們了!” 孫敦蘭想湊上去,摸摸陳毅腰上的那把小手槍,卻擠不上去。他的兩個哥哥木樁子一樣矗在陳毅面前,憋紅了臉,想跟部隊走呢。孫敦榮的運氣不錯,鄧小平離開他家時,警衛員送了他一個用子彈殼做的哨子,放嘴上一吹,響半個村子,把孫敦蘭羨慕得了不得。 蚌埠剛解放,鐵路客運還未恢復,只有運煤的悶罐車還運行。偵察參謀李伏仇動了腦子,與鐵路負責人協商,在悶罐車上為鄧小平、陳毅加了一節硬座車廂。 天將黑時,鄧小平、陳毅到了蚌埠火車站。愛動的陳毅從車頭走到車尾,對鄧小平說:“我看那些悶罐車廂還有不少空著的,我們這個總前委機關可算是袖珍機關嘍。” “袖珍機關輕便快捷,好嘛。”鄧小平說著,眼睛轉了轉,“我說,你看我們坐悶罐車廂好不好?” 陳毅一下子沒有反應過來。 鄧小平笑道:“悶罐車廂可以躺下睡一覺,既節約時間,又能消除疲勞,可謂一舉兩得。” 陳毅看著鄧小平深陷的眼窩、高聳的顴骨,知道他這些天疲勞得很。陳毅自己昨晚也才睡了兩個小時。 “好個一舉兩得!就坐悶罐車廂。”陳毅贊同。 李伏仇忙道:“那是拉煤的悶罐車廂!” 鄧小平說:“能睡覺就行。” 陳毅接道:“現在哪裡能睡覺,哪裡就是天堂!” 李伏仇連忙在拉煤的悶罐車廂裡臨時架了兩張行軍床。 火車一路呼嘯,第二天天剛亮,合肥到了。鄧小平、陳毅坐起身來,沒等開口,先是一陣大笑。 兩人的臉上除了牙齒和眼珠,全是黑的,附著一層厚厚的煤灰。 夕陽西沉,滿天燒起火紅的晚霞,有如千百萬紅旗在飄動。浩瀚的長江水被感染,那黛色的江面漸漸變得淺紫,接著又幻化成胭脂紅,不等細觀,又轉為深紅、深紫、古銅…… 第二野戰軍四兵團先遣部隊十五軍先期抵達江邊。三月二十八日,軍前衛四十五師,以霹靂手段,將據守華陽鎮及江字號灘頭陣地之敵六十八軍一一九師三五五團全部殲滅,掃清了江北障礙,控制了直出長江的華陽渡口。 華陽鎮在望江縣東南八公里,這裡的湖泊水域寬廣,便於屯集渡江器材和水上練兵。江湖之間有華陽河連貫,是良好的出擊通道。南岸多系沙灘,便於登陸,是個非常理想的集結地。 然而,擺在他們面前的一個嚴峻現實是:沒有船隻,沒有水手,沒有各種必需的修造船的工具和器材,真正的“兩袖清風”。當地的船隻,有的被敵人破壞後沉入江底,有的在敵人撤退時被拖走。沿江的群眾和漁民遭到蔣軍的迫害,有的“逃反”到外地,有的被蔣軍連人帶船逼到江南。十五軍面對的情況是普遍的。和十五軍同期出發的先遣十一軍,遇到的是同樣的難題。 渡江作戰,不能“渡”便談不上戰。就“戰”而論,隨著部隊到了江邊的湖汊湖網,新的問題也出現了。部隊的戰士絕大部分是黃土高原和豫北平原的子弟兵,他們的一雙腳,一天一夜跑上二百里,不起泡,不紅腫。若讓他們騎上馬,在那遼闊無垠的大平原上奔跑,他們能撒開韁繩,空揚起雙手,在人們的喝彩聲中來一段精彩的騎術表演。 現在,他們那些“絕活”幾乎全派不上用場了。在湖上一圈兜下來,他們的五臟六腑都倒了個個兒,哇哇直吐。長江還沒見著,長江的這些小分流就把他們折騰成這副模樣。於是在他們心底裝著的那個長江——“一江春水,兩岸桃花”,不再如詩如畫,面目變得猙獰起來。 “餵,你知道長江風浪有多大?” “無風三尺浪,有風一丈高!” “聽說黃河是'面噁心善',長江是'面善心惡'。” “長江里有'江豬',比地上的老虎還兇!” “還有咬船的磯石,說是九里十三磯,碰上就翻船……” 而他們面對的任務又十分緊急,要求“半個月內必須完成一切渡江準備”。一切,囊括了渡江所需要的全部:偵察、情報、船隻、水手、戰術、技術……劉伯承再次囑咐他的部隊,“萬勿嬌情疏忽”。 燃眉之急的是船隻和水手。 共產黨的軍隊再次顯示了他和人民的魚水之情。聽說是當年的新四軍、八路軍來到江邊,“逃反”的、流浪他鄉的,陸續返回家園;膽子大些的,被抓到江南岸的也偷渡過來。部隊在宣傳渡江意義的同時,將自己的口糧省下來,救濟那些“青黃不接”鬧春荒的人家。地方工委配合部隊制定了船隻徵集政策,宣布:有主的船隻,使用後確保物歸原主,無論新舊,損壞賠償;無主的船隻,誰發現打撈並提供給部隊的,將來就歸誰。佈告貼出後,船主和知情者的積極性被調動起來。 一位老和尚被部隊的衛生員從瘧疾的病魔手里奪回了生命,他說:“大軍仁民愛物,不可不助。”他在籤筒裡做了點兒手腳,使那些對部隊依違未定的船主到廟裡問吉凶時,總得好簽,以為大軍得天意相助,遂踴躍交船。 有了船,不等於有了水手。將船工變為敢在砲火中強渡的突擊隊員,比徵船更為艱難。那些教育戰士頗有一套的指導員、教導員,憑著自己的熱情和經驗,召集船老大們開會、座談,忙活開了。 那一天指導員靳虎堂組織船工們開會,他滔滔不絕,大談“土改翻身”,大講“渡江意義”“軍民合作”。他是經過認真準備的,講得頭頭是道,自己都被感動了。看看船工們,有的不知在想什麼,有的伸著懶腰,有的干脆蹲在角落裡打瞌睡。靳虎堂問道:“老鄉,你們有什麼感想?” “聽不懂……”“坐太久,屁股疼。” 一盆冷水下來,靳虎堂感到說不出的沮喪和失望。 地方黨委得知此情后,笑道:“你們把搞土改的經驗搬到這裡來,怎麼行?他們都是跑碼頭的,見識廣,吃虧多,疑心大,不輕信。但他們有他們的脾性,講義氣,重義情;你敬他一尺,他敬你一丈;你真心對他好,他拿腦袋換。他們都在'幫',就是'三番子'。在'幫'的人,都論輩分,'老頭子'一句話就是聖旨。” 秦基偉首先出面將“老頭子”請至“帳中”喝酒,請他“參與軍機”;師團主帥也請“大輩分”的人聚餐同飲,請他們出點子;指導員、教導員都上了船,和船老大聊家常,交朋友;戰士們則像徒弟服侍師傅那樣,上了船首先集體向船工敬禮,端飯遞水,虛心學藝。除此之外,對船工家屬的生活一律優待;對於幫助部隊有功、有特殊貢獻的,頒發記功令,掛光榮旗,領導宴請,記者照相。 那些經常喝幾口老酒,衣襟大敞的江湖漢子,把手掌重重地往戰士的肩上一拍,另一隻手握成拳砸著自己的胸脯:“老弟,一百個放心。有船在,就有我在。有我在,就准保送你們過江。” “別把我看成糊塗蟲,你們大軍為哪樁來過江的,我還不明白?命只有一條,你捨得丟,我留著幹什麼?!” “老弟,人窮志不短。俺們都是有血性的,生平恨的就是那些壓迫派。從古到今,沒見過你們這號好人。要說送你們一船都不干,還算得上是闖江湖的漢子?” “一句話,不送大軍過江,枉為今世人!” 水上練兵開始了。 農曆三月天,冬眠的蟲子剛剛甦醒不久,戰士們甩下棉衣,赤條條只剩下一件短褲。他們一整天一整天泡在徹骨涼的河汊水網裡,有的抱著一塊門板,亂扑騰;有的抱著一根粗茅竹,扎猛子;有的一拱一拱,像狗刨。風裡、雨裡,這些“旱鴨子”終於習慣了水性。 晴空下,湖水波湧,泱泱一片。船工們帶領著新徒弟,不時發出短促的叫喊:“左舵!”“右舵!”“半篷!”“滿篷!”……船身笨拙地移動開來,在湖里打轉轉。新徒弟急得憋紅了臉,越使蠻勁,船越轉,船工哈哈大笑。風停了,船像被水吸住,再不肯動。小伙子耐不住性子,仰起脖子,瞅著桅杆頂的小風信旗,“呵——咯”一聲。他們吹著新學來的唿哨,結結巴巴,十分蹩腳,全沒了在老水手嘴裡的神韻。引得補網的漁家女掩口訕笑。 很快漁家人就發現大兵們的聰明,他們那雙握槍弄炮的手,不但擺弄順溜了舵把、櫓把、篷索,還把漁民代代相傳的一帆兩櫓,順風快逆風慢的漁船變了樣。鐵路工人出身的戰士樊瑞來,用四塊長三尺、寬三尺八寸的木板做水葉子,套成十字架;在船面上裝設一個前卡子和一個後卡子,將十字架的軸鉗在裡面;端頭再裝一個木柄,人坐在艙裡搖,等於加了十副櫓,既可隱蔽身體,又大大加快了航速。 二野十二軍的戰士們發明了一種“救生圈”。他們用二十斤重的稻草擰成把子,圍成一個圈,往身上一套下水去,既可托槍,又能救生。這種救生圈在水里浸泡十二個小時後仍可使用。 十二軍軍長王近山來到三十五師駐地。上午劉伯承給他通了電話,讓十二軍搞一次實戰演習,一是取得江上作戰的經驗,二可消除一些北方戰士對長江的畏懼心理。王近山選中了三十五師。該師靠近敵軍江防據點的江心洲——鐵板洲,洲上有敵第二十九師八十七團三營三百餘人,築有地堡工事。 王近山在三十五師佈置任務後,來到湖邊看戰士們練兵。看到戰士們一個個從“登山虎”變成了“浪裡蛟”,渾身上下曬得黑不溜秋,他咧嘴笑了。 戰士們很喜歡他們這個“燒鋪草”的軍長,大聲喊道:“王軍長,來一個!” 王近山心裡早癢癢了,被這麼一喊,把帽子一甩,便脫棉衣。 隨行的參謀急了:“軍長,要凍病的!” “哪個說的?!數九天我還敢在河里扎猛子呢。”王近山說著已經脫得差不多了,撲通一聲跳進湖里。湖里的戰士們一片歡呼。 王近山從小就戲水,在紅安家門前那個水塘里,他將一個孩子所能淘的氣全淘了。幾十年過去了,功夫居然還在,他或仰或潛,或立或垂,整個一個“浪里白條”。戰士們的眼看暈了,掌聲一陣接一陣。 王近山的警衛員小孟十分得意,他知道軍長有“絕活”,扯著嗓子在岸上喊:“軍長,豎蜻蜓!”“軍長,撈月亮!”“軍長,八仙過海!” “不來嘍,不來嘍。” “軍長,再來個鯉魚跳龍門嘛!”小孟還不肯罷休。 “好嘍,好嘍,我讓你指揮這麼半天,腿都抽筋嘍。” 湖面上騰起一片笑聲。 這時,十二軍副軍長肖永銀正在樅陽一線江堤附近奔走。交他指揮的是一個強大的砲群,十二軍的四個山砲營、三兵團的一個山炮團、野司的一個榴砲團。按二野指揮部的部署,十二軍將從主要突擊方向——安慶以東的樅陽橫渡長江,他們的左翼是三野部隊,後側桐城方向是二野劉伯承的部隊。 二百餘門大砲隱蔽在長江大堤茂密的柳樹林裡。吐著嫩綠新葉的柳枝垂垂撒撒,綠騰騰翠沉沉一片,似上蒼為渡江部隊的大砲天裁的偽裝,嚴嚴實實覆蓋著烏亮的砲群。還有一部分大砲隱蔽在正對江南岸的半山坡上。坡上密密匝匝長滿了映山紅,一人高的枝叢油綠烏亮,與那炮群渾然一色。蓬蓬勃勃的映山紅樹叢中的粉紅花蕾,在那一片油綠上隨風擺動,遠遠望去,似一群嬉鬧的頑童。 肖永銀蹲在大堤上的軍指揮所裡,挑著濃濃的眉毛,注視著煙霧淒迷的江對岸。他的那些大砲烏黑的砲口齊刷刷指著江南岸,全部編了號;對岸所有的敵工事,也都被編了號。 “對號入座”,他的砲群必須進行有效的“發言”。如今不似強渡大渡河時的窘迫了,那時只有可憐巴巴的三五發砲彈,現在每門砲有一百至一百五十發的砲彈。真正的“今非昔比,鳥槍換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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