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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論近世國民競爭之大勢及中國前途(1899年10月15日)

梁啟超文集·政論 梁启超 2698 2018-03-18
第一節國民與國家之異 中國人不知有國民也,數千年來通行之語,只有以國家二字並稱者,未聞有以國民二字並稱者。國家者何?國民者何?國家者,以國為一家私產之稱也。古者國之起原,必自家族。一族之長者,若其勇者,統率其族以與他族相角,久之而化家為國,其權無限,奴畜群族,鞭笞叱吒,一家失勢,他家代之,以暴易暴,無有已時,是之謂國家。國民者,以國為人民公產之稱也。國者積民而成,舍民之外,則無有國。以一國之民,治一國之事,定一國之法,謀一國之利,捍一國之患,其民不可得而侮,其國不可得而亡,是之謂國民。 第二節國民競爭與國家競爭之異 有國家之競爭,有國民之競爭。國家競爭者,國君糜爛其民以與他國爭者也;國民競爭者,一國之人各自為其性命財產之關係而與他國爭者也。孔子之無義戰也,墨子之非攻66 梁啟超文集也,孟子所謂率土地而食人肉,罪不容於死也,皆為國家競爭者言之也。近世歐洲大家之論曰:“競爭者,進化之母也;戰事者,文明之媒也。”為國民競爭者言之也。國家競爭其力薄,國民競爭其力強;國家競爭其時短,國民競爭其時長。今夫秦始皇也,亞歷山大也,成吉思汗也,拿破崙也,古今東西史乘所稱武功最盛之人也,其戰也,皆出自封豕長蛇之野心,席捲囊括之異志,眈眈逐逐,不復可製,遂不惜驅一國之人以殉之。其戰也,一人之戰,非一國之戰也。惟一人之戰,故其從戰者皆迫於號令,不得已而赴之,苟可以規避者,則獲免為幸,是以其軍志易渙,其軍氣易餒,故曰其力弱;惟一人之戰,故其人一旦而敗也,一旦而死也,其戰事遂煙消瓦解,不留其影響,故曰其時短。若國民競爭則反是。凡任國事者,遇國難之至,當視其敵國為國家之競爭乎?為國民之競爭乎?然後可以語於禦抵之法也。

第三節今日世界之競爭力與其由來 嗚呼,世界競爭之運,至今日而極矣!其原動力發始於歐洲,轉戰突進,盤若旋風,疾若掣電,倏忽叱吒,而遍於全球。試一披地圖,世界六大陸,白色人種已有其五,所餘者惟亞細亞一洲而已。而此亞細亞者,其面積二分之一,人口十分之四,已屬白人肘腋之物。蓋自洲之中部至北部全體,已為俄人所有,里海殆如俄國之內湖。南部之中央五印度全境,為英奴隸,印度西鄰之阿富汗、俾路芝,亦為英之保護國,歸其勢力範圍之內。法國當距今四十年前,始染指於亞洲之東南;同治元年,佔交趾,滅柬埔寨;光緒十年,遂亡安南;十九年,敗暹羅,割其地三分之一。英人於光緒十一年,亡緬甸,擒其王。而波斯因英、俄均權,僅留殘喘。高麗因俄、日協議,聊保餘生。計歐人競爭之力所及,除其餘四大洲外,而所得於亞細亞之領地者,則:

其競爭力之強悍而過去成績之宏偉也如此。今者移戈東向,萬馬齊力,以集於我支那。然則其力之所由來與其所終極,不可不惴惴而留意也。 自前世紀以來,學術日興,機器日出,資本日加,工業日盛,而歐洲全境,遂有生產過度之患,其所產物不能不覓銷售之地,前者哥侖布之開美洲,謂為新世界,謂足以調劑歐洲之膨脹,然數百年來,既已自成為產物之地,昔為歐人殖民之域者,今方且謀殖民於他境。其次如印度,如澳洲,歐人以全力經營之,將賴之為消受產物之所,不數十年,非直不能消受而已,而其本地所產之物,又且皇皇然謀銷場於他地。於是歐人大窘,不得已而分割亞非利加,舉洲若狂,今者雖撒哈拉大沙漠中一粒之沙,亦有主權者矣。雖然,以歐之工商業,而欲求主顧於非洲人,雖費盡心血以開通之,其收效必在百數十年以後,而彼其生產過度之景況,殆不可終日。於是歐人益大窘,於是皇皇四顧,茫茫大地,不得不瞬其鷹目,涎其虎口,以暗吸明噬我四千年文明祖國、二萬萬里膏腴天府之支那。

第四節今日世界之競爭國民競爭也 由此觀之,今日歐美諸國之競爭,非如秦始皇、亞力山大、成吉思汗、拿破崙之徒之逞其野心,贖兵以為快也,非如封建割據之世,列國民賊緣一時之私忿,謀一時之私利,而興兵構怨也,其原動力乃起於國民之爭自存。以天演家物競天擇、優勝劣敗之公例推之,蓋有欲已而不能已者焉。故其爭也,非屬於國家之事,而屬於人群之事;非屬於君相之事,而屬於民間之事;非屬於政治之事,而屬於經濟(用日本名,今譯之為資生)之事。故夫昔之爭屬於國家君相政治者,未必人民之所同欲也;今則人人為其性命財產而爭,萬眾如一心焉。昔之爭屬於國家君相政治者,過其時而可以息也;今則時時為其性命財產而爭,終古無已時焉。嗚呼,危矣殆哉!當其衝者,何以御之?

第五節中國之前途 哀時客曰:哀哉,吾中國之不知有國民也。不知有國民,於是誤認國民之競爭為國家之競爭,故不得所以待之之道,而終為其所製也。待之之道若何?曰:以國家來侵者,則可以國家之力抵之;以國民來侵者,則必以國民之力抵之。國民力者,諸力中最強大而堅忍者也!歐洲國民力之發達,亦不過百餘年間事耳,然挾之以揮斥八極,亭毒全球,游刃有餘,貫革七札。雖然,彼其力所能及之國,必其國無國民力者也。苟遇有國民力之國,則歐人之鋒固不得不頓,而其舵固不得不轉。何以證之?昔昔白種人以外之國,其有此力者殆希也,而三十年前一遇之於日本,近則再遇之於菲律賓,三遇之於德郎士哇兒(即南阿共和國,近與英國議開戰者)。夫以三十年前之日本與今日之菲律賓、德郎士哇兒,比諸歐美諸雄,其強弱之相去不可道裡計也,然歐美之鋒為之頓而舵為之轉者何也?以國民之力,抵他人國民競爭之來侵,其所施者當而其收效易易也。

今我中國國土云者,一家之私產也;國際(即交涉事件)云者,一家之私事也;國難云者,一家之私禍也;國恥云者,一家之私辱也。民不知有國,國不知有民,以之與前此國家競爭之世界相遇,或猶可以圖存,今也在國民競爭最烈之時,其將何以堪之!其將何以堪之! !歐人知其病源也,故常以猛力威我國家,而常以暗力侵我國民。威國家何以用猛力?知國家之力必不足以抗我,而國事非民所能過問,民無愛國心,雖摧辱其國而莫予憤也。侵國民何以必用暗力?知政府不愛民,雖侵之而必不足以動其心,特恐民一旦知之,而其力將發而不能製,故行之以陰,受之以柔也。嗚呼!今之鐵路、礦務、關稅、租界、傳教之事,非皆以暗力行之者乎?充其利用暗力之極量,必至盡寄其力於今日之政府與各省官吏,挾之以鈐壓我國民,於是我國民永無覺悟之時,國民之力永無發達之時,然後彼之所謂生產過度、皇皇然爭自存者,乃得長以我國為外府,而無復憂矣,此歐洲人之志也。嗚呼!我國民其有知此者乎?苟其未知,吾願其思所以知之;苟其已知,吾願其思所以行之。行之維何?曰仍在國民力而已。國民何以能有力?力也者,非他人所能與我,我自有之而自伸之,自求之而自得之者也。彼歐洲國民之能有力,蓋不知擲幾許頭顱、灑幾許鮮血以易之矣。國民乎,國民乎,其猶其爭自存之心乎,抑曾菲律賓、德郎士哇兒之不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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