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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五章開放的傳統

重新發現社會 熊培云 4829 2018-03-18
2006年,北大教授張頤武主張“要善待孔子一樣善待章子怡”“一個章子怡勝過萬本孔子”。此言一出,除了引起部分媒體的討伐,在網上同樣招致無數謾罵。當說,孔子與章子怡,一老一少,一男一女,一死一活,兩人時代際遇也各不相同,硬是要將兩人放到一起比比誰更偉大,著實是給公眾出了道難題。 同在藍天下,在筆者看來,以一個人的人生實踐為標準去否認另一個人的價值,就像責備加勒比海的海豚為什麼不去紅磨坊跳舞一樣荒誕不經。 眾所周知,曾經佔據統治地位的儒家思想在很大程度上束縛了中國的發展,限制了中國人的創造力。正因為此,上世紀初,當人們意識到“孔先生”誤人子弟時,陳獨秀等人將“德先生”與“賽先生”請進了中國大課堂。

當然,與此同時,孔子也成了中國沒落的替罪羊或替罪狼。錢穆先生曾在《國史大綱》裡開宗明義地指出,吾民對吾國歷史應該保持“溫情與敬意”。然而,彼時已經出離憤怒的“國人”紛紛拿孔子“洩公憤”,以為只要徹底否定了孔子,便可以拉直中國人的脊梁,“孔聖人”因此“由神而鬼”,經歷兩重天。當然,這種善惡兩分的極端主義在近年來又開始抬頭。隨著中國經濟成長,中國人漸漸恢復了信心。當“敢為天下先”的才子佳人們積極推動中國公民社會的建設時,“敢為儒學後”的文人學士同樣大張旗鼓地搞“復興儒教運動”,要為孔子“封聖”。於是,“尊孔”還是“廢孔”再次成了輿論的焦點。從中可見的,更有知識分子的勢利。 然而,以上這些爭論都沒有談到問題的最緊要處。眾所周知,國學並非只有儒學,孔子也不是中國價值的唯一生產者與引領者。在中國由封閉社會走向開放社會的今天,我們首先要做的是立足現實回答“中國需要什麼樣的孔子”這道“多選題”,而不是“孔子是否偉大”這道“是非題”。換言之,在面對歷史人物時,應該學會做選擇題,而非判斷題,以期找出對這個時代有用的東西,而不是牽強附會地全盤肯定或全盤打倒。

應該說,孔子的一生,是積極有為的一生,是自我實現的一生。在那個“禮崩樂壞”的時代,孔子奔走呼號,試圖通過道德重建人的價值與社會秩序,知其不可而為之,著實是做了件了不起的事。然而,不可否認的是,遠在春秋時期,孔子和被誅殺的少正卯一樣,不過是“十佳”或“百佳青年”中的一個,是那個時代的“青年領袖”之一。 弘揚中華傳統的最好方式,莫過於恢復人們關於過往知識和歷史的記憶。只有真心尋找失落的記憶,我們才有可能立足過去再造文明。從這方面說,我們應該把孔子的思想納入到中國文化體系中,而不是反其道而行之把中國文化納人到孔子的思想體系中。如果我們把民族思想比做倉庫,孔子思想不過是儲藏其中的工具或產品,我們應該好好利用它,改造它,而不是膜拜它。任何主義和思想,就像是鋤頭,都是我們援手可用的工具。它應該是被我們握在手中用來開闢道路的,而不是堆積於我們面前用來阻塞交通的。

有人總結出一個“神州悖論”:中國自稱“神州”,然而卻沒有“神”。關於這一點,我並不贊成。從傳統上講,西方似乎只有天上的神(上帝),而中國不但有天上的神(玉皇大帝)、地下的神(閻王),而且還造出了無數地上的神(天子)。所以我說,中國並不缺少“神鬼傳統”,中國最缺的恰恰不是“神的傳統”,而是“人的傳統”,目前中國最需要建立的也正是這種“人的傳統”。 應該說,兩千年前,孔子便已經著手建立一種“人的傳統”。孔子志存高遠,希望建立一個大同社會,所謂“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孔子提倡“仁愛”,講“匹夫不可奪志”“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凡此種種,都關乎建立一種“人的傳統”。同樣,孔子的思想中也並不缺少開放的觀念。孔子認為“性相近,習相遠”,主張“文化下嫁”“天子失官,學在四夷”。由此而聚徒講學,首創中國私學。孔子“有教無類”的教育思想至今仍為人所讚美,究其原因,就在於孔子打破了此前“學在官府”的特權。

然而,孔子所建立的仍不過是個“半吊子的人的傳統”。 孔子把維護奴隸制統治階級的統治思想概括為“禮”“樂”,所謂“禮樂不興則民無所措手足”。把恢復和鞏固西周周禮的統治秩序叫做“仁”,所謂“民興於仁”。但是,在春秋時期仍然不可避免地出現了“禮崩樂壞”的局面。然而今天,當我們站在歷史的峽谷裡游目騁懷,不難發現,孔子時代的“禮崩樂壞”,實際上是霞光之下,每個人都在趕自己的路。然而,在孔子眼裡,那種失去等級之分的場面顯然過於混亂,“是可忍,孰不可忍”。於是,孔子要求人們“克己復禮”,遵守“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社會道德。 筆者認為,孔子只看到了這個轉型時代的亂象,卻沒有看到亂象之下的蓬勃生機;或者說,只看到了“時代在交媾”,卻沒看到“時代在孕育”。事實上,先秦時期文化與思想的繁榮,正是拜“禮崩樂壞”之所賜。也正是在這個“讓公田長草”的時代,在這個思想解放、精神自由的時代,“天子失官,學在四夷”,由周天子壟斷的政權及其思想,逐漸失去往日的權威,人們開始把目光投向自我實現,尋找並創造自己的價值。而這一切,正是“百家爭鳴”得以出現的一個歷史大前提。與此相關的時代背景是,此時諸侯林立,競相招賢納士,為諸子創造了一個學術自由的環境。從這方面說,中國人曾經享受過的思想自由與社會進步,並不遜於那時花開的雅典。

遺憾的是,當社會回到“大治”,當孔子的道德之學被注入製度為統治者所用,當孔子被各代帝王追授為“優秀意識形態分子”,實際上也是他背負罵名的開始。由此而論,孔子在很大程度上是代人受過,是手槍替代槍手謝罪。當然,孔子被利用的直接原因,正在於他建立起一套等級森嚴的“半吊子人的傳統”。 有人講,東方是精神文明,西方是物質文明。比較東西文明,1926年7月胡適路過哈爾濱租界附近的一座小城市時曾有如下一段感悟: “我在這裡游玩的時候,有一件事令我很注意:中國城裡一切運輸都是用黃包車或是用其他人力車,但是在租界上這種車子不准通行……那些誇耀東方精神文明者,對於這種種事實可以考慮考慮。一種文化容許殘忍的人力車存在,其'精神'何在呢?不知道什麼是最低限度工資,也不知什麼工作時間的限制,一天到晚只知辛苦地工作,這還有什麼精神生活呢?”胡適因此認為,東西方文明的一個區別在於東方是“人力車文明”,而西方是“摩托車文明”。我們可以輕鬆找到兩種文明的區別,前者燃料來自於人,而後者則來自於自然。

如馬爾庫塞談及人類創造工具的悖論,發明工具者亦為工具所奴役。就像發明家發明了自行車,同時也限定了騎車者必須用手抓住車把。同樣,當孔子為中國人“發明了”道德人力車時,也因其拙劣的設計開始奴役中國人——在沒有人力車時,人們各顧各走路,尋找自己的歸宿;而有了“孔子牌”人力車後,便有了坐車與拉車之分,人的不平等因此被儀式化或合法化了。無疑,孔子“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若干主張,就是要把一些人扶正在車上,並將另一部分人套上索軛,逼迫他們必須在人力車前跑步前進。 歷史證明,人多不直接奴役人,而是通過工具(譬如說制度、主義、道德)間接奴役人。所以,當“孔子牌”人力車被君王欽定為“帝國人力車”時,這也決定了崇尚道德的孔子為世界最不道德的“人力車文明”提供源頭活水。

孔子雖然講“己所不欲,匆施於人”,講“仁愛”,但是其在製度上的思考是極其有限的。孔子以道德之名將一小部分人扶上人力車,但是絕大多數人所獲得的卻是“非人”的待遇,只能在人力車前“當牛做馬”。而套索纏得再人性化,也逃不出我們關於“天鵝絨監獄”的定義。只要這種設計從一開始便為人奴役人提供合法性,那麼孔子所謂的“仁政”就不過是要求坐在人力車上的王公貴族的皮鞭,要輕輕地落在拉車者的背上而已。 顯然,鞭打只是統治之惡的一種,輕輕鞭打也並非真正的善治。與此同時,人力車夫們的反抗更發自於對這種制度設計的不平。當他們終於不堪重負時,便出現“人仰車翻”式的改朝換代。如果那些新近爬上人力車座的人,仍然贊成這種秩序,假以時日同樣會面臨新的“人仰車翻”。這一點,我們稱之為歷史的“惡性循環”。

換言之,面對“禮崩樂壞”的現實,孔子試圖用周禮的形式去匡正變化多端的社會現實,但是他並沒有從更深的製度層面去考察問題,沒有真正做到以人為本。其實,“以德(制)服人”的周禮,不過是套等級森嚴的宗法制度,其所謂“禮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的規定,更彰顯了社會之不公。然而,孔子卻讚歎“鬱鬱乎文哉,吾從周”。孔子所犯下的,也許是個簡單的邏輯錯誤——既然周禮如此完美無缺,何以會出現“禮崩樂壞”之亂局? 商湯盤銘有云,“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詩經·大雅·文王》裡也談到“周雖舊邦,其命維新”。舊邦如何獲得新命,一直是人們關注的焦點。 若干年前,我在探討法國社會的階層流動時提及瓦爾特·本雅明,一位流亡思想者。在1925年的那不勒斯旅行中,本雅明由城市多孔性(La porosite)的結構看到了社會生活對於一個人的行為和態度的滲透,指出“多孔性是這個城市永不衰竭的生活法則,是無處不在的”。換言之,多孔性正是舊邦獲得新命的源泉。

如上所述,在中國大課堂風雨交加之時,因為“德先生”與“賽先生”的到來,孔子被逼下課。值得一提的是,自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獲得前所未有的活力,更有賴於另一位先生,他不像“德先生”和“賽先生”那樣為人們所矚目與高歌,但是卻在滴水穿石,一點一滴地改造中國。這就是我所說的“孔先生”。當然,此“孔先生”並非本文所論及的孔子,而是指在一個開放社會中被奉為常識的“多孔性”的價值,開放的價值。它和民主與科學價值一樣,共同推進中國社會的成長。 孔子已逝,“孔先生”當來。開放的社會是多孔性的流動社會。沒有多孔性的製度,就不會有活力四射的社會。如有學者論及法國十九世紀社會的流動性:流動的機制給現代政治民主進程以深遠的影響,因為在等級社會裡,社會上層既要求下層服從,又給下層以某種意義上的“保護”,上下層之間存在某種“權利”與“義務”的紐帶……這種家長式的經濟關係與社會關係的存在,致使下層對上層存在一種心理和觀念上的依賴,這也是庇護性政治即專制政治存在的社會基礎。當社會流動出現後,新經濟鏈條把人與人連接起來,原來上下層之間那種“權利義務”的關係解除,人人成為自由的人,萬能的行政權力和專制的庇護性的政治制度從此失去了存在的基礎,而這種流動性使等級金字塔倒塌,在國家權力與人民大眾之間形成一個中間階級,它的特性同樣是多孔性,可以流動的。

今日中國可謂“三代同堂”,它部分體現為前現代(政治)、現代(經濟)與後現代(文化)參差為營。儘管中國正在從封閉社會走向開放社會,但是現代性的完成仍需要經歷一個漫長的過程。而要完成這種現代性,就必須充分認識到開放社會的重要性,必須著手建設一個多孔性的社會。這種開放不僅意味著中國打開國門,它同樣意味著在社會內部有盡可能多的通道,讓更多的人有自我實現的機會。我相信,正是許多人標榜自我價值的自我實現,對舊觀念、舊事物的改造起著摧祜拉朽般的作用。這也是我為何在一系列文章中為“超級女聲”辯護,並將人們在合法框架下可以“一夜暴富”視為社會進步之原因所在。那些對人類有卓越貢獻的人,那些衝破封閉走在時代前列的人,那些心懷遠見又能身體力行的人,那些帶領大家告別謎團走向柳暗花明的人,其貢獻理應為社會所識。 讓孔子的歸孔子,讓章子怡的歸章子怡。 “孔子PK章子怡”本質上是“孔子PK孔先生”。正是在謀求開放社會的語境下,筆者主張中國知識界應該拋開孔子“存廢之爭”,而應該更多地關注開放社會的建設,關註今人的自我實現及其對於整個社會發展的長遠意義。中國現在應該討論的不是需不需要孔子的問題,而是如何做好我所說的“孔先生”這門功課的問題,是如何解決好社會的“多孔性”的問題。如果說“德先生”和“賽先生”分別著眼於群體權益與社會整體性進步,那麼“孔先生”則著眼於個體自由與自我實現。而中國能否獲得腳踏實地的進步,前者與後者同樣至關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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