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政治經濟 大敗局Ⅱ

第31章 末路狂奔:沒有節制的大遊戲

大敗局Ⅱ 吴晓波 4765 2018-03-18
對德隆的質疑是在2001年的春夏之交開始的。當時,“中科系”事件剛剛落幕,而“德隆系”的各隻股票卻在唐萬新的喋血支撐下達到最高價位。 4月,深圳的《新財經》雜誌刊發了由郎咸平主持的大型調研文章——《德隆系:“類家族企業”中國模式》,第一次將神秘的“德隆系”曝光天下。 在此之前,儘管德隆名聲如日中天,但是幾乎沒有人搞得清楚它到底是怎麼運作的。唐萬新為人極其低調,他沒有接受過新聞媒體的正式採訪,連他公開露面的照片都非常罕見。在《新財經》刊文之前,他沒有參加過任何一場大型的商業論壇。甚至一直到2004年4月25日之前,唐萬新與新疆之外的政府部門都是“絕緣”的,他沒有跟中國證監會在內的所有監管部門有過任何走訪或拜見行為。這是一個喜歡躲在幕後操作,對自己極端自信又十分愛面子的人。

郎咸平的調查第一次向公眾揭示了“德隆系”的企業架構圖,並十分清晰地描述了德隆從資本市場獲利的路徑:利用中國股市的股權分置現狀,通過很低的價格受讓國家股或法人股,實現對一家上市公司的控制,然後不斷製造併購重組等投資性利好消息——投資額並不是很大,很難有規模效益。同時,選擇高送股這種奇妙的分配方式,並沒有讓股東拿到一分錢的現金,卻推動了股價的上漲。在這個過程中,莊家則從二級市場獲取巨額收益。郎咸平得出的結論是:“德隆的斂財模式是初級的,其收益率遠高於亞洲其他地區家族企業的普遍模式。” 郎咸平的調研文章刊出後的兩個月,中國股市出現了連續3輪狂跌,上海證券交易所綜合指數從2245點一路下挫到1300點,大盤從此開始步入4年多的持續熊市。此時,德隆模式已經面臨嚴重的質疑,監管部門開始介入調查,它被貼上了“黑幕”、“黑心莊家”、“金融大鱷”等標籤。唐萬新為了避免“德隆系”的整體塌陷,不得不咬牙力撐高股價。於是“報應”出現了,他從股市中所得的一切,一元一元地全部還給了股市,而且還被迫又貼上了更多的資金,最終包括德隆及他個人的全部資產。

2002年,從表面上看,這是德隆擴張速度最快的1年。它提出的巨額投資項目像能量驚人的照明彈一樣,一顆接一顆地升空爆炸,讓中國商業界眼前大亮,不敢逼視。 5月,德隆成立德農超市有限公司,宣布5年內投資100億元,完成在10個農業大省設立1萬家農資超市的佈局,屆時將在中國廣大農村建成一個龐大的、現代化的、高效運營的農資分銷網絡。 7月,湘火炬連續發佈公告,宣布將打造一個重型汽車帝國。它與國內兩大最重要的重型汽車專業生產廠家重慶汽車集團和陝西汽車集團分別合資成立了有限公司,此外還與東風汽車集團合資成立了東風越野車公司。這表明德隆將把汽配專業生產企業湘火炬轉型為一家汽車整車公司。有專家預計,要實現德隆提出的目標需投入60億元到100億元的資金。

9月,德隆成立了畜牧業投資有限公司,擬投資25億元,致力於開發新疆遼闊的天然牧場資源,建設“天山北坡、伊犁河谷、南疆綠洲”三大產業基地,最終形成草、飼、養、繁並舉,奶、肉、皮、藥兼營的大型產業鏈,成為中國乳業的龍頭企業。 11月,組建德隆旅遊集團,設想將深圳明斯克項目、新疆喀納斯湖、吐魯番葡萄溝,以及江西的井岡山、龍虎山和貴州的黃果樹等資源都整合起來,成為中國擁有最多風景資源的旅遊“航母”,這個項目的投資總額為35億元。 每隔兩個月,德隆就有一個數十億元乃至上百億元的項目啟動。這一年的唐萬新不由得讓人想起14年前的那個烏魯木齊青年,他已經面有皺紋,身材略顯發胖,工作的地點也從偏遠的烏魯木齊遷到了北京及上海。但是,這還是那個禀性未改、喜歡多線作戰、對風險毫不在意的西北漢子,其差別僅僅在於:14年後的項目規模被放大了數千倍,或者說,風險及後果危害也增長了數千倍而已。事後來看,唐萬新要么是在別有用心地“講故事”,要么他就是一個從來沒有學會放棄的企業家。

2002年11月,唐萬新的大哥唐萬里當選為中華全國工商業聯合會副主席,他對媒體宣布:“德隆將在3年內,進入世界500強。”12月,德隆集團遷入位於上海浦東黃金地段的德隆大廈。在外人看來,此時的德隆正處在輝煌的巔峰時刻,它宣稱控制了1200億元的資產,擁有500多家企業和30萬員工,涉足20多個領域,已儼然成為中國最大的民營企業集團。 而事實上,德隆已經病入膏肓。 唐萬新的最後一次掙扎是試圖直接進入地方城市的商業銀行。德隆從大型商業銀行中獲得貸款的可能性已經越來越小,而國內城市商業銀行則有100多家,資產總額5500億元,存款4500億元;如果能夠進入,德隆將真正地形成實業投資與金融緊密結合的財團模式,並有可能徹底地將自己洗白。

2002年6月,德隆通過6家影子公司控股昆明市商業銀行,成為總計持股近30%的大股東。 9月,它又通過湘火炬出資,佔株洲市商業銀行增資擴股後總股本的11.73%。同時,它又染指長沙市商業銀行和南昌市商業銀行。在不到1年的時間裡,德隆先後與至少6個城市的商業銀行達成了控股或參股的協議。事實上,許多商業銀行的資產質量並不好,甚至可以說很差,但德隆卻並不挑剔。唐萬新的目的其實就是兩個:其一,進入銀行董事會後,可以用各種項目及關聯公司之名,從中獲取資金。後來的事實也證明的確如此,德隆從山東一個城市商業銀行獲得的貸款量就達到了40億元之巨。其二,在股市上炒作參股金融的概念,支撐及刺激已顯疲態的“德隆系”股票。

到2003年夏天,德隆的資金困境仍然沒有得到根本性的改善。 10月之後,旗下各金融機構幾乎已沒有新進的資金,“金融巨獸”面臨恐怖的斷血之虞。這時候,唐萬新成了全德隆唯一還有“借貸信用”的貸款員,他日夜兼程四處奔波,先後向人借貸來的資金有50億元到60億元之多。 屋漏偏逢連夜雨,不幸開始降臨唐家。 4月,唐萬新的二哥唐萬平在一次談判中突發腦溢血,搶救過來後成了不能繼續工作的重病人。 7月,患有肝癌並已到晚期的唐母,因腦溢血突發去世,孝子唐萬新大慟,數十日不能辦公。而他本人剛到中年就被查出患有冠心病、腦血栓等多種疾病。為了拯救德隆,他白天主持6—12個資金調度會議,晚上接待或宴請來自全國各地的追債大軍,每天平均工作15個小時。在這段時間,唐萬新多次跟親密的部下談及年輕時的一件異事,有位高人曾經預言他在40歲時將有“大災難”。他表示,想在40歲之前就金盆洗手退出商界,到新疆去當一個悠閒的獵人。

不過,這時候的局勢已經惡化到他無法自控的地步。 12月,他將“德隆系”內最好的一塊資產湘火炬的1億股法人股質押給了銀行,後來的半年裡,德隆手中所有上市公司的法人股都被抵押乾淨。其間最可笑的新聞是,在胡潤的“2003年資本控制50強”中,德隆唐氏仍以控制217億元的上市公司市值赫然位列諸強之首。 2004年3月,有媒體搶先報導《德隆資金鍊繃緊》,稱“德隆已經將大部分資金壓在了旗下的各隻股票上,由於資金短缺,不要寄希望於它會再度為這幾隻股票護盤,現在它們都鉚足了勁往外跑”。這條負面新聞像病毒一樣迅速地在國內各家網站傳播。 4月3日,德隆史上最後一次全體高層會議在沉悶的氣氛中召開,會議決定了最後一次“自救行動”:發動德隆機構的所有員工都去購買“老三股”,部門經理10000股,普通員工1000股。唐萬新傷感地說:“這道坎過去了,德隆還會有更美好的未來,若過不去,大家再也沒有機會坐在一起開會了。”與會的所有德隆高層均用十分複雜而悲憫的目光注視著這位從來不肯低頭認輸的領袖。那天正好是他40周歲的生日,很多人不由得都想起了那個黑色的預言。

真正意義上的災難從10天后正式開始了。先是合金股份率先跌停,接著“老三股”全線下挫,數週之內,股市就將德隆過去5年所創造的奇蹟和紙上財富全數抹去,流通市值從最高峰時的206.8億元跌到2004年5月25日的50.06億元,旦夕間蒸發將近160億元之巨。一年後那首風靡大江南北的流行歌曲《嘻刷刷》在德隆身上預演:“拿了我的給我送回來,吃了我的給我吐出來,”《閃閃紅星》裡面的記載,變成此時對白。 幾個月前還將唐家兄弟奉若神明的債權人瘋了似的沖向德隆在北京和上海的兩個總部,各地的公安部門也聞風而動,有人聲稱一定要抓住唐萬新,“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唐萬新頻繁更換辦公和居住地點,所有對外的交涉都交給了大哥唐萬里。 4月22日,將7000萬元資金委託德隆理財的江蘇亞星客車董事長李學勤赴京絕食討錢。他對媒體記者說:“如果收不回錢,我只有一死以謝亞星6000名職工。”在一間小會議室裡,56歲的李學勤老淚縱橫,號啕大哭,不停用頭猛撞會議桌,情景十分淒慘。唐萬里內心的道德防線被徹底沖垮了,他眼淚汪汪地對在場的記者說:“我實在受不了了,李學勤給我的刺激太大了。這次事情過去後,德隆再也不做金融了。”

就在唐萬里疲於應付的時候,唐萬新正四處謀求援助,他第一次踏進了中國證監會的大門。這個機構據稱常年監控德隆,形成了1500頁的審計報告,但卻不知出於什麼原因,始終對之未加干預。唐萬新還跟美國高盛公司、民生銀行等國內外金融機構有過洽談,但都難有結果。德隆手中所有的投資股權要么質押、要么出讓,10多個省市的公檢法部門紛紛在各地查封德隆資產和準備抓人,僅在上海一地一次就凍結了13億元的資產,20多家銀行紛紛起訴德隆。 5月29日,眼見大勢已去,唐萬新出走緬甸。此案終於驚動中央,北京成立了以中國人民銀行副行長吳曉靈和金融穩定局局長謝平為首的工作小組專門處理德隆問題,公安部則成立“706”專案小組,調查有關犯罪行為。據初步核算,“德隆系”的銀行貸款合計為160億元左右。然而,這頭“金融怪獸”的組織結構實在太過龐大和錯綜複雜,且涉及32萬相關員工、10多萬個人投資者,舉世之內,除了唐萬新已沒有第二個人能夠把它完全梳理清楚。於是,讓這個作局者回國成了唯一可行的方案。 7月18日,身穿T恤衫、依然留著標誌性小鬍子的唐萬新出現在北京機場。謝平和統戰部經濟局局長李路親赴機場接他,他當即被帶到北京中苑賓館天聰閣監視居住。

當時的唐萬新,幾乎是“人人皆曰可誅”。他居然答應歸國,出乎很多人的預料。這也可見此人敢於擔當、重視義氣的梟雄性格。唐萬新在賓館裡日夜伏案寫作,拿出一個摞起來厚達30多厘米的《市場化解決德隆問題的整體方案》。他始終固執地認為,德隆在產業整合上的思路和成效是不容質疑的,其錯在於負債率過高造成了財務上的危機。因此,只需要由一家金融機構統一託管德隆的債務和資產,注入一定的資金,將部分敗壞的資產剝離,就可以將一切恢復正常。這看上去好像是一個波及面最小、將損失降到最低程度的方案,然而,這實質上是一種“捂蓋子”的做法,德隆那麼多的違規操作、關聯交易,以及超過500家企業與數十個地方的上百家金融機構形成的那種難分難解的亂麻格局,很難進行一次性的“整體解決”。就在他交出這個方案後不久,政府決定由專門處理不良資產的華融資產管理公司全權託管德隆的所有債權債務事宜。在這之後,印度尼西亞華裔首富林紹良家族的三林集團曾試圖全盤吃進德隆,在經過詳細的調查及多輪談判後,最終未能達成合作協議。華融資產管理公司最終決定,將德隆拆開零賣,這意味著唐萬新精心實施的產融整合戰略及形成的所謂“產業價值”盡付灰飛煙滅。 德隆最終的結局成了一場“全民埋單”的悲劇,質量稍優的“老三股”被一一瓜分,中糧集團購得新疆屯河,遼寧機械集團入主合金股份,湘火炬遭到一汽、上海大眾等20多家汽車公司的爭搶,最後山東的濰柴動力得手。德隆旗下的諸多信託、租賃、證券等金融公司相繼被停業整頓或關閉,眾多債權銀行及委託德隆理財的上千家大小公司損失慘重。為了維護社會穩定,政府決定對個人投資者進行保護,以債權金額10萬元為界,高於此數的按照9折收購,低於此數者享受全額收購,所需費用均由各地政府財政承擔,僅新疆一地就付出了13.8億元。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