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三、馬拉松談判

從1992年中國“復關”（“入世”）進入實質性談判後，到2001年中國加入WTO近十年間，中國代表團經歷了無數次大大小小、正式非正式的會談。其中最主要的對手是美國，其次是歐盟。前者與中國談了25輪，後者與中國談了15輪。 雙邊和多邊相結合，是“復關”和“入世”談判的特質。儘管根據總協定的加入程序，最終要理事會以三分之二多數投票決定是否批准加入國的申請，但那隻是形式而已，工作組在提交理事會投票之前，必須在全體工作組成員之間達成共識。而如果一個主要締約方不同意的話，工作組根本不可能進入到投票程序。正因如此，與主要締約方的雙邊磋商十分重要。國務委員吳儀在她擔任外經貿部部長時多次說過，一個枳極分子申請入黨必須經過黨支部表決同意，WTO相當於一個黨支部，美國就是支部書記，歐盟就是組織委員，雖然中國要想加入進去得讓多數成員點頭，但如果支部書記和組織委員不同意，這一關絕對過不了。

在雙邊談判的37個對手中，其他成員都是在某一個或某幾個方面提條件，比如泰國，只要中國多進口香米就行；厄瓜多爾無非要求中國多進口香蕉；委內瑞拉只關心乳化瀝青；菲律賓的主攻目標是椰子油。只有與美國和歐盟的談判包羅萬象，事無鉅細。 美國也好，歐盟也罷，無非是要求中國開放市場；而中國隨著實力的增強和開放度的提高，也需要逐步開放市場。問題就在於如何開放市場。 外經貿部首席談判代表龍永圖坦陳：談了15年，我們在原則問題上堅持了15年。 談判過程之難，拖延時間之長，說明了中國為維護自身根本利益所付出的巨大努力。另一方面，談判多打幾個回合，也為國內產業和企業爭取了固本強體的緩衝期。 1999年11月，中美第二十五輪雙邊磋商在北京舉行。誰也不敢肯定，這是中美最後一輪談判。

11月10日上午，以外經貿部部長石廣生為首的中國代表團和以巴爾舍夫斯基為首的美國代表團再次坐在了一起。雙方都派出了強大的談判陣容。美國代表團包括總統經濟顧問斯珀林、白宮亞洲事務主任李侃如、助理國務卿幫辦謝淑麗、駐華使館臨時代辦麥克海、助理貿易代表卡希迪以及財政部部長助理和商務部人員，中國代表團則由15個部委的有關人員組成。 這場談判異常艱苦，幾度中斷，有一段時間雙方甚至失去了聯繫，好像玩起了捉迷藏。 巴爾舍夫斯基回憶說，1996年，美日就簽署半導體貿易協定展開談判，“日本人能連著好幾夜不睡覺，如果他們打算熬夜，我願意奉陪到底”。在長達54個小時的談判中，她只睡了20分鐘。 然而這一次在北京，是中國人準備奉陪到底了。外經貿部的若干辦公室裡擺上了行軍床。

雙方開始就電信、保險、汽車、音像問題進行具體磋商，這幾個領域成為中美談判的最後焦點。 為避免美方了解中方在其他所有問題上的靈活性後最終拒絕接受中方在最關切問題上的要求，石廣生堅持要與巴爾舍夫斯基階段性交換意見。 11日凌晨，雙方舉行第二次小範圍會談。石廣生再次要求巴爾舍夫斯基對中方最關切的問題表態，巴爾舍夫斯基建議雙方專家繼續就其他領域進行討論，然後再全面評估。 11日下午，雙方舉行第三次小範圍會談。美方提出一份一攬子建議，仍堅持增值電信和壽險的外資比例為51％；對汽車關稅降至25％的時間，同意由2005年延長到2006年7月1日，但要求中方在實施期的前幾年大幅降低關稅；音像方面堅持要求控股和獨資；特殊保障條款將在15年內取消；反傾銷條款沒有取消時間表。

當天，石廣生和龍永圖向朱總理等作了匯報，並研究下一步的談判對策。 12日上午，國務委員吳儀主持召開了國務院WTO領導小組會議。吳儀是這個小組的組長，另一位國務委員王忠禹是副組長，組員是國務院各有關部門負責人。 12日下午，中美舉行第四次小範圍會談。石廣生代表中方提出一攬子建議，作為對美方11日提交的一攬子建議的回應。中方堅持在增值電信和壽險的外資比例不能達到51％以及汽車關稅、音像等問題上的立場，在其他一些問題上則表現了一些靈活性。 但顯然，中國提出的條件難以滿足美方的要求，個別美方代表甚至動了情緒。對此，巴爾舍夫斯基說：“對於目前無法解決的問題，我也束手無策。我們將研究中方的建議，並在幾個小時之內作出書面反應，反應將是直接和坦率的，然後你我再決定再次見面是否有意義。”

當晚，美方提交了“對結束雙邊WTO談判的立場文件”，提出在雙方達成協議的條件下，美方同意放棄增值電信和壽險股權51％的要求，在其他問題上特別是音像等方面仍堅持其立場。美方要求中方安排朱總理會見。 13日上午，朱鎔基會見了巴爾舍夫斯基一行，代表中方對美方的要求作出了答复。他說：“不管談得成談不成，咱們照張相吧。”巴爾舍夫斯基聞聽此言後為之動容。 13日下午，石廣生與巴爾舍夫斯基舉行了會談。 美方又提出了一份修改過的文件，同意放棄增值電信、壽險外方佔股51％，但要求寫明外方可以享有管理控制權，錄音、錄像的分銷要求包括出版，允許外資控股。 雙方自13日21點進行技術級磋商。 14日凌晨3點，美方突然中斷磋商離開會場，會談暫停。復會後，美方又以當日上午返回華盛頓威脅中方。 14日上午9點休會後，美方轉交了一封事先打印好的致石廣生的信，稱談判已陷入僵局，再次要求見朱總理。

接下來的談判收效甚微。 15日上午11點30分，朱鎔基、錢其琛、吳儀等人的專車忽然駛進中美談判的地點——外經貿部，幾位中國高官在11層會議室裡會見了巴爾舍夫斯基和斯珀林等。 朱鎔基說：“現在我們正在京西賓館開一個非常重要的會議，江主席正在講話，而我和錢副總理、吳儀國務委員來到了這裡。那個會議本來是由我主持的，江主席正在講話，可主持人走了。” 巴爾舍夫斯基說：“我今天感到非常榮幸，看到這麼多高層的領導人來接見我們，真是難能可貴，真想拍一張照片放在相框裡。” 朱鎔基坐鎮指揮，最終解決了幾個最棘手的問題，並確定雙方將在下午達成協議。 之後，石廣生與巴爾舍夫斯基加緊展開最後的談判，雙方工作組開始核對文本。這中間，巴爾舍夫斯基曾躲到洗手間給遠方的克林頓打電話，請示中美懸而未決的化肥問題，克林頓同意將化肥作為一個雙邊問題單獨來解決。

11月15日4點，石廣生與巴爾舍夫斯基簽署了兩國關於中國加入WTO的雙邊市場准入協議。簽畢，兩人的手緊緊握在一起，使勁掄了好幾下，四周響起熱烈而長久的掌聲。代表們高舉香檳，頻頻碰杯。石廣生、龍永圖臉上露出了難得的笑容。幾天前還在談判桌旁咆哮的斯珀林看上去興奮不已，他在講話中高度評價了石、龍、巴這三位中美出色的談判家。而巴爾舍夫斯基則激動地與斯珀林擁抱說：“我真希望我的媽媽在這兒。”簽字儀式上被使用得最多的一個詞是：雙贏。 下午5點，江澤民在中南海瀛台會見了美國代表團。他用了一句古語“有志者事竟成”，對雙方代表團鍥而不捨的工作精神和取得的成果深表讚賞。 中美協議的簽署，大大加速了中國入世的進程，中國已經一隻腳踩進WTO門內了。很快，中國與一些國家相繼達成協議。

不過，中美之間的較量並未就此完結。 中國“復關”和“入世”談判的另一場硬仗是中歐談判。 歐盟（先前稱歐共體）是一個很獨特的經濟體，以實力論，它在世界經濟中的地位舉足輕重，雖然它沒法將美國推下世界霸主的寶座。表面上看，歐、美是盟友，但雙方在經濟利益上卻爭得你死我活，毫不相讓，在雙邊、多邊貿易中也常常是“既生瑜，何生亮”的血拼。對於中國“復關”和“入世”談判，歐盟也絕不甘落於美國之後，要價雖沒美國那麼高，可也算得上“獅子大開口”。 2000年5月，中歐拉開了架勢進行第十五輪談判。 中美達成雙邊協議後，全世界都把眼光轉向中歐談判。有人預測，新任歐盟貿易委員拉米會緊跟巴爾舍夫斯基來到北京。

2001年2月21日至24日，中歐在北京就WTO問題進行了磋商。談判的最後一天，歐盟突然提出一份解決談判中遺留的技術性問題的一攬子建議，稱如果不能解決這些問題，拉米將不會到北京來。中方對這種類似最後通牒的要求當然不會買賬。 3月，拉米卻出人意料地來到了北京。 29日，朱鎔基總理在中南海紫光閣會見了拉米。朱鎔基開玩笑說：“我一看就知道你是一個很難對付的談判對手，因為你跟我們的石廣生部長一樣，談判把頭髮都談光了。” 經過5個回合，雙方仍未達成協議。當天雙方對外發布的新聞稿充滿外交辭令：“雙方表示磋商是積極的、建設性的，並富有成果，今後還將繼續進行磋商。” 5月11日下午至13日，雙方再次在北京開始工作級磋商。

5月15日早7點47分，拉米又飛抵北京，當天下午3點會見石廣生。 又是幾番唇槍舌劍，中方始終堅持原則，死守中美談判中的底線。同時，在某些產品如陶瓷等關稅減讓和保險許可證發放數量等方面，適當地照顧了歐盟的利益，做了一些靈活性的處理。談判取得重大進展。 5月19日下午6時20分，石廣生與拉米分別代表雙方簽署了中歐關於中國加入WTO的雙邊協議。協議簽署後，江澤民在中南海瀛台會見了拉米及歐盟代表團，對中歐達成協議表示祝賀。 中歐的這盤和棋，是繼中美達成協議後中國入世談判中取得的又一次重大突破，它標誌著中國入世談判已經進入到多邊文件的起草階段。 對於多邊談判，多數人認為這比雙邊談判要簡單，只是走個程序而已，美、歐都搞定了，還有什麼搞不定的？社會上一些WTO專家也在不同場合樂觀地鎖定了中國入世的最後時間表。 世事難料，偏偏多邊談判又添麻煩。多邊談判法律性、專業性強，內容十分龐雜，在農業補貼、保險、外貿、分銷等問題上，各成員方跟中方代表沒完沒了地較勁。當然，帶頭的還是美國。 在多邊談判中，中方始終堅持權利和義務平衡的原則，力爭使談判結果不與國內法律的基本原則相悖，不與國內的社會、政治制度相抵觸；務求使中方所作的承諾與世貿組織協議的原則和規定相一致，與國內經濟發展水平和產業的發展能力相一致。 2001年6月，APEC貿易部長會議在上海舉行。石廣生與巴爾舍夫斯基的繼任者佐立克“順便”談了農業、保險等遺留問題。石廣生特意選擇了江南水鄉周莊的一條遊船作為會談地點。他笑著說：“在這樣詩情畫意的環境裡，想吵架都吵不起來！”從遊船回到上海浦東時，已是深夜兩點鐘，中美終於達成“全面共識”——成交了！ 9月13日，中國和墨西哥就中國加入世界貿易組織達成雙邊協議。至此，中國完成了與世貿組織成員的所有雙邊市場准入談判。 9月17日，日內瓦當地時間下午3點30分至5點20分，WTO中國工作組第18次會議就中國加入WTO的所有法律文件達成了一致，完成了多邊談判。 1987年3月4日成立的中國工作組也隨之結束了歷時十四年零六個月的歷史使命。 2001年11月10日晚，當地時間18點36分，在卡塔爾首都多哈最豪華的喜來登飯店薩爾瓦大廳，隨著一聲槌響，WTO第四屆部長級會議審議通過了中國入世法律文件。它意味著歷經15年的奮爭與期待，中國終於成為WTO大家庭中的重要一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