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政治經濟 我想重新解釋歷史:吳思訪談錄

第20章 謊言的成本和收益

訪談者:《新周刊》胡赳赳 時間:2010年4月26日 我們這次聊的話題是歷史與謊言的關係。這讓我想到老子說“智慧出,有大偽”。我不知道“偽”能不能理解成“謊言”? 可以。或者是偽君子,或者是謊言,都行。 這就存在歷史觀的問題,什麼樣的歷史是真實的? 事實就是,有一種體制特別容易生產謊言、製造謊言。而且製造謊言是合理、合算的。你看咱們歷史上的這個體制:一個皇帝,下面一堆官僚,面對全部農民,農民信息渠道不暢。打天下、坐江山的這個人,不管是秦始皇、朱元璋,還是劉邦,他們必須解決的問題,就是怎麼坐江山?最高層的統治者有兩個選擇:一個是用赤裸裸的暴力,強制;一個是用說服力,德政。這兩者還有不同的搭配比例。單憑著暴力坐江山,這個江山是很脆弱的,不容易長久,或者說長期收益不看好。於是就部分採用儒家的那種方式,說服、勸導,讓你內心認可。

然後這又變成統治者的一套謊言。 這就是一套理論。如果統治者真的遵循這個理論,它就不是謊言,至少謊言的成分不高。如果他不遵循這個理論,我們就可以說這是謊言。 這個分析得太對了。 那他遵循不遵循這個東西呢?他一定不遵循。 ——也不是說完全不遵循,一方面要求你完全遵循,一方面自己不完全遵循。比如君仁臣忠、父慈子孝、夫義婦順。我的義務就是你享受的權利,而你的義務也是我享受的權利,咱們倆是對應的。雖然你的權利偏大,我的義務比較多,但是你是君,我是臣,你的責任也大。我認這個賬。這就是儒家的三綱五常,聽起來也說得過去。不過在實際上,強勢的那一方不願意受約束,很難甘心就範,也很容易墮落。經常是不仁不慈。很少有仁君,歷史上明君的比例很低。不過,我不仁,不許你不義,不容你不忠。這就不能太講理了。需要王霸道雜,儒表法裡,表面上是儒家,說得很好聽,很有說服力,講究各方面對應的規範。實際上讓你就範,我不就範。我不仁慈還不能讓你知道,還要宣揚我如何仁慈。如果有人跟我叫板,二話不說就滅了他。實際上行的是霸道。

你看這個體制,說服力是很重要的,能夠降低統治成本,提高統治收益。能夠形成對人們內心的約束,對被統治者內心全面的約束。不僅降低了成本,提高了收益,提高了長期的穩定性,而且整個的這個體制,還能生出神聖的、輝煌的感覺。這個說服力是如此重要,自然不能放棄。 具體說來,成本收益如何計算呢?收益就是臣民自覺遵守規範,成本就是自己遵守規範,以身作則。以德治國的收益非常大,靠說服治國,動動嘴皮子天下就太平了一半,這筆收益要照單全收。至於成本,以身作則的成本很高,不能照單全付,又要顯得全付,甚至超額地付,還不許人家揭穿老底,於是以身作則的成本就轉化為暗自收拾幾個人,把反對意見,或者揭老底的人給封喉。至於吹牛拍馬的,不招自來,不用操心。在這樣一個說謊的收益很高,成本又很低的製度下,從最高層開始,就注定了會出現大規模的說謊。

第一個最大的謊言就是君權神授,所有下面的謊言都是從這個根上來的。因為它一下子確立了統治者合法的地位。你生來就是天子,你是老天的代理。下面這些文官、官僚集團又是帝王的代言人。 說得沒錯。君權神授這句話本身就包含了謊言,但這個謊言也是講條件的。不是說老天一次性永久授權於你,正宗的表達是天命所歸,歸於有德的人,不是誰都可以當天子。你有這個德,天命歸你。你無這個德,那天命還可以扭轉,還可以革命。那你就要偽裝有德。然而,恭恭敬敬地祭祀上天還不夠,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天是通過老百姓來看到你感受你的,於是就要對全民撒謊,顯得你有德。然後天命就歸你,覬覦權位者也死心了。利益所在,大勢所趨,這就從根本上決定了這是謊言必定出現的製度。

最後謊言在中國形成了一個謊言共同體,這種謊言共同體就意味著從上到下基本上每一個人,都有說不出的秘密,有時候撒謊不是為了害別人,就是為了保護自己,為了保全我自己的性命,我都必須撒謊。 不亂說,不讓人抓住把柄攻擊你。 我們登過一篇文章,是吳曉波寫的。名字叫《錢學森,你還欠一個偉大的道歉! 》,這篇文章反響很大。文章說這個原子彈之父當年寫過一篇畝產放衛星的科學文章——那現在來看這算不算是一個謊言呢? 他跟毛澤東還有更具體的對話。毛澤東說我看你的文章了。錢學森說,我那個也是隨便寫的,有個數據還沒算準。毛澤東馬上就說,啊,你也是冒叫一聲。毛澤東跟他討論到這個東西的時候,他稍微含糊了一下,退了一下。即使他算得很準,在理論上不是謊言,但也包含了產生謊言的空間:理論上的可能,不等於技術所能實現的可能。無論如何,他的那個計算,太陽能按照百分之多少的轉換率,畝產就能多少萬斤,的確是對毛澤東有很真實的影響。

後來有人問過毛,說你是農家出生,還不知道究竟能畝產多少嗎?毛就說,我看過錢學森的文章,科學家都那麼說的。 ——至少錢學森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因此他確實欠一個偉大的道歉。不是偉大,欠一個應有的適度的道歉。 知識分子這個系統裡頭,如果我們可以分幾類,比如說一類是比較人文的、社科的知識分子,一類就是自然科學、技術類的知識分子,還有一類是官僚知識分子。你覺得這三類當中,哪一種知識分子更容易生產謊言? 官家知識分子肯定是。 他日常所需。 對,這是統治的必要,但還要看具體的時代。比如說在毛澤東時代,尤其是53年以前,官家知識分子的主觀感覺是,他們掌握了真理,不是謊言。他們信心百倍地去改造別人。而那時自由知識分子是改造對象,很多人隱藏自己的真實想法,說一些違心的話。究竟什麼是真理,什麼是謊言,在主觀標准上似乎很有利於官方。等到了“大躍進”之後,謊言破滅,造成了極其慘重的後果。那時候,即使從主觀標准上說,官家知識分子也是謊言的主要生產者。但是那時候,心裡明白的自由知識分子照樣不敢說三道四,反“右”之後壓力太大。於是他們從另一個角度生產謊言——偽裝相信。

後來巴金寫《隨想錄》,說要說真話,你怎麼看他的這樣一種作為? 巴金說了一點真話,他私下說——我忘了在哪兒看到的——說我也就說那麼一點兒真話,沒敢全說真話。按他自己的說法就是尺度再寬一點兒,說得再狠一點兒,就發表不出來了。或者是,出來了也要被掩蓋住。這個真話也有一個尺度問題,十分的真話,三分的真話,還是一分的真話?他那個真話能說到五六分,就算很不錯了。比起一兩分時肯定進步了。不說假話就是進步。 你剛才說中國是一個容易產生謊言的體制,我在想,謊言這個體制在中國為什麼能保持這麼長時間? 它成本很低,收益很高。這個體制的核心是打天下、坐江山的那批人,要低成本的、有效地行使統治,那他採用這種策略是非常自然的了。另外,所謂謊言,無非是說這個統治或製度多麼合乎民心。如果這個制度改變成了一個民選政府的製度,變成了老百姓和公共服務的提供者之間的一個交易,那就是一個交易的體制,當選的自然合乎民心,就用不著編造謊言了。而且在這個交易的體制之中,各方面一定盯著你是不是誠實地履約了。於是這個體制恰好是一個消滅謊言的體制,如果你違約,還撒謊,一般是得不償失的。

生活在這樣一個謊言體制裡,我自己都有感覺,就是你的人格是分裂的。 分裂的可能是這樣的:你必須說一些你不贊成的話,你又完全知道它是說謊,可是你還要說,這就形成了分裂。這樣做,你必須處理說謊問題,把它合理化,找到那麼一種內心的、精神上的策略。處理不好就容易分裂。還有一種狀態:雖然要求說謊,但是我不說謊,我就說真話。到了那個必須說謊的領域,我不能說真話了,我就不吭氣了。這也可以不分裂。我走到我力所能及的地方,然後我就站住不動。 我在想吳思老師自己對待說真話的態度是什麼樣子的?比如說從不撒謊,盡量不撒謊,還是偶爾撒撒謊,還是怎樣? 咱們得把這個局限在政治問題,就是國內政治觀點,我就是說真話。說不了真話的,不說假話,就是這樣。你要說平常,比如問你病好了沒有,明明病著,別讓爹娘著急,就說好了。這樣所謂善意的謊言,是免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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