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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十三章

驀然竟是你 莉莎·克莱佩 16086 2018-03-18
傅奧斯在下班前最後一次巡視公司,到每一層樓檢查裝備並鎖門。他在傑克辦公室門前停下腳步。屋裡還有燈光,一股奇異的氣味由門後傳來:刺鼻的煙味。奧斯略帶警覺的敲敲門,用肩膀推開門進去。 “狄先生……” 傅奧斯停下來,帶著明顯的驚異打量著這個同時是他的老闆跟朋友的人。傑克坐在總是堆滿文件和書籍的辦公桌後面,好整以暇的抽著一隻長雪茄。桌上有一個堆滿雪茄煙蒂的水晶碟子,和一個半滿的杉木雪茄盒,在在都說明了他已經抽了一段時間。 為了在開口前先整理好思緒,傅奧斯摘下眼鏡細心的擦拭著。他重新戴上眼鏡,試探性的看了傑克一眼。因為覺得有必要在員工面前展現絕對的尊重,他很少直呼傑克的名字,但現在他刻意這麼做,一方面因為大家都下班回家了,另一方面奧斯覺得有必要喚起和他童年起便建立的關係。

“傑克,”他輕輕的說。 “我不知道你抽煙。” “今天我想抽。”傑克又吸了一口煙,瞇起藍色的眼睛盯著傅奧斯的臉。 “回家去吧,奧斯,我今天不想說話。” 奧斯故意裝作沒聽見他低聲的命令,信步走到窗邊把鎖打開,推開窗戶讓清新的微風吹進煙霧瀰漫的屋子裡。空氣中充塞的藍色煙霧漸漸的散去。傑克冷冷的視線還盯著他,奧斯走到桌前,看了看那盒雪茄,拿了一枝。 “我可以抽一枝嗎?” 傑克咕噥著同意了,拿起酒杯,兩口乾掉杯裡的威士忌。傅奧斯由口袋裡拿出一把小剪刀,想剪斷雪茄頭,但是包著雪茄的菸葉太硬,怎樣也剪不斷。他一直跟雪茄奮戰著,直到傑克冷笑一聲,伸出手來。 “把那個鬼東西給我。” 傑克由抽屜裡變出一把鋒利的刀子,繞著雪茄煙頭深深的切了一圈,割掉被剪得參差不齊的地方。他把雪茄跟一盒火柴遞給傅奧斯,看著他點燃並抽起,直到煙草輕飄出一股苦澀又芬芳的氤氳。

坐在旁邊的椅子裡,傅奧斯沉默的陪他吞雲吐霧,一邊思索著該對這個老朋友怎麼說。事實上,傑克現在的樣子跟鬼一樣憔悴。連續幾周無節制的工作、酗酒加上睡眠不足,終於搞垮了他,奧斯從來沒有看過他這副模樣。 奧斯從不認為傑克是一個快樂的人,他似乎認為人生是一場非贏不可的戰鬥,而不是一種享受。鑑於傑克的過去,沒人可以怪他,但傑克從來都像是天下無敵的,只要生意一切順遂,他總是迷人的倨傲、冷淡、以冷嘲熱諷和穩健的頭腦來面對壞消息。 然而現在,傑克很明顯的陷於煩惱之中,被一件他很在意的事所折磨。天下無敵的意念被剝除了,只留下一個痛苦到無處可逃的男人。 傅奧斯毫無困難的警覺出他煩惱的開端,就是傑克跟曼笛初次見面的一刻。 “傑克,”他謹慎的說。 “我看得出來你最近有煩惱。不知道你想不想跟我談談這件事,或這個人……”

“不想。”傑克用手扒過黑髮,弄亂了濃密的髮絲,心不在焉地扯著前額的頭髮。 “好吧,我倒是有件事想讓你知道。”奧斯在繼續說下去前深思的抽了口煙。 “我們旗下的兩個作家好像開始……。我不知道怎麼說……發生某種關係。” “是嗎?”傑克揚起黑色的眉毛。 “你一向都想知道你旗下的作家重要的個人發展,我想你可能想知道這項傳聞。白曼笛小姐跟費理查德先生最近似乎走的很近。有人看到他們一起去看戲、好幾次在公園裡兜風,還一同出席幾個社交活動……” “我早就知道了。”傑克酸酸的打斷他。 “請見諒,可是我以為你跟白小姐曾經……。” “奧斯,你快變成一隻愛管閒事的老母雞了。你應該先給自己找個女人,不要再擔心別人的私事了。”

“我已經有女人了,”奧斯很嚴肅的回答。 “而且我才不想管你的私事,要不是你的工作表現開始受到影響,我才不想說什麼。既然這個生意我也有股份,雖然只是很小的一份,我還是有權利關心。如果你把自己逼到沈淪的地步,狄氏公司所有員工都會受牽連,包括我自己。” 傑克皺起眉頭嘆了一口氣,把煙頭在水晶碟裡按熄。 “該死的,奧斯,”他無力的說。只有這個身兼他的經理和多年好友的人才敢這樣逼他。 “既然你非得要我回答才會放我一個人清靜,好吧,我承認有一陣子我對白小姐的確有點意思。” “我看是非常有意思吧。”奧斯低聲說。 “反正都過去了。” “是嗎?” 傑克發出一陣低沉、毫無笑意的笑聲。 “白小姐是個聰明人,她不會想和我有什麼瓜葛的。”他揉著自己的鼻樑,平淡的說。 “賀理查德配她剛剛好,你不覺得嗎?”

傅奧斯不得不誠實回答:“如果我是白小姐,我會毫不猶豫的嫁給賀理查德,他是我見過最正直的人。” “那就是啊!”傑克粗率的說。 “我祝福他們兩個,我想他們結婚只是遲早的問題了。” “那……。你呢?難道你就眼睜睜的看著白小姐投入其它男人的懷抱?” “我不只會看著她嫁,要是她需要,我甚至可以親自送她到禮堂。她嫁給賀理查德對大家都好。” 傅奧斯搖搖頭,他知道傑克疏遠他所在意的女人是因為隱藏的恐懼。似乎所有從肯納佛學園生還的人都有同樣自我孤立的傾向;無法與任何人建立長久的關係。 而膽敢結婚的幾個人,都陷入麻煩的關係,傑克的財務經理史蓋伊就是一個例子。似乎所有在肯納佛學園鬼門關前走過的人都對信任及忠誠深表懷疑。傅奧斯自己也是小心翼翼的避免婚姻,寧願愛上再失去一個好女人,也不願意和她長相廝守。

但是他卻不想看到傑克遭受同樣的命運,特別是傑克投入的感情似乎比他一開始所想的更深。白曼笛如果真的嫁給別的男人,傑克再也不會是同樣的人了。 “你要怎麼做呢,傑克?”他問出聲。 傑克假裝誤會他的問題。 “今天晚上……。我下班以後會去蕭佳美那裡。也許我會花錢找一個現成的女伴吧。” “可是你不嫖妓的啊!”傅奧斯驚訝的說。 傑克陰鬱的微笑著,比了比煙灰碟,“我也不抽煙的啊!” “我從來不曾在室內野餐。”曼笛笑著說,眼睛發亮地看著四周。 賀理查德邀請曼笛造訪他在倫敦郊區的小公寓,他的妹妹悠琴準備了午餐。曼笛一見到她就喜歡。悠琴黑色的雙眼充滿青春活力,一點都看不出是七個孩子的媽媽,而且她有著和理查德一樣迷人的平靜。

賀家是血統良好的家族,雖然不是貴族,但聲譽卓著又富裕,這使曼笛更加敬重理查德。如果他想要,大可無所事事的過日子,但他卻選擇以兒童文學為職業。 “這不算是真正的野餐,”理查德承認。 “但是我們盡力了,尤其現在天氣太冷還不能到戶外去。” “真希望你的孩子們也在,”曼笛忍不住對悠琴說。 “理查德常常談起他們,我都覺得好像已經認識他們了。” “老天,”悠琴笑著喊道。 “不要在我們剛認識的時候。我的小鬼是一群小壞蛋,你會被他們嚇跑,我們就再也見不到你了。” “我才不相信呢!”曼笛回答,在理查德替她準備好的座位坐下來。室內野餐的地點是八角型日光室石版地的中央。這裡被安排成“白色花園”,種有白玫瑰、雪百合、銀玉蘭,花朵的香氣飄散過鋪著亞麻桌巾、擺放著水晶跟銀器的餐桌。白色的亞麻桌巾上擺著粉紅色的玫瑰花瓣,搭配印花的法國精緻瓷器。

悠琴拿起一杯冒泡的香檳,微笑的瞄著理查德。 “親愛的哥哥,你是不是該敬個酒啊?” 他望了曼笛一眼,照做了。 “敬友誼。”他簡單的說,但是他眼裡的溫暖似乎隱藏了比友誼更深的感情。 曼笛啜著清涼微辣的飲料。跟賀理查德在一起的時候曼笛總是覺得愉快而完全舒適。他們最近常常在一起,搭他的馬車兜風或一起參加宴會跟演講。理查德是完美的君子,她有時會懷疑他是不是從未有不良的想法或主意。他沒有一絲的粗魯或無理。傑克曾經說“男人都是野蠻人”,他錯了。賀理查德就是活生生的反證。 曾經折磨曼笛的狂野激情像熊熊燃燒後的木炭一般的冷去。她還是常常想起傑克,比她所希望的次數還要多。他們偶爾遇見的時候,她還是感覺到同樣冷熱交織的戰栗、同樣痛苦的體會、同樣強烈的渴求,奢望著她得不到的東西。幸運的是,這樣的場面不常發生。而且當他們相見的時候,傑克總能維持禮貌,藍色雙眸友善卻冷漠,而且只談跟兩個人有關的工作上的事。

另一方面,賀理查德則毫不隱瞞他的感情。要喜歡這個仁慈又單純的鰥夫是件很容易的事,而且他很明顯的需要、也想要一個妻子。他具有曼笛欣賞的所有男性特質:聰明、正直、理性卻風趣幽默。 過了這麼多年後,她的人生終於走到這一步,身邊有一個好男人,很清楚的知道,只要她願意,兩個人就可以走上婚姻之路。理查德跟曼笛所認識的其它男人不同的一點,就是他很容易讓人信任。她心理很清楚,理查德會永遠尊重她。此外,他們擁有相同的價值觀,在很短的時間裡,他就成為曼笛很親密的朋友。 她真希望自己能在理查德身上感覺到更多的肉體魅力。她有時會想像跟理查德上床的狀況,而那樣的想像一點都不令人興奮。也許感情會隨時間出現……。或許她會由愉快卻沒有激情的婚姻生活中到到樂趣,就像她的兩個姊姊那樣。

這是她該走的路,曼笛在心中向自己保證。蘇菲說的對,她該有自己的家庭了。如果理查德跟她求婚,她就會嫁給他。她也許會在寫作方面放慢腳步,也可能會完全放棄,而迷失在一般婦女每天面對的日常瑣事中。 “逆流而上總是比較困難”蘇菲曾經這樣對她說過,話裡的真理每天都沈進她心底更深處。如果能放棄沒有結果的渴望,變得和其它人一樣該有多好、多愉快。 曼笛正打扮準備和理查德乘馬車出去,她發現她最好的外出服,一件蘋果綠的厚綢布料子、有深低領三角胸衣的衣裳,幾乎已經緊到不能穿了。 “蘇珊,”女僕努力想扣上她背後的鈕扣時,她不快地嘆口氣說。 “也許你得把馬甲帶子綁緊一點。我想我要開始減肥了,天知道我怎麼會在幾星期內胖了這麼多。” 她很驚訝的發現,蘇珊沒有笑也沒有同情她或給她任何意見,而只是動也不動的站在她背後。 “蘇珊?”曼笛問,轉過身來。她很困惑的看到女僕臉上奇怪的表情。 “我想最好不要把帶子綁太緊,曼笛小姐,”蘇珊小心翼翼的說。 “你可能會受傷,如果你……。”她的聲音低到聽不見。 “如果我怎樣?”曼笛被女僕的沉默弄得很不自在。 “蘇珊,馬上告訴我你在想什麼。怎樣,你看起來好像以為我……。” 突然間她明白女僕沒說出來的是什麼了。她感覺血液從臉上消退,她把一隻手放在自己的腹部上。 “曼笛小姐,”女僕謹慎的問。 “你上次'那個'來是什麼時候?” “很久了,”曼笛說,她的聲音聽起來很遙遠而且奇異的淡漠。 “至少兩個月以前了,我一直太忙又煩,所以直到現在才想到。” 蘇珊點點頭,好像說話的能力突然被偷走了。 曼笛轉身走向最近的椅子。她坐下來,尚未穿好的衣裳在四周垂成一片亮亮的縐褶。她充滿了一種奇異的感覺,好像被吊在半空中,完全無法從遙遠的地面得到支撐。她絕望的想要固定住自己,抓緊某樣堅定穩固的東西。 “曼笛小姐,”過了很久一段時間之後,蘇珊說。 “賀先生就快到了。” “他到的時候,請他回去。”曼笛麻木的說。 “就說今天我不舒服,然後派人去請醫生來。” “是,曼笛小姐,” 她知道醫生只會進一步確認她現在已經很肯定的事。最近身體的變化和她的女性直覺都指向同樣的結論。她懷了狄傑克的孩子……不可能有比這更糟的難題了。 未婚懷孕的女子常常會被形容為身陷“窘境”。這個詞突然來到心上讓曼笛幾乎歇斯底里的笑起來。窘境?不,這根本就是大災難,一場會讓她的人生天翻地覆的災難。 “我會留下來陪你的,曼笛小姐。”蘇珊輕聲說。 “不管發生什麼事。” 儘管腦中思緒紛亂,曼笛還是為女僕即刻表現的忠誠所感動。她無意識的抓住蘇珊粗糙、滿佈風霜的手,緊緊握著。 “謝謝你,蘇珊。”她沙啞的說。 “我不知道萬一真的……真的有了孩子我該怎麼辦……我可能得去別的地方。我想可能要去別的國家。我可能要離開英國很長一段時間。” “我早就受夠英國了,”蘇珊堅定的說。 “雨下個不停、總是滿天烏雲,還有竄進骨子裡的冷……一點都不適合我這樣天性溫暖的人。法國或意大利才是我夢想中的地方。” 曼笛的喉頭充塞著悲傷的笑聲,她只能低聲的回答:“看著辦吧,蘇珊,我們看著辦。” 在醫生確定她懷孕後,整整一星期曼笛沒有見賀理查德,或其它任何人。她給理查德一張字條解釋說她得了流行性感冒,說要幾天休息康復。他的回复充滿同情,還送來一束美麗的溫室花朵。 曼笛必須考慮許多事,並作許多決定。儘管她試過,卻無法怪傑克造成她現在的處境。她是一個成年女性,完全了解一夜風流的後果。她的肩上擔負著沉重的責任。雖然蘇珊試著建議過曼笛把這個消息告訴傑克,但光是這樣的想法就讓她嚇得退縮。絕對不行!曼笛確信傑克絕對不想成為父親或丈夫。她不會拿這個問題煩他,她可以養活自己和孩子。 曼笛現在該作的事只有一件,就是盡快打包搬去法國。也許她可以假裝自己是個喪夫的寡婦……。藉此讓自己見容於當地社會。他還是可以在國外寫東西寄回出版並賺取相當的收入。傑克不必知道孩子的事情,反正他根本不會想要,甚至可能會憎恨孩子的出生。除了她姊姊跟蘇珊,沒有人會知道實情。 曼笛把所有的精力都用來計劃和列表,準備盡快地執行她人生的巨大變動。最後,她請賀理查德過來拜訪好跟他道別。 理查德帶了一束花來到她家。他穿著優雅而傳統的褐色外套配上土色長褲,脖子上整齊的繫著深色的絲領巾。曼笛想到從今以後可能再也見不到他,就感到一陣後悔的刺痛。她會想念這張和善、開朗的面孔,還有他舒適、單純的陪伴。跟這樣的人在一起是件樂事,理查德不會刺激她或挑戰她;傑克的人生有多快速的動盪,他的人生就有多平靜無波。 “跟以前一樣可愛,只是蒼白了點。”理查德對曼笛笑著說,一面把外套跟禮帽交給蘇珊。 “我很擔心你,白小姐。” “我現在好多了,謝謝。”曼笛回答,強迫自己的雙唇彎出微笑的弧度。她讓蘇珊把花拿去插好,再請理查德坐在她身邊的沙發上。他們隨意聊了一陣子,並沒有特別的話題。同時曼笛的心中卻飛快的想著該怎樣告訴他自己將永遠離開英國。最後她還是想不出比較溫和的說法,所以她就照她直接爽快的本性直說了。 “理查德,很高興我們有機會談談,這是最後一次了。你知道,我最近覺得英國不是定居的好地方。我計劃在其它國家另外找地方住,事實上,我會去法國。我想那裡溫暖的氣候與緩慢的生活步調會更適合我。我會很想你,也希望我們以後還能常常保持聯絡。” 理查德的臉上突然失去表情,他靜靜的聽進這個消息。 “為什麼?”他終於低聲問,用兩隻大手握住她的一隻手。 “曼笛,你是不是生病了?所以你需要比較溫暖的氣候?還是有其它原因讓你不得不搬家?我不想刺探你,但是我有很好的原因才會問你,我等一下就跟你解釋。” “我沒有生病。”曼笛虛弱的笑著回答。 “你真是個好人,理查德,那麼關心我的事……。” “我不是因為好奇心才問你的。”他靜靜的說。第一次,他緊皺著平時無憂無慮的眉頭,抿緊的雙唇幾乎消失在鬍鬚之間。 “我不要你去任何地方,曼笛。有件事我想告訴你,我不想這麼早就說出來,但現在的況狀逼的我不得不唐突冒犯。曼笛,你知道我有多……。” “天啊,求求你……”曼笛打斷他,她的心因為焦急的警覺而緊縮。她不想听到理查德任何的告白……天啊,理查德可能會說他愛她,而她卻懷著別的男人的孩子! “理查德,你是我的好朋友,我很幸運能在過去幾個星期裡認識你。可是讓我們就此打住吧!拜託你。我沒幾天就要動身去歐洲了,你再說什麼都無法改變這個事實。” “我恐怕不能靜靜的看你走,”雖然他的聲音依然平靜溫暖,卻把她的手握得更緊了。 “我不會沒告訴你我有多在乎你就讓你走。曼笛,你是最特別的。你是我所有認識最美好的女人,而我想……” “不,”她說,感到喉嚨突然疼痛起來。 “我一點都不美好,在很多方面來說,我甚至不是一個好女人。理查德,我犯了可怕的錯誤,而我不想跟你解釋什麼。求你,不要再說了。讓我們像朋友一樣分手吧。” 他打量了她很久。 “你碰上了某種麻煩。”他靜靜的說。 “讓我幫你。是財務問題?法律問題?” “我的麻煩沒人能解決。”她在也無法看著理查德。 “請回吧,”她說,從椅子上站起來。 “再見了,理查德。” 他把曼笛拉回沙發。 “曼笛,”他低聲的說。 “以我對你的感情,我覺得你對我也有某種義務……你欠我一個讓我可以為深深關心的人效勞的機會。告訴我到底是怎麼回事。” 他的堅持讓曼笛感動又氣惱,她強迫自己直視著他溫柔的棕色雙眼。 “我懷孕了,”她衝口說出。 “懂了嗎?你或任何人都幫不了我。現在,請你離開,好讓我想辦法解決自己的人生製造的混亂。” 理查德棕色的眼睛一下睜大了,完全目瞪口呆。看得出來在他懷疑的原因中絕對沒有這一項。曼笛想,在發現她這樣理性的老處女作家,竟然會有一段風流韻事還因而懷孕的時候,多少人會有同樣驚訝的表情。儘管身陷難題,但她竟做出這樣出人意料之外的事,曼笛還是自嘲的笑了。 理查德還是保護性的緊握她的手。 “我想……爸爸是狄先生吧。”他像是在敘述而不是在詢問,語氣裡沒有一絲審問的意味。 曼笛看著他臉紅了。 “那麼,你聽到過傳聞了。” “沒錯,可是我也看得出來,不管你們之間發生過什麼,都已經完全過去了。” 曼笛爆出一聲低低的干笑。 “顯然沒有完全過去。”她擠出一句回答。 “狄先生拒絕負責嗎?” 理查德的反應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他不但沒有鄙視的離開,還像原來那樣的冷靜和友善,真正關心曼笛的福祉。曼笛知道他是真正的君子,絕不會背叛她的信任。不管她說什麼,都不會變成八卦的話題。有個能夠信賴的人,讓她覺得無比輕鬆,她發覺自己正回握著他的手。 “他還不知道,以後也不會知道。傑克過去很清楚的表示過不想結婚,而且他也絕對不會是我想要的那種丈夫。所以我要離開英國……。我不能待在英國做一個未婚媽媽。” “當然啦,當然。可是你一定要告訴他。我跟狄先生不熟,可是他應該有機會選擇為你跟孩子負起責任。這樣瞞著他,對他、對孩子都不公平。” “告訴他也沒有用,我知道他的答案是什麼。” “你不能一個人負擔這樣的重擔。” “我可以。”她忽然間覺得非常冷靜,甚至對著理查德坦承關心的面孔笑了笑。 “我真的可以。孩子不會受苦,我也不會。” “所有的孩子都需要爸爸,而你需要有個丈夫在身邊幫助你、支持你。” 曼笛決絕的搖搖頭。 “傑克永遠不會跟我求婚,就算他真的求婚,我也不會嫁給他。” 這些話似乎釋放了理查德心中隱藏的勇氣,某種異常的衝動驅使他說出讓曼笛訝異的問題。 “如果是我跟你求婚呢?” 曼笛眼眨都不眨的盯著他,懷疑他是不是忽然瘋了。 “理查德,”她耐著性子說,覺得他根本沒聽懂自己之前跟他說的話。 “我快要生另一個男人的孩子了。” “我很想要小孩。我會對這個孩子視如己出,而且我非常希望你能作我的妻子。” “可是,為什麼呢?”曼笛無力的笑著。 “我剛剛告訴你,我將生下一個惡棍的孩子。你應該知道這意味著我是怎樣的人,我不是你想要的那種妻子。” “你是怎樣的人就讓我自己來判斷吧,我覺得你跟以前一樣令人敬重。”他對著曼笛蒼白的臉微笑著。 “曼笛,讓我有幸娶你為妻吧!你不用離開家人跟朋友搬到遙遠的地方去,我們一起會過得很好。你知道我們很適合彼此。我要你……也要你的孩子。” “可是你怎麼能把別人的私生子當成自己的孩子?” “也許幾年前我做不到。可是現在我步入中年,而歲月會大大改變一個人的想法。現在我有機會做爸爸,老天,我當然要把握。” 曼笛望著他說不出話來,然後冒出一聲笑聲。 “理查德,你真是出乎我意料之外。” “你才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呢,”他回嘴,咧著嘴微笑。 “快吧,不要花那麼多時間考慮我的求婚——那很折騰人的。” “如果我接受,”她不確定的說。 “你就會把這個孩子當成你的?” “是的,但是有一個條件。你必須先告訴狄傑克實情。我不能昧著良心奪走父親認識孩子的機會。如果他真的像你說的那樣,那他根本不會造成我們的問題。他甚至會很高興甩掉對你跟孩子的責任。但是我們不能以謊言開始我們的婚姻。” “我不能告訴他。”曼笛決斷的搖頭。她無法預料傑克的反應會是什麼。生氣?指責?陰沈的憤怒或嘲笑?噢,她寧願現場燒死,也不想跟他說關於這個未出世私生子的消息! “曼笛,”理查德溫柔的說。 “他很可能最後還是會發現的。你不能一輩子日夜擔心這種可能性。關於這件事,你一定要相信我……。把孩子的事告訴他才對。之後,你就不用再怕狄傑克。” 她不悅的搖著頭。 “我不知道嫁給你對我們所有人公不公平,我也不確定到底該不該把孩子的事告訴傑克,噢!真希望我知道該怎麼辦!我一向都知道什麼是正確的選擇……我一直以為我是聰明又實際的人,可是現在我以為自己用有的優點都不可靠了,而且……” 理查德輕笑著打斷她。 “你希望怎麼做呢,曼笛?選擇很簡單,你想到別的國家去跟一群陌生人住在一起,獨自一人養大沒有爸爸的孩子;還是想留在英國,嫁給一個尊重你、關心你的人呢?” 曼笛不確定的望著他。這樣看來,她所面對的選擇似乎讓一切都變得很清楚。一陣輕鬆與委屈混合的奇怪感覺讓她眼睛發酸。理查德安靜而強壯,還有令曼笛訝異的完美道德標準。 “我從來不知道你這麼有說服力,理查德。”她啜泣著說,而他微笑了起來。 傑克開始固定出版《佳人未央歌》的四個月內,這本書造成一股轟動。每個月的雜誌出刊日,在聖保羅區北邊的念珠巷書店接就會傳來震耳欲聾的要求,所有的書商業務員都想要同樣的東西;最近一期的《佳人未央歌》。 需求量遠超過傑克最樂觀的估計。曼笛連載小說的成功要歸功於小說本身優秀的品質、女主角引人入勝的道德模糊,還有傑克在宣傳上花下的大錢,包括在倫敦所有知名報紙上刊登廣告。 現在店家甚至開始賣起《佳人未央歌》的周邊商品:包括由小說啟發靈感的香水、女主角配戴的紅寶石手套、紅色“佳人”紗巾可以圍在頸子上,也可以鑲在帽緣。而所有時尚舞會中最受歡迎的音樂則是曼笛的書迷所譜寫的《佳人未央歌》圓舞曲。 傑克告訴自己應該感到高興,到底這部小說讓他和曼笛都大賺了一筆,而且還會一直賺下去。他很肯定,當最後集結成書的時候一定會造成大搶購。而曼笛似乎也同意為他的出版部再寫作全新的連載小說。 但是,從前會讓傑克高興的這一切,他都不為所動。錢財已經不再讓他興奮。他不需要更多的財富,現在有的已經一輩子都花不完了。身為倫敦最大的書商兼出版商,他對其他出版社的小說鋪貨有極大的影響力,如果希望由他經銷任何書籍,都必須給他最好的折扣。而他也充分利用這樣的優勢,來讓自己變得更富有,就算沒人看得起他的作為。 傑克知道大家稱他為出版業鉅子,這是他長久以來努力追求的。但是他的工作不再吸引他,甚至一直糾纏著他的過去的陰影,似乎也離他遠去。現在他每天過的枯澀灰暗,他從來沒有過這種感覺,對一切情感都絕緣,連痛都沒有知覺。真希望有人能告訴他,要怎樣才能掙脫這悶死人的憂鬱。 “孩子,你只是太無聊了。”一位貴族朋友嘲弄地用上流社會的口吻對他說。 “不錯阿,現在正流行無聊。如果不是這樣就算不上是個有地位的人。如果你不想這樣,那你就上俱樂部去喝酒、玩牌,和隨便的女人鬼混,或者是到歐洲旅行換換風景。” 傑克很清楚,這些建議對他一點用處也沒有。他只是像服刑一樣的困坐在辦公室裡,一成不變的談生意契約,或者腦筋空白的望著一迭迭的文件,這些文件跟他上個月或上上個月處理的文件看起來一模一樣。同時不停的等著曼笛的消息。傅奧斯像一隻忠心的獵犬,只要聽到任何風聲都會向他回報,可能是有人看見曼笛跟理查德一起去看歌劇,或者是曼笛出現在午茶花園,而且看起來很好。傑克不斷沉溺在有關曼笛生活片段的消息裡,一面咒罵著自己如此關心她的生活細微末節。但曼笛是唯一能驅動他心跳的人。他出名的不休止的精力,現在完全耗在一個老處女作家無趣的社交生活上。 有天早上,傑克覺得自己太過沮喪焦躁甚至無法工作,他決定以勞動消耗體力可能有好處。他辦公室裡的工作都還沒有做完,公司其它地方還有很多事等著他,但他拋下桌上那堆等他過目的手稿跟合約,而去幫忙把一箱箱新印出來的書搬到街上的貨車裡,等著裝上停泊在碼頭的船。 傑克脫掉外套,只穿著襯衫工作,把大箱小箱的書扛在肩上搬下長長的階梯到另一邊。捆工們一開始還對傑克做這樣的粗活感到緊張,但辛苦的勞動很快就讓他們忘了不自在。 在傑克上下至少六趟,把書由五樓搬到大樓後面的街上裝車後,傅奧斯終於找到了他。 “狄先生,”他叫道,聽起來很不安。 “狄先生,我……”當他看到傑克在裝貨的時候,吃驚的停下來。 “狄先生,你到底在幹嘛?你不必親自做這種工作,天知道我們雇了足夠的人手來搬書裝貨……。” “我辦公桌做煩了,”傑克簡短的說。 “我想伸伸腿。” “那你去公園散散步就可以了,”傅奧斯喃喃的說。 “像你這樣有地位的人不必去做倉庫的工作。” 傑克微微的笑了,用袖子擦拭著汗濕的額頭。做些不用思考,只花體力的工作,運動肌肉流點汗真好。 “別說教了,奧斯。我待在辦公室裡一點用都沒有,我寧願做些比在公園晃來晃去更有生產力的工作。你有什麼事要跟我說?沒事的話,我還有很多箱的書要搬。” “的確有事。”傅奧斯猶豫著,用試探的眼神打量他。 “你有客人,白小姐在辦公室裡等你,如果這是你的希望,我可以去跟她說你沒空……。”他的聲音消失了,話還來不及說完,傑克就大步奔上樓梯。 在刻意躲他這麼久以後,曼笛來這裡,想要見他。傑克的胸口感到一陣奇怪的壓力,連心跳都變得緊張,他努力控制自己不要一跨兩階,而是慢慢的一步步爬上五層階梯。即使如此,當他走到頂樓時,他的呼吸還是起伏不定。他很氣惱的知道,自己喘不過氣來並不是因為體力勞動。他如此渴望和曼笛共處一室,以致於像個墜入愛河的小伙子一樣滿心悸動。傑克猶豫著要不要換件襯衫、洗把臉再穿上外套,好做出鎮定的樣子。最後決定還是不要,他不想讓曼笛等太久。 努力裝出平心靜氣的樣子,傑克走進辦公室,讓門半開著。他的視線立即投在曼笛身上,她站在辦公桌邊,垂在身邊的手裡拿著一個包裝整齊的紙包。曼笛看見他的時候,臉上閃過一陣奇怪的表情……。在她用一個明亮但虛假的微笑掩飾不安前,傑克在她臉上看到掛念與快樂。 “狄先生,”她迅速的說著,向杰克走來。 “我帶來《佳人未央歌》最後一期的修訂槁………還有新的小說連載的提案,看你有沒有興趣。” “我當然有興趣,”他以沙啞的聲音說。 “你好嗎?曼笛,你看起來很不錯。” 這尋常的招呼並不能表現出傑克看見她時的反應於萬一。曼笛的樣子清新高雅,穿著一件清爽的藍白相間的衣裳,頸上繫著清純的白色蝴蝶結,上身以一排珍珠鈕扣裝飾。當她站在傑克面前時,他聞到一陣檸檬清香,還有淡淡的香水味,他所有的感官都為之點燃。 他想把曼笛緊抱在自己炙熱汗濕的身上,親吻、撕扯、吞噬她,想讓自己的大手糾纏在她梳理整齊的髮髻間,扯開她胸前的珍珠鈕扣,讓她豐美的胸脯落入他久候的手中。他被一股蝕人的飢渴所席捲,就像幾天沒吃東西的人忽然發現自己在挨餓。度過麻木的數週後,忽然湧上的知覺與感情,讓他幾乎暈眩。 “我很好,謝謝你,”當她望著傑克的時候,強裝出來的微笑消失了,一道光芒閃過她銀灰色的雙眸。 “你臉上沾到土了,”她低語,由袖子裡抽出一條乾淨、漿過的手帕,伸手探近他的臉。以幾乎察覺不出的猶豫,曼笛擦拭著他右邊的臉頰。傑克動也不動,他的肌肉僵硬,像尊大理石雕像。擦掉他臉上的土,曼笛用手帕的另一面拭去他滿臉的汗。 “天啊,你到底去做了什麼?”她低聲說。 “工作。”他喃喃的說用上全部的意志力控制自己不去抱她。 曼笛柔軟的雙唇畫出淡淡的微笑。 “你總是這樣,不能以正常的步調過日子。” 這個評語並不像是稱讚。事實上,聽起來似乎還有一絲憐憫,就好像她突然間了解了一些傑克自己沒有察覺的事。傑克咒著眉頭,靠向她,把那個紙包放在辦公桌上,故意讓她後退一步,否則兩個人就會貼在一起。他很高興看見曼笛臉紅了,冷靜的偽裝露出破綻。 “你為什麼親自送過來?”他問,比著修訂槁。 “很抱歉,如果你想……” “不,我不是那個意思。”他粗聲說。 “我只是想知道你今天來見我是不是有什麼特別的事。” “事實上的確有。”曼笛不自在的清了清喉嚨。 “今天晚上我會出席我的律師戴先生舉辦的宴會。我想你也有收到請貼,他告訴我你在賓客名單上。” 傑克聳聳肩。 “可能有收到吧。我八成不會去。” 因為某些原因,這個消息似乎讓她鬆了口氣。 “我知道了,好吧,我想最好還是由我本人現在告訴你。看在我們…因為你和我……我不想讓你聽到的時候嚇一跳……。” “聽到什麼,曼笛?” 她臉上的紅暈向上蔓延。 “今天晚上,我和理查德會在戴先生的宴會上宣布婚事。” 傑克早就預料到會有這一天,卻還是被自己的反應嚇到。他的內心裂開一道縫,痛苦和脆弱溜了出來。儘管理智告訴他,自己沒有權利生氣,卻還是生氣了。狂飆的怒氣指向曼笛和賀理查德,但絕大部分還是在氣自己。他堅定的控制自己站穩,只是他的手忍不住顫抖著,想要搖醒她。 “他是個好人,”她的聲音中透露著緊繃的決斷。 “我們有許多共通之處。我想我們在一起會很幸福。” 她重新冷靜下來,拾起防衛的盾牌,站直身子。 “至於你和我,希望我們還是維持一樣的關係。” 傑克了解她的意思。他們將維持表面上有距離的友誼,偶爾一起工作,小心維持著客氣的關係。彷彿他從未佔有她的童真。彷彿他從未親密的愛撫過她、吻過她,也從未嚐過她甜蜜的身軀。 他的下巴向下收,簡短的點個頭。 “你有告訴賀理查德我們曾經在一起嗎?”他忍不住問。 他很驚訝的看見她點頭。 “他知道,”曼笛輕聲說,雙唇痛苦的扭曲。 “他是個非常有度量的男人,一位真正的君子。” 傑克覺得一陣酸苦,要是他,能有辦法像個君子一樣接受這樣的事嗎?他自己都懷疑。賀理查德的確是更好的人。 “很好,”他粗率的說,覺得有必要激怒她。 “我也不要他妨礙我們事業上的關係,我預計可以從你跟你的書上撈一大票。” 曼笛的眉頭慢慢蹙起,嘴角扯緊。 “沒錯,老天也不准你和你的收益間有任何阻礙。告辭了,狄先生,今天我還有很多事要忙……。還要籌辦婚事。”她轉身離開,藍色小圓帽上的白羽毛隨著她走向門口的步伐輕輕搖曳。 傑克忍下一個諷刺的問題,沒問曼笛會不會邀請他參加這備受祝福的婚禮。他冷酷的看著曼笛離開,沒有像個紳士那樣送她出門。 曼笛在門口停下腳步,回過頭看著他。不知道為什麼,她似乎有話要告訴他。 “傑克……”她的前額不安的皺起,而且像是在掙扎著要怎麼說。他們的視線膠著在一起,煩惱的灰色雙瞳望進冷酷無情的藍眼。然後,挫折的搖搖頭,曼笛轉身走出辦公室。 覺得自己的頭腦、心和下體都在燃燒,傑克掙扎著走向辦公桌沉重的坐下。他翻著抽屜找杯子和他不離身的酒瓶,給自己倒了杯威士忌。 他口中充滿帶著煙熏味的甜美酒香,嚥下後燒灼著他的喉嚨。喝完一杯,又倒一杯。也許奧斯是對的,傑克嘲諷的沉思著,像他這麼有地位的人有比搬箱子更好的事做。事實上今天他要把工作放一邊,就坐在這裡喝酒,直到所有的感覺和思想都消失,直到曼笛和彬彬有禮的賀理查德在床上裸身相對的影像消失在幽黯之海。 “狄先生。”傅奧斯在走廊上猶豫著,戴著眼鏡的臉上滿是關心。 “我不想打擾你,只是……” “我在忙!”傑克吼道。 “是,老闆。可是你有另外一位訪客賴哈瑪先生,他好像是負責分配您父親名下不動產的執行人。” 傑克僵住,眼也不眨的凝視著他的經理。分配他父親名下的不動產。這種事不可能發生,除非……“讓他進來。”他聽見自己聲音平直的說著。 這位名字不幸很難聽的賴先生事實上真有幾分爬蟲類卑微的模樣:禿頭、大下顎,還有一對大得不成比例的濕潤黑眼。可是他的眼神銳利聰慧,而且帶著一種讓傑克欣賞的莊重負責的風度。 “狄先生,”他走向前握手致意。 “謝謝你願意見我,很遺憾我們不能在更宜人的狀況下見面。我今天來是為了告訴你一件不幸的消息。” “伯爵去世了。”傑克說,示意這位執行人坐下。這是唯一合理的解釋。 賴先生點點頭,濕潤的黑眼睛充滿禮貌性的同情。 “沒錯,狄先生。令尊昨天晚間在睡夢中去世了。”他瞄了傑克桌上的酒瓶一眼,加上一句:“你好像已經聽說了。” 傑克聽見他以為自己喝酒是為了哀悼父親的去世,發出一聲短笑。 “不,我現在才知道。” 場面尷尬的沉默了一陣。 “天啊,你跟令尊可真像,”財產執行人指出,好像被傑克線條堅硬的臉勾起回憶似的看著他。 “毫無疑問,一看就知道。” 傑克陰鬱的舉杯喝下一些威士忌。 “這是我們的不幸。” 這樣負面的評論並沒讓賴哈碼覺得驚訝。在伯爵漫長邪惡的一生中,毫無疑問的樹立了許多敵人,包括好幾個憤恨不悅的私生子。 “我知道,事實上你跟伯爵……不太親近。” 對這樣的說法傑克微微一笑,沒有回答什麼。 “無論如何,”賴先生繼續說。 “伯爵在去世前還清醒的時候把你列入遺囑。當然啦,對你這樣富裕的人根本不算什麼……。但這份遺產卻是家族的驕傲。伯爵把賀福郡的地產和一座小莊園留給你。位置很好,維持得也很好。事實上可以說是一件珍寶。由你的玄曾祖所建。” “真是榮幸啊。”傑克喃喃的說。 賴哈瑪不理會他的諷刺。 “至少你的兄弟姊妹不這麼想,”他回答。 “在令尊去世前,他們之中有幾個就已經再覬覦這份產業了,不用說,知道伯爵把它遺贈給你,他們都非常訝異。” 好極了,傑克帶著一絲邪惡的滿意想著。可以讓這群故意忽視他的上流勢利鬼不高興真是值得開心。毫無疑問,他們一定嘮叨抱怨個不停,家族古老的財產竟然落入他這個私生兄弟的手中。 “令尊不久前才加上這一條,”賴哈瑪說明。 “也許你會想知道,令尊一直非常熱心的關注著你的成長。他似乎認為,你在許多方面很像他。” “他說不定是對的。”傑克說,感到自我厭惡滑過全身。 執行人歪著頭,若有所思的打量著他。 “伯爵是個很複雜的人。雖然擁有一切世人所渴望的東西,這個可憐蟲卻沒有讓自己快樂的天分。” 他話裡的用字吸引了傑克的注意,讓他暫時脫離苦澀的深淵。 “難道快樂需要特殊的天分嗎?”他問,眼睛還是盯著酒杯。 “我一直這麼想。我認識令尊領土上的一名佃農,他住在一間粗陋的泥地石屋裡,可是我總覺得他比令尊更能享受人生。我開始認為,快樂的條件是由個人選擇,而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 傑克對這樣的看法聳聳肩。 “那我就不清楚了。” 兩人沉默的對坐一陣子,直到賴先生清了清喉嚨站起身來。 “希望你一切順心,狄先生。我先告辭了。我很快會將遺產繼承相關數據送來。”他尷尬的暫停一陣子之後才加上:“恐怕沒有比較溫和的說法了……伯爵的合法子女要我轉告你,他們不想跟你有任何形式的聯絡。也就是說,葬禮……。” “別擔心,我不會去的,”傑克發出一聲簡短、惡意的嗤笑說。 “你可以告訴我的兄弟姊妹們,我對他們一樣沒有興趣。” “是的,狄先生。如果你需要任何協助,請立刻聯絡我。” 執行人離開後,傑克站起來,在辦公室內踱步。威士忌衝上了他的頭腦,他平常對這玩意兒的耐力似乎消失了。他頭痛,而且覺得空虛、飢渴、脆弱。一抹不快樂的微笑擠上他的嘴角。今天真是糟糕透了,而上午甚至還沒有過完呢! 他有一種跟自己的過去和未來脫離的奇怪感覺,好像他站在人生之外的某個地方。傑克在心理列出他應該覺得高興的理由。他有錢、房子、土地,現在他還繼承了家族地產,一項本來應該要給合法繼承人,而不是他這個私生子的天賦權利。他應該覺得很開心才對。 可是他一點都不在乎這一切。他只想要一件事,就是在床上佔有曼笛,今天晚上和每天晚上:擁有她,也被她所擁有。 不知道為何,他認為只有曼笛可以讓他不像他父親那樣結束一生,富有、冷酷而心靈鄙陋。如果不能擁有她……如果他的餘生都要看著曼笛跟賀查理白頭偕老……… 傑克咒罵著,他的腳步變得焦躁,看起來就像被困在籠子裡的猛虎。曼笛很清楚的做了對她自己最好的選擇。賀理查德絕對不會要她作什麼不淑女或驚世駭俗的事。理查德會把她藏在一間舒適的房子裡,用不了多久,那個曾經想召妓來慶祝生日的鮮活女子就會被埋在層層禮俗之下。 傑克在窗邊停下腳步,攤開手搭在冰冷的窗櫺上。他抑鬱的承認曼笛嫁給像賀理查德這樣的男人的確是比較好的選擇。無論要付出怎樣的代價,傑克會澆熄他自私的渴望,忽略自己的需要,而為曼笛著想。就算會痛苦而死,他也要接受這樣的婚配,並為兩人祝福,這樣曼笛就永遠不會知道自己對她的感受。 曼笛對即將成為她未婚夫的男人微笑著。 “理查德,你什麼時候要宣布訂婚?” “戴先生讓我自由選擇想宣布的時機。我想等到開舞之前宣布,我們就可以以未婚夫妻的身份跳第一支舞。” “好極了。”曼笛極力忽視胃裡忐忑的感覺。 他們站在戴泰德家客廳外的露台上。參加舞會的人很多,將近有一百五十位嘉賓一同享受戴家宴會慣有的悠揚音樂和豐盛佳餚。今晚曼笛和理查德將向親友宣布婚事。之後,兩人的結婚宣告將在教堂公佈三週,然後他們會在溫莎舉行小型婚禮。 曼笛的兩位姊姊,蘇菲跟海倫很高興得知小妹要結婚的消息。 “我完全贊同你的選擇,也很高興知道你聽了我的勸告,”蘇菲寫到。 “由各方面的消息看來,賀理查德都是個正直、生活安定的紳士,他的家世令人敬重,而且財產富足。我相信這樁聯姻對大家都好。我們很期待能迎接理查德成為家族的一份子,心愛的曼笛,恭喜你在選擇伴侶時明智的選擇。” 明智,曼笛暗自好笑的想著。從前她絕對不會希望別人用這樣的字眼來形容自己對未婚夫的選擇,但這的確是恰當的形容。 理查德四下張望確定沒有人在看他們,才低下頭吻她的前額。被留鬍子的人親吻感覺很奇怪,他雙唇柔軟的觸感被毛茸茸的鬍鬚包圍著。 “你讓我覺得好開心,曼笛。我們真是天生一對,不是嗎?” “沒錯。”她輕笑著說。 他拿起曼笛戴手套的手,輕輕的握著。 “請讓我為你倒些調酒來,我們可以在這裡獨處一會兒,這裡比里面安靜多了。你可以等我一下嗎?” “我當然會等你,親愛的。”曼笛反過來握著他的手,輕輕嘆了口氣,感到紛擾的情緒消失了。 “快回來喔,理查德,如果你離開太久,我會想你的。” “我會盡快回來的,”他深情款款的笑著回答。 “我才不會傻到讓舞會上最吸引人的女士獨自一人太久呢!”他打開通往客廳的玻璃門,他離開的時候一陣音樂混合著談話聲流出來,門一關上這些聲音又很快的消失了。 傑克陰鬱的掃視著聚集在戴泰德家紅磚建築裡那群優雅的賓客,搜尋著曼笛的身影。灌木叢屏障的舞廳盡頭傳來音樂聲,活潑熱烈的克羅埃西亞民謠讓大家情緒高昂起來。 今天晚上真適合宣布婚事啊,他憂鬱的想。到處都沒有看到曼笛,可是賀理查德高大的身影就在餐桌附近。 他全身所有的細胞都抗拒著跟這個男人做文明談話的念頭,可是又有這個必要。他設法以紳士風度接受這個狀況,不管這有多不合乎自己的本性。 強迫自己戴上面無表情的假面具,傑克向理查德走去,後者正在指示一位服務生裝兩杯水果顏色的調酒。 “晚安,賀先生。”傑克低聲說。理查德轉過身,寬闊、方正的身軀看來十分平靜。鬍鬚環繞著溫和的微笑。 “看來我必須跟你道喜了。” “謝謝你。”理查德小心的說。他們有默契的離開餐桌,找了個沒有人會聽見他們說話的清靜角落。 “曼笛跟我說她今天早上去拜訪過你,”理查德說。 “我還以為她向你吐露這個消息之後,你會……。”他停下來,審視的望了傑克一眼。 “可是你似乎對我們的婚事沒有意見。” “怎麼會呢?我當然希望白小姐一切順心。” “這種狀況也不會讓你困擾?” 傑克以為理查德指的是自己和曼笛的情史,搖了搖頭。 “不,”他硬擠出微笑說。 “如果你都不在乎,我當然也無所謂。” 理查德看起來很困惑,略帶防衛的低聲說:“狄先生,我希望讓你知道,我會盡力讓曼笛幸福,我也會作她孩子的好父親,也許你不參與這一切,會讓一切都比較容易……。” “孩子,”傑克輕聲的說,他瞇起視線望著理查德的臉。 “你到底在說什麼?” 理查德僵住了,看起來好像專注的盯著遠方的地板。當他抬起目光的時候,棕色的雙眼因沮喪而皺在一起。 “你還不知道,是嗎?曼笛保證她今天早上已經告訴你了。” “告訴我什麼?說她……”突來的一陣疑惑讓傑克停了下來,想著理查德到底在說什麼。然後他領悟了。孩子,孩子……。 老天爺。 這個消息像個炸彈在他腦子裡炸開,讓他全身的細胞跟神經都著了火。 “天啊,”他低語。 “她懷孕了,對不對?懷了我的孩子。她不想告訴我就嫁給你。” 理查德的無言道盡了一切。 傑克起先驚訝到沒有任何感覺,接著憤怒燃燒了起來,他的臉上瀰漫著一片黑暗。 “看來曼笛還是沒辦法跟你談這件事。”理查德平靜的聲音穿過他腦中嗡嗡作響的憤怒。 “該死的,她一定得跟我談。”傑克低語。 “賀先生,你最好延後宣布婚事。” “也許這樣最好。” “告訴我她在哪裡。” 理查德跟他說了。傑克去找曼笛,心中沸騰著不快的回憶。他記得太多無助的小男孩在殘酷的世界掙扎求生的過往。他曾經試著保護他們,他甚至為此而在自己身上留下印記。在那之後,他只想為自己負責。他的人生是屬於自己的,用他自己的方式活下去。對於一個不想成家的男人,這樣的宿命很輕易就可以閃避。 直到現在。 曼笛試圖把他這麼徹底的由狀況中踢開,這讓他很火大。曼笛很清楚他不想負擔婚姻的風險,還有婚姻所附帶的一切。也許他應該感謝曼笛解除了他所有的責任。可是他一點都不覺得感激,現在他充滿了狂怒跟佔有欲,還有永遠將她據為己有的原始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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