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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公主與美洲獅

當然,這篇故事裡少不了皇帝與皇后。皇帝是個可怕的老頭兒,身上佩著幾支六響手槍,靴子上安著踢馬刺,嗓門是那麼洪亮,連草原上的響尾蛇都會嚇得往霸王樹下的蛇洞裡直鑽。在皇室還沒有建立之前,人們管他叫“悄聲本恩”。當他擁有五萬英畝土地和數不清的牛群時,人們便改口叫他“牛皇帝”奧唐奈了。 皇后本是來的一個墨西哥姑娘。可是她成了善良、溫柔、地道的科羅拉多主婦,甚至勸服了本恩在家裡盡量壓低嗓門,以免震破碗盞。本恩尚未當皇帝時,她坐在刺頭牧場正宅的迴廊上編織草蓆。等到抵擋不住的財富源源湧來,用馬車從聖安東尼運來了軟墊椅子和大圓桌之後,她只得低下烏髮光澤的頭,分擔的命運了。 為了避免大逆不道起見,我先向你們介紹了皇帝和皇后。在這篇故事裡,他們並不出場;其實這篇故事的題目很可以叫做“公主、妙想和大煞風景的獅子”。

約瑟法·奧唐奈是僅存的女兒,也就是公主。她從母親那兒秉承了熱情的性格和亞熱帶的那種皮膚微黑的美。她從本恩·奧唐奈皇上那兒獲得了大量的魄力、常識和統治才能。要瞻仰這樣結合起來的人物,即使跑上許多路都值得。約瑟法騎馬疾馳的時候,能夠瞄準一隻拴在繩上的蕃茄鐵皮罐,六槍之中可以打中五槍。她同自己的一隻小白貓可以一連玩上好幾個鐘頭,給它穿上各式各樣可笑的衣服。她不用鉛筆,光憑心算,很快就能告訴你:一千五百四十五頭兩歲的小牛,每頭八塊五毛,總共可以賣多少錢。大致說來,多刺牧場面積有四十英里長、三十英里寬——不過大部分是租來的土地。約瑟法騎著馬兒,踏勘了牧場的每一塊土地。牧場上的每一個牧童都認識她,都對她忠心耿耿。里普利·吉文斯是多刺牧場上一個牛隊的頭目,有一天見到了她,便打定主意要同皇室聯姻。僭妄嗎?不見得。那時候,紐西斯一帶的男子都是頂天立地的大丈夫。並且說到頭,牛皇帝的稱號並不代表皇室的血統。它多半只說明:擁有這種稱號的人在偷牛方面特別高明而已。

一天,里普利·吉文斯到雙榆牧場去打聽有關一群走失的小牛的消息。他回程時動身晚了些,當他到達紐西斯河的白馬渡口時,太陽已經落山了。從那兒到他自己的營地有十六英里。到多刺牧場有十二英里。吉文斯已經很累了,便決定在渡口過夜。 河床上有個水坑,水很清潔。兩岸長滿了茂密的大樹和灌木。離水坑五十碼遠有一片捲曲的牧豆草地——為他的坐騎提供了晚餐,為他自己準備了床鋪。吉文斯拴好馬,攤開鞍毯,讓它晾晾乾。他靠著樹坐下,捲了一支紙菸。河邊的密林裡突然傳來一聲發威而震撼人心的吼叫。拴著的小馬騰躍起來,害怕地噴著鼻息。吉文斯抽著煙,不慌不忙地伸手去拿放在草地上的槍套皮帶,拔出槍,轉轉彈膛試試。一尾大(魚箴)魚噗通一聲竄進水坑。一隻棕色的小兔子繞過一叢貓爪草,坐下來,鬍子牽動著,滑稽地瞅著吉文斯。小馬繼續吃草。

黃昏時分,當一頭墨西哥獅子在乾涸的河道旁邊唱起女高音的時候,小心提防是沒錯的。它歌子的主題可能是:小牛和肥羊不好找,光吃葷食的它很想同你打打交道。 草叢裡有一隻空水果罐頭,是以前過路人扔在那兒的。吉文斯看到它,滿意地哼了一聲。在他那件縛在馬鞍後面的上衣口袋裡,有一些碾碎的咖啡豆。清咖啡和紙菸!牧牛人有了這兩樣東西,還指望別的什麼呢? 不出兩分鐘,他生起了一小堆明快的篝火。他拿著罐頭朝水坑走去。在離水坑十五碼時,他從灌木枝葉的空隙中看到左邊不遠處有一匹備女鞍的小馬,搭拉著韁繩在啃草。約瑟法·奧唐奈趴在水坑旁邊喝了水,站了起來,正在擦去掌心的泥沙。吉文斯還看到在她右邊十來碼遠的荊棘叢中,有一頭蹲著的墨西哥獅子。它的琥珀色的眼睛射出飢餓的光芒,眼睛後面六英尺的地方是像獵狗猛撲前那樣伸得筆直的尾巴。它挪動後腿,那是貓科動物跳躍前的常態。

吉文斯做了他力所能及的事。他的六響手槍在三十五碼以外的草地上。他暴喊一聲,竄到獅子和公主中間。 吉文斯事後所說的這場“格鬥”是短暫而有點混亂的。當他衝到戰線上時,他看見空中掠過一道模糊的影子,又聽到兩聲隱約的槍響。緊接著,百來磅重的墨西哥獅子落到了他頭上,噗的一聲重重地把他壓倒在地。他還記得自己喊道:“讓我起來——這種打法不公道!”然後,他像毛蟲似地從獅子身下爬出來,滿嘴的青草和污泥,後腦勺磕在水榆樹根上,鼓了一個大包。獅子一動不動地癱在地上。吉文斯大為不滿,並且覺得受了騙。他對獅子晃晃拳頭,嚷道:“我跟你再來二十回合——”可他立即省悟過來。 約瑟法站在原來的地方,若無其事地在重新填裝她那把鑲銀把柄的三八口徑手槍。這樣射擊並不困難。獅子腦袋同懸在繩子上的蕃茄罐頭相比,目標要大多了。她嘴角和黑眼睛裡帶著一絲挑逗、嘲弄和叫人惱火的笑意。這位救人未遂的俠士覺得丟臉的火焰一直燒到他的靈魂。這本來是他的大好機會,夢寐以求的機會;可是成全他的不是愛神丘比特,而是嘲弄之神摩摩斯。毫無疑問,森林中的精靈們一定在捧著肚子竊竊暗笑。這簡直成了一出滑稽戲——吉文斯先生同剝制獅子一起演出的滑稽鬧劇。

“是你嗎,吉文斯先生?”約瑟法說,她的聲調徐緩低沉,象糖精一般甜。 “你那一聲叫喊幾乎害得我脫靶。你摔倒時有沒有砸傷頭?” “哦,沒什麼,”吉文斯平靜地說,“摔得不重。”他屈辱地彎下腰,把他那頂最好的斯特森帽子從獅子身下抽出來。帽子壓得一團糟,很有喜劇效果。接著,他跪下去,輕輕地撫摸著死獅子那張著大嘴、好不嚇人的腦袋。 “可憐的老比爾!”他傷心地說。 “那是怎麼回事?”約瑟法敏捷地問道。 “你當然不明白,約瑟法小姐,”吉文斯說,同時露出讓寬恕勝過悲哀的神情。 “誰也不能怪你。我想救它,但是無法及時讓你知道。” “救誰呀?” “還不是老比爾。我找了它一整天。你明白,兩年來它一直是我們營地裡的寵物。可憐的老東西,它連一隻白尾灰兔都不會傷害的。營地裡的弟兄們知道這件事後,都會傷心的。不過你當然不知道比爾只不過是同你鬧著玩。”

約瑟法的黑眼睛炯炯有神地盯著他。里普利·吉文斯順利地混過了這一關。他沉思地站著,把他那黃褐色的頭髮揉得亂蓬蓬的。他眼睛裡露出懊喪的樣子,還摻雜著一些溫和的責怪。他那清秀的臉上顯出一種無可非議的哀傷。約瑟法倒有點拿不准了。 “那你們的寵物跑到這兒來幹嗎?”她負隅頑抗地問道。 “白馬渡口附近又沒有營地。” “這個老傢伙昨天從營地裡逃了出來。”吉文斯胸有成竹地說。 “叢林狼沒把它嚇壞可真奇怪。你明白,吉姆·韋伯斯特,我們營地裡管坐騎的牧人,上星期弄了一頭小獵狗到營地裡來。這頭小狗真叫比爾受罪——它一連好幾個小時釘在比爾背後,咬它的後腿。每晚休息時,比爾總是鑽在一個弟兄的毯子底下睡覺,不讓小狗找到它。我猜想它一定是愁得走投無路了,否則是不會逃跑的。它一向是離開了營地就害怕。”

約瑟法看看那隻猛獸的屍體。吉文斯輕輕拍了拍獅子的一隻可怕的腳爪,這隻腳爪平時一下子就可能送掉一條小牛的命。那姑娘深橄欖色的臉上慢慢泛起一片紅暈。這是不是真正的獵人打到不應該打的獵物時,感到羞愧的表示呢?她的眼色柔和了些,垂下來的眼瞼把先前那種明顯的取笑的光芒全趕跑了。 “我很抱歉,”她低聲下氣地說,“不過它看上去是那麼大,又跳得那麼高,所以——” “可憐的老比爾肚子餓啦,”吉文斯立即替死去的獅子辯護說,“我們在營地裡總是叫它跳起來,才給牠吃的。它為了一塊肉還躺在地下打滾呢。它看到你時,以為你會給它一點兒吃的東西。” 約瑟法的眼睛突然睜得大大的。 “剛才我可能會打著你!”她嚷道。 “你已經跑到了中間。你為了救你那心愛的獅子,甚至冒了生命危險!那太好啦,吉文斯先生。我喜歡對動物仁慈的人。”

不錯,現在她的眼色裡甚至有了愛慕的成分。總之,在一敗塗地的廢墟中出現了一個英雄。吉文斯臉上得意的神情很可以替他在“防止虐待動物協會”裡謀一個重要的位置。 “我一向喜歡動物,”他說,“馬呀,狗呀,墨西哥獅子呀,牛呀,鱷魚呀——” “我討厭鱷魚,”約瑟法馬上反對說,“拖泥帶水的,叫人看了起雞皮疙瘩的東西!” “我說過鱷魚嗎?”吉文斯說。 “我想說的準是羚羊。” 約瑟法的良心促使她再想出一些補救的辦法。她懺悔似地伸出了手。她的眼睛裡噙著兩顆晶瑩的淚珠。 “請原諒我,吉文斯先生,好嗎?你明白,我只不過是個小姑娘,一開頭我很害怕。我打死了比爾,感到非常難過。你不了解我覺得多麼難為情。我早知道的話,絕不會這麼做的。”

吉文斯握住她伸出來的手。他握了一會兒,讓他的寬恕去克制因比爾的死而引起的悲傷。最後,他顯然原諒了約瑟法。 “請你別再提這件事啦。約瑟法小姐。比爾的模樣叫哪一位年輕小姐見了都會害怕的。我會向弟兄們好好解釋的。” “你真的不恨我嗎?”約瑟法衝動地向他挨近了些。她的眼睛很甜蜜——啊,甜蜜和懇求之中帶著優雅的悔罪的神情。 “誰要是殺了我的小貓,我真會恨死他呢。你冒了中流彈的危險去救它,又是多麼勇敢,多麼仁慈啊!這樣做的人實在太少啦!”從失敗中奪得了勝利!滑稽戲變成了正劇!好樣的,里普利·吉文斯! 現在天色已經黑了。當然不能讓約瑟法小姐獨個兒騎馬回家。儘管吉文斯的坐騎露出不情願的樣子,他還是重新上鞍,陪她一同回去。公主和愛護動物的人——他們並轡馳過柔軟的草地。周圍瀰漫著草原上豐饒的泥土氣息和美妙的花香。叢林狼在遠處小山上嗥叫!沒有什麼可怕的。可是——

約瑟法策馬靠攏一些。一隻小手似乎在摸索。吉文斯的手找著了它。兩匹小馬齊步走著。兩隻手握住不放,一隻手的主人說: “以前我從沒有害怕過,可是你想想看!如果碰上一頭真正的野獅子,那怎麼得了!可憐的比爾!你陪著我真叫我高興!” 奧唐奈坐在房屋的迴廊上。 “餵,里普!”他嚷道——“是你嗎?” “他陪我來的。”約瑟法說。 “我迷了路,耽誤了很久。” “多謝你。”牛皇帝喊道。 “在這兒過夜吧,里普,明天早晨再回營地。” 但是吉文斯不肯。他要趕回營地去。一清早有批閹牛要上路。他道了晚安,策馬走了。 一小時後,熄了燈,約瑟法穿著睡衣,走到她臥室門口,隔著磚舖的過道,向屋裡的牛皇帝招呼說: “餵,爸爸,你知道那隻叫做'缺耳魔鬼'的墨西哥老獅子嗎?——就是害死了馬丁先生的牧羊人岡薩勒斯,在薩拉達牧場撲殺了五十來頭小牛的那隻。嘿,今天下午我在白馬渡口結果了它的性命。它正要跳起來時,我用三八口徑往它腦袋開了兩槍。它的左耳朵被老岡薩勒斯用砍刀削去一片,所以我一看到就認識。你自己也不見得打得這麼準,爸爸。” “真有你的!”“悄聲本恩”在熄了燈的寢宮裡打雷似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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