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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警察和讚美詩

蘇貝躺在麥迪遜廣場的長凳上,輾轉反側。當夜晚雁群引吭高鳴,當沒有海豹皮大衣的女人對她們的丈夫親熱起來,或者當蘇貝躺在廣場的長凳上輾轉反側的時候,你就知道冬季已經逼近了。 一片枯葉飄落到蘇貝的膝頭。那是的名片。傑克對麥迪遜廣場的老房客倒是體貼入微的,每年要來之前,總是預先通知。他在十字街頭把他的名片交給“北風”——“幕天席地別墅”的門房——這樣露天的居民就可以有所準備。 蘇貝理會到,為了應付即將來臨的嚴冬,由他來組織一個單人籌備委員會的時候已經到了。因此,他在長凳上轉側不安。 蘇貝對於在冬季蟄居方面並沒有什麼奢望。他根本沒有想到地中海的游弋,或南方催人欲眠的風光,更沒有想到在的游泳。他心向神往的只是到島上去住上三個月。三個月不愁食宿,既能擺脫和巡警的干擾,又有意氣相投的朋友共處,在蘇貝的心目中,再沒有比這更美滿的事了。

多年來,好客的布萊克韋爾監獄成了他的冬季寓所。正如那些比他幸運得多的紐約人每年冬天買了車票到去消寒一樣,蘇貝也為他一年一度去島上的避難作了最低限度的準備。現在是時候了。昨晚,他在那古老的廣場裡,睡在噴泉池旁邊的長凳上,用了三份星期日的厚報紙,襯在衣服裡,遮著腳踝和膝蓋,還是抵擋不住寒冷的侵襲。因此,布萊克韋爾島在蘇貝心中及時湧現出來。他瞧不起那些以慈悲為名替地方上寄食者準備的布施。在蘇貝看來,法律比慈善更為仁慈。他可以去的場所多得是,有的是市政府辦的,有的是慈善機關辦的,在哪兒他都可以謀得食宿,滿足簡單的生活要求。可是對蘇貝這種性格高傲的人來說,慈善的恩賜是行不通的。從慈善家手裡得到一點好處,固然不要你破費,卻要你承擔精神上的屈辱。凡事有利必有弊,要睡慈善機關的床鋪,就先得被迫洗個澡;要吃一塊麵包,你個人的私事也就得給打破砂鍋問到底。因此,還是做做法律的客人來得痛快,法律雖然鐵面無私,照章辦事,究竟不去過分乾涉一位大爺的私事。

既然打定了去島上的主意,蘇貝立刻準備實現他的願望。輕而易舉的辦法倒有不少。最愉快的莫如在一家豪華的飯店里大模大樣地吃上一頓;然後聲明自己不名一文,就可以安安靜靜,不吵不鬧地給交到警察手裡。其餘的事,自有一個知趣的地方法官來安排。 蘇貝離開長凳,踱出廣場,穿過了百老匯路和五馬路交叉處的一片平坦的柏油路面。他拐到百老匯路上,在一家燈火輝煌的飯館前停下來,那裡每晚匯集著上好的美酒,華麗的衣服和有地位的人物。 蘇貝對自己上半身的打扮頗有信心。他刮過臉,上衣還算體面,感恩節時一位女教士送給他的那個有活扣的黑領結也挺乾淨。只要他能走到飯館裡桌子邊上而不引起別人的疑心,一切就可以如願以償了。他暴露在桌面以上的部分不至於使侍者起疑。一隻烤野鴨,蘇貝想道,也就夠意思了——再加一瓶,——一小杯咖啡和一支雪茄。雪茄要一塊錢一支的就行了。賬單上的總數不要大得會引起飯館掌櫃的狠心報復;同時野鴨肉卻能讓他在去冬季避難所的路上感到飽食的快樂。

可是,蘇貝剛踏進飯館門口,侍者領班的眼光就落到了他的舊褲子和破皮鞋上。粗壯而利索的手把他推了一個轉身,沉默而迅速地被攆到人行道上,從而改變了那隻險遭暗算的野鴨的不體面的命運。 蘇貝離開了百老匯路。到那想望之島去,要採取滿足口腹之欲的路線看來是行不通了。要進監獄,還得另想辦法。 六馬路的拐角上有一家鋪子,玻璃櫥窗裡陳設巧妙的商品和燦爛的燈光很引人注目。蘇貝撿起一塊大圓石,砸穿了那塊玻璃。人們從拐角上跑來,為首的正是一個警察。蘇貝站定不動,雙手插在口袋裡,看到警察的銅鈕扣時不禁笑了。 “砸玻璃的人在哪兒?”警察氣急敗壞地問道。 “難道你看不出我可能跟這事有關嗎?”蘇貝說,口氣雖然帶些譏諷,態度卻很和善,彷彿是一個交上好運的人似的。

警察心裡根本沒把蘇貝當作嫌疑犯。砸櫥窗的人總是拔腿就跑,不會傻站在那兒跟法律的走卒打交道的。警察看到半條街前面有一個人跑著去趕搭一輛街車。他抽出警棍,追了上去。蘇貝大失所望,垂頭喪氣地走開了。兩次都不順利。 對街有一家不怎麼堂皇的飯館。它迎合胃口大而錢包小的吃客。它的盤碟和氣氛都很粗厚;它的湯和餐巾卻很稀薄。蘇貝跨進這家飯館,他那罪孽深重的鞋子和暴露了隱秘的褲子倒沒有被人注意到。他挑了個位子坐下,吃了牛排、煎餅、炸麵餅圈和餡餅。然後他向侍者透露真相,說他一個子兒都沒有。 “現在快去找警察來,”蘇貝說,“別讓大爺久等。” “對你這種人不用找警察。”侍者的聲音象奶油蛋糕,眼睛象裡的紅櫻桃。他只嚷了一聲:“嗨,阿康!”

兩個侍者乾淨利落地把蘇貝叉出門外,他左耳貼地摔在堅硬的人行道上。像打開一支木工曲尺似的,他一節一節地撐了起來,撣去衣服上的塵土。被捕似乎只是一個美妙的夢想。那個島彷彿非常遙遠。站在隔了兩家店鋪遠的藥房門口的警察,笑了一笑,走到街上去了。 蘇貝走過了五個街口之後,才有勇氣再去追求被逮捕。他天真地暗忖著,這次是十拿九穩,不會再有閃失的了。一個衣著樸實,風姿可人的少婦站在一家店舖的櫥窗前,出神地瞅著刮鬍子用的杯子和墨水缸。離櫥窗兩碼遠的地方,一個大個子警察神氣十足地靠在消防水龍頭上。 蘇貝打算扮演一個下流惹厭、調情求愛的浪子。他的受害者外表嫻靜文雅,而忠於職守的警察又近在咫尺;他有理由相信,馬上就能痛痛快快地給逮住,保證可以在島上的小安樂窩裡逍遙過冬。

蘇貝把女教士送給他的活扣領結拉拉挺,又把皺縮在衣服裡面的襯衫袖管拖出來,風流自賞地把帽子歪戴在額頭,向那少婦身邊捱過去。他對她擠眉弄眼,嘴裡哼哼哈哈,嬉皮笑臉地擺出浪子那色膽包天,叫人噁心的架勢。蘇貝從眼角里看到警察正牢牢地盯著他。少婦讓開了一步,仍舊全神貫注地瞅著那些刮鬍子用的杯子。蘇貝跟上去,大膽地走近她身邊,掀起帽子說: “啊餵,美人兒!要不要跟我一起去逛逛?” 警察仍舊盯著。受到糾纏的少婦只消舉手一招,蘇貝就可以毫無疑問地被送到他的安身之島去了。他在想像中已經感到了警察局的舒適溫暖。少婦扭過頭來望著他,伸出手,抓住了蘇貝的衣袖。 “當然啦,朋友,”她高興地說,“只要你肯請我喝啤酒。不是警察望著的話,我早就招呼你了。”

少婦象長春藤攀住橡樹般地偎依在蘇貝身旁。蘇貝心情陰鬱,走過警察身邊。他似乎注定是自由的。 一拐彎,他甩掉了同伴,撒腿就跑。他一口氣跑到一個地方,那兒晚上有最明亮的街道,最愉快的心情,最輕率的盟誓和最輕鬆的歌聲。披皮裘的女人和穿厚大衣的男人興高采烈地冒著寒氣走動。蘇貝突然感到一陣恐懼,是不是一種可怕的魔力使他永遠不會遭到逮捕了呢?這個念頭帶來了一些驚惶。當他再見到另一個警察神氣活現地在一家燈火輝煌的戲院門前巡邏時,他忽然想起了那個窮極無聊的辦法——擾亂治安。 在人行道上,蘇貝開始憋足勁尖聲叫喊一些亂七八糟的醉話。他手舞足蹈,吆喝胡鬧,想盡辦法攪得天翻地覆。 警察揮旋著警棍,掉過身去,背對著蘇貝,向一個市民解釋說:

“那是耶魯大學的學生,他在慶祝他們在賽球時給哈特福德學院吃了一個鴨蛋。雖然鬧得兇,可是不礙事。我們接到指示,不必干涉。” 蘇貝怏怏地停止了他那白費氣力的嚷嚷。警察永遠不來碰他了嗎?在他的想像中,那個島簡直像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世外桃源了。他扣好單薄的上衣來抵擋刺骨的寒風。 在一家雪茄煙舖裡,他看到一個衣冠楚楚的人正在搖曳的火上點雪茄。那人進去時將一把綢傘倚在門口。蘇貝跨進門,拿起傘,不慌不忙地揚長而去。點煙的人趕忙追出來。 “那是我的傘。”他厲聲說。 “呵,是嗎?”蘇貝冷笑著說,在小偷的罪名上又加上侮辱。 “那麼,你幹嗎不叫警察呢?不錯,是我拿的。你的傘!你幹嗎不叫警察?拐角上就有一個。”

傘主人放慢了腳步。蘇貝也走慢了,預感到命運會再度跟他作對。拐角上的警察好奇地望著他們倆。 “當然,”傘主人說——“說起來——嗯,你知道這一類誤會是怎麼發生的——我——如果這把傘是你的,請你別見怪——我是今天早晨在一家飯館裡撿到的——如果你認出是你的,那麼——請你——” “當然是我的。”蘇貝惡狠狠地說。 傘的前任主人退了下去。警察趕過去攙扶一個穿晚禮服的高身材的金發女郎,陪她穿過街道,以免一輛還在兩個街口以外的車子碰上她。 蘇貝往東走過一條因為修路而翻掘開來的街道。他忿忿地把傘扔進一個坑里。他咒罵那些頭戴銅盔,手持警棍的人。他一心指望他們來逮捕他,他們卻把他當作一貫正確的帝王。

最後,蘇貝走到一條通向東區的路上,那裡燈光黯淡,嘈雜聲也低一些。他的方向是麥迪遜廣場,因為他不知不覺地還是想回家,儘管這個家只是廣場裡的一條長凳。 但是當蘇貝走到一個異常幽靜的路角上時,就站了下來。這兒有一座不很整齊的,砌著三角牆的,古色古香的老教堂。一絲柔和的燈火從紫羅蘭色的玻璃窗裡透露出來。無疑,裡面的風琴師為了給星期日唱讚美詩伴奏正在反复練習。悠揚的樂聲飄進了蘇貝的耳朵,使他倚著螺旋形的鐵欄杆而心醉神移。 天上的月亮皎潔肅穆;車輛和行人都很稀少;凍雀在屋簷下睡迷迷地啁啾——這種境界使人不禁想起了鄉村教堂的墓地。風琴師彈奏的讚美詩音樂把蘇貝膠在鐵欄杆上了,因為當他的生活中還有母愛、玫瑰、雄心、朋友、純潔的思想和體面的衣著這類事物的時候,讚美詩的曲調對他曾是很熟悉的。 蘇貝這時敏感的心情和老教堂環境的影響,使他的靈魂突然起了奇妙的變化。他突然憎惡起他所墜入的深淵,墮落的生活,卑鄙的慾望,破滅了的希望,受到損害的才智和支持他生存的低下的動機。 一剎那間,他的內心對這種新的感受起了深切的反應。一股迅疾而強有力的衝動促使他要向坎坷的命運奮鬥。他要把自己拔出泥淖;他要重新做人;他要征服那已經控制了他的邪惡。時候還不晚;他算來還年輕;他要喚起當年那熱切的志向,不含糊地努力追求。莊嚴而親切的風琴樂調使他內心有了轉變。明天他要到熱鬧的市區裡去找工作。有個皮貨進口商曾經叫他去當趕車的。明天他要去找那個商人,申請那個職務。他要做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他要—— 蘇貝覺得有一隻手按在他的胳臂上。他霍地扭過頭,看到了一個警察的闊臉。 “你在這兒乾什麼?”警察責問道。 “沒幹什麼。”蘇貝回答說。 “那麼跟我來。”警察說。 第二天早晨,警庭的法官宣判說:“在布萊克韋爾島上監禁三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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