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萊寺周圍春意闌珊。
寺後的辛夷樹上,白色的花瓣已開始敗落。旁邊的棣棠樹上,黃色的花朵錯落有致,開得正盛。木瓜也綻開了桃色的花朵。
德造遠遠地望著。
沒有人來過的跡象。這座廢寺跟德造出去時一模一樣。所不同的只是,走時白雪覆蓋,如今已冰消雪化、春暖花開。也正因為被雪覆蓋的緣故,時光的流逝並未留下什麼痕跡。
經過長久觀察,確信無人之後,德造出了林子。他躡手躡腳地走近方丈,從破爛的紙隔扇中時往裡窺視了一下。這下德造放心了,一切依然如故。
他又轉到正殿,地板已被當作柴禾燒盡了,看上去異常寒傖,就跟德造的內心一樣。在正殿的另一側,放著個洗手盆。旁邊是一株曲曲彎彎的古梅,上邊正開著淡紅色的小花,德造的內心因此而稍稍得到了一點兒慰藉。
德造在正殿的過廊裡坐下來,嘴裡噙著煙,眼瞅著院裡出神。
戈羅和希羅在暴風雪中消失以後,半個月已經過去了。德造腦海裡浮現出所到之處看到的伊吹山地各個山峰的的景色。出了縣境之後,德造經過長途跋涉,一直走到歧阜縣,哪裡都沒有戈羅和希羅的消息。
志乃夫正昭和源藏也都毫無音訊。源藏自出了小黑山之後再沒露面。看樣子他乘著暴風雪之機,安全地衝出了包圍網。
唯一有消息的,是在安藏山失踪的葉子。葉子在五里外的山里為樵夫所救。她患了喪失記憶的精神分裂症。樵夫把葉子領回村里,並與警察取得了聯繫。那個村子很偏僻,有關狼和葉子失踪的事雖鬧得沸反盈天,這裡的人們卻一無所知。直到小黑山的包圍行動歸於失敗的翌日,警方才派人前去聯繫。
很顯然,警察的意圖是誘捕德造。警察把葉子獲救的消息封鎖起來,煽起人們對狼的憎恨,從而促其參加包圍行動。
聽到這個消息,德造一顆心總算落了地。戈羅不可會襲擊少女,這樣的事怎麼可能發生呢?德造雖深信不疑,但他總還是有些不安。那麼,戈羅跟在少女後面又該作何解釋呢?德造百思不得其解。
坐在春意融融的廢寺裡,德造浮想聯翩,心潮起伏。
他已沉浸在了縹渺的思緒當中。猛然,他恍惚覺得戈羅正拾級而上。戈羅縱然不會回來,希羅卻極有可能離開戈羅回到故鄉來。德造想,希羅和戈羅久別重逢,許是由於一時情熱,它才隨戈羅而去的。興盡以後,它自會想起德造來的。在歸心的驅動下,希羅極有可能返回故鄉。
德造回到寺裡的理由也正在於此。
一想到回到寺裡的希羅翹首企盼他的情景。德造便不由得要邁步朝這裡走。
德造知道,在暴風雪中聯翩而去的戈羅和希羅對他並沒有多少依戀。他雖明白這一點,卻又不能忘情。一不留意,便會想到上面。
德造簡直有些不能自持了。
他把銜在嘴裡的煙點上。
常福寺的住持龍海來訪蓬萊寺,是在三月末的時候。
他是到飯田町辦事回來順道來的。這已是他第四次到蓬萊寺來。第一次他帶來了一條小狗。第二次是在源藏妹妹在太平山因狼而死之後。龍海當時猛然記起了德造養的那條狗,想起了紀州犬對著那隻小狗狺狺狂吠的情景。
那條狗實在有些蹊蹺,龍海特來看看。結果德造不在,狗也不見了。看樣子,德造像是出了遠門。狼就是德造養的那條狗,龍海對此深信不疑。 《信濃日報》一心一意要找到狼的主人。德造肯定是察覺到了危險才出去的。他剛這麼想著,飯田町便起了大火。當龍海得知德造帶著一條白狗的時候,他斷定德造必是去尋找狼了。
下雪之前他又來了一次,德造仍未回來。
今天第四次來訪,他也沒想到德造會在。琵琶湖北岸的那場大圍捕剛剛過去不久。據說德造靠了源藏的幫助,帶著狼衝了出來,狗也在一起。龍海想德造決不可能重返寺裡。
可是,德造回來了。
正殿後面是一片荒地,德造正在揮鍬鏟土。
“你打算在這裡種什麼,竹筍?”
德造正全神貫注地翻地,龍海來到了他的背後,他也沒察覺。聽到聲音,他撒腿就跑。
“原來是你。”
跑出幾步,他才回過神來,緩緩轉過身子。
一看他的臉,龍海把到口的話又咽了回去。德造的模樣完全變了。在此之前,剛入秋的時候他見過德造。當時德造與初訪常福寺時沒有什麼兩樣。他全身冷竣,像一柄利劍一樣寒氣逼人。那陰冷的面孔,更令人不由得凜然而懼。
現在這一切都蕩然無存了。那種象利劍一樣的東西已消失得無影無踪。德造顯出了老態,看上去跟一個老農差不多。他臉上肌肉鬆弛,皺紋密布。以前皺紋裡掩藏著的陰翳,如今像在春日映照下的殘雪一樣,消融殆盡。
“什麼時候回來的?”
龍海閉口不提德造容貌方面的變化。
“半個多月以前。”
他和龍海並肩回到寺裡,拿出白酒在正殿的過廊上坐下來。
“你打算種地?”
“不。”德造搖搖頭。 “我只是瞎忙乎。”
“閒得無聊是吧?”
龍海環視了一下四周,方丈裡面的隔扇已經重新換過,寺裡拾掇得乾乾淨淨的。房子雖破,但荒涼之中透出一種難以言狀的靜謐。樹抽新芽,花吐幽芳,一切都是那樣的恬然、安適。
“來,喝!”
“噫,我給你的狗那去了?”
“……”
德造沒言語。
他的視線投向了春霞燦爛的赤石山脈。
“聽說那個叫德造的強盜,曾經養過狼。”
龍海也把視線投向山脈。
“嗯。”
德造只稍稍點了點頭。
“聽說狼是和紀州犬一起長大的。”
“嗯。”
“那東西竟會是狼,我當初也沒有看出來。不過,說它是狗,又總覺得不太對勁。”
“……”
“我喜歡狗。住在破寺裡,終日以狗為伴。狼也屬犬科動物,如果知道那東西就是狼,說不定可以及早採取措施,找到妥善的解決辦法。真太遺憾了。”
“……”
“狼和狗到哪裡去了?”
龍海斟滿一盅酒。
“聽說刮起了一場暴風雪。”德造接口說道。 “在風雪交加的夜裡,那個強盜拿出乾肉餵了狗和狼。狼吃完之後,便沒入了風雪之中。狗隨後緊追上去。聽說狗臨去前,還看了一眼。然後,狗也消失在風雪之中。賊以為狗一定是要回來的。可直等到早晨,狗和狼都沒有回來。暴風雪過去了,地上什麼痕跡也沒有,天地間只是一片茫茫的白雪……”
德造講述著,聲調低而平淡。
“是這樣……”龍海點點頭。 “也就是說狼和狗都離賊而去。賊無奈,只好回到養育狼和狗的家裡,他想狼和狗也許會回來的。”
“……”
“可惜,不如意事常八九,你說呢?”
龍海抬頭看看德造。
龍海知道,德造自養了狼和狗之後就開始變了。人稱疾風德造為怪盜,警察從未抓住過他。他始終以一所不住為準則。也許訣竅就在於此。德造從未養過貓狗之類的東西,他住在一個與貓狗之類的東西無緣的世界裡,他本該永遠與它們無緣的。
但是,一住進破寺,他便開始進山踏勘。結果撿回一隻瀕死的野狗崽子。他抱它回家,餵牠東西吃,雖深感困惑,卻還是收養了它。養狗的話,他便會有生命危險。他雖深知這一點,卻仍然以陰沉的目光看著小狗一天天長大起來。當時德造自己也把握不了自己。他之收養另一隻小狗,恐怕是出於同樣的原因。另一個自己在默默地註視著他的命運。
德造當時完全處於恍恍惚惚的狀態。
這種精神狀態給德造種下了苦果。他連自己也沒意識到自己已發生了變化。他第一次用心觀察小狗的動作、行為等等,這一切強烈地吸引了他。這是他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和這些動物打交道。動物是怎麼樣一種東西,怎樣飼養牠們,直到老了以後,德造才算明白了。
兩隻小狗,把潛藏於德造心中和相貌上的如同利劍一樣的東西趕得無影無踪。
但是,德造自己卻不知道這些東西已經喪失殆盡。直到現在,他也還沒覺察到這一點。但是龍海—看便知,狼和狗把德造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狼和狗離去之後,德造悄然回到了寺裡,此一行動本身就表明了這一點。狗離他而去,他卻割捨不掉。以前德造做事乾脆果斷,從不猶豫。而今的德造迷惘不知所措,區區兩個畜牲,已使他煩惱不堪,不能自拔。
而且,這種迷惘還把德造身上的那股銳氣奪去了。男人一旦失去銳氣,面部表情馬上就會鬆馳下來。
德造那鬆馳的表情,給了龍海一種不祥的預感。其實,當初還是龍海勸德造安靜下來,住進廢寺的。德造正努力這樣做。他翻挖土地,糊隔扇,把寺內打掃得乾乾淨淨。這固然不錯,也應該這樣。但是,這座廢寺太過於靜謐,這種靜謐當中有著潛在的危險。同是寂靜和安謐,倘若是因為德造而造成的,那就必須得有一種象繃緊了的弦一樣的感覺才行。
“我也想見見狗和狼。”
龍海低聲說道。
狼和狗究竟去了哪裡呢?龍海想著,眼前浮現出它們一前一後鑽入暴風雪之中的身姿,淒愴之感油然而生。狗和狼究竟為了什麼拋棄德造,消失在雪幕之中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