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時分,寒川正幸來到了窪地。
濃黑的層雲遮蔽了夜空。
寒川悄無聲息地在黑暗的夜幕下活動。
家中一夥轉移時,寒川尾隨在後。他把這一帶的地形都摸清楚了。
現在活著的只有家中一個人了。
家中請來了八個幫手,而且他們還佔據著不利於進攻的地點。寒川知道,勝負難以預料。
在一般情況下,寒川決不會無條件地來到這種地方的。他會不管多少天地在四周的原始森林裡潛伏著,一個一個地收拾掉沒有耐心而跑出來的敵人。現在他來到這裡,就等於把自己送進了絕地。
但是沒有時間了。家中嚇得發狂,雇來了八個暴力團成員。寒川還擔心檢察廳在偵查他們的行跡。清村警視正也說過,特殊部隊有要採取行動的跡象。這樣一來,不論是警察還是檢察廳,都要搜尋寒川及家中一伙的隱匿之處。因為不查清所在何處,特殊部隊就不能採取行動。
恐怕,暴力團的行動就會把雙方的行跡暴露給官方。
如果是這樣,就不能進行決鬥了。
也許,在殺死家中之前,自己就被射死了。
為此,無論地形怎樣於己不利,也只能勇往直前,有進無退。
小房子裡點著燈。
寒川機警地前進著,說不上哪兒潛伏著敵人。
他走了好一會兒,到達了岩石山。岩石山半山腰往上是樹林。山不很大。他不知道敵人會不會在白天一齊攻來。如果這樣,由於沒有隱藏的地方,就得利用岩石和樹身作掩護,進行近距離戰鬥。也許能殺死幾個,卻在殺死家中之前被殺了。這種危險性很大。
他唯一寄希望於暴力團成員的膽怯。殺手也好、暴力團也好,沒有一個不愛惜自己的生命的。如果他們的伙伴中有一、兩個人被殺,其餘的就會喪失戰鬥力。
因為他們沒有必要為保護家中而送了自己的命。
寒川向山上爬去,岩石重重疊疊。
他一邊爬一邊想,能不能發生岩崩呢?假如岩石能像積雪那樣崩塌下來,不用拼鬥就能獲勝。
他爬到了山腰。
寒川攀上了一尊巨石上,俯視著小房子。房子裡洩出了微弱的燈光。他望著這縷微光,掏出了煙卷。他拉起襯衣遮著點著火,捂在手掌裡吸起來。
——終於把他們逼進了窮途末路。
寒川深深地感嘆著。到這個地步,需要多麼長久的時間!他想起了逝去的歲月。那是緊張而艱難的歲月。這種歲月即將結束了。
原先,他不知道能否活著來到這裡。能來的話當然更好,如果不能來,也無可奈何。
他現在雙手沾滿了鮮血。殺死島田敬之、平泉久英、龍野長重、鈴木清治、森本博文等五人的感覺,仍殘留在手上。雖說這是為了復仇,但他對自己成了一個殺人狂也不能不心有嫌惡。而且他還得殺掉家中,還得殺掉幾個暴力團成員。即便取得了這場決鬥的勝利,他也不認為自己能回到正常的社會生活之中去。
血債必須用血來償還。這是他的信念。
叫他放不下心的是玲子。他很想念她。儘管逃了出未,但她沒有錢,兩手空空。她究竟到哪兒去了呢?
四周靜靜的,只有微風拂動的聲音。
——玲子。
寒川在心中叫著。哪怕只與玲子見一面也好。見到了她就緊緊地抱著。他的眼前浮現出玲子白晳的身體。寒川望著這個身體。他晃晃腦袋,幻影消失了。
黎明時下起了雨。
大顆的雨點噼哩啪啦地砸下來。轉眼間變成了傾盆大雨。
傾瀉山中的雨猛烈,雨滴也更大。雨滴敲擊地面的聲音如打鼓般地轟響。不一會兒,一切都被籠罩在雨帷之中。
寒川躲進樹林裡避雨。他渾身濕透,成了落湯雞。雨水在他身上嘩嘩流淌。他像一頭等待獵物的野獸,一動不動地蹲在樹下。
過了一會兒,天亮了些。這是一個像黃昏一樣灰暗的早晨。大雨還在下著,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寒川鑽出樹林,來到了岩場。他在岩石中間穿行著,找到了一個能觀察到小屋子的位置。小房子在雨沫之中,朦朧可見。但看不到人影。
寒川攀附著考察起斜坡來。這個斜坡相當陡。如果能滾下去一塊大石頭,並且準確命中的話,差不多就能把小房子摧毀。就是說,在一瞬之間也許就能把守在哪兒的九個人撞個落花流水。
不久,寒川來到一尊巨石的下面。這個巨石恰好就在小屋子的正頂頭。如果能把這尊巨石推下去,它會一直沖向小房子。
這方巨石下面有一塊岩石阻遇著,巨石的重心壓向它。把這塊岩石撬開,巨石就會滾下去。
寒川開始挖起支撐著巨石的岩石來。他沒有工具。只能用枯枝把土捅松,然後再用兩手往外扒土。要想把這塊岩石摳出來,估計得挖出三、四十洋鐵桶土。
他想,即便是挖一百桶也得乾。
僥倖傾向於寒川一邊。挖出來的土坑里流滿了雨水。大雨彙在一起,像一條小河從斜坡上流下去。用枯枝攪和泥水比挖掘更快。攪和的泥水被隨著流進來的雨水推出坑外,衝了下去。
他拼命地攪著。
不知過去了多久,當他支起腰來的時候,岩石下面的一側已露出了大半。
寒川住了手。現在,這方巨石處於隨時都能滾動的危險狀態。他找來一根粗粗的枯枝,插進了巨石和支撐著巨石的岩石之間。
他使出了渾身的力量往下壓木棍。
他運了幾次力,巨石動了,咯地一下發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寒川繼續往下壓木棒。
木棒撅了上去,一下撞倒了寒川。巨石緩緩地動起來。
湧起一陣動地的轟鳴。
石頭相撞聲,石頭碎裂聲交響在一起,火花在大雨的帷幕裡閃過。
滾動的巨石漸快,以驚人的速度翻騰著。碩大的黑色石頭撞開雨霧跳躍著。
被巨石砸塌了的岩石緊隨著紛紛而下。寒川看得心驚膽戰。碎石群撞擊著地面如千軍萬馬隆隆作響。
小房子裡有人跑了出來。人影四散奔逃。滾下去的石群衝了過去。
巨石滾小房子附近,停下了。但隨後狂奔下來的石群徑直撲向小房子。一塊岩石擊中了小房子。傾刻之間,小房子被蕩平了,消失了。
家中在灌木叢裡發著抖。
石群的狂流停止了。他那充滿恐懼的眼睛望著岩石山。透過雨帷,他看見了好像是寒川的微小的身影。
家中驚慌失措地爬出灌木叢,逃竄般地尋找著保鏢。他忽然停下了腳步。是誰向在那裡翻白眼。當他發覺這人是大塚時,不由得驚叫起來。
大塚的兩隻腳和腰部被石頭壓得血肉模糊。 “是那傢伙,追!打死他!”
中根不知在什麼地方喊著。
有幾個人朝著岩石山跑去。
家中蹲在那兒。他的兩腿瑟瑟地亂抖,無力站起來。他蹲在那兒為的是看不到屍體。他覺得都完了。寒川有惡魔附體,他覺得無論怎樣也殺不死寒川。
家中擦了一下落到臉上的雨滴。
他的眼睛茫然扭過地面的時候,看見了一支手槍。
家中欣喜地站了起來。
四周一個人也沒有。在被大雨籠罩的岩石山上,響起陣陣叫喊聲。好像是殺手們在追趕寒川。
除了大塚之外,是否還有人為滾石所傷,家中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他感到恐怖陣陣朝他襲來,應該保護自己的那些人,一個也沒在身邊。
不久,寒川就會來的。
肯定會來的。
會把追趕他的殺手們甩開來到這裡的。這是一個像惡魔一樣滿肚子奸計的人。
只能逃走了。家中根本沒有想過要上岩石山;那無異於去送死。如果不趕緊溜之大吉,殺死了追者的寒川就會緩緩地叉開兩腿出現在眼前。
家中端著手槍,向窪地的出口方向跑去。
恐怖使得他把一切都拋在了腦後,只想著怎樣逃出去。他已經失去了自製力。一直到前天還鼓盪在心中的對寒川的憎惡和反擊的念頭,都煙消雲散。這個變化發生在昨天夜裡。一夜的恐怖耗盡了他的毛髮的色素,也把他心中的定力吞噬了。
他幾乎支撐不住像被掏空了五臟六腑的自己的軀體。
他的兩腿軟得像麵條。
山上響起了槍聲。他彷彿是被槍聲追著跑。身後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他沒功夫去管了。
家中從窪地爬了上來。迎著他的是一片原始森林。他不顧一切地跑著。
在原始森林的前面,他定在那裡。他的對面站著一個人,用手槍指著他。
“叫什麼?”
那人冷冷地問。
“不,不知道!”
家中拿起了手中的槍,剛要扣動皈機,但對方的槍先響了。手槍從家中的手裡飛了出去,隨之右手一陣劇疼。但他還沒有意識到受了傷,俯身去拾地上的手槍,意欲再行反抗。
“再不老實就打死你!”
一喝之下,家中凝住了。
“你是誰?不回答就開槍了!”
“家……家、家……”
“家中正睛麼?”
“是。您、您是……”
“這無關緊要。你們已經被包圍了。誰也不能從這兒溜出去。要全部射殺。回去和寒川拼鬥去吧!”
“是,是警察麼?”
“少廢話!你打算現在就讓我斃了你麼?”
家中望著在那人手中轉動的槍口,驚叫了一聲,身體一傾失去了平衡,從斜坡上劈裡撲落地直滾了下去。
他預感到得死在這兒了。或者被警察殺死,或者被寒川殺死。他不知道自己會死於誰的手。
——殺了他!
一陣細微的戰慄貫過全身。這陣戰慄喚起了潛伏的兇殘。
橫豎得死,莫如先宰了寒川。
宰了他,大卸八塊!
他來到小房子的遺址,找到了一張弓,還有幾支箭。
'“寒川!狗日的!”
家中叫著沖向岩石山。
他拼命地攀著岩石山。
他對寒川憎惡之極。對破壞了自己的安寧的寒川懷著刻骨的仇恨。他奪去了自己的律師職業,奪去了自己溫暖的家庭,甚至把妻子由起子也奪走了。
家中在心中不停地喊著殺了他,碎屍萬段!
“別動!”
在一方岩石的後面,突起一聲顫抖的斥喝。家中嚇了一跳,驚叫一聲,把弓朝向發聲處。由於著慌,包在手上的布條攪成一團,箭怎麼也搭不到弓上去。
“媽的,是家中呵!”
邊上一個聲音說。
“中根!大事不好了。警察部隊在周圍的原始森林裡,把這兒包圍了!”
“警察?餵,真的麼?”
中根來至近前。
“千真萬確,說要把這裡的人都殺光。你看,這隻手打的。”
家中說著把血染的手給他看。
“這是怎麼回事?”
“我要逃,被警察打的。”
“在逃走的時候?”
“就是那個時候。不過,已經逃不了啦。想逃沒能逃出去。雜種,說什麼叫我去和寒川鬥。”
“是這樣……”
中根沉默了。
他對家中等人和寒川惡鬥的原因大略知道一些。既然警察包圍了這裡,就不能不叫他重新思考了。警察要一個不留地斬草除根,這是毫無疑義的。
恐懼攫住了中根。他沒有必要陪著家中送死。寒川是殺不死了,現在必須趕緊逃。
他巡望了一圈煙雨迷濠的原始森林。
“寒川那雜種呢?”
家中問。
“那是個無法對付的雜種。我們兩個人已經被他用弓箭射死了。”
“兩個人——那,打算怎麼辦?”
“……”
家中覺得體內的血被抽淨了。
“不能陪著你去死,我馬上下山。”
“下山?這——”
“餵,都招呼回來!”
中根命令身旁的人。
“快點,趁著雨還下著脫身。”
“等等,”家中拉住中根,“我怎麼辦?我——”
“你還是叫寒川殺了好。我不能捲進這種亂事裡。”
中根一下子推開了家中。
“等等我!等等——”
家中朝中根撲去。
“狗雜種!”
中根搶起槍猛擊家中的臉。家中倒在地上。他把家中的襯衣撕成條,然後將家中的手反綁上,腳也綁上了。
“寒川,好好聽著!家中被我綁上了,放在岩場的後面。來吧,隨你處理!我們不管了!”
中根大聲喊著。
喊完之後,他也不顧寒川聽到與否,便頭也不回地奔下岩石山。他焦急萬分,他可不想被射死在這種地方。
傳來隊員們的叫喊聲。
不一會兒,隊員們到齊了。兩人被寒川殺死,大塚被石頭壓死,還剩下五個人。
“諸位,我們被警察包圍了。現在正下著雨,我們得想法逃出去。群們分別從不同的方向突圍。警察知道了詳情,打算斬草除根。我們會甘心被殺麼?畜生!”
中根說完之後,五個人便四散逃命去了。
岩石山上傳來低低的哀嚎。是家中在叫,聲音裡充滿了絕望。他的哀嚎被大雨咀嚼著,只是斷續地露出了些求救的呻吟。
那聲音像是在哭,又像是在哀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