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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十章

人造衛星情人 村上春树 8621 2018-03-18
醒來時,敏正在陽台上擺早餐。八點半,嶄新的太陽將嶄新的陽光灑滿世界。敏和我坐在陽台桌邊,望著波光閃閃的大海吃早餐。吃的是烤麵包片和雞蛋,喝的是咖啡。兩隻白色的鳥從山坡朝海邊滑行一般飛去。附近什麼地方傳來廣播聲,播音員以希臘語飛快地朗讀新聞。 腦袋正中央仍有時差帶來的奇妙的麻痺感。也是由於這個緣故,沒辦法分清現實與恍若現實之間的界線。我正在這個希臘小島同昨天初次見面的美貌年長女性共進早餐。這女性愛堇,但感覺不到性慾;堇愛這個女性,且能感到性慾;我愛堇,並有性需求;堇雖然喜歡我,但不愛,也感覺不到性慾;我可以在別的匿名女性身上感覺到性慾,但不愛。委實複雜得很,一如存在主義戲劇的劇情。一切都在這裡走到盡頭,誰都無處可去。別無選擇餘地。堇獨自從舞台上消失了。

敏往我喝空的杯裡倒了咖啡。我說謝謝。 “你是喜歡堇的吧?”敏問我,“就是說作為女人。” 我往麵包片塗著黃油,輕輕點了下頭。麵包又涼又硬,要花時間才能扯開。我抬頭加上一句:“這恐怕是由不得選擇的。” 我們繼續默默地吃早餐。廣播里新聞播完,傳出希臘音樂。有風吹來,七重葛隨風搖曳。凝目望去,海灣里跳躍著無數白燦燦的微波細浪。 “反复想了一會,我打算今天儘早去一趟雅典。”敏剝著果皮說,“電話恐怕解決不了問題,還是直接找領事館面談為好。作為結果,或許把領事館的人領來這裡,也可能等堇的父母到雅典後一起跟來。不管怎樣——可以的話——要請你待在這裡。一來島上的警察說不定有事要找,二來堇一晃返回的可能性也是有的。這樣相求可以麼?”

我說沒關係。 “我這就去警察署問一下搜查經過,然後租隻小艇去羅得島。往返要花時間,所以得在雅典找旅館住下。也就兩三天吧。” 我點點頭。 剝完橙皮,敏用餐巾小心地擦拭刀刃。 “對了,你可見過堇的雙親?” 我說一次也沒見過。 敏長長地——長得如同吹過世界盡頭的風——喟嘆一聲。 “那,到底如何解釋才好呢?” 我也很理解她的困惑。無法解釋的事又能如何解釋呢! 我送她去港口。敏拎一個裝替換衣服的小旅行包,腳上一雙后跟略高些的皮鞋,肩上一個MILASCHOH挎包。我和她一同去警察署聽了情況。我權且充作偶爾來附近旅行的敏的親戚。線索依舊是零。 “不過放心好了!”他們一臉明朗,“沒必要那麼擔驚受怕。喏,島上充滿和平。當然不是說犯罪絕對沒有。有人爭風吃醋,有人爛醉如泥,政治上的爭吵也是有的,畢竟人的營生,全世界哪兒都一樣。但那都是窩裡鬥,過去十五年間,沒發生過一次針對外國人的嚴重犯罪。”

或許果真那樣。但現在是堇身上的確發生了什麼,而我們又無法向他們說明。 “島的北面有個大鐘乳洞,要是稀里糊塗進了那裡,伯是很難出來。”他們說,“因為裡面迷宮一樣複雜。可那裡離這兒很遠很遠,小姐無論如何也走不去的。”我問有沒有海裡溺水的可能性。 他們搖頭:“這一帶沒有強大海流。再說這一星期天氣還算不錯,海也沒怎麼發脾氣,每天都有很多漁民出海捕魚。萬一小姐游泳溺水,肯定有人發現。” “井怎麼樣呢?”我問,“不能設想某處有個深井,散步時掉了進去?” 警官搖頭:“這島上誰都沒有掘井,因為沒那個必要。水到處自動湧出,有幾個泉眼從不干涸。何況岩盤那麼硬,挖洞談何容易。” 走出警察署,我對敏說:“可以的話,早上我想去你倆每天都去的山那邊的海灘看看。”

她在書報攤買了一張島的簡圖,標出路線,提醒說單程要走四十五分鐘左右,最好還是穿結實些的鞋。之後她走去碼頭,半用法語半用英語,很快同開出租艇的人談妥了租費。 “但願一切都順利。”分別時她對我說。但那眼神卻另有所語。事情不可能那麼一帆風順,這點她曉得,我也明白。小艇引擎響起,她左手按帽,向我揮動右手。她乘的小艇在港外消失後,我覺得身上有幾個小部件被人拔去了。我繞著港口悵悵地轉了一圈,在禮品店買了一副深色太陽鏡,然後爬上陡急的石階,折回別墅。 隨著太陽的升高,炎熱也在升級。我在游泳衣外套了半袖棉布衫,戴上太陽鏡,穿上輕便運動鞋,沿著又窄又險的山路往海濱走去。沒戴帽子是一大失策,但後悔已經來不及了。爬坡爬不一會兒喉嚨便於了。我停下來喝口水,把敏借給的防曬油塗在臉和胳膊上。路面一層雪白雪白的浮塵,強風一吹便四下飛起。不時同牽驢的村民擦肩而過。他們大聲向我寒喧:“卡里妹拉!”我也報以同樣的寒喧。發音大致不錯,我想。

山上樹木茂密,都長得很矮,彎彎曲曲。滿是岩石的斜坡上山羊和綿羊神情抑鬱地往來走動,頸鈴叮叮噹當發出聲聲脆響。照看家畜的主要是小孩兒和老人們。我路過時,他們首先斜眼覷一下,之後像表示什麼似的約略揚一下手。我也同樣揚手致意。的確,堇不可能獨自在這樣的地方徘徊。無處藏身,必給別人看見。 海濱不見人影。我脫下半袖衫和游泳衣,赤條條鑽入海去。水很舒服,清澈透明。游到海灣後又遊了好一段距離。海底的石頭都歷歷可見。海灣入口處停著一隻很大的帆船,落下風帆後高聳的桅杆如巨大的節拍器左右搖晃。但甲板上似乎無人。波浪撤退時,只留下捲走無數小石子的抑鬱的沙沙聲。 遊了一陣子,我返回沙灘,赤身裸體躺在浴巾上面,仰望蔚藍的寥廓長空。海鳥在海灣上方盤旋著搜尋魚踪蝦影,天幕一絲雲絮也見不到。躺下大約三十分鐘,迷迷糊糊打了個盹。這時間裡,海灘上連一個來客都沒有。不覺之間,我的心情竟奇異地平靜下來。相對於自己孤單單一人來訪,這海灘實在太靜了,太美了,其中有令人想起某種死亡方式的東西。我穿起衣服,沿同一山路趕往別墅。炎熱越來越厲害。我一邊機械地移動兩腿,一邊推測著堇和敏兩人走這條路時有何所思何所想。

她們有可能圍繞著自己身上的性慾想入非非,就像我同堇在一起時不時考慮自己的性慾一樣。我不難想像身旁有敏時堇的心情——她難免在腦海裡推出敏的棵體,恨不得一抱為快。那裡有期待,有亢奮,有失望,有迷惘,有怯懦。心一忽兒膨脹一忽兒收縮。一切既好像風和日麗,又似乎一片淒迷,最終是一籌莫展。 我爬到山頂,歇口氣,喝口水,開始下坡。望得見別墅房頂時,我想起敏的話——來島後堇開始悶在房間裡一個勁兒寫什麼。堇到底寫什麼了呢?對此敏沒再說什麼,我也沒問。不過,堇寫的東西里邊可能藏有她失踪的線索。自己為什麼沒意識到這點呢? 回到別墅,我馬上去堇的房間,打開便攜式電腦,啟動硬盤。沒發現像樣的東西。無非事務性的,且統統與敏的生意有關:此次歐洲之行的開銷明細賬、通訊錄、日程表。她私人性質的一概沒有。用“菜單”調出“最近所用文件”,但上面沒留下任何記錄。大概有意消掉了吧。堇不願意別人隨便看。果真如此,她應把自己寫的東西複製在軟盤上藏在什麼地方。很難認為堇會帶著軟盤失踪,何況睡衣連兜都沒有。

我翻看桌子抽屜。軟盤是有幾張,但全部是硬盤已有內容的複制,或別的工作資料。沒找到大約有意思的東西。我坐在桌前思索:若自己是堇,將把軟盤藏於何處?房間狹小,根本不存在足以藏東西的位置。而堇在別人翻看自己所寫東西這點上是極為神經質的。當然是紅旅行箱。房間裡上鎖的只有此箱。 嶄新的紅旅行箱像空的一樣輕,搖晃也沒有聲響,但四位密碼鎖是鎖著的。我試用堇可能使用的號碼:她的生日、住址電話號碼、郵政編碼……哪個都不靈。理所當然。任何人都猜得出的號碼不能用作密碼,密碼應該是儘管堇熟記於心、卻又同她個人資料無關的數字。我沉思良久,忽然心生一念:不妨用國立市即我的市外電話局號一試:0425。鎖應聲開了。 箱內側的隔袋裡塞有一個黑色小布包。拉開拉鍊,裡邊是綠面小日記本和軟盤。我先查看日記,是她一如往常的字跡,但上面沒有任何有意思的東西:去了哪里幹了什麼,見了誰,旅館名稱,汽油價格,晚飯食譜,葡萄酒商標名及其味道的傾向,如此而已。而且幾乎是把單詞枯燥地連在一起,隻字未寫的空白頁不如說更多一些,看來寫日記不是堇擅長的事項。

軟盤沒有名稱,標籤上只有以堇特有的字體寫著的日期:19XX年8月。我把軟盤塞進電腦打開,菜單上有兩個文件,兩個都沒標題,僅1和2兩個編號。 打開文件之前,我緩緩地環視了一遍房間。立櫃上掛有堇的上衣,有她的防風鏡,有她的意大利語辭典,有護照,抽屜裡有她的圓珠筆和自動鉛筆。桌前的窗口外面,岩石遍布的徐緩的斜坡伸展開去。鄰家院牆上一隻極黑的貓在走動。了無裝飾的這個四方形房間籠罩在午後的沉寂中。閉上眼睛,耳底還剩有不斷沖刷清晨無人沙灘的海濤聲。我重新睜開眼睛,這回朝現實世界豎起了耳朵。一無所聞。 圖標閃了兩閃,文件“咔”一聲打開了。 文件1 “人遭槍擊必流血” 現在,我作為說來話長的命運的暫時性歸結(命運難道真的存在暫時性以外的歸結嗎?這是個令人興味盎然的問題,但這裡姑且不談),置身於這個希臘海島,一個直到最近甚至連名字都沒聽說過的小島。時間……凌晨四時剛過,當然天還沒亮。素潔的山羊們正沉潛在平穩的集約性睡眠中。窗外田野排列的橄欖樹將繼續吮吸一會兒富有營養的深重的黑暗。月照例有。月猶如悶悶不樂的司祭一般冷冰冰地蹲在屋脊,雙手捧出不孕的海。

不管在世界何處,我都最喜歡——較之其他任何時刻——這一時刻。這一時刻是屬於我一個人的。而我正伏案寫這篇文章。不久將天光破曉,新的太陽將如從母親腋下(右側還是左側呢?)出生的佛陀一樣從山端驀然探出臉來。稍頃,足智多謀的敏也將靜靜睜開雙眼。六點我們將做簡單的早餐,吃罷翻過後山前往美麗的海岸。在如此一天開始之前,我(挽起袖口)準備把這件事處理完畢。 若不把幾封長信計算在內,我已有好長時間沒有純粹為自己寫文章了,所以能否順利寫到最後我完全沒有信心。不過回想起來,所謂“順利寫到最後”的信心云云,有生以來豈非一次也不曾有過麼!我只是禁不住要寫才寫的。 為什麼禁不住要寫呢?原因一清二楚:為了思考什麼,首先必須把那個什麼訴諸文字。

從小就一直這樣。每當有什麼不明白的事,我便一個個拾起腳下散落的語言拼湊成文章。倘若那文章無濟於事,便重新分解開來,改拼成另一形式。如此幾經反复,自己終於得以像一般人那樣思考事物了。對我來說,寫文章既不怎麼麻煩又非難以忍受,如同別的小孩拾起漂亮石粒和橡籽一般,我則入迷地寫文章。我像呼吸一樣極為自然地用紙和鉛筆一篇接一篇寫文章,並且思考。 也許你會說——也許不說——每次思考問題都一一費此周折,得出結論豈不費時間?實際上也花了時間。上小學時周圍人就以為我大概“智力滯後”。我沒有辦法同班上其他孩子同步前進。 這種誤差帶來的不適應感,小學畢業時已減輕許多。我在某種程度上學會了讓自己同周圍環境合拍的方法。但那誤差本身在我從大學退學、同正正規規的人斷絕往來之前始終揮之不去,猶如草叢中沉默的蛇。 這裡姑且列出命題: 我日常性地以文字形式確認自己 是吧? 是的! 這麼著,迄今為止我寫下了數量相當之多的文章,日常性地——差不多每天。就好像獨自一人以極快的速度不屈不撓地割著遼闊牧場上持續瘋長的草。今天割這裡,明天割那裡……而一星期後返回時草又長回原樣,一片葳蕤,沙沙作響。 然而碰上敏後,我就幾乎不再寫文章了。這是為什麼呢? K所講的創作=傳達之說十分有說服力。就事物的一個側面來說,此言或許不差。但我覺得又不盡然。呃,要考慮得單純些,單純,單純。 就是說,我恐怕停止思考了——當然是我個人定義上的思考。我像一對重合起來的勺子一樣緊緊貼著敏,同她一起被沖往某個地方(應該說是某個莫名其妙的地方),而自己又覺得未嘗不好。 或者不如說我有必要最大限度地輕裝上陣,以便同敏形影不離,就連思考這一基本運作對我都成了不小的負擔。總之只能如此。 牧場的草即使長得再高,也已與我無關(哼!)。我只管咕嚕一聲躺在草叢裡,仰望長空,欣賞流移的白雲,並將命運託付給白雲,將心輕輕交給水靈靈的青草的氣息,交給天外來風的低吟。甚至自己知道什麼不知道什麼的區別,對我都已無所謂。 不,不對,那本來對我就是無所謂的,必須敘述得準確些,準確,準確。 回想起來,即使自己知道(以為知道)的事,也是姑且作為不知道的事處理成文章這一形式的——這是我寫東西的最初規則。一旦開始認為“啊,此事我知道,用不著特意花時間去寫”,那可就壽終正寢了。我大概哪裡也去不成。具體說來,假如我認為自己對身邊某個人瞭如指掌、無須一一思考,因而放下心來,我(或者你)就可能被徹底出賣。我們自以為知之甚多的事物的背後,無不潛伏著等量的未知因素。 所謂理解,通常不過是誤解的總合。 這是我認識世界的一個小小的方法(請勿外傳)。 “知道”和“不知道”,其實如暹羅雙胞胎一樣天生難分難解,作為混沌而存在。混沌,混沌。 到底有誰能分辨出海與海的投影呢?或分辨出下雨與淒涼呢? 我就是這樣毅然放棄了知與不知的辨析。這是我的出發點。換個想法,也許是糟糕透頂的出發點。不過人們——是的——總是要先從某處出發才行,是吧?這樣,勢必將一切事物——立意與體裁、主體與客體、原因與結果、我與我的手指節——作為不可辨析之物來把握。說起來,所有粉末都散落在廚房地板上,鹽也好胡椒也好麵粉也好山慈菇粉也好統統混在一起。 我和我的手指節……呃,意識到時,我又已經坐在電腦前弄響手指節了。戒菸後不久,我就又撿起了這個壞毛病。我先咯嘣咯嘣按響右手五指的根部關節,接著咯嘣咯嘣按響左邊的。非我自吹,我可以勢如破竹地讓關節發出極大的聲響——空手折斷什麼東西的脖子時那樣的不祥聲響。在聲音之大這點上,從小學開始就不亞於班上的男孩子。 上大學後不久,K悄聲告訴我那不是什麼值得讚賞的特技,到一定年齡的女孩子,起碼不宜在人前咯咯嘣嘣大按其手指節。那樣子,看上去簡直成了《來自俄羅斯的愛》裡的羅特·雷尼亞。既然如此,為什麼這以前其他任何人都不這樣提醒我呢?我覺得言之有理,努力改了這毛病。羅特·雷尼亞我自是喜歡得不行,但給人家那麼看我可不干。不料戒菸之後,一不小心自己又對著桌子下意識地弄響了手指節。咯嘣咯嘣咯咯嘣嘣。我的名字叫邦德,詹姆斯·邦德。 回到原來的話題。時間不多,沒工夫繞彎子。現在顧不得什麼羅特·雷尼亞了。沒時間玩弄比喻。前面也說了,我身上“知(自以為知)”與“不知”無可迴避地同居共處。多數人在二者之間姑且立一屏風,因為那樣既舒服又方便,我則索性把那屏風搬走。我不能不那樣做,我討厭什麼屏風,我就是這麼一個人。 不過,若允許我再使用一次暹羅雙胞胎這個比喻的話,那麼就是說她們並非總是和睦相處的,並非總是力求相互理解的。莫如說相反情況更多。右手不知左手要做的事,左手不曉得右手想幹什麼。我們便是這樣不知所措、自我迷失……繼而與什麼衝撞,“通”! 我在這裡想要表達的是,人們若想讓“知(自以為知)”與“不知”和平共處,那麼必須相應地採取巧妙對策。而所謂對策——是的,是那樣的——就是思考。換言之,就是要把自己牢牢聯結和固定在哪裡。否則,我們勢必闖入荒唐的、懲罰性的“衝撞跑道”。 設問。 那麼,為了真正做到不思考(躺在原野上悠悠然眼望空中白雲,耳聽青草拔節的聲響)並避免衝撞(“通”!),人到底怎麼做才好呢?難?不不,純粹從理論角度說簡單得很。 C'est simple.做夢!持續做夢!進入夢境,再不出來,永遠活在裡面。 夢中你不必辨析事物,完全不必。因為那裡壓根兒不存在界線這個勞什子。故而夢中幾乎不發生衝撞,縱然發生也不伴隨疼痛。但現實不同。現實滿臉凶相。現實、現實。 過去,山姆·佩金柏導演的《野性同伴》上演的時候,一個女記者在記者招待會上舉手提問:“到底有什麼理由非描寫大量流血不可呢?”提問的聲音很嚴厲。演員亞內斯特·勃格納因以困惑的神情回答:“記住,小姐,人遭槍擊必流血。”電影是越南戰爭白熱化階段拍攝的。 我中意這句台詞。這恐怕是現實的根本。事物若難以區別,那就作為難以區別的事物予以接受,包括流血。槍擊和流血。 記住,人遭槍擊必流血。 正因如此,我才老是寫文章。我在這個領域、這個作為日常性、持續性思考的外沿的無名領域裡受孕懷夢——懷上了浮在排斥理解這一鋪天蓋地勢不可擋的羊水之中的、被冠以理解之名的無眼胎兒。我寫的小說所以長得無可救藥以致無法收尾,原因恐怕就在這裡。我還沒有能力支撐與其規模相適應的補給線,在技術上或道義上。 但這個不是小說。怎麼說好呢,總之僅僅是文章,無須巧妙收尾,我只是出聲地思考而已。在這裡,我身上沒有所謂道義責任之類。我……晤,只是思考罷了。我已有好長時間什麼都沒思考了,往後一段時間大概也不會思考什麼。不過反正此時此刻我在思考,思考到天明。 話雖這麼說,卻又無法排除每次都如影隨形地出現的隱隱約約的疑念。莫非我在向毫無用處的東西一味傾注時間與精力不成?莫非我提著沉重的水桶馬不停蹄地趕往連綿陰雨弄得大家束手無策的場所不成?難道我不應該放棄畫蛇添足的努力而單純地委身於自然的河流?衝突?衝突指什麼? 換個說法。 噢——換個什麼說法呢? 有了有了! 與其寫這亂七八糟的文章,還不如鑽回溫暖的被窩想著敏手淫來得地道,不是嗎?正是。 我頂頂喜歡敏臀部的曲線,喜歡她雪白雪白的頭髮。但她的陰毛卻同白髮恰成對比,烏黑烏黑,形狀也無可挑剔。她那黑色小三角褲包裹的臀部也很性感。我情不自禁地想像和三角褲同樣烏黑的T字形毛叢。 但我還是別再想這個了。堅決不想。我要狠狠關上(“咔嚓”)這不著邊際的性妄想,集中註意力寫這篇文章。要珍惜黎明前這段寶貴時間。決定什麼有效什麼無效的,是別的什麼地方別的什麼人。而眼下我對那種人毫無興趣,哪怕一杯麥茶分量的興趣。 是吧? 是的。 那麼,前進! 有人說把夢(不管是實際做的夢還是編造的)寫進小說是危險的嘗試,儘管能用語言將夢不合理的整合性加以重新構築的僅限於有天賦的作家。對此我也不表示異議。然而我還是想在這裡說夢,說我剛剛做過的夢。我要把那個夢作為關於我自身的一個事實記在這裡。我只是忠於職守的一個倉庫保管員,同文學性(是的)幾乎無關。 說實話,迄今為止我做了好幾回與此相似的夢。細節固然各所不一,場所也不一樣,但模式大同小異,從夢中醒來所感覺的疼痛的質(包括深度和長度)也大體相同。那裡總是反復出現一個主題,就像夜行列車總是在能見度不好的彎路前拉響汽笛。 堇的夢 (這部分以第三人稱記述。因我覺得這樣更為準確) 堇為了同很早以前死去的母親相見而爬上長長的螺旋階梯。母親應該在階梯的最頂端等她。母親有事告訴堇。那是一個關係到堇日後生存的重大事實,堇無論如何都必須知道。而堇怕見母親。因為從未見過死者,也不曉得母親是怎樣的人。說不定她對堇懷有敵意或惡意(由於堇無從想像的原因)。但又不能不見。對於堇這是最初也是最後的機會。 階梯很長。怎麼爬也爬不到頂。堇上氣不接下氣地快步爬個不止。時間不多。母親不可能在這座建築物裡一直等下去。堇額頭大汗淋漓。終於,階梯到頂了。 階梯頂端是個寬大的平台。正面被牆擋住,結結實實的石牆。和臉正好一般高的位置開了一個換氣孔似的圓洞。洞不大,直徑五十厘米左右。堇的母親憋憋屈屈地堵在洞裡,就好像被人腳朝前硬塞進去似的。堇心裡明白:規定的時間過去了。 母親躺在這狹小的空間裡,臉正對這邊,彷彿要傾訴什麼似的看著堇的臉。堇一眼就看出此人是自己的母親,是她給了自己生命和肉體。但不知何故,母親不同於全家合影裡的母親。真正的母親又漂亮又年輕。堇心想那個人到底不是自己的真母親,我被父親騙了。 “媽媽!”堇果斷地喊道。感覺上胸中好像開了閘門。然而在堇喊的同時,母親簡直就像被人從對面拉向巨大的真空一般縮進洞內。母親張開嘴,向堇大聲說了句什麼,但由於從洞穴空隙瀉出的莫名其妙的呼呼風聲,話語未能傳入堇的耳中。而下一瞬間母親便被拖入洞內的黑暗,消失不見了。 回頭一看,階梯也不見了。現在四面圍著石牆。曾有階梯的地方出現一扇門,轉動球形拉手往裡一推,裡面是空的。她位於高塔的頂尖。往下看,高得令人頭暈目眩。空中有很多小飛機。飛機是單人座簡易飛機,竹子和輕木料做的,誰都造得出來。座位後面有個拳頭大小的引擎和螺旋槳。堇大聲向眼前飛過的飛行員求救,求他們把自己救出這裡,但飛行員們全然不理不踩。 堇認為誰都看不見自己是因為自己穿著這種衣服。她身穿醫院裡穿的通用白大褂。她脫去衣服,赤身裸體。白大褂下面什麼也沒穿。脫掉的大褂扔到門外。大褂宛如掙開枷鎖的魂靈隨風飄搖,遁往遠處。同樣的風撫摸她的肢體,搖顫著陰毛。不覺之間,剛才周圍飛來飛去的小飛機全都化為蜻蜓。空中到處是五顏六色的蜻蜓。它們碩大的球形眼睛朝所有方向閃閃發光。振翅聲如不斷加大音量的收音機越來越大,不久變成難以忍受的轟鳴。堇當場蹲下,閉起眼睛,摀住耳朵。 在此醒來。 堇真真切切地記得這場夢的所有細節,甚至可以直接畫下來。唯獨被吸人黑洞消失的母親的面容卻怎麼也無從想起。母親口中那關鍵話語也消失在虛幻的空白中。堇在床上死死咬住枕頭,哭了一通。 “理髮匠不再挖洞” 做完這個夢,我下了一大決心。我那也算勤快的鶴嘴鋤終於開始叩擊堅硬的岩體,“咚!”我打算向敏明確表示我需求什麼。不能讓這種不上不下的狀態永遠繼續下去。我不能像生性懦弱的理髮匠那樣在後院挖一個半深不淺的洞,悄聲表白“敏啊,我愛你”。若那樣做,我勢必不斷失去,所有的黎明和所有的黃昏勢必一點點把我劫掠一空。我這一存在不久便將被一片片削入河流,化為“一無所有”。 事物如水晶一般透明。水晶,水晶。 我想抱敏,想被她抱。我已經付出了很多很多寶貴的東西,再無法付出什麼了。現在還為時不晚。為此我必須同敏交合,必須進入她身體內側。也想請她進入自己身體內側,如兩條貪婪的滑溜溜的蛇。 假如敏不接受我怎麼辦? 那樣,我恐怕只有重新吞下事實。 “記住,人遭槍擊必流血。” 必須流血。我必須磨快尖刀,刺入狗的喉嚨。 是吧? 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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