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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

人造衛星情人 村上春树 2694 2018-03-18
信封上貼一枚大大的彩色意大利郵票。郵戳為羅馬,日期辨認不清。 這天我去了久違的新宿,在紀伊國屋書店買了幾本新出的書,進電影院看了呂克·貝鬆的電影,在啤酒屋吃了鳀魚比薩餅,喝了一中扎黑啤,然後在交通高峰到來之前乘上中央線電車,翻著新買的書趕往國立。我打算先做簡單的晚飯,再看電視上的足球比賽。理想的暑假過法。熱,孤獨,自由,不打擾誰,不受誰打擾。 回到宿舍,門口信箱有一封信。雖然沒寫寄信人姓名,但一看字就知道是堇來的。字很像形,密密、黑黑、硬硬,一副不妥協的架式,使人聯想到不時在埃及金字塔發現的昔日小小的甲殼蟲,就好像即刻要爬動起來,徑自返回曆史的幽冥中。羅馬? 我首先把回來路上在超市買的食品放進電冰箱,整理一下,用大號杯倒了杯涼茶喝了。之後坐在廚房椅子上,用手旁的水果刀劃開封口看信。印有羅馬Execlsior飯店的五張信箋上,滿滿寫著藍墨水小字。寫這麼多,想必花了不少時間。最後一張的一角有個什麼污痕(咖啡?)。

啦、麥哲倫海峽什麼的不可。而我本身對於自己置身羅馬這點,倒是相當驚異的。 ,沿高速公路向南開去。在托斯卡納區轉了幾家葡萄酒廠,談妥生意,在小鎮上頗有情調的旅館住了幾晚,之後來到羅馬。談生意時不是用英語就是用法語,我派不上用場。但日常旅行當中我的意大利語還是蠻管用的。若去西班牙(遺憾的是這次去不成),我想更能助她一臂之力。 彈奏李斯特的1號鋼琴協奏曲。是我頂喜歡的曲子。指揮是朱塞佩·西諾波利。演奏果然出類拔萃。樂曲陡然拔地而起,雄視四野,一氣流注。但從我的喜好來說,未免過於完美了。相比之下,還是多少有點出格離譜的、類似大型鄉間廟會那樣的演奏更對我口味。總之不喜歡疊床架屋,而喜歡直接衝擊心靈那樣的感覺。這點我和敏的看法不謀而合。威尼斯將舉辦維瓦爾第紀念音樂會,打算也去那裡看看。如同和你談小說時那樣,我和敏談音樂也怎麼都談不到盡頭。

此後過了五天,從名字都沒聽說過的一個法國村莊來了第二封信。這次比上次略短一些。堇和敏在羅馬不再開租來的車,轉乘火車去威尼斯。在那裡整整聽了兩天維瓦爾第。演奏主要是在維瓦爾第當過司祭的教堂舉行的。她寫道:“這回維瓦爾第可聽足了,往下半年不會再想听維瓦爾第了。”還介紹了威尼斯餐館紙包魚烤得多麼夠味。描寫十分有感染力,我都恨不得馬上跑去吃一頓同樣的東西。 兩人從威尼斯返回米蘭,從那裡飛到巴黎。在巴黎稍事休息(再次購物),乘火車趕往勃艮第。敏的好友擁有莊園般的大宅院,兩人住在那裡。在勃艮第敏也像在意大利一樣轉了幾家葡萄酒倉庫,談妥買賣。午後得閒時,便把盒飯裝進籃裡去附近森林散步。葡萄酒當然也帶上幾瓶。 “葡萄酒在這裡夢一樣好喝。”堇寫道。

“對了,當初定在八月十五日回國,看來要有變更。我們在法國辦完事後,有可能去希臘的海島休整一下身骨。碰巧我在這裡結識的一位英國紳士(貨真價實的紳士)在那邊一座什麼小島上有座別墅,讓我只管隨便用好了。竟有如此好事。敏也很積極。因為我們也需要休假,把工作丟去一邊放鬆放鬆。我們準備躺在愛琴海雪白的海灘上,把兩對美麗的乳房對著太陽,喝帶松脂味兒的葡萄酒,盡倩仰望空中的流雲——你不認為美妙之極?” 我認為是美妙之極。 下午我去市立游泳池稍微遊了一會兒,回來路上在有冷氣的酒吧看一個小時書,然後回房間,一邊熨衣服一邊正反兩面地聽《十年以後》的舊唱片。衣服熨了三件,唱片聽了兩面。之後拿出減價時買的白葡萄酒,對上沛綠雅礦泉水喝著,用錄像機看事先錄好的足球比賽。 “我就不會那麼傳球”——每當出現傳球場面,我便搖頭嘆息。批評陌生人的錯誤,既容易又悅意。

足球賽比完,我深深沉進沙發,茫然注視天花板,想像法國村莊里的堇。也可能現在已轉移到希臘小島上去吧,正躺在海灘上仰望空中流移的白雲。總之她已同我天各一方。羅馬也好希臘也好通布圖也好阿爾甘達也好,哪一個都遠在天邊。並且往後她將更快更遠地離我而去。這麼想著,我心裡一陣難受,感覺上就好像在狂風呼嘯的黑夜緊緊貼在——一無緣由二無計劃三無信條地貼在高高的石牆上的無謂的小蟲。離開我後堇說她“孤單”,但她身邊有敏。我可是誰都沒有,只有自己,一如往日。 堇八月十五日沒有返回,她的電話機裡仍是“外出旅行”那句冷冰冰的留言。堇搬家後馬上買了有留言錄音功能的電話,再不用雨夜裡撐傘跑去電話亭了。萬全之策。我沒往電話裡留言。

十八日又打了一次,依然“外出旅行”。短暫的無機信號音響過後我報以姓名,留下一句短語:“回來打電話給我”。但此後也沒電話打來。大概敏和堇對希臘那個島一見鍾情,沒心思回日本了。 這期間我整天去學校陪足球部的學生練球,只同“女朋友”睡了一次。她同丈夫帶兩個孩子一起去巴厘島度假,剛剛回來,曬得洽到好處,以致我抱她時不能不想大約在希臘的堇,進去時不能不想堇的肢體。 假如我不認識堇這個人,說不定某種程度上會真心喜歡上比我大七歲的她(她兒子是我的學生),同她的關係相應深入下去。她漂亮,溫柔,又雷厲風行。就我的喜好來說,化妝略嫌濃些,但衣著得體。另外,也許是她本人注意減肥的關係,真的一點兒都不胖,不折不扣用得上“成熟”二字。她十分清楚我需求什麼和不需求什麼,該進展到哪裡、該中止在哪裡也諳熟於心——不論床上還是床下。她使我像乘坐飛機頭等艙一樣舒心愜意。

“和丈夫差不多一年沒做了。”一次她在我懷裡直言相告,“只和你做。” 可是愛她就愛不起來。因為和堇在一起時我時常感覺到的那種幾乎可以說是無條件的油然而生的親密,在我同她之間無論如何也沒產生,而總有一層類似透明薄紗樣的東西。程度雖若隱若現,但無疑是一層阻隔。由於這個緣故,兩人見面時——尤其告別時——有時不知說什麼才好,而這在同堇一起時是不曾有過的。我通過同她幽會而屢屢得以確認一個無可撼動的事實:自已是多麼需要堇。 她回去後,我一個人出去散步。信步走了一陣子,走進車站附近的酒吧,要了加拿大俱樂部的加冰威士忌。這種時候我每每覺得自己這個人實在猥瑣不堪。我當即喝乾第一杯,要來第二杯,然後閉上眼睛想堇,想躺在希臘海島雪白的沙灘上曬日光浴的堇。鄰桌四個大學生模樣的男女邊喝啤酒邊得意地大笑。音箱中流出休伊·劉易斯和扎·紐斯那撩人情懷的樂曲。一股烤比薩餅味兒飄來。

我驀然記起已然過往的歲月。我的成長期(理應稱作成長期的東西)到底什麼時候告終的呢?就在不久前我無疑還處於半生不熟的成長過程中。休伊·劉易斯和扎·紐斯有幾首歌走紅來著,幾年前的事。而我現在置身於封閉的環狀跑道上。我在一個地方周而復始地兜圈子。明明知道哪裡也抵達不了,卻又停不下來。我不得不那樣做,不那樣做我就活不順暢。 這天夜裡從希臘打來了電話。半夜兩點。但打電話的不是堇,是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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