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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第一章

林中城堡 诺曼·梅勒 3335 2018-03-18
八月的時候家裡收到了一封來信。從那以後,小阿洛伊斯就沒有了音訊。老阿洛伊斯有一次到林茨去,打聽到烏蘭以半價出售給了一個馬販子,這點錢也夠小阿洛伊斯在維也納住下來找一個工作。 有許多個傍晚,老阿洛伊斯常常沿著那個夜晚那孩子出發上路前往林茨走的那條路散步。老阿洛伊斯常來到一個老樹墩處,這個樹墩現在已經成了他在林子裡最愛坐下來的地方,然後他就坐在那裡聽林子裡鳥的啼叫。 在曾經是一棵高大橡樹的樹墩上,他坐下來休息,這時候他會哀悼他已經失去的蜜蜂,心想如果他在星期天夜晚回來得早一點,就能在樹林裡正好去追那匹馬和那孩子。這樣的幻想伴隨著一個漫長的夏季裡他對自己能說得清的所有損失的悼念,然後他會為他無法說清的所有損失感到更加悲痛。

夏天就這樣過去了。他雇了一個人幫他在牧場上刈草。刈下的草打了包,然後運到菲希拉姆出售。由於沒有蜂箱讓他操心,因此他不必再擔心蜜蜂的分群,也不必再計算季節過了以後要給蜂群餵多少食,不必再仔細檢查蜂箱裡的健康狀況,不必再去估計死了多少年老蜜蜂而新生的蜜蜂尚未頂上,也不必因老鼠的騷擾而精神緊張,不必再考慮要張開繩網驅趕飛鳥,也不必給蜂箱過磅,不必考慮蜜蜂是否採集了足夠的花蜜,是否有足夠的蛋白質度過漫長的冬季。再也用不著確定蜂王的位置了。現在就連重新給蘭斯特羅特蜂箱油漆也沒有必要了。他已經精疲力竭了。 夏天將盡的一個午後,他坐在樹墩上,發洩了一通心中鬱積的情緒之後,哀悼帶來的更辛酸的滋味終於消失。於是,他對自己說:“我可以鬆一口氣了,因為我已經用不著再擔什麼心了。我愛我的蜜蜂,但是它們的毀滅並不是我的過錯。”

到了這個時候,我已經不必每天去關注希特勒一家了。他們在哈菲爾德會一直生活下去,住到離開這里為止。我一點都不關心。我培養起了一個能力,這就是知道什麼時候我考察的人實際上是靜止不動的,而什麼時候又是會迅速變化的。 其實,這就是我們如何調整時間。除了在大師派遣我們到會影響歷史的場所那些時候之外,我們都處在沉思之中。我們也是需要休整期的。就我而言,希特勒一家平平靜靜的夏季就像處在睡眠中一樣過去了。我對其他的對象稍加留意。 在此期間,一片陰影籠罩在阿洛伊斯心中,他陷入了漫長而死氣沉沉的冥思苦想。他苦苦思索這個農場能值多少。假如他把農場賣了,這售價能不能與他當初花的代價相當呢?有意的買家會不會看出農場已經棄置不用的苗頭?這些成了他關注的焦點。他認為,最難以捉摸的莫過於沒有好好經營而棄置的苗頭了。儘管他覺得自己比過去許多年裡都輕鬆,但是他心中仍然有煩惱,這就是他把農場過多的雜務事丟給了女人——毫無疑問是那些不要求像男人一樣用力氣的活計。菜園子裡的事他沒有出過什麼力。他考慮新買一條狗,他去查看可憐死去的斯巴達狗舍的油漆時,發現在炎熱的夏天油漆也還沒有脫落。

他們似乎還沒有必要新買一條狗。如今小阿洛伊斯離家出走了,他也不用擔心附近村子裡隱伏了一個怒氣沖衝的父親。格蕾塔·瑪麗·施密特的爹媽一個也不會找上門來了——真是謝天謝地這個姑娘肚子沒有被搞大,因為假如肚子真的大了,到現在他也應該全知道了。至於住在菲希拉姆另一邊的走私犯,他根本就沒有去想過。不管怎麼樣,那個幽靈似的壞蛋似乎也不會去考慮。 老阿洛伊斯真正擔心的是整天無所事事他會懶散慣的。要是在過去,幾分鐘不做什麼事必定會叫他心裡煩躁。而現在,看著天上飄過的雲,甚至望著嘴裡吐出的煙,他也頗覺泰然。 這樣的寧靜會付出高昂代價的。一個沒有經營的農場——不管你把住房、牲口棚、院子、屋前屋後、里里外外收拾得多麼乾淨——看上去總不是個滋味。在一個想買你農場的人眼裡看起來不是個滋味。阿洛伊斯有一小部分的心在睡夢中繼續艱苦奮鬥,彷彿他農場上沒有播種的土地在責備他。

現在家裡的經濟狀況(他用一段又一段的鉛筆頭,在一張又一張的紙上,算了一遍又一遍)是,不管他和克拉拉對於家庭支出多麼小心謹慎,他們每個季度早晚得花費大於養老金的開銷。 因此,他不得不認為上他那家小得可憐的菲希拉姆酒吧喝酒花費太大,那樣一來他就會蒙受加倍的屈辱。他不得不承認一個事實:他懷念在林茨時的日子。至少在那裡你可以與有才智的人一起喝酒。想來想去,歸結起來的一條是他們必須把農場賣了。他明白這也不是說賣就賣得了的。在當年,你做的工作越少,要完成一件事情花的時間就越長。儘管違背他的意願,但是他開始為小阿洛伊斯感到痛悔。一種多麼難以控制的情緒!難道非得由他做父親的人來原諒他的兒子嗎?然而,假如小阿洛伊斯也感到非常後悔又怎麼辦?一想到這孩子孤身一人住在一間簡陋的屋子裡,坐在一張破舊的帆布床上,眼淚汪汪的樣子,他就無法忍受了。

他倒不如把神經末梢還有感覺的手臂截斷。老阿洛伊斯又開始想起了希特勒父子蜂業產品公司。因為他不必一本正經地相信這樣一個主意,所以他反而覺得這個夢想比以前更美好。 他甚至把這個想法跟克拉拉說了。即使她整個夏天與她丈夫離得非常遠,即使她覺得在那個恐怖的夜晚他做了一個一點也幫不上忙的醉鬼,她絕不會原諒,但是,她自己的那份責任心依然非常強烈。 “假如你想叫他回家,假如你真想叫他回家,我是絕不會攔著你,絕不會加以阻撓的。”這就是她說的話。這就是她必須告訴他的話。她甚至還感到羞愧,因為她的第一反應是希望找不到他。 然而,並沒有這樣激動人心的事情發生。幾天以後,從維也納來了一封沒有寄信地址的信,一封惡劣的信。 “你害死了我的媽媽。”這句話重複了好幾遍。信中宣告,兒子一定會出人頭地,老子死了也不得安寧。

阿洛伊斯簡直不能相信他的眼睛。信中別的話還要難聽。 “你是一個很糟糕的農民,道理非常清楚。我偶然發現,你一半是猶太人。毫不奇怪,你做不好農民。”信寫得錯別字連篇,老阿洛伊斯實在感到難為情,以至於他只能把信重新再抄一遍,覺得可以了才拿去給克拉拉看。他一面抄,手一面在顫抖,原信盡是墨水污漬,且語句不通,更是糟糕。令人驚訝的是這孩子一直都是能說會道的。 儘管如此,這些難聽的話又非得讓克拉拉看。小阿洛伊斯只有從約翰·波爾茨爾的嘴裡才能聽到這樣粗鄙的說法。這個虔誠的偽君子! 然而,克拉拉交談中避而不談波爾茨爾。她只是說:“這個想法我並不怎樣介意。我過去常想你不願意去做禮拜理由就在這裡。” 他感到憤怒,“難道你就沒有想過你的丈夫有一半猶太人血統嗎?”

“怎麼會呢?阿洛伊斯,你常常說一個憎恨猶太人的人就是沒有教養的人。所以,我知道,憎恨猶太人是不好的。這是無知的表現。” “可是這樣說並不能把我變成一個猶太人。” 他腦袋脹痛,來得突然而劇烈。小時候在學校裡遭人奚落的舊記憶現在又回想起來了。當時他才六歲。當然,這句話在斯特羅納斯和斯皮塔爾到處流傳。 “難道你就沒有想過我有一半猶太人血統嗎?”他把這句話又說了一遍。 “根本沒有。我一直都非常為我們的孩子擔心。我希望他們能活下來。”她抑制不住奪眶而出的淚水——她淚槽的源頭有了這些往事的回憶就無法抑制,“所以想到你有一半猶太人血統我很高興。我心裡想也許這樣倒可以給我們的阿道夫,我們的埃德蒙和波拉注入一點新鮮的血液。”

“可我根本就不是一個猶太人,”他說道,“這一點我們必須說明白。老約翰·奈坡穆克曾經對我說過我是誰。我是他的兒子。我真的是你舅舅,沒錯。” “他跟你說的?他是這樣說的?”她非常了解她的外祖父,她很明白他是絕對不會說出這樣一句話來的。不會這樣說——不會這樣直接地說出來的。 “這個意思,”阿洛伊斯說道,“是我從他的話裡聽出來的。他確實說過他知道我的父親是誰。然後他說,'這個人不是猶太人。'他用不著再多說什麼。事情是清楚的。所以就是這麼一回事。後來有一回,一個小子叫我猶太人,我在他臉上狠狠地打了一拳,把他的鼻子打破了。那個人就成了一個破相的人。”阿洛伊斯想起這件事開始大笑。然後他笑得更起勁,彷彿是要表明他並沒有覺得心情沮喪。 “這麼多年來你想的卻是完全相反的?”

她點了點頭。她根本不知道她是該放心呢,還是該失望。一想到跟一個有這樣血統的人結婚,她總是覺得一種興奮的情緒悄然潛入她的心中。猶太人在床上會做犯忌的事。也許阿洛伊斯和她甚至也做了這些同樣犯忌的事了——難道不是這樣嗎?而人們普遍認為猶太人很聰明。這一點她也聽說過。現在她真的糊塗了。 一想起約翰·波爾茨爾,阿洛伊斯真想把這老東西宰了熬成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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