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我們為什麼在越南

第17章 第八章

拉斯蒂已經研究過地圖。他和DJ都擅長看地圖(樂意為您效勞,坐標)和指南針。他甚至在DJ十四歲生日時給他買了一個柯費爾-埃瑟的測量經緯儀,帶三角架和捲尺。他知道天黑前他們還得趕十一英里路,還得再走五到六小時——在寂靜、漫長的黃昏,他媽的漫長的、無窮無盡的阿拉斯加夏日黃昏,他對此倒是毫不擔心,他是自由的,老兄,無拘無束,就像傻子亨利一般無拘無束,擺脫了公司那些制訂計劃者,那些無聊乏味的狗屎案頭工作,那些如喉音一樣發布命令的狗屁機器,那些六個鍵的電話,狗屁蜂鳴器(會議桌上的酒精——你的蜂鳴聲在哪裡),討厭的工作時間,現在他擺脫了討厭鬼盧克,擺脫了與華盛頓有關的一切東西,他成了惡人拉斯蒂,老兄,多年來,他夢寐以求能跟灰熊打聲招呼,不管這狗東西能有多麼龐大。

他們一路向前,前行數里,父子倆相隔十碼左右,穿過光禿禿的山脊線,這時他們覺得已經遠離盧克,可以試試自己的運氣了。這時他們聽到“特德警官”在另一個山頭上迴旋,於是便躲入林間。是的,盧克在呼叫,循環往復地尋找這兩位“迷途”者,狗屁,根本就沒有人循環往復地尋找他們。一小時之後,父子兩人大汗淋漓,兩人的情況既相同又不同。拉斯蒂從自己的體味裡感受到了一絲甜蜜的墮落,而當襠裡的東西如同此刻一樣耷拉下來時,他便暗自放鬆下來。老拉斯蒂此時一派英雄氣概,他們像兩匹勇往直前的戰狼,眼睛環視左右,掃視一番之後稍稍放鬆,隨時觀察、聆聽四周的環境,老兄,每每聽到響動,比如松鼠跳動的聲音,他們的腳下便小心翼翼。他們頂著風在林間行走,繞過榿木、野薔薇、絆人的灌木,在風中奮力前行,彷彿即將嗅到灰熊的氣息。有時他們會駐足歇息片刻,兩位俠士,老兄,他們如戰士一般警惕。他們挑了一處地方休息,背後上方是一塊懸突的岩石,這樣灰熊就不會從背後襲擊,他們便不會有太大危險。要知道,灰熊可能從任何地方逼近,這絕不是無稽之談,等你真的邂逅一場致命襲擊,你就會知道,她在此等你,吼吼,吼吼,在這美麗的得克薩斯之夜,在鐵軌旁邊,來一場甜蜜的邂逅。拉斯蒂開始說話,他們順著一塊突出的岩脊看去,前方二十英里開外有一片冰雪覆蓋的山峰,有可能是科羅拉多,應該不是九月的阿拉斯加,那些山巒綠意盎然,那悠長的線條如同肥碩的渾蛋丈夫,蜿蜒起伏的綠色植被宛如灰熊屁股上的皮毛,是的,那一座座柔美的山峰彷彿沉睡的灰熊,撅著屁股正在冬眠,海勒姆。拉斯蒂開始指指點點告訴DJ那些植物群的名字:那些高大的虎耳草和博伊金氏草很相像,這個是野萵苣,那個是馬尾草。一路上,他一直在小聲地教導DJ:“那邊那個是白鈴石南,DJ。”要么就是:“靠,看那些馬尾草多麼高,”“白山水楊梅,兒子,那花兒可真漂亮。”“紫色杜鵑花,居然長在北極圈!等等,我要告訴你媽,我在北極圈看到紫色杜鵑花了。”還有防風草、蔓性風鈴草、黃色的北極罌粟花,以及一種白色的小花,他將其又稱為虎耳草。 “你知道虎耳草什麼意思嗎,兒子?”

“你告訴我吧。” “就是岩石破壞者,那個小白花是岩石破壞者。虎耳草生命力頑強,即便是在岩石上也可以生長,而且還可以將岩石劈開。”DJ聽了不由渾身一震,因為他想到了綠色的嫩芽(抑或是白色?在地下,只有小小的乳頭狀的嫩尖破種而出),白色的突出部分深入岩石微細的縫隙間,深入,深入,岩石竭力阻擊,於是它逐漸長大,逐漸膨脹,試圖讓岩石分崩離析,而岩石不會開裂,一棵柔軟的嫩芽,又怎麼能撼動岩石?是的,它給根莖暗自捎話,根莖於是竭力深入大地,再汲取大地的力量,地下的雷霆萬鈞之力,大地已經成為它的子宮,哦,哦,哦,子宮,於是一朝破土而出,就在那百萬分之一秒間,那嫩芽的堅韌已經遠非岩石可比,堅硬無比的嫩芽推進,推進,赫伯特,岩石於是便陰戶大開,轟然開裂,博伊金氏草——當地的虎耳草——便橫空出世。這便是岩石破壞者。 DJ沉浸在痛快淋漓的冥想之中。該死!

“那是烏頭草。”拉斯蒂說道。 這時,他們才算是坐下來,遠眺峽谷,有一片狹長的苔原,色彩斑斕,呈紅色及黃色,一棵先鋒樹聳立其中。 “伙計,你願不願意成為一棵樹,獨立田中?”拉斯蒂問道。 “你現在知道的,我真的不知道。”DJ說道。這是他自十三歲以來初次坦承自己的無知。 “我的祖母,你的曾祖母,尤拉·斯派塞·傑思羅,曾經是個女巫,大家都這麼說。我還是個穿著開襠褲的三歲小屁孩兒時,她就曾經告訴過我,絕不能在先鋒樹下睡覺,因為午夜時分,那上面便滿是悲傷孤獨以及蝙蝠尿,所以它總是孑然而立獲取信息,各種各樣的奇異信息,如果你在下面睡覺,你就會被施予巫術,也會獲得那些信息。” “都是什麼信息?”

“我不知道。老尤拉·斯派塞·傑思羅不肯說。”於是他們朗聲大笑。 DJ說,哦,雖然他們已經謹慎起來,“拉斯蒂……先生……你是怎麼知道這些草……植物……的名字的……所有這些。” “哦,我花了半小時問盧克,是他告訴我這些名字的。這半小時是我和他一起度過的唯一的愉快時光。我以前有這個嗜好,我像你這麼大時,曾經是活生生的'得克薩斯野花概覽'呢。” “是嗎,你可從來沒有透露過。” “哈哈,DJ,要知道,我老爹時間比較多,他和我很親近,要知道,那可是大蕭條時期,得克薩斯東部大蕭條的那幾年,讓人幾乎絕望的時期。他失業了,於是我們就去打獵,弄點肉吃。兩年後他撞了大運,於是傑思羅家就又發達了。可是那兩年裡我看到了很多,學到了很多。我們曾經在平原上的披棚露營,聽見過土狼的叫聲,哦,是嚎叫。”

“我打獵時也聽見過。” “是啊,可我們是待在為了防雨而搭建的披棚裡,還在雨地裡生火,你知道怎么生嗎?” “不知道,先生。” “嗯,你得先找個樹樁,還得有個突出的東西將其遮住,或者就在已經腐朽的樹枝底部,你得找到干木,就是樹里面芳香的朽木,那東西便是你的火絨和打火紙,二合一的。如果是乾木,它就可以把濕的嫩枝引著。我們以前就是這麼幹的,我和老爸,我們以前就去那裡露營,一去就是連續四天,在那片平原上循踪覓跡,直到有動物進入視線,要知道,如果平原上光禿貧瘠,這可不大容易,我們還得數著,看打了幾槍。我跟著老爸學了很多,他教了我一樣東西,現在我要教給你——拿著一把好槍的好獵手唯一的險境就是從陽光處走進樹蔭暗處,因為此時會有兩三秒鐘的時間眼睛看不見。”

“這個我知道,老爸。”DJ說道。 “是啊,可是你從來沒有把它當成狩獵原則,這就是區別。” “知道了,先生,知道了,先生。” “聽著,知道我見過的最糟糕的事情嗎?一頭可憐的鹿被一隻老鷹所殺。那頭鹿已經被某個獵手打傷了——老鷹最終成功收尾,或者說即將成功收尾,當時我不忍心再繼續看下去了,於是就開槍打死了老鷹,讓那頭可憐的鹿脫離慘境。可是那頭老鷹當時猛撲過去,把那頭鹿的一隻眼睛啄了出來,然後振翅飛遠,就像一個黑鬼在炫耀他那狗屁羽毛,然後又將另一隻眼睛啄了出來。接著它就該進攻其他要害部位了。那老鷹可真是個可怕的生物。我聽說它們甚至能將內臟從屍體裡拽出來,就像水手用嘴拉著繩子一樣。當我發現一隻老鷹叼著一枚'合眾為一'時,我很是不安,我差點兒就給美國國會寫一封公開信。你能想像你老爸看到那個狗屎玩意兒時的樣子嗎?可是我認為這是秘密犯罪,美國這個史無前例的最偉大的國家,最好多讀讀歷史,看看這是不是一個絕對的狗屎命題,居然被一隻老鷹代表,其實也的確是一隻老鷹在像徵美國,食腐動物裡面最卑鄙兇殘的,比烏鴉還要糟糕。”

他們一直走了半個小時,邊走邊親密地交談,DJ甚至都習慣了拉斯蒂正常無異的口氣。這似乎表明,經歷了二十年的虛與委蛇、假意敷衍,年屆中年的拉斯蒂已經筋疲力盡,體內的平酸已經消耗殆盡。這也表明,二十年的大蒜、洋蔥、煙草及酒宴使他自胃裡泛出的氣味長期酸腐不堪,他甚至還有些微齲齒,沒有齲齒的那一邊牙齒也有一顆已經腐爛(直面現實吧,美國同胞們,如果爛牙開始發出惡臭難聞的氣味,有些怪鳥會暗地裡將其拔掉,畢竟,鼻子會頻頻接近活躍的神經)。然而,雖然存在這些有損形象的問題,少年尼克,諸如疲憊、酒宴、大蒜和蛀牙,他的口氣依然正常無異,這是一個魁梧、結實的快樂男人的口氣,這是一個美國白人毫無異味的清新口氣。 (嗨,那邊的渾蛋,DJ是否將你稱為得克薩斯青年,抑或他是個出自哈萊姆的跛子黑桃天才,這一切狗屎均都是他杜撰的?最好還是質疑一下,動動你的青銅腦子,這的確是個問題——你現在的意識出自哪裡,是頻率重疊了嗎,珀西瓦爾?狗屁,沒等你開始揣測他的想法,DJ早已讓你屁股朝天了,能了解DJ的想法,那就是愛,得克薩斯青年,不妨相信吧,因為對DJ而言,時不時模仿一個高智商的哈萊姆黑鬼實在是輕而易舉的事,他熟悉紐約,是的,他曾經經過那裡,你在麥克道格爾大街等著瞧吧,相較於熟諳這些得克薩斯秘密狗屎的哈萊姆黑鬼,他更熟諳紐約。

好吧,你下賭注吧,小心腦袋,DJ的聽眾們,這個意識毫無安全可言,有一天你會為它付出生命的代價,毫無安全可言,那麼,在你為自己購買棺材之前,羅特·格特先生,稍等片刻,先對特克斯及其父老戈特弗里德·海德稍做了解,就是那個殯葬師,他會拉攏討好你,審計師。那麼當下的問題,明擺著的問題是,被愛環繞的DJ竟然能夠忍受自己父親的口氣並且依舊愛著他,那便是愛——你可以飽受他人的口氣熏擾,卻依然願意原諒那人。如果你作為丈夫或是妻子處於如此被動接受的位置,卻無法安之若素,那麼,你儘管聳肩吧,一切也絕非完全沒有希望,也許面對丈夫的性無能,面對妻子乾澀的“秘密花園”,你卻依然真愛如初。哇——靠! )DJ重拾意識,在意志力的作用下,像超人一樣迅速活動大腦,把意念投向岩脊,回到岩石,此時的拉斯蒂指著山谷那邊的一頭馴鹿,那頭馴鹿處於他們的上風方向,站在一棵先鋒樹附近。拉斯蒂舉起槍,調整呼吸,一邊等待一邊感覺著DJ的情緒,他等待片刻,然後放下槍說:“咱們放了它嗎?”

“好吧。” “好吧,兒子。媽的,咱們放了這頭老馴鹿。它也挺遭罪。” 那頭老馴鹿站在那裡,鼻子探入苔蘚,深入,深入,屁股傻裡傻氣地抽動,短短的尾巴來回擺動,就像嬰兒流下來的鼻涕。阿拉斯加的蒼蠅正在肆虐,它立在那裡,忍受苦難,然後飛奔兩百碼以擺脫蒼蠅,再次站定,嗅著苔原中的濕氣,深吸一口,在蒼蠅的騷擾下,它再次奔逃,繼續奔到山脊處,那里或許有風,可能有風,它可以暫且讓腦袋擺脫三十隻蒼蠅的無情叮咬。拉斯蒂和DJ靜靜觀望了十五分鐘,安心恬適,雲淡風輕,他們遠離了狩獵的狂熱,體味到了狩獵的真諦,那種寧靜致遠的感覺,放過那頭馴鹿卻使他們更為接近灰熊,他們相信人熊之間有種雷達,似乎他們現在才開始明白,因為一段曲調已經悄悄響起,漸至高潮,告訴他們:灰熊來了,龐然大物來了。他們站起身來,前行半英里之後才發現踪跡,灰熊的新鮮印跡,赫然顯示在山間溪流旁邊的濕地上。他們屏息靜觀:巨大的足跡,拉斯蒂甚至可以將其穿著碩大狩獵鞋的兩隻腳同時踩進一隻足印中去,前面的爪印也碩長無比,足有兩英寸長。這是一頭灰熊,一頭灰熊寶寶,而不是黑熊,黑熊沒有兩英寸長的熊爪。此時他們已經能夠感覺到灰熊碩大的尺寸,他們將灰熊想像成為一個龐大的巨人,如同一個黝黑如石、重達三百鎊的七尺黑人一般駭人。不過,灰熊要比那人更為龐大,它就在那兒,與一群河馬、小象、大象為伍,是的,它傳遞出來的正是這種感覺。此時他們覺得孤立無援,置身林中,有個如火車貨運車廂一般龐大的黑色巨獸向他們飛速襲來,就在周圍某處。媽的!此時“特德警官”現身頭頂,震耳欲聾的聲音打破了沉寂,卻並未發現置身林中的他們。拉斯蒂用半是嘶啞半是清亮的嗓音小聲說道(清亮如林間空地):“嗨,你瞧,DJ,咱們現在坐上了通往灰熊的火車。”前面的灌木叢中間有一條小徑,似乎是許多灰熊在灌木叢中順著同一線路走過踩踏而成,四處都有被摩擦下來的樹皮,就如同親密的家庭成員間因皮癢而進行摩擦一樣,傻帽灰熊也因皮癢而與那老玉米穗軸的外皮產生了摩擦。是的,某個龐大如山的毛茸灰熊拖著笨重的身軀緩緩挪移至此處。 DJ似乎嗅到了死亡的氣息——生命中第一次——目睹如此熊踪熊跡,DJ的心頭一震,猶如被老虎鉗的鉗嘴夾住,灰熊可能冷不丁從灌木叢中出來,那麼它是否會疾速現身?

DJ嗅著這可怕的死亡的氣息,彷彿步入黑暗中並且聞到豬屎,一陣眩暈陡然襲來,他的五臟六腑及每一個毛孔都被恐懼滲透,鬆馳下垂的器官內壁充斥著黏液,他被恐懼牢牢攫住,彷彿一個方寸大亂、幾近瘋狂的人站在八匹野豬所拉的戰車之上,竭盡全力地拉著韁繩以逃離死亡。 DJ此生第一次明白了自己那模糊隱晦的慾望:掉轉槍頭,對準拉斯蒂那張噁心的肥豬臉,讓它滿面桃花開,然後再用他那該死的雷明頓721的槍把對准他的頭骨猛砸幾下,砰!砰! DJ渾身戰栗,感受並呼吸著這個沉悶山谷裡的死亡氣息,他踮起腳尖循著踪跡悄然前行,可似乎每一個幾近無聲的腳步都發出一個音符,那是記憶的樂音,十個小腳趾宛若天使的豎琴,奏出拉斯蒂手持皮帶抽打他後背的聲音,當時年僅五歲的他撕心裂肺地尖聲哭喊,因為父親的那張臉如同瘋子的屁股,他下手之狠似乎是想把兒子打死——究竟為了什麼已經想不起來了——孩子的尖叫聲恰在哈莉和拉斯蒂交媾之時發出,叫聲驚擾了他們的勃勃興致?現在已經無人知曉,DJ只記得暴揍、尖叫、懇求、五歲孩子褲襠裡的豬屎味兒,以及死亡,如同電波一般震盪襲來的死亡,以及電波所釋放出的紅色、綠色的波動,死亡隨著紅色、綠色而來,且住,快走,拉斯蒂的雙眼盯著DJ,要殺了他——五歲的小屁孩兒橫空插入,破壞了夫妻之間美妙銷魂的雲雨歡情,你好,歐拉屯吉,呼吸辭別而去,心臟被老虎鉗夾住,這是危險的初次萌芽,你想想看,會僅僅只是這樣嗎? ——一顆善良的種子從“撤退的殺手”拉斯蒂心中那個控制屁眼的閥門傳遞到了DJ腦中,因為此時哈莉衝進來,抄起盛放威士忌的玻璃酒瓶,向著窗戶扔去,酒瓶直線穿過玻璃而出,頓時鐮刀狀的玻璃便如閃電一般四下爆裂,可怕的咒語登時瓦解,爆裂聲如雷貫耳,這是殺戮的天氣,DJ渾身豬屎味道,五歲小孩的屁股和後背火辣辣地疼,彷彿肉體在地獄遭到炙烤,他尖叫連連地衝進哈莉懷裡,小男子漢最終被騷娘兒們所救,男子雄風伴隨著污點增長,而污點正在他那陽物投射器的甲胄之上。如果這便是DJ腦中所現之物,姑且稱其為“腫瘤”,因為輝煌與殺戮比鄰而居,老兄,輝煌是照耀在牛虻的軀體和翅膀之上的綠色與金色相間的光芒,而那些牛虻正盤旋在一堆灰金色與紅色的腐敗爛肉之上。啊哈!死亡已經與他為伍,有關父親的記憶幾乎與謀殺兒子相關聯,殺戮之氣依然順著他的手指、他的大手上的血液奔流。一切殺戮暫時停止,緊接著,殺戮又出現在小路上,只是死亡的恐懼已然不再,轉而出現的是對於死亡的專注,兩個男人間的殺戮暫時告一段落,因為此時殺戮不在他們內心,而在身邊。當DJ想到父親對他的謀殺時,同樣的謀殺念頭靈光乍現,襲上DJ心頭。兩個男人轉而開始惦記野獸,在那兒的是什麼動物?以前就在那裡嗎?不,什麼也看不到。四周一片靜謐,彷彿他們正步入沉靜的大海所展現的狗屁靜謐與安寧,每邁一步,便更深入,隨著每一次呼吸,他們的軀體亦以不同方式浸沒其中,斜陽餘輝,泛起橙紫色的光芒,斑斕地瀉入大海,深入,深入,最終進入此時的深林縱深處,凝結成一片紫色,他們每走一步,這幻彩便引領他們進入一片異域,DJ的鼻子微翕,彷彿國王尊駕在視察其公國領地,不會讓你流血,西格斯蒙德,他們鎮定自若地循著踪跡前行,每一步都如同走在上帝置於水面的岩石之上,胡說八道,海克力斯,他們嗅著林中的氣息,兩位“君王夥伴”,他們邁步踏進松林王國,四周都是瘋狂的天才松樹,為周圍的一切帶來了芬芳的防腐劑,香氣襲來,我就是一切,我就是北方之塞壬,我就是北極圈之神經,向下蔓生交錯直至赤道,我就是智者,老兄,松針便是我的名片。 再向前一步,他們腳下被某個腐爛、低矮的樺樹殘樁絆了一下,樹皮被刮擦斑駁而下,也許是熊在八年前幹的,或是馴鹿鹿茸造成的!多年下來,樺樹已奄奄一息,一圈樹皮都被剝離下來,樹乾之下,這棵垂死之樹的皮膚盡皆腐爛,斑駁落下。殘樁那張裂開的大嘴之內滿是經年積雪、陽光、鳥糞之寶、朽根樹液之呼號、昆蟲那偏執的電聲約德爾調,朽木腐敗朽爛,張牙舞爪,留下粉渣殘跡,潮濕爛臭,殘枝斷臂招展在天地之間,是的,DJ能夠聞到林間壞蛆之氣,沖天腐氣更甚於腐爛的肉味、噁心的屎味以及腐敗人肉的殷紅、溫熱的血味,然則樹木確已生蛆,伯班克,如同傷口邊緣那紛雜氣味,沒有什麼氣味能比生命半衰之氣味更為糟糕,生命已逝,而它卻毫不知情——謝謝你,哲學家先生,請讓我看到學院之痔瘡,就在那塊岩石之上! ……再向前一步,土地的甘甜氣息撲面而來,訴說著源源不斷、不假思索的力量,這是休憩的溫床,是勃勃生機,是生命之春,是聞到那種氣息所產生的男子雄風的甘露,是的,DJ聞著這氣息,他身處氣息之谷,每個細微的氣味都意義非凡,這是截至目前他生命中最他媽的甘美的時刻,因為當一頭可怕至極的灰熊靠近你時,有人了然於胸,也有人惘然不知(人性之最終分裂),DJ心裡非常清楚,DJ已經愛上了自己,因為他不願尖叫或者乞求,只想著能邂逅大傻灰熊D先生。再向前一步,他的鼻子便置身一片森林的清香長廊,香草是它們的高級祭司,這里便是秘密的知識殿堂,這里便是神廟中的冰冷火焰,濕漉漉的樹葉發霉腐爛,風兒帶來信息,向森林道別,將草種帶給農民,帶給農田,然後青苔滋長,新綠出現,森林的氣息彷彿嬰兒屁股上撲的爽身粉,嬌弱小花的蕊尖便是生命開始的地方,青青苔蘚發出甘甜美酒的陳腐臭氣,還有一種味道撲鼻而來,彷彿侏儒的腋窩被天鵝絨揩拭的味道,謝謝你,夫人。 灰熊便在此時出現了。 在熊蹟的轉彎處,在岩脊旁邊,灰熊凝神等待,聆聽著他們的靴子踩過樹枝所發出的劈啪脆響,它咆哮一聲自三十碼開外向他們撲來,DJ從未聽過如此吼聲,這吼聲恰似猝然響起的火警號笛,旋風呼嘯中擁塞的地獄赫然出現,天崩地裂,岩石翻飛。 DJ聽到過每一個動物被一槍打倒時的狂叫聲和呻吟聲,聽到過所有肉體被馬格南的炸藥所撕裂和爆裂的聲音,可是這頭野獸發出的是他媽的什麼聲音啊,這聲音令人震懾,彷彿囚犯看到了探照燈驚恐不已;這聲音讓人像被催眠一般定在半空,空氣似乎也在顫栗,彷彿一發.105的榴彈砲剛剛炸響。灰熊“嗷嗷”叫著撲向他們,兩隻噴火的眼睛活像燃燒的煤炭,毛茸茸的龐大身軀疾步前行,彷彿火車疾行在那條軌蹟之上,DJ大驚失色,呆若木雞,但又很快鎮定下來,單膝跪地,拿起雷明頓,頭頂的樹木、天空閃閃放光,他扣動扳機,射向那頭毛茸巨物,幾乎是氣定神閒,似乎槍管裡裝的是石頭,他甚至都沒有看瞄準鏡,如果有足夠臂力將槍舉起,自然便不會打偏,拉斯蒂在後面也開了一槍。然而灰熊並沒有停住腳步,它繼續向他們撲來,如同十二英尺高的巨浪正向你的頭頂拍下。 DJ魂飛魄散,靈魂深處的甜美天使乘著電梯衝出他的軀體,膽顫心驚之餘他狂拉槍栓衝著十碼開外的灰熊又放出一槍,槍口噴出的火焰和灰熊那張血盆大口噴出的火焰不期相遇,灰熊被沖擊波掀上半空,它騰躍怒吼,狂怒地沿著先前自己留下的踪跡逃離,讓洞穴裡的其他動物警覺起來,這片土地可是獵物多多。灰熊的茸毛近在咫尺,是的,它那寶貝皮毛上血跡斑斑,吼叫著沿岩脊的斜坡疾速走遠,DJ擰著脖子尋找,然而灰熊已了無踪影。 好了,現在他們心滿意足了,不是嗎?此時老盧克的告誡顯得如此親切:遭遇灰熊時要待在開闊地帶。現在他們得爬下那個可惡的岩脊,從某處下去,下到那片遍布貓頭鷹屎的灌木叢中,灰熊D先生就在那陡峭的斜坡處,那個“赤膽快車”,也許奄奄一息,也許性命無憂,但是處境不妙。他們此時竭力不再嘮叨,不再說笑,不再如嘰嘰喳喳的長舌婦聒噪不已。 “從沒聽過灰熊會如此這般沖向獵手。”拉斯蒂說道,聲音輕得就像是在鵝卵石上撒尿一樣。 “媽的,它們果然像老盧克說的那樣,跑得飛快。”少年的聲音響起,聲音嘶啞,彷彿嗓子裡有痰。 “是啊。”對方應道。 “的確。”對方應道。聲音在沉寂中迴響。 “要是我現在拿著我的魯格就好了,”拉斯蒂說道,一副州警察的傻帽派頭,“來复槍打肉體緊繃的部位時速度比魯格慢。” “你當初沒打算帶嗎?” “今天從'多莉叮叮蝙蝠湖'出發時我差點帶上。” 那支魯格44馬格南是拉斯蒂的十二英寸雙管手槍,槍托可以拆開,被強烈推薦用於獵殺灌木叢中的熊。 “媽的,那個盧克,”拉斯蒂說,“總是在岩石裂口處黏著我們——誰又能知道我們最後會命喪此處?” 他們都等著對方第一個說出:“咱們回營地吧,明天再帶著魯格和那群人一起出來。”然而他們不能。他們沉默不語,只有他們體內發出的迴聲不斷地打破沉寂——由於驚嚇過度,他們幾乎都要吐了。 DJ覺得腳趾間似有黃屎,腸子蠕動著,體內污濁之氣盪來蕩去,肚子裡的硬屎逐漸分解,幾乎要噴出,就像痰液或是洗碗水一樣隆隆作響。森林似乎被棺罩所覆蓋。他只能聞到自己腋窩處的氣味,好像催情的氨水味兒。是的,就像閃電擊穿了沉睡者的睡床,將那沉睡的人掀翻扔到地板之上,於是灰熊D先生髮力狂奔時留給他的記憶終其一生都在擊打著他的神經之弦——你瞧,它不斷在他心頭湧現。 是啊,追憶過往,記憶回到了DJ在達拉斯的府宅用餐的情景,他不由一凜——他體內的每一個細胞都不會忘記,如果事情的核心是瘋狂的,那麼它也是武力之下的瘋狂,灰熊的吼聲融入到撒在他盤中肉上的鹽裡,融入到他的悲傷中。不過這還可以忍受。因為他們畢竟是為熊而來——詳情如下——DJ心中有58%的部分只想離開受傷的灰熊先生,快速離開,事實上那58%的部分簡直是摧肝裂膽。可是DJ是有頭腦之人,這並不是形容他具有腦袋這個器官,而是形容他受其頭腦的支配。他是一個有意志的人。此刻,這意志對十六歲的年輕肉體說道:“回去吧,別再尋找這頭灰熊了,特克斯會把你打得屁滾尿流。” 正是這麼回事,DJ此刻面對著上帝的憤怒,他還沒來得及正視得克薩斯州的輕蔑和傲慢,由特克斯所代表的得克薩斯州。 “嗨,爸爸,咱們跟著那頭動物往前走吧。” “好的,兒子。”拉斯蒂微笑作答,兩片嘴唇啟合翕動,活像蘇打餅乾。 灰熊就在那裡。四十分鐘以後,他們汗流浹背,兩股戰戰,如同狂奔之後的馬兒,他們的雙手因為沾滿懦夫之油而黏滑不堪(那是交歡時的愛液及汗液,你這個偷窺狂),臉上滿是擦痕,好像兩個潑婦用長長的指甲抓撓而成的傑作,小伙子,這是來复槍的槍托摩擦所致,他們的膝蓋、大腿、肋骨和屁股青瘀遍布(青瘀滿滿,慘不忍睹,看啊,書呆子),他們心驚膽戰,恐懼、疲憊和不祥的預感交織在一起,每走一步似乎都能將他們拖回到受傷的灰熊身邊。父子二人團結協作,沿著山脊下面陡峭的斜坡向前,跌跌撞撞、屁滾尿流地穿過貓藤樹叢、低矮的榿木叢、藍莓及紅莓樹叢,越過岩石,光滑、鋒利的岩石劃傷了他們的雙手,鬼魅一般的樹根半露,張牙舞爪地矗立於斜坡的懸崖處,招展著女巫一般的雙臂向著北方乞求——啊,北極圈之上的力量、咒語及問候都來自這棵女巫之樹。 他們順著血跡前行,那血跡黏稠透亮宛如宣偉-威廉姆斯公司生產的紅色塗料。 DJ先行一步,拉斯蒂則斷後掩護他——戰鬥男兒修煉成為狙擊手。接著拉斯蒂會繼續前進,超過DJ,同時,DJ會仔細審視父親的周圍環境,三百六十度無死角,這意味著這邊能見度為三十英尺,那邊則為一百英尺,然後揣測他們目前的處境。血跡一直向前延伸,彷彿D先生如一發砲彈一般,落至某物底部,它的內臟肯定像是火箭爆炸之後的傑作。所有的灰熊都發瘋了。如果D先生繼續前行,然後又包抄過來從後面攻擊他們可怎麼辦?於是DJ仔細審視方圓三百英尺六十度範圍之內,靜待拉斯蒂在下面向他示意,然後循著熊跡下去,臉上滿是劃傷。接著他越過拉斯蒂,因用力過猛而呼哧呼哧直喘氣,拉斯蒂也是同樣氣喘吁籲。這他媽的簡直是兩個傻帽懦夫的喘氣流汗二重奏。砰!那個得克薩斯會將這兩個得克薩斯懦夫扛到他們從未曾夢想到過的地方。哇哇,哇哇哇哦! 四十分鐘以後,他們和灰熊來了一場約會。那頭灰熊躺在一圈已經東倒西歪的灌木叢中,這肯定是灰熊傷痛難忍之時踩踏了四五十次而形成的。灰熊趴在那裡,活像一隻虎斑貓,前腿縮在身下,平靜安然,看上去就像一頭塞著填充物的標本熊被放在一隻直徑十英尺的紅色巨盤裡,它身下的那一大攤血觸目驚心。他們從上方一百英尺處下來,拉斯蒂為了保險起見搶先下來,然而那頭灰熊卻不再平靜安然——彷彿海鷗落定水面的那一瞬間,騰躍不止——拉斯蒂於是心滿意足——如同清醒的照相機鎂光燈,照射著美國人——他撿起一塊石頭向著熊皮砸去。老灰熊將頭微微抬起。它尚未嚥氣,它的嘴角似乎在笑,彷彿介於雙重巨痛(這痛苦抑或是來自三處致命創傷的三大傳動裝置?)的磨盤之間。非常滑稽的事情發生了,它好像在說:“你把手心的汗都沾到那塊石頭上了,王八蛋,現在我身上有你的汗。” 拉斯蒂舉起槍,然而DJ輕撫他的來复槍,似乎在舉槍行禮,開始向灰熊走去。 “回來,”拉斯蒂輕聲道,“你他媽的瘋了嗎?”只見DJ一隻手持槍,在大腿部位晃來晃去。 “你掩護我,老爸。”DJ說道,試圖避免潑婦罵街般的家庭紛爭,因為此時那頭可憐的龐然大物快要死了,DJ得走近點看看它。 在距離二十英尺處,DJ的那一丁點兒鎮定開始煙消雲散。的確,那頭野獸身形龐大,似乎越來越大,並且它還活著——它的眼睛徑直盯著DJ那雙狡若猩猩的眼睛,接著灰熊的眼睛漸漸轉至金褐色和紅色相間的顏色,彷彿透過紅寶石色的水晶球所看到的天空的顏色。那雙眼睛清澈透亮,DJ自二十英尺開外望著,向前一步,再向前一步,再向前一步,這時灰熊眼中的某個東西牢牢鎖定在他的眼睛之中,那是一個信息,伙計,一個遙遠而又美好的東西所發出的情報,聰慧邪惡而又令人愉悅,一如DJ曾經隨時在任何一個得克薩斯人的眼睛中所看到的犀利之光(抑或是在海外所見),那些眼睛在向他傾訴,目光灼灼,將他未來的某個片段銘刻其中,於是,那些來自灰熊支離破碎的內臟的支離破碎的信息從它的眼中扭曲地反射出來,狂暴不堪,痛苦不堪。灰熊此時腦袋上揚,卻虛弱得無法站起,只是痛苦地抬了抬下巴。 接著,灰熊眼中的狂暴逐漸消退,平靜再次回到它的眼中。痛苦也逐漸消退,彷彿最後一個美妙音符的迴聲正漸次逝去。灰熊眼中那狂野、邪惡、狡黠的神情彷彿在說:“孩子,你還未開始。”面對DJ的微笑,那雙眼睛做出如下反應:它們開始變化,似乎它們即將謝幕,似乎臨死之時它們依然眷戀這片森林之中的寧靜祥和,屬於所有動物的寧靜祥和:每一棵樹的紋理之下都蘊藏著無言的美麗與寧靜,是的,那頭灰熊被某種靜默無聲的葬禮進行曲所吸引,而拉斯蒂——瞧他那濕漉漉的褲子,毫無疑問,由於緊張過度——他選擇了在那一剎那開槍。灰熊最後抽動了幾下,雙腿亂蹬,腦袋就像遭到電擊,大腦受到嚴重損壞,最終腦漿迸裂,滿口噴血,在最後一聲哼哼樂章中氣絕身亡。一切寬恕亦隨之而去。 回去的路上,DJ沒有與拉斯蒂說話。當他們在夜幕中回到營地時,老盧克如釋重負,甚至都未解讀出來他們先前的暴力大戲,最後眾人問是誰打死了灰熊,DJ沉默片刻,然後答道:“嗯,我倆都開了槍,不過我想是拉斯蒂打死了灰熊吧。”拉斯蒂並未反駁——又一陣沉默——然後拉斯蒂說道:“是的,我想是我吧,但是一條熊腿應該屬於DJ。”哈哈,令人動容的父子深情啊! 翌日清晨天剛破曉,在拉斯蒂的監管之下,眾人將那頭死掉的灰熊運來,血跡已經乾涸的軀體被支解打包,用絞繩運上直升機。他們估計這頭魂歸天國的灰熊至少重達九百磅,當然,熊掌更是價值不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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