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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白山包

愛的進程 艾丽丝·门罗 22575 2018-03-18
“不知道是什麼顏色,”戴妮斯回答瑪歌達,“我其實不記得房子裡的任何顏色啦。” “你當然不記得,”瑪歌達同情地說,“屋裡沒光亮,自然就沒顏色。都沒試著透點光進來。那麼昏暗,我簡直沒法相信。” 除了拆掉木屋古老、陰森、不透光的走廊,瑪歌達——她是戴妮斯的爸爸勞倫斯現在的老婆——還裝了天窗,把幾堵牆刷成白色,另一些刷成黃色。她掛上墨西哥和摩洛哥織毯,鋪了魁北克地毯。松木梳妝台和桌子取代了油漆拙劣的廉價家具。裝了一個有窗子和植物環繞的按摩浴缸,還整出一個很棒的廚房。這些想必花了一大筆錢。毫無疑問,勞倫斯現在有錢了,付得起。他在渥太華附近開了一家小工廠,生產塑料,特別是仿彩繪玻璃的窗玻璃和燈罩。它們花樣好看,顏色也不算俗氣,瑪歌達設法在木屋裡不顯眼的地方裝了幾片。

與她的名字聽起來不同,瑪歌達不是匈牙利人,而是英國人。她曾是舞者,後來當了舞蹈教師。是個矮個兒、腰部粗壯的女人,仍舊非常優雅,頸子光滑蒼白,頭頂一團可愛輕盈的金銀色交織的秀發。她穿件樸素的灰裙,披一條色彩柔和的花朵圖案披巾,它有時搭在她臥室的高背椅子上。 “瑪歌達真是無比、無比有品位啊。”戴妮斯有一次對弟弟彼得感嘆。 “那有什麼不對?”彼得說。他是個電腦工程師,住在加利福尼亞,一年或許才回家一次。他不明白戴妮斯為何仍對這些人如此在意。 “沒什麼啦,”戴妮斯說,“不過你去木屋看看,裡面甚至沒有一堆圍巾雜亂地堆在某個舊櫃子上。只有一些精心安排的雜亂。廚房裡掛的打蛋器或者碗當中,沒有哪件不是你所能買到的最雅緻的。”

彼得看著她,沒接腔。戴妮斯說:“好吧。” 戴妮斯開車從多倫多過來,每年夏天她都會這樣來一兩回,拜訪爸爸和繼母。勞倫斯和瑪歌達整個夏天都住這裡,他們談論著乾脆賣掉渥太華的房子,全年在此長住。八月下旬一個星期天下午,他們三個坐在鋪磚的天井裡,它取代了原先走廊的一部分。瑪歌達用小陶罐養著各種最近盛開的花朵——戴妮斯唯一認得的是天竺葵。他們喝摻蘇打水的酒——真正的酒要等晚宴客人到來後才上。直到這會兒都沒出現什麼荒唐的爭論。開車來的路上,戴妮斯就決定不要讓這種爭論出現。她在車裡放莫扎特的音樂,放鬆心情,振作精神。她下了決心。目前為止一切正常。 戴妮斯在多倫多開了一家婦女中心,給遭遇家暴的女性提供庇護所,幫她們找醫生和律師,向私人和公共機構拉贊助,做演講,召開會議,處理各種各樣,有時甚至不乏危險的人生糾紛。她的收入還不如政府開設的售酒商店的售貨員。

勞倫斯說過,這正是有錢人家的女孩子愛幹的工作。 他說,婦女中心對真正需要它的人來說是個好東西。不過他有時忍不住好奇。 有時忍不住好奇什麼? 坦率地講,他有時忍不住好奇這些女人中是否有一些——只是一些——在宣稱遭毆打、被強暴等等的時候,搞不好也在享受她們贏得的各種關注。 勞倫斯照例拋出誘餌,戴妮斯每每一口接住。 (瑪歌達這種時候總是置身事外,對她的花兒們微笑。) 用納稅人的錢。幫助那些不曉得自助的傢伙。要消滅酸雨,我們就要失業了,你的那些工會就該抱怨了。 “它們不是我的工會。” “要是你為新民主黨投票,它們就是你的工會。新民主黨都是些什麼人啊?” 戴妮斯沒法判斷他到底是真信他說的這些,還是僅僅半信半疑,還是專門在跟她作對。她不止一次眼淚汪汪地衝出門,衝進汽車,一路開回多倫多。她的情人,一個來自加勒比群島的快活的馬克思主義者(她不曾帶他回家),就會評論道,在資本主義工業社會裡,老男人們,尤其是成功的老男人們,幾乎個個本質邪惡。他們身上什麼也不剩,只有惱怒的自衛和貪婪。戴妮斯也會跟他吵起來。首先,她爸爸不是個老男人,而且骨子裡是個好人。

“我討厭你那些男性觀念和徹頭徹尾的男性論點。”她說,然後沉思道,“此外,我也討厭聽到自己說'男性'這個詞。”她明智地避免提及這個事實:要是能在爭論中最終取勝,她爸爸就會給她一張支票捐給中心。 今天,她的決心生了效。她看到誘餌在閃爍,卻設法繞過了它,一條聰明的、看起來純潔無辜的魚兒,大多數時候都在跟瑪歌達談天,讚美翻新房子的各種細節。勞倫斯是個英俊男人,一臉諷刺,鬍髭完全變成灰色,一頭柔軟、日漸稀疏的灰棕色頭髮,身材高大,肩膀和肚子都略微鬆弛。他數次站起,踱到湖邊又踱回來,踱到路邊又踱回來,深深地嘆氣,毫不掩飾自己對於這種女性話題的不耐煩。 最後他終於粗暴地打斷瑪歌達,對戴妮斯發問。

“你媽怎樣?” “很好,”戴妮斯說,“據我所知不錯。” 伊莎貝爾住在遙遠的科莫克斯谷,位於不列顛哥倫比亞。 “哦——那山羊農場如何?” 和伊莎貝爾一起生活的男人是個職業漁夫,當過電視台攝像。他們住在一個小農場上,把土地,或者說土地的一部分,租給一個養山羊的。某次,戴妮斯告訴了勞倫斯這事(她很謹慎,沒說那男人比伊莎貝爾小好多,也沒提他們的關係時不時變得“不穩”),勞倫斯從此認定伊莎貝爾和她的姘頭(他的說法)乾著經營山羊農場的營生。他的問法讓人想到一種無比艱辛的鄉下生活:在泥濘中苦苦對付難以馴服的牲畜,貧窮,某種過時得可怕的理想主義。 “也不錯。”戴妮斯微笑道。 通常她會爭論,會指出他在事實上犯的錯誤,譴責他歪曲真相,不安好心,惡意諷刺。

“那一帶還有足夠的反傳統思潮支持人們買山羊奶喝?” “我覺著有吧。” 勞倫斯的嘴唇在鬍髭下不耐煩地抽動。她盯住他,保持著心無芥蒂、沒心沒肺的快樂神情。他嗤笑一聲。 “山羊奶!”他說。 “這是一則新的內部玩笑嗎?”瑪歌達說,“我錯過了什麼?山羊奶?” 勞倫斯說:“瑪歌達,你知道嗎,我四十歲生日那回,戴妮斯用飛機帶我上天?” “其實不是我開的啦。”戴妮斯說。 “我四十歲生日,1969年。月球登陸那一年。月球登陸實際上比那遲了兩天。她聽到過我說希望能從一千英尺高空看看這個地方。我從渥太華到多倫多那回已經飛過了,但沒看到什麼。” “我只付了他一個人上去的錢,但到頭來我們全都上去了,擠在一架五座飛機裡,”戴妮斯說,“價錢不變。”

“我們全上去了,除了伊莎貝爾。”勞倫斯說,“得有人讓出位置,於是她讓了。” “我讓他——讓爹地——蒙著眼睛,開車到了飛機場,”戴妮斯告訴瑪歌達,“哦,不是蒙著眼睛開車——”他們全都笑了——“是蒙著眼睛坐車,免得他知道我們要去哪裡,得讓他完全蒙在鼓裡。” “是媽媽開的車,”勞倫斯說,“我想我蒙著眼睛也能比她開得好點。為什麼是她開,而不是伊莎貝爾?” “我們不得不坐奶奶的車去。標致車沒法裝下我們所有人,而我得讓所有人都去看你,因為這是我操辦的大事,是我的禮物。我真是個糟糕的導演。” “我們全都在麗都湖區上飛了一通,”勞倫斯說,“媽媽很高興。記得嗎,那天早上她剛剛跟那些嬉皮士乾了一架。所以對她而言那是件好事。飛行員夠慷慨。他讓他老婆辛苦做蛋糕,不是嗎?”

戴妮斯說:“她是個食品定制師。” “她做了我的生日蛋糕,”勞倫斯說,“就在那個生日。我後來才知道的。” “不是伊莎貝爾做的嗎?”瑪歌達問,“伊莎貝爾沒做蛋糕嗎?” “烤箱壞啦。”戴妮斯說。她的聲音警惕起來,有點懊惱。 “哦,”瑪歌達說,“那乾架是怎麼回事?” 戴妮斯、彼得和父母每年夏天從渥太華趕到木屋,孩子們的奶奶索菲總是先到一步,她從多倫多開車過去。房子已經打開通風,清掃乾淨,就好像向來如此。戴妮斯會衝進所有昏暗的、岩洞似的房間,擁抱粗笨的墊子,誇張地表示來這裡的開心。不過她確實是發自肺腑。房子散發著舊雪松木味,還有揮之不去的潮氣和冬天的耗子味道。每樣東西都恆久不變。這裡有無聊的撲克牌,教會你加拿大野花的名稱;有拼字遊戲,其中的y和一個u不見了;有索菲小時候看過的好玩得不行的書,一戰時期的卡通書,不配套的碟子,索菲用作煙灰缸的破茶碟,帶著要么是金屬要么是洗碗水怪味兒的刀叉。

只有索菲用烤箱。她端出硬邦邦的烤土豆、中間夾生的蛋糕和骨頭還帶血的烤雞。她從沒想過換個烤箱。她是有錢人的女兒,後來變窮了——當了斯堪的納維亞語的助教,在她的大半個工作生涯中,大學教師都窮困潦倒——養成了古怪的消費習慣。坐火車時總是自帶三明治,從不去理髮店,但要說送勞倫斯上普通學校,她連想都不願想。她對木屋非常吝嗇,不是因為不喜歡它(其實很喜歡),而是本能讓她在漏水處擺上罐子接水,給彎曲的窗框貼上膠帶,對地板上的凸起視若無睹(它表明房子有一根柱礎壞了)。不管手頭多麼緊張,她從不考慮賣掉房子周圍的地皮——她的兄弟們早就把在她兩側的地皮都賣給了農夫,賺了一大筆。 戴妮斯的爸媽私底下給索菲起了個綽號,這是他倆的秘密:“老挪威人”。貌似他們認識不久後,勞倫斯就對伊莎貝爾形容索菲:“我媽媽不像你們那種普通的媽媽。她能讀老挪威語。實際上,她自己就有點像個老挪威人。”

開車去木屋的一路上,他們感覺到索菲已經先到一步,便玩起這個遊戲。 “老挪威人的車窗會用黑膠帶貼住嗎?” “不會。要是老挪威人的車窗破了,那就永遠不會去補。” “老挪威人最喜歡的廣播節目是什麼?” “我們來瞧瞧,我們來瞧瞧。大都會歌劇院?克里斯滕·弗拉格斯塔德唱的瓦格納?” “不對。那些太露骨了。太精英了。” “各國民歌?” “老挪威人早飯吃什麼?”戴妮斯從後座回答:“稀粥!”稀粥是她最討厭的東西。 “稀粥加鱈魚。”勞倫斯說,“絕不能跟奶奶提到這個遊戲啊,戴妮斯。老挪威人暑假去哪裡?” “老挪威人從來不過暑假,”伊莎貝爾嚴厲地指出,“老挪威人只過寒假,去北方。” “斯匹次卑爾根島,”勞倫斯說,“詹姆斯灣低地。” “坐船巡遊,”伊莎貝爾說,“從特羅姆斯到阿爾漢格爾斯克。” “那裡有很多冰嗎?” “嗯,是乘破冰船去的。而且天色昏暗,因為巡遊只在十二月和一月進行。” “難道奶奶不會也認為這很好玩嗎?”戴妮斯問。她想像著奶奶從屋裡走出來,穿過走廊迎接他們——一個敦實強健、有雀斑的老太太,變白的金髮梳成辮子盤在頭上,她的舊外套、毛衣和裙子的味道跟這房子差不多。她平靜而親切地歡迎他們,儘管也有點不知所措。她吃驚,是因為看到他們來得這麼快,因為他們的孩子長大了,因為勞倫斯突然變得這樣興高采烈,因為伊莎貝爾顯得如此苗條年輕嗎?她知道他們一路上在車裡是如何編排她的嗎? “或許吧。”勞倫斯令人氣餒地答道。 “在她讀的那些古代詩歌裡,”伊莎貝爾說,“你知道那些古老的冰島詩歌,裡面有最可怕的血腥的砍人故事——尤其是女人,其中有一個割斷了自己孩子的喉嚨,把血摻進酒裡給她丈夫喝。我讀過那個。可索菲卻是這樣一個和平主義者、社會主義者,這不是挺怪嗎?” 伊莎貝爾早上開車到奧布雷維爾取生日蛋糕。戴妮斯跟她同去,以便在歸途中負責抱蛋糕。飛行計劃在下午五點。只有伊莎貝爾知道這事,因為上周是她開車送戴妮斯去機場的。這全是戴妮斯的主意。現在她一心擔心雲層。 “那些條狀雲是沒問題的,”伊莎貝爾說,“只有一堆堆巨大的白色雲團才有可能帶來暴風雨。” “積雨雲,”戴妮斯說,“我知道。你覺得爹地是個典型的巨蟹座嗎?顧家、好吃?戀舊?” “我猜是的吧。”伊莎貝爾說。 “你第一次遇到他的時候是怎麼想的?我是說,是什麼吸引你了呢?你知道這個人就是你最後會嫁的那個嗎?真不可思議啊。” 勞倫斯和伊莎貝爾邂逅於大學餐廳,伊莎貝爾是收銀員。她是大一新生,是個聰明的窮女孩,來自鎮上的工廠區,穿件粉色緊身毛衣,勞倫斯一直記得它。 (“伍爾沃斯超市買的,”伊莎貝爾說,“我不大懂。我以為大學聯誼會的女生們穿得都挺難看。”) 她對勞倫斯說的第一句話是:“那是個錯誤。”她指的是他點的餐——牧羊人餡餅。 勞倫斯要么是太窘迫,要么是太固執,不願更換。 “我以前吃過,味道不錯。”他說。他拿回找錢後又磨蹭了一會兒,“它讓我想起我媽做的飯。” “你媽想必是個糟糕的廚師。” “確實。” 他設法打聽到她的名字,當晚給她打了電話。 “我是牧羊人餡餅,”他顫抖地說道,“願意跟我看場電影嗎?” “真吃驚你居然還活著。”伊莎貝爾說。這個口無遮攔、穿緊身毛衣的女孩肯定會讓索菲大跌眼鏡。 “願意。” 這些戴妮斯早已爛熟於心。她想听的是別的信息。 “你為什麼跟他約會呢?為什麼說'願意'?” “他很帥啊,”伊莎貝爾說,“他看起來很有趣。” “就這些?” “嗯,他並沒有做出一副他是上帝賜給女人的禮物的樣子。我跟他說話時他會臉紅。” “他經常臉紅,”戴妮斯說,“我也一樣。這太可怕啦。” 她想,這兩個人,勞倫斯和伊莎貝爾,爸爸和媽媽,想必隱瞞了點什麼。他倆之間的秘密。她能感覺到它新鮮地、戲謔地湧出,或者悄悄地、酸澀地隱藏著,但她永遠無法搞清那到底是什麼,或者是如何起作用的。他們不肯讓她搞清。 奧布雷維爾是個石灰岩小鎮,沿河而建。讓索菲爸爸掙了大錢的鑄爐廠仍坐落在河岸邊的老地方,部分被改建成一個工藝中心,人們到這裡吹玻璃、織圍巾、做小鳥籠,現場出售。 “沃格申”的字樣仍舊高懸在大門上方的石板上,這個德國名字烙在爐子上,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導致公司破產。索菲出生的那幢好看的房子現在成了一個護理中心。 定制食品的女人住在鎮子新區的街道邊——索菲厭惡那些街道,它們最近鋪了路面,又寬又黑,修著平滑的馬路牙。路邊沒人行道,也沒種樹、裝樹籬或柵欄,只有一些很小的裝飾灌木,圍著保護網。錯層式住宅和牧場風格的房子交替出現。有的車道上鋪著閃閃發亮的白色碎石,奧布雷維爾這一帶稱它們為“白色大理石”。一片草坪上站著三隻帶斑點的塑料鹿。一個門廊裡有一個小小的黑人男孩,舉著一盞馬車燈。有個宅子的拐角處裝了一排粉色灰色交織的大岩石,阻止人們踏地而過。 “塑料岩石,”伊莎貝爾說,“真不知道它們本身有沒有重量,還是說要插進地裡?” 定制食品的女人把蛋糕端到車邊。她身材矮胖,深色皮膚,風姿綽約,大約四十出頭,塗著厚厚的綠色眼影,梳著完美的蓬鬆髮型,髮色亮閃閃的。 “就等你們呢。”她說,“我得送一些餡餅到兵團去。你想檢查一下這個行不行嗎?” “我相信它一定很好。”伊莎貝爾取出錢包說。戴妮斯把蛋糕盒捧到膝蓋上。 “真希望我有個這麼大的女兒做幫手。”女人說。 伊莎貝爾看了看那兩個小男孩——他們大概三四歲——正在草坪上一個充氣水池裡跳進跳出。 “他們是你的孩子嗎?”她禮貌地問。 “開玩笑!他們是我女兒的孩子,她把他們丟給我了。我有一個已婚兒子和一個已婚女兒,另外還有一個兒子——我看到他的那次,他戴著摩托車頭盔。我很早就成家啦。” 伊莎貝爾沿車道倒車,突然戴妮斯驚訝地嚷嚷起來:“媽媽!是那個飛行員!” 一個男人從邊門走出來,正和定制食品的女人說話。 “見鬼,戴妮斯,不要這樣嚇我!”伊莎貝爾說,“我還以為有個小孩跑到我車輪後頭去了。” “是我們在機場說過話的那個飛行員呀!” “肯定是她丈夫嘛。好好端著蛋糕。” “但那不奇怪嗎?在爹地的生日?給他做蛋糕的女人和帶他坐飛機的男人是一對夫妻。他有可能是啊。他還有個助手。他和助手一起給人上飛行課,帶打獵的人飛到瀑布北面,帶漁夫飛到不通陸路的湖邊。他告訴我的。那不奇怪嗎?” “在奧布雷維爾這樣一個小地方,這只算有點怪罷了。戴妮斯,你得留神點那蛋糕。” 戴妮斯洩了氣,感覺有點受辱。要是一個成年人吃驚地嚷嚷起來,伊莎貝爾估計就不會那麼不耐煩了吧。要是一個大人驚嘆於這個奇特的巧合,伊莎貝爾沒準會同意說這確實少見。戴妮斯討厭伊莎貝爾拿她當小孩對待。她奶奶,或者勞倫斯,她覺得都有點固執,不肯變通。這兩人向來如此。伊莎貝爾卻會在這一刻推心置腹,又友好又講道理,下一刻就遙不可及、暴躁易怒。有時她對你越好,你越不安心。戴妮斯疑心爸爸對伊莎貝爾也是同樣感覺。 今天,伊莎貝爾穿了一件印度棉長裹裙——勞倫斯稱之為她的嬉皮士裙子——和一件深藍色掛脖露背衣。她身材苗條,棕色皮膚——作為一個紅發女人,她的膚色曬得很棒——除非你湊近了看,不然她好像只有二十五歲。即使湊近看,她感覺也不會超過二十九歲。勞倫斯是這麼說的。他不讓她剪短深紅色頭髮,而且監督她曬太陽,一旦她打算挪進陰涼地或者進屋,他就警告地、不安地喊道:“你想上哪兒去?” “要是由著伊莎貝爾,她會趁我一轉身就溜進陰涼地。”勞倫斯對客人們這麼說過,戴妮斯聽到伊莎貝爾笑著。 “確實。我得謝謝勞倫斯呢。要是由著我自己,我根本沒法待多久,一點膚色都曬不出來。我怕中暑啊。” “要是你有一個迷人的棕色身體,誰管你有沒有中暑呢。”勞倫斯帶著專斷滑稽的表情說道,拍拍伊莎貝爾的比基尼下露出的平坦小腹。 那些有節奏的輕拍,讓戴妮斯覺得自己的腹部也緊張起來。為了不失口喊出“住手!”,她唯一的辦法就是跳起來,張開胳膊衝到湖邊,傻裡傻氣地喊叫著。 戴妮斯再次看到定制食品的女人,是一年多以後。臨近八月底,憋悶、溫暖、多雲的一天,他們在木屋的夏季逗留已接近尾聲。伊莎貝爾去鎮上看牙醫,那年夏天她定期去看牙醫。她在奧布雷維爾接受複雜的牙齒治療,因為她喜歡這裡的牙醫勝過渥太華的。索菲自夏天起就沒待在木屋裡。她在多倫多的威利斯萊醫院做檢查。 戴妮斯、彼得和爸爸在廚房為午飯做鹹肉西紅柿三明治。勞倫斯相信他有些東西做得比別人都好吃,其中一樣就是鹹肉。戴妮斯在切西紅柿,彼得負責給吐司塗奶油,但他一心看書。收音機開著,在播午間新聞。勞倫斯喜歡一天聽好幾次新聞。 戴妮斯去開前門。她一開始沒能認出定制食品的女人。她穿了一件比較青春的衣服——一條寬鬆裙,上面有旋轉的紅色、藍色和紫色“迷幻”圖案——而且看起來沒上回美麗。她的頭髮耷拉在肩膀上。 “你媽媽在嗎?”女人問。 “很抱歉,她這會兒不在。”戴妮斯用一種屈尊俯就、有點刺耳的禮貌語調回答。她以為這女人是來兜售什麼東西的。 “她不在,”女人說,“不。她不在。”她的臉腫著,一絲笑意也沒有。她的唇膏厚厚的,很滑稽,眼影塗花了。她的聲音裡充滿諷刺,令戴妮斯不得其解。要是為了兜售東西,她可不會用這種語調說話。莫非他們欠她錢?彼得在她的草地上亂跑了,還是欺負她的狗了? “我爸爸在家,”戴妮斯負疚地說,“你想跟他說嗎?” “你爸爸,是的,我要和他說。”女人回答,把胳膊下面巨大、發亮的紅色提包朝上拎了拎。 “去叫他來,好嗎?” 戴妮斯這才意識到,這是說過“真希望我有個這麼大的女兒做幫手”的那個聲音。 “定制食品的女人在門口。”她告訴爸爸。 “定制食品的女人?”他用一種不高興、不相信的聲音重複道,好像她是故意捏造出這個女人來打攪他似的。 不過他還是擦乾淨手,走過大廳。她聽到他平靜地說:“是的,不錯。有什麼可以效勞嗎?” 他沒有很快回來,反倒帶女人進了餐廳。他關上餐廳門。為什麼要進餐廳?訪客都是帶進起居室的。擱在餐巾紙上的鹹肉要慢慢冷啦。 廚房和餐廳之間的門上有一扇高高的小窗。索菲還是小女孩的時候,廚房裡總有個廚師。廚師會透過這扇窗看看用餐的進展,決定何時上菜。 戴妮斯踮起腳尖。 “偷看。”彼得頭也不抬地說。他在看一本叫作《魔鬼世界》的科幻小說。 “我只想知道什麼時候可以做三明治。”戴妮斯說。 她發現進餐廳是有道理的。她爸爸坐在他通常的位置上,在餐桌一頭。女人坐在彼得平時的位置上,靠近大廳門。她把皮包放在桌上,雙手按住。不管他們在談什麼,看來都需要一張桌子和一些直背椅子,以及一種直挺挺的嚴肅坐姿。這有點像一場訪談。給出信息,提出問題,斟酌考慮。 好吧,隨便吧,戴妮斯想。他們在討論一件事。總會討論完,解決它,這事總會過去。爸爸會解釋給家里人聽,或者不告訴他們。它總會過去。 她關掉收音機,做了三明治。彼得吃了他那份。她等了一陣,也把自己那份吃掉。他們喝了可樂,爸爸允許他們午飯時喝。戴妮斯吃得太快了。她坐在桌邊安靜地打嗝,回味鹹肉的滋味,突然聽到一種可怕的聲音,一個陌生人在他們家裡哭。 爸爸生日那天,在飛機上,他們看到一些精緻的,幾乎是透明的雲團飄在西邊的空中。戴妮斯說:“積雨雲。” “不錯,”飛行員說,“不過它們還遠著呢。” “那想必很傳奇吧,”勞倫斯說,“在積雨雲中飛行。” “有一次我往外一看,螺旋槳周圍有一圈藍光,”飛行員說,“在螺旋槳和翼尖位置。我看到機頭位置也有。我伸手摸了摸玻璃——就是這裡,樹脂玻璃——手剛湊近,火焰就從我的手指上噴出來了。我都不知道有沒有碰到玻璃。什麼感覺也沒有。小小的藍色火焰。在大雷雨中遇到過那麼一次。那就是人們所謂的聖艾爾摩之火。” “是大氣中的電流造成的。”彼得從後座上喊道。 “說得對。”飛行員大聲回應道。 “真神奇。”勞倫斯說。 “把我嚇了一大跳。” 戴妮斯在腦海中想像著飛行員的指尖射出冰冷的藍色火焰,覺得那應該標誌著痛苦,儘管他說沒任何感覺。她想起碰到一道通電的籬笆那回。餐廳傳來的聲響讓她想起來了。彼得仍在看書,他們沒交談,儘管她知道他也聽到了。 瑪歌達在廚房做沙拉。她哼著一首歌劇裡的調子。 《回到我們的山居之家》。戴妮斯在餐廳鋪桌子。她聽到爸爸在院子裡的笑聲。客人們已經到了——兩對快樂、有錢的夫妻,而不是什麼住度假屋的人。一對夫妻來自波士頓,另一對來自蒙特利爾。他們在維斯特菲爾德都有避暑宅子。 戴妮斯聽到爸爸說:“厭世。”好像是在引經據典。想必他引用的是他們都看的某份雜誌上他們都知道的一個說法吧。 我應當像彼得一樣,她想。不應當再來這兒。 但或許沒什麼,或許這其實是一種快樂,只是她太固執,太幼稚,太富有政治性——太深陷於一段所有其他人都已淡忘的過去——以至於無法接受? 餐廳擴大了,容納了原先走廊的一部分,擴大的部分全由玻璃構成——牆和斜頂都是。在漸漸變黑的玻璃上,她看到自己——一個高挑、拘謹的女人,梳一條長辮,衣著異常樸素,坐在長長的松木桌邊,在一碗碗美麗盛開的旱金蓮、一個個裝滿鹽的藍玻璃小碟子當中。紅橙相間的亞麻餐巾,小團黃油似的圓形黃蠟燭,邊緣繪有葡萄的厚厚的白色鄉村盤子。一重重即將端上的食物和美酒,還有談話,它打破了家居的氣氛:一重重和諧與滿足。 瑪歌達攪著沙拉,不再哼歌。 “你媽——她快樂嗎,在不列顛哥倫比亞?” 都怪她,戴妮斯想。都怪伊莎貝爾。 不公平、不由自主的想法竟會突然來襲,粗魯地、莫名其妙地迴盪在心頭。 “是的,”她說,“我想是的吧。”意思是,至少伊莎貝爾沒什麼可懊悔的吧。 地板被索菲踩得直抖。一大早,她光著腳,身上只裹件條紋毛巾浴袍。打她還是個孩子、湖邊一直到布萊斯的農場為止的所有土地都屬於她爸爸的時候起,她就習慣到湖里裸泳。如今她要是還想這樣,就得一大早起床。這個容易。她醒得早。老年人都是如此。 游完泳後,她喜歡坐在岩石上,抽一天的第一支煙。她這會兒在找的就是這個——不是煙,而是打火機。在水槽上方的架子上找,在刀叉抽屜裡找——本來沒想弄出這麼大動靜——又在餐廳櫃子上找。然後她想起來,昨晚坐在起居室裡看電視上的。果然,打火機就躺在印花棉布裹著的椅子臟兮兮的扶手上。 勞倫斯租了一台電視,讓大家看月球登陸。她同意這個事件孩子們不該錯過——勞倫斯嚴厲地修正道,他們全都不該錯過——但她覺得或許只租二十四小時,讓電視在家裡擺一夜就夠了。勞倫斯指出她的錯誤。發射在星期三,也就是後天,然後一切順利的話,星期天才能登陸。她難道以為旅程只要幾個小時就夠了嗎?勞倫斯說,要是等到最後再租,那就根本沒希望租到什麼像樣的電視。所有住度假屋的人都會搶著去租的。所以他們提前十天就租了一台,電視機還沒進門,勞倫斯就制訂了戰略計劃,那就是要讓索菲學會看電視。他幸運地發現去年冬天的《國家地理》節目正在重播。一個是關於加拉帕戈斯群島的,索菲對它並不抗拒。還有一個是關於美國國家公園的,她評價說很不錯,只是美國人自我吹噓的味道未免重了點。然後是,一出英國連續劇,星期天晚上一播就是好幾個小時。 “這下你知道一直以來都錯過些什麼了吧?”勞倫斯對索菲說。她這些年一直拒絕買電視——不僅在木屋,在多倫多她的公寓也是如此。 “哎喲,勞倫斯。別得寸進尺。”伊莎貝爾說。她語調親切,卻令人厭煩。索菲沒接腔兒,不過比起勞倫斯,她更厭煩伊莎貝爾。這女孩對自己的丈夫是多麼無知啊,竟然指望他會默默享受勝利。她對索菲又是多麼無知啊,竟然以為勞倫斯的緊逼不捨會惹惱她。其實他向來如此——他們都已習以為常。他會對索菲磨了又磨,不管逼她做了多少,對他來說永遠不夠。索菲對於電視的投降遠不足以讓他滿意。她還沒真正喜歡它,勞倫斯一清二楚。 台階的事也一樣。 (索菲正爬下那些木頭疙瘩,費力地朝水邊挪去。)索菲不想要水泥台階,寧願選擇嵌進湖岸的圓木台階,不過最後她還是屈從了,因為勞倫斯抱怨木頭會爛,更換它們的苦差事總是落到他頭上。現在他每天都會打電話給她,查問他的成就。 “我造的可是能管好多年的。”他豪邁地宣稱。他給他們每人都造了一級紀念台階:蓋個手掌印,刻上姓名縮寫,還有日期——1969年7月。 索菲從岩石上滑進水里,朝湖中間的陽光地帶游去。接著她翻身仰泳。儘管沿岸遍布小屋,但大多數人都很謹慎,沒砍掉樹叢。她可以躺在水里,看那些松樹和杉樹、白楊和軟楓木、白色和金色樺樹組成的高高樹岸。沒有風,湖上也沒什麼漣漪,只有索菲拍打出來的幾道水紋。然而樺樹和白楊樹葉兀自翻動,在陽光中閃閃發亮,像硬幣一樣。 不只是樹葉有動靜。索菲看到幾個人影。他們走下湖岸,從她擱浴袍的岩石後面的樹叢中冒出來。她伏低身子,改浮水為踩水,觀察著他們。 兩個男孩和一個女孩。三人都蓄著長發,差不多都長及腰部,其中一個男孩頭髮朝後梳,紮成一根馬尾辮。馬尾辮男孩蓄著鬍子,戴著墨鏡,光身套件西裝外套。另一個男孩只穿著牛仔褲,瘦瘦的棕色胸膛上掛著幾條像是羽毛做的鍊子或項鍊。女孩身子肥胖,像個吉卜賽人,穿一條長長的紅裙,額頭上系一條印花帕。她把裙子在前面扎一個鬆鬆的結,便於爬下湖岸。 這種模樣的孩子——年輕人們——對索菲來說當然不算新鮮。週末時你會看到很多這樣的人在湖邊晃蕩——住小屋的人的孩子們,他們過來玩耍,帶來朋友。有時他們會佔著小屋,沒有父母管束,整個週末開聚會。業主通報上提議禁止長發和“奇裝異服”,希望各位業主在自己的物業範圍內展開自行監督,並邀請人們寫信,對這項禁令表示支持或反對。索菲寫的是反對信。她在信裡寫道,這整片湖一度都是沃格申家的產業,而奧古斯塔·沃格申拋棄了俾斯麥德國相對舒適的條件,就是為了到新世界尋找自由,這裡的每一個人都應當有權決定穿什麼、說什麼、信什麼,等等。 不過她相信這三個人不是來自任何一幢小屋。他們肯定是私自闖入者,流浪漢。為什麼這麼想呢?因為他們有點偷偷摸摸的感覺——以及某種膽大妄為、不屑一顧的味道。不過,她想他們不至於做出什麼傷人的舉動。無非是些自戀的表現者,談不上真正的入侵者吧。 他們看到了她的浴袍,正越過水面看著她。 索菲揮揮手,嚷道:“早上好啊!”用的是一種打招呼的開心語調——表示這問候就是全部,到此為止。 他們沒揮手,也沒回答。女孩坐下了。 打赤膊的男孩抓起索菲的浴袍穿上。他在她的口袋裡摸到香煙和打火機,扔給女孩,後者取了一根香煙點上。另一個男孩坐下來,拽下靴子,光著腳拍水。 穿浴袍的男孩跳了一陣搖擺舞。他的頭髮是黑色的,在肩頭波動,閃爍著美麗的光芒。他在模仿某個女人,儘管可以肯定地說,模仿的不是索菲。 (她現在覺得,他們有可能一直在偷看她,看到她脫下浴袍,跳進水里。) “請脫下那個好嗎?”索菲喊道,“歡迎抽根香煙,不過請把它們放回口袋!” 男孩又跳了一段搖擺舞,不過這回背對著她。另一個男孩笑了。女孩抽著煙,對這些置若罔聞。 “脫掉我的浴袍,放回我的香煙!” 索菲朝湖岸游來,頭部抬在水面上。男孩拽下浴袍,抓起來一撕兩半。穿舊的布料一撕就裂。他往水里走幾步,把它朝水中扔去。 “你這小混蛋!”索菲嚷道。 他把另一半也扔出來。 梳馬尾辮的男孩穿上靴子。 黑髮男孩把手伸給女孩。她搖搖頭。他猛地探進她裙子的皺褶中,她抗議地叫起來。跟著浴袍碎片之後,他把別的什麼東西也丟進水里。 索菲的打火機。 索菲聽到女孩說了句什麼——聽起來像是“你這該死的髒鬼”——然後他們三個頭也不回地朝湖岸爬去。黑髮男孩優雅地大步走著。另一個男孩快步跟在後面,有點笨拙。女孩穿著扎得高高的裙子,費勁地走著。索菲爬出水面,攀上岩石的時候,他們全都已經消失不見。 女孩的香煙——索菲的香煙——沒掐熄,只是隨手丟在一小堆泥土上——岩石當中的一小堆泥土和碎石塊上。 索菲坐在岩石上,凌亂地、深深地喘氣。她沒發抖——因為一股凌厲徒勞的怒火而燃燒著。她拼命讓自己平靜下來。 她回憶著童年時代經常系在這裡的一艘划槳船。一艘安全、笨拙的老划槳船,在碼頭邊的水面上搖晃。每天傍晚吃完晚飯,索菲,或者索菲和她弟弟中的一個(兩個弟弟都已過世了),不過通常只有索菲一人,划船去布萊斯的農莊取牛奶。她隨身帶一個帶蓋罐子,由沃格申家的廚師擦洗打磨得乾乾淨淨——你可不能對布萊斯家的任何容器放心。布萊斯家沒碼頭。他們的房子和穀倉都面對大路,背湖而建。索菲不得不把船劃進蘆葦叢,把繩子丟給跑來迎接她的布萊斯家的孩子們。他們噼劈啪啪跑過泥水,拽著繩子爬上船,索菲不停地嚷嚷著每次都要重複的訓話。 “別把船槳拿出去!別讓它沉下去!別全都趴在船的一側!” 她會像他們一樣光著腳跳出船去,跑到石頭牛奶房。 (它還在,據索菲所知被一個住小屋的人拿來當暗室了。)布萊斯先生或者布萊斯夫人把溫熱多沫的牛奶倒進罐子。 布萊斯家的孩子有幾個和索菲一般年紀,另幾個比她大,但全都比她矮小。到底有幾個?都叫什麼來著?索菲記得有一個芮塔,一個謝爾頓或者謝爾文,一個喬治,一個安妮。不管夏天的太陽有多大,他們總是皮膚蒼白,身上到處都是蟲咬傷、撓傷、結痂、蚊子咬的疙瘩、墨蚊咬的疙瘩、蝨子咬的紅斑,血淋淋地化著膿。因為他們都是窮孩子。因為窮,所以芮塔——或者是安妮——長了雙對眼,還有個男孩肩膀不對稱,古怪極了,而且他們說的話和舉止一樣亂七八糟、毫無章法,盡說些“俺們往城裡跑”和“槳子”之類索菲幾乎聽不明白的話。沒人會游泳。他們對待這船,好像它是一件奇怪的家具——某樣可以爬過去、鑽進去的東西。他們對划槳一無所知。 索菲喜歡單獨去拿牛奶,不帶任何一個弟弟,這樣就可以多待一會兒,和布萊斯家的孩子們聊聊,問點話,教他們點東西——她的弟弟們做夢也不會想到做這些。他們在哪裡上學?聖誕節收到什麼禮物?會唱什麼歌嗎?他們熟悉她之後,就會向她透露一些,給她講公牛掙脫繩子,衝到大門口的事,還有他們看到一團閃電飛過臥室地板,還有謝爾文脖子上的大疙瘩,以及里面湧出了什麼。 索菲想邀請他們到木屋玩,夢想給他們洗澡,換上乾淨衣服,在他們身上的咬傷上塗點藥膏,教會他們正確地說話。有時她會做長長的、複雜的白日夢,全都是關於如何給布萊斯一家過聖誕節的。包括對他們的房子進行重新裝飾和塗色,以及給他們的院子來個徹底大清掃。神奇的眼鏡出現了,可以糾正對眼。還有一些圖畫書和電動火車,穿塔夫綢裙的洋娃娃,成隊成隊的玩具士兵和一堆堆杏仁蛋白軟糖做的水果和動物。 (杏仁蛋白軟糖是索菲最喜歡的點心。在與布萊斯家的孩子們的某次交談中,她得知他們對它一無所知。) 過了一陣,她真的得到媽媽允許,邀請他們中的一位來做客。她邀請的那個——芮塔或者安妮——臨陣退縮了,因為害臊,所以另一個替她來。這個安妮還是芮塔穿上索菲的一件游泳衣,它可笑地耷拉在她身上。她可真不好招待。她不願作任何選擇,不肯說想要哪種三明治、餅乾或飲料,也不願選擇是去玩鞦韆還是玩蹺蹺板,或者是去水邊玩還是玩洋娃娃。她不肯選擇,這使她顯得挺孤傲,好像她遵守著某種索菲不得而知的行為規範。她吃你給她端來的任何東西,任由索菲推著她盪鞦韆,不管幹什麼,總是固執地一臉無趣。最後,索菲帶她到水邊,玩起抓青蛙的工程。索菲打算把一整窩青蛙從碼頭一側遷到另一側,從長滿蘆葦的小水灣挪到岩石中一個有凹凸洞穴的舒適地兒。青蛙們由水路展開這場旅行。索菲和布萊斯家的女孩把它們抓來,放在一個輪胎上,推著繞過碼頭——水很淺,布萊斯家的女孩可以蹚水——到它們的新家。這一天結束時,青蛙一家已經全搬過去了。 布萊斯家的女孩,還有幾個小一點的孩子,幾年後都在他們家的一場大火中喪生。或者也可能死的是另一個,那個不肯來的女孩。她的一個哥哥繼承了農場,把它賣給了開發商,後者據說訛了他一筆。不過這個哥哥買了一輛大汽車——好像是凱迪拉克? ——過去,索菲夏天常在奧布雷維爾遇到他。他會斜斜地瞥來一眼,表明沒興趣搭話,除非她主動開口。 索菲記得給勞倫斯的爸爸講過青蛙搬家的故事——他是個德語教師,她第一次吸引他的注意,是因為在班上就某個威斯特伐利亞的發音問題與他展開激烈爭論。讀研究生時,她已經無可救藥地愛上了他。她懷孕了,出於自尊,沒提出要他脫離他的生活,離開他妻子,跟她住到木屋,陪她生下勞倫斯。不過她相信他自會這麼做。他確實來了,不過只有兩次,是作為客人。他們坐在碼頭上,她給他講了青蛙和布萊斯家女孩的故事。 “當然咯,第二天它們全都回到了蘆葦叢中。”她說。 他笑了,親切友愛地拍拍她的膝蓋。 “哎呀,索菲,你瞧。” 今天是勞倫斯四十歲生日。她兒子出生於攻占巴士底獄紀念日。她寄去一張明信片:男囚七月十四日獲釋,八磅九盎司。他妻子是怎麼想的?她不得而知。沃格申一家富有尊嚴地處理了這事,索菲轉到另一所大學繼續攻讀學位。她從未對結婚與否扯謊。不過勞倫斯在學校裡捏造出一個爸爸——他媽的大表哥(因此他們姓氏相同),他在一次獨木舟旅行中淹死了。索菲表示可以理解,不過其實對他挺失望的。 下午遲些時候,索菲發現自己坐在一架飛機裡。她以前飛過兩次——都是搭乘大飛機。她沒想過自己會害怕。她坐在後座上,兩側是興高采烈的孫子孫女。戴妮斯和彼得——勞倫斯和飛行員坐前排——事實上,她搞不清這會兒的感覺是否就是恐懼。 小飛機似乎根本沒在移動,儘管馬達並沒有停止。它發出可怕的轟鳴。他們在空中盤旋,離地大約一千英尺。下方是刺柏灌木叢,鋪展在田野裡,像一團一團針插。雪松變成小巧的玩具聖誕樹。深色水面上有閃閃發亮的波紋。所有東西都像玩具一樣精巧完美,這讓索菲有一種特別的、難受的感覺。她覺得彷彿是自己,而不是地面上的東西縮小了,而且仍在不斷收縮——或者說,他們全都在收縮。這種感覺如此強烈,以至於她現在變得小小的、蟹爪似的手腳感到一陣麻刺——一種極度細微的麻刺感,或者說是一種極度的細微造成的麻刺感。她的胃收縮了,肺變得像空蕩蕩的植物籽囊一般弱小,心臟只有一隻甲蟲的心臟那麼大。 “很快我們就要飛到湖面正上方啦。”勞倫斯告訴孩子們,“瞧見沒,田地全在這一頭,樹叢都在那一頭。看啊,這一頭是石灰石上的泥土地,那一頭是前寒武紀地盾。一頭是岩石,一頭是蘆葦。這就是所謂的界崖線湖了。”(勞倫斯學過,也熱愛過地理,她一度以為他會當個地理學家而不是商人。) 這麼說他們在移動,很慢很慢地。他們正飛過湖面。在右邊,索菲看到奧布雷維爾鋪展著,上有矽礦的白色裂隙。她的感覺,關於犯了個錯誤,遭遇了某個莫名其妙、難以表述的問題的感覺,並不曾消退。從金燦燦的空氣中,她感覺到的並非災難的來臨,而是它的後果——彷彿他們全都被撣飛,消滅,團成小團,壓縮成原子,可自己卻茫然不覺。 “讓我們瞧瞧能不能看到木屋的屋頂。”勞倫斯說,“我外公是個德國人。他在樹林裡造了房子,有點像一幢狩獵小屋。”他告訴飛行員。 “是嗎?”飛行員說。關於沃格申家,他估計至少知道這個吧。 這種感覺——索菲意識到——對她來說並不陌生。她小時候就有過。一種真正的收縮感。你很小的時候經常會感受到這類嚇人的強烈感覺,陷入這樣的心理狀態。就和頭朝下吊著、走在天花板上、跨過高高的門檻時的感覺一樣。小時候,這可是一種強烈的快樂,為何現在不再是了呢? 因為現在不是她的選擇。她確定無疑地感覺到變化即將出現,而這不是她的選擇。 勞倫斯把屋頂指給她看,木屋的屋頂。她心滿意足地驚嘆著。 仍在縮小,捲成令人難受的點兒,不過並沒徹底消失,在這一步上她撐住了。她竭盡全力,在這一步上撐住了,而且對孫子孫女們說看這裡啊,瞧那裡啊,看啊,地面上那些形狀,看啊,水里的影子和光線。 自個兒坐著就是我老婆的最大樂趣。 伊莎貝爾躲在幾棵乾瘦的白楊樹的樹影裡,坐在汽車邊的草地上想,今天這樣一個愉快的家庭聚會之日,真是障礙重重,但她到目前為止都一一化解了。早上她醒來時,勞倫斯想做愛。她知道孩子們已經醒了。他們正在樓下戴妮斯的房間裡忙碌,準備今天的第一份驚喜——一張上面有一首詩的海報、一首生日歌,以及一份給爸爸的抽象拼貼畫。要是勞倫斯因為他們衝進來而被打斷——或者被他們捶門的聲音干擾,假如說她爬起來閂上門的話,那他的情緒肯定好不了。戴妮斯會很失望——事實上,會悲痛萬分。這一天可就有了個糟糕的開頭。不過,推開勞倫斯,跟他解釋孩子們的計劃,似乎也不妥。那樣一來,無異於表明他們的位置先於他,他們的感受更讓她在意。因此,最佳策略看來就是催促他趕緊完事,她正是這麼做的。即使索菲在樓下走來走去,發出沉重的腳步聲,不停地開開關關廚房的抽屜,讓他暫時分了點神,她也仍舊不斷地催促他。 “老天爺啊,她到底怎麼啦?”他對著伊莎貝爾的耳朵喃喃道。而她只是拍打著他,似乎急不可耐,要他再猛點再快點。果然有效。很快就完事了。孩子們跑過大廳,發出模仿號角的一陣亂七八糟的喇叭聲的時候,他正握著她的手仰躺著。孩子們推開父母的房門,舉著一張巨大的海報跑進來,上面用五彩蠟筆精心寫著生日詩。 “致敬!”他們齊聲嚷著,一邊鞠躬,放低海報。戴妮斯裹著一張床單,抓著一根裹錫箔的棍子,棍子一頭粘了顆銀色紙星,伊莎貝爾的大多數項鍊、鍊子、手鐲和耳環都掛在它周圍,或者戴在戴妮斯身上。彼得只穿著睡衣。 他們開始背詩。戴妮斯的聲音高亢,聲情並茂,儘管不乏自嘲。彼得念得拖沓,慢吞吞的,公事公辦,還有點不屑為之的意思。 彼得拖後半拍背誦道:“而她啊,是一個仙后,親自前來……”背完之後,戴妮斯說:“實際上,我是仙女娘娘,但那樣音節太多了。”她和彼得鞠躬如儀。 勞倫斯和伊莎貝爾笑著鼓掌,請求湊近一點看看生日海報。詩歌四周貼了很多從雜誌上逐一剪下的形象、場景和話語。插圖均與過去一年裡,偉大的LP沃格申(“勞逸結合”勞倫斯·彼得)的生活經歷有關。一次到澳大利亞的商務旅行由一隻跳過艾爾岩的袋鼠和一瓶驅蟲劑表示。 在令人激動的旅行之餘,後是圖下註釋,偉大的LP擠出時間享用他的特殊愛好(一個兔女郎晃著漂亮的尾巴,舉著一瓶跟她本人一般高的香檳),與親愛的家人共度美好時光(一個對眼女孩吐著舌頭,一個家庭主婦威脅地揮舞著一根拖把,一個全身泥濘的頑童頭手倒立)。他還考慮幹份第二職業(畫面上是一個水泥攪拌器與一個怪老頭的形象重疊)。 “生日快樂,偉大的LP。”成群的農場動物戴著宴會帽,舉著氣球說:“我們都是你的忠實粉絲。” “實在太棒了,”勞倫斯說,“看得出,你們費了不少心。我特別喜歡'特殊愛好'那部分。” “還有'親愛的家人',”戴妮斯說,“你難道不也愛他們嗎?” “還有'親愛的家人'。”勞倫斯說。 “現在,”戴妮斯說,“仙女娘娘準備實現你三個願望。” “其實只要一個就夠啦,”彼得提醒道,“你只用希望其他的願望都能成真。” “這種許願是不允許的,”戴妮斯說,“你可以有三個願望,不過都得是具體的東西。你不能希望你會永遠快樂之類,也不能許願說你希望實現所有願望。” 勞倫斯說:“真是個專制的仙女娘娘。”然後表示希望今天天氣晴朗。 “已經是了。”彼得厭煩地指出。 “好吧,那我希望一直是晴天。”勞倫斯說。然後他希望能夠做完六級台階,早飯能有煎西紅柿、香腸和炒蛋。 “真走運,你要的是煎西紅柿,”伊莎貝爾說,“烤箱的煎烤頂層還能用。要是讓仙女娘娘給索菲變出一個新烤箱,我想難度未免也太大啦。” 他們在廚房熱鬧地做早飯,想必蓋住了索菲在湖邊的叫喊聲。他們打算在走廊上用餐。戴妮斯在野餐桌上鋪了一張桌布。他們魚貫而出,戴妮斯端咖啡碟,伊莎貝爾捧熱食物盤,上面是雞蛋、香腸和西紅柿,彼得端著他自己的早飯,內容是乾麥片和蜂蜜。勞倫斯本來應當什麼也不用拿,不過他還是抓起裝著塗好奶油的吐司的架子,免得它被落下。 他們剛剛走進走廊,索菲就從湖岸頂端冒出,一絲不掛。她穿過修剪過的草坪,徑直朝他們走來。 “我遇到了一個小事故。”她說,“生日快樂,勞倫斯!” 這是伊莎貝爾頭一回看到一個赤裸的老太婆。有好幾點令她始料未及。與索菲的臉、脖子、手臂和手上皺巴巴的皮膚相比,她身體其餘部分的皮膚出奇地光滑。乳房很小。 (索菲穿著衣服的時候,伊莎貝爾總以為她的乳房和她身體其餘部分的比例是協調的。)它們像小小的口袋,小小的吊著的口袋,在她佈滿雀斑的寬寬的胸上耷拉著。陰毛稀疏,顏色也令人意外。沒變成白色,而是保持著發亮的金棕色,像非常年輕的女孩的私處一樣只覆蓋著薄薄一層。 那一大片白皮膚,鬆鬆垮垮的,讓伊莎貝爾想起法國牛,那些臟兮兮的白牛群,有時你可以在農夫的田裡看到它們。夏洛萊牛。 索菲當然毫無用胳膊擋住胸前,或者用手謙遜地摀住私處的打算。她也沒有快步從家人面前走過。她站在陽光中,一隻腳踩上走廊的最低一級台階——把暴露在他們眼皮底下的隱私範圍稍微又擴大了一點——平靜地解釋道:“在湖邊,有人搶走了我的浴袍。我的香煙和打火機也沒了。打火機掉到湖底去啦。” “天哪,媽媽!”勞倫斯驚呼。 他匆忙把吐司架一放,弄翻了它。他把碟子推到一邊,抽出桌布。 “接著!”他說,把桌布朝她扔去。 索菲沒伸手接。桌布掉在她腳下。 “勞倫斯,那是桌布!” “別管了,”勞倫斯說,“把它披上!” 索菲彎腰撿起桌布,打量一番,好像在研究上面的花樣,然後把它隨手圍在身上,動作不緊不慢,而且裹得鬆鬆垮垮。 “謝謝你,勞倫斯。”她說。她擺弄著桌布,正好露出那些最不該露出來的地方。她朝下看看,補充道:“希望這能讓你開心點。”她接著講她的故事。 不,伊莎貝爾想,她不可能真的渾然不覺。這肯定是故意的。這肯定是場遊戲。狡猾的故作天真。這個誇張的老賣弄者。賣弄她的無邪、她的高潔、她的單純。怪異的老騙子。 “戴妮斯,快點再去找塊布。”伊莎貝爾吩咐,“難道我們就看著這些食物冷掉嗎?” 目的就是——索菲的目的始終就是——讓兒子出洋相。要讓他在老婆孩子麵前出洋相。而他果然上當了。他站在走廊上,在索菲上方,羞愧的熱血一直湧到他的脖子,刺灼著他的耳朵。他費勁地壓低聲音,做出一副男子漢的譴責口氣,卻按捺不住顫抖。這就是索菲一有機會就能做到,也必定會做的事。 “那些壞小子多放肆啊。”伊莎貝爾應著索菲的講述說,“我總以為他們都該可愛、快樂、上進什麼的才對。” “要是你記得穿件游泳衣,就什麼事都不會有了。”勞倫斯說。 然後是去拿蛋糕的旅行,一路擔心它能否順利到家,時刻要督促戴妮斯把它好好捧著。還有一場單獨的旅行,到海威超市買熟透的批量種植的西紅柿,勞倫斯覺得它們比你在商店買的西紅柿都要好吃。伊莎貝爾不得不計劃一份能快速成形的晚餐。必須是某種等他們一起從機場返回、飢腸轆轆的時候,可以飛快燒好或熱好的東西。還應當是某種勞倫斯特別喜歡,索菲不會覺得過於古怪,彼得又願意吃的東西。她決定做紅酒雞,儘管她還不大肯定索菲和彼得能否接受它。畢竟,今天是勞倫斯的好日子嘛。她整個下午都忙著做飯,注意時間,督促他們準時出發去機場,免得戴妮斯陷入焦慮。 雖然有她盯著,他們還是有點晚了。她站在台階頂上招呼勞倫斯,他應了一聲,卻遲遲沒有出現。伊莎貝爾只好跑下去告訴他時間緊迫,有一個為他的生日安排的意外驚喜,要是他不快點,一切就全完了——此外,那是戴妮斯專門設計的,而她已經坐立不安了。即便如此,勞倫斯好像還是故意不緊不慢,花了比平時更長的時間梳洗、更衣。他不贊成因為戴妮斯會焦慮就弄得手忙腳亂的。 不過他們還是到達了,現在全體,除了伊莎貝爾之外,都坐上了飛機。那可不是原先的計劃。原本的計劃是:他們一起開車去機場,解開勞倫斯的蒙眼布,給他一個驚喜,大家目送他登機,展開生日之旅,再歡迎他返回。 不過飛行員從用作辦公室的小屋走出來時,看到他們都在,便說:“我帶你們一家上去怎樣?咱們開那架五座飛機好了——這樣你們可以飛得舒服些。”他對戴妮斯笑笑,“不會多收你錢。反正是今天最後一單生意了。” “你真是太好啦。”戴妮斯敏捷地回答。 “就這麼辦,”飛行員看看他們說,“不過得去掉一個人。” “我吧。”伊莎貝爾說。 “希望你不是因為害怕,”飛行員眼光鎖定她說,“那可沒必要。” 他四十多歲——或許五十歲了——一頭非常淺的金色或者白色波浪發,從額頭朝後直直梳去,或許那是褪成白色的金發。他個頭不高,比勞倫斯矮,不過肩膀結實,胸部和腰部肌肉緊實,皮帶上方微微鼓突的肚子也緊繃繃的,毫不鬆垮。一個高高的弧形額頭,明亮的藍眼睛像搞戶外的人一樣時不時習慣性地眯縫著,一副專業人士的冷靜派頭,心平氣和。他的聲音也有同樣特點——心平氣和、不緊不慢、略帶憨態的鄉下口音。她知道勞倫斯會怎麼評價——他會說這人是條樸實的漢子,卻不會注意到他的另一面——骨子裡藏而不露的幾分戒備,以及對於他們的不以為然甚至是輕蔑。 “你不怕吧,是嗎,夫人?”飛行員對索菲說。 “我沒坐過小飛機,”索菲說,“不過我想不怕吧,不會。” “我們全都沒飛過小飛機,一定會很棒。”勞倫斯說,“謝謝!” “我就自個兒在這裡坐會兒好了。”伊莎貝爾說,勞倫斯笑了。 “自個兒坐著就是我老婆的最大樂趣。” 就算果真如此——沒準還真是的,因為她並不害怕,最多只是隱隱有點怕而已,但她卻衷心希望獨自留下——就算果真如此,這聽起來也不像什麼讚美之詞吧。她坐在那兒回顧她這一天,感覺就是在不斷克服一個又一個難關。爐子上等著的紅酒雞、安全到家的蛋糕、順利買到的酒和西紅柿,這個到目前為止尚未出現什麼真正的錯誤或者破壞或者失望的生日。接下來只剩開車回家,然後吃晚飯了。明天勞倫斯要去渥太華待大半天,晚上才回來。他星期三要和他們一起看月球登陸。 像這樣回顧她的生活,想著:好,不錯,這關總算過了。過關嘍,這對她可沒什麼好處。盼著把這關,這關,還有這關都過去,她期待什麼呢?她想得到什麼呢? 是自由吧——甚至都不是自由。是空空如也,或者是免受關注。似乎她總是在強迫自己再投入一點——再注意一點,熱情一點,用心一點——比她確定自己能做到的再多一點。她一直在努力,免得被人發現,發現其實她骨子里和老挪威人索菲一樣鐵石心腸。 有時她覺得自己被帶回他家,首先就是作為一種對索菲的微妙挑戰。勞倫斯與她一見鍾情,但他的愛與這挑戰並非毫無關聯。她身上相當矛盾的各方面都起了作用:她放蕩的模樣和糟糕的舉止(到底有多放蕩、多糟糕,那會兒她渾然不自知);她的高分和她認為它們證明了智慧的天真想法;她作為工薪階層高中的最出色學生,一個毫無野心的家族裡的變種而染上的所有特點。 “她可不是你通常看得中的那種商業廣告,對嗎,媽媽?”勞倫斯當著伊莎貝爾的面這樣問索菲。他上了大學里索菲討厭的那個學院——工商管理。 索菲不予評論,只是對伊莎貝爾微笑著。笑容裡沒有惡意,也不曾表露出對勞倫斯的不屑——它看起來很平和——不過它明顯在說:“你準備好了嗎,你能接受這個嗎?”那會兒一心愛慕勞倫斯的英俊相貌、聰明才智和遠大前程的伊莎貝爾明白這個意思。它意味著她決定去愛的這個勞倫斯(儘管她樣子放蕩、舉止無當,但她其實是個嚴肅、毫無經驗的女孩,相信終生不渝的愛情,無法想像任何別的愛法),對這個勞倫斯,她將不得不煞費苦心,用鼓勵,還有精心的安排,支持他,敦促他。他要依賴她的幫助來成為男人。她不喜歡索菲提醒她注意這一點,她也沒讓它影響她的決定。這就是愛吧,或者說,這就是生活吧,她對此躍躍欲試。她其實挺孤單,卻以為是自己喜歡獨處。她是她媽媽第二次婚姻唯一的孩子。她媽媽去世了,異母哥哥和姐姐都比她大很多,早已結婚。家族裡的人都知道她自以為與眾不同。她現在仍享有這個名聲,自從和勞倫斯結婚後,她就幾乎不再見娘家親戚了。 她大量閱讀,認真地節食和鍛煉。她成了一位出色的廚師。在聚會上,她和逢場作戲的男人們調情。 (她注意到要是她不引起一些關注,勞倫斯就會很失望。)有時她想像自己在大多數一時興起、虛情假意的狂熱關係中充任伴侶,被那些男人,或別的人壓制著。有時她想起童年,心頭湧起一陣幾乎稱得上怪異、不宜公開的嚮往。街角小店前鬆鬆垮垮的雨篷、中午時分烹飪的濃香、一棵巨大城市遮蔭樹的樹根周圍的垃圾和泥土,都會讓她若有所思。 飛機著陸後,她起身去迎接他們。她吻了勞倫斯一下,好像他剛從遠方回來似的。他看起來很開心。她想,她很少在乎勞倫斯是不是開心。她只是希望他心情好,以便諸事順利,那不是一回事。 “太棒啦,”勞倫斯說,“你可以一清二楚地看到地形變化。”他解釋起界崖線湖。 “真有趣啊。”索菲說。 戴妮斯說:“你可以一直看到水里,可以看到岩石伸進去,甚至可以看到沙子哦。” “你都可以看到有什麼船。”彼得說。 “我是說真的,媽媽。你可以看到岩石伸下去,往下再往下,然後就是沙子啦。” “能看到魚嗎?”伊莎貝爾問。 飛行員笑了,儘管他肯定常聽到這類問題。 “你沒來,真是太可惜了。”勞倫斯說。 “哦,她會的,總有一天,”飛行員說,“她明天就可以來嘛。” 他們全都笑了起來。他大膽的目光接上伊莎貝爾的,儘管看起來膽大妄為,卻依舊顯得極其純潔、友好、親切,裡面並不乏尊敬之情。他大概是個沒什麼惡意,也不會起什麼蠢念頭的男人,所以幾乎不大可能是在對她發出邀請。 他對他們一群人說再見,他們又謝了他一回。伊莎貝爾覺得,她知道自己為什麼心慌意亂。因為索菲的故事。彷彿是她自己,而非索菲,赤身裸體從水里爬出,走向那些為非作歹的男孩。 (她在想像中抹掉了那個女孩。)是這個讓她渴望並想像出了一個膽大妄為的邀請,讓她為之蠢蠢欲動。 他們走向汽車,她得努力才能不讓自己回頭。她想像他倆同時回頭,彼此對視,就像在一部浪漫電影,某個言情故事,或者一則高中生的幻想中一樣。他倆同時回頭,彼此對視,交換了一個幾乎是真心誠意的承諾,儘管他們或許根本不會再見面。這個承諾像閃電一樣擊中她,像閃電一樣劈開她,可她始終婷婷裊裊地走著,若無其事。 哦,當然啦。所有那一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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