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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阿爾巴尼亞聖女

公開的秘密 艾丽丝·门罗 26744 2018-03-18
在馬拉希阿馬達的群山之中,她肯定試過把名字告訴他們,可他們都聽成了“洛塔爾”。嚮導被槍擊中的時候,她從尖利的岩石上跌下來,腿上受了傷,還發起了燒。那些人把她裹進毯子裡,綁在馬背上,究竟花了多長時間才把她帶出了群山,她完全不知道。他們時不時地餵她點兒水,有時候是拉基酒,一種烈性白蘭地。她能聞到松木的氣味。他們還坐了一會兒小船,她那時醒過來,看到了天上的星星,明暗閃爍,位置變幻——一簇一簇搖移著,令她很不舒服。後來,她才想到,他們那時肯定是在湖上。斯庫台湖,或叫施羅德湖,或叫斯坎德湖。他們扯著蘆葦爬上岸邊。毯子裡滿是水中的小蟲,都爬在她腿上裹著的碎布上。 在旅途的終點——儘管她當時並不知道那就是終點——她躺在一間石頭小屋中,那是一座被稱為庫拉的大房子的外屋。住在這裡的都是病患和垂死的人,沒有分娩的產婦,這些婦女都是在玉米田或者運貨去市場的路邊生下孩子。

她在一張蕨草堆成的床上躺著,也許躺了好幾個星期了。床很舒服,髒了或者染上了血的話,也很方便更換。一位名叫蒂瑪的老婦人照顧她,蒂瑪用一種蜂蠟、橄欖油和松脂製成的藥膏封住傷口,每天數次除去衣物,用拉基酒沖洗傷口。洛塔爾能看見黑色的蕾絲窗簾從屋椽垂下來,還以為自己躺在家中的房間裡,而照顧自己的就是媽媽(其實她早已過世)。 “你幹嗎要掛這種窗簾?”她說,“難看死了。” 她能清楚地看見蜘蛛網,全都掛滿了厚重的灰塵,數年無人驚擾。 而且,在她神誌昏迷的時候,感覺有一塊寬板——類似棺材板的東西,按在自己的臉上。不過,等她清醒過來,才發現那不過是一個十字架,木頭的,一個男人正拿給她親吻。那男人是牧師,屬於聖方濟各會。他個子高,面容嚴肅,有著黑色的眉毛和小鬍子,體味刺鼻,除了十字架,還帶著一把槍,後來她才知道那是一把勃朗寧左輪手槍。他只看樣子就知道她不是穆斯林,但他沒想過,她有可能是不信教。他懂一點英語,可是發音卻讓她聽不明白,而她那時候也完全不懂當地的蓋格方言。但是,她的燒退了之後,他試著說了幾句意大利語,他們總算能夠交談了,因為她在學校學過意大利語,還在意大利旅居過半年。他比周圍人聽懂的都要多,一開始,她還指望他能完全明白自己的話。離得最近的城市是哪裡?她問他。他回答說,斯庫台。那麼,請到那裡去吧,她說,去那裡找到英國領事館,如果那裡有的話。我屬於大英帝國。告訴他們我在這裡。要是沒有英國領事,就去找警察。

她不知道,無論這裡發生什麼事情,人們都不會去找警察。她也不知道,現在她屬於這個部落,屬於這個庫拉,雖然,他們並沒打算囚禁她,把她關在這裡只是一個尷尬的錯誤。 襲擊女人,是一種讓人難以置信的可恥行為。他們射殺嚮導的時候,還以為她會調轉馬頭,沿著山路飛奔而回巴爾。但她的馬受到槍聲驚嚇,被大石頭絆倒了,她也從馬上摔下來,腿部受了傷。他們沒辦法,只能穿過黑山和馬拉希阿馬達之間的邊界線,帶她一起回來。 “但是,為什麼搶劫嚮導而不是我?”她問,想當然地以為槍擊的動機是搶劫。她想起來那些人飢餓的樣子,那個人和他的馬,還有他飛揚的白色頭巾。 “哦,他們不是劫匪!”牧師震驚地說,“他們都是好人,殺他是因為與他的家族有血債,這是他們的規矩。”

他告訴她,那個被槍殺的人,她的嚮導,殺死過這個家族裡的一個人,原因是那個人殺死了他家族裡的某個人。這種冤冤相報迄今已經持續了很長時間,而且仍將持續下去,因為總是有更多的子嗣出生。而他們認為本族的子嗣比世界其他地方的都多,才能滿足需要。 “當然,這很可怕,”牧師總結說,“不過,這是為了他們的榮譽,他們家族的榮譽。他們隨時準備為這榮譽而犧牲。” 她說,那位嚮導既然逃到了黑山,說明他還沒準備好吧。 “那也沒什麼區別,不是嗎?”牧師說道,“即使他逃到了美國,也一樣。” 在的里雅斯特,她登上一艘汽艇,要駛往達爾馬提亞海岸。她和朋友們在一起,是在意大利認識的柯曾斯夫婦,還有他們的朋友蘭姆醫生,他是從英國前來跟他們會合的。他們來到這個小小的港口(意大利人稱之為安蒂瓦里),住在歐洲賓館,晚飯之後,就去露台散步。可是柯曾斯太太擔心會感冒,於是走回室內打牌。晚上下起了雨,她醒來聽到雨聲,心中滿是失望,更升起一股對那些中年人的憎惡,尤其是那個蘭姆醫生,她認為柯曾斯夫婦把他從英國叫來是為了結識她。他們可能以為她很有錢。一位大洋彼岸的女繼承人,他們幾乎可以寬恕她的口音。這些人吃得太多,然後又不得不吃藥。他們總是對陌生的地方心存焦慮——那他們出來到底是為了什麼?清晨,她還得和他們一起回到船上,不然他們又要大驚小怪。她永遠也不可能穿過群山去往黑山的首府——有人告誡過他們去往那裡十分不明智。她將永遠不可能看到曾懸掛土耳其人首級的鐘樓,也看不到詩人王子在樹下為人們吟詩的懸鈴木。她輾轉無眠,決定天光初露就下樓去。雖然雨還在下,她還是決定去小城後面的路上走走看看,她知道那裡有橄欖樹叢中的廢墟,還有山岩上奧地利人的堡壘、洛夫岑山的背面。

天公作美,賓館的前台幾乎立刻引薦了一位騎著瘦馬、衣衫襤褸卻令人愉快的嚮導。他們出發了——她騎著馬,嚮導走在前面。路途陡峭而又曲折,到處都是大石頭,日頭越來越熱,不斷出現的陰影裡卻十分陰冷。她感到飢餓,覺得自己應該立刻返回,和晚起的同伴們一起吃點兒早飯。 嚮導的屍體被發現之後,人們肯定會找她。官方肯定也收到了通知——別管是哪個官方。船會準時出發,她的朋友們肯定上船走了。賓館沒有收走他們的護照。加拿大也沒人會想到要調查,她並沒有跟誰定期通信。她跟兄弟鬧翻了,父母已經過世。你不把遺產花光是不會回家來的,她的兄弟說,到那時誰來照顧你? 在被帶著穿過松林的時候,她醒了過來,發現雖然疼痛,自己卻有種聽天由命的感覺——也許是因為拉基酒。前面男人的馬鞍上掛著一包東西,一上一下地在馬背上跌宕,她盯著看,那東西約有捲心菜大小,用一塊硬邦邦的鐵鏽色布料包裹著。

我是在維多利亞的聖約瑟夫醫院從夏洛特那裡聽到這個故事的,她是我早年在那裡的一個朋友。那時候我的友誼似乎都是既親密又不穩定。我從來搞不懂人們為什麼把事情告訴我,或者他們想讓我相信些什麼。 我帶著鮮花和巧克力來到醫院,夏洛特朝著玫瑰抬起頭,細軟的白髮短而齊整。 “呸!”她說,“它們毫無香味,無論如何對我來說,就是這樣。當然啦,它們很漂亮。” “你還是自己把巧克力吃了吧,”她說,“任何東西在我嘗來都像柏油。我也不知道柏油是什麼味道,但就是這種感覺。” 她發著燒。我握著她的手時,感覺那手滾燙而又腫脹。她的頭髮已經全被剪掉,這使她的臉頰和脖頸看上去似乎早已失去了血肉。她覆蓋在醫院床單下的身體跟以前一樣臃腫。

“你可千萬別覺得我不知感激,”她說,“坐下,把那邊的椅子拿過來——她用不著。” 房間裡還有兩個女人。一個只看得到枕頭上一蓬灰黃的頭髮,另一個坐在椅子裡,正扭動身體咕噥著說話。 “這是個可怕的地方,”夏洛特說,“但我們只能盡量去將就。真高興能見到你。那邊的人整夜不停地喊叫,”她說著,朝窗邊的床位點頭。 “感謝基督她現在睡著了。我一會兒也睡不著,不過我沒有虛度時間,你猜我在幹什麼?我在編故事,為一部電影!我已經全在大腦中構思好了,想讓你聽聽。你可以判斷一下這能不能拍出一部好電影,我覺得能。我想讓詹妮弗·瓊斯來主演,不過,我也不確定。她嫁入豪門之後,好像沒有以前那種氣質了。” “聽著,”她說,“(哦,你能把我腦袋後面的枕頭拽起來一點兒嗎?)故事發生在阿爾巴尼亞,阿爾巴尼亞北部叫馬拉希阿馬達的地方,是在20世紀20年代,還十分落後。故事是關於一個獨自旅行的女子,在故事裡,她的名字叫洛塔爾。”

我坐在那裡傾聽。說到重點的時候,夏洛特的身體會向我前傾,甚至在硬板床上微微晃動。她腫脹的手揚起又落下,藍色的眼睛威嚴地睜大了。然後,時不時的,她又躺回枕頭上,閉上眼睛,重新組織語言。啊,是的,她說。是的,是的。她繼續講。 “是的,是的,”她最後說,“我知道後面的發展,不過現在就這樣吧。你總是要再來的。明天吧。你會來嗎?” 我說,好的,明天。她好像睡著了,沒有聽見我的話。 這個庫拉,是一座粗石建造的大房子,下面是馬厩,上面住人。周圍是一圈走廊,總是有一個老婦人坐在那裡,手中精巧的線軸像小鳥一樣在兩手之間飛來飛去,織出一條閃亮的黑色穗帶,一米又一米的黑色穗帶,這是所有男人長褲上的裝飾物。其他的女人都坐在織布機前勞作,或是縫製皮料的便鞋。沒有人坐著編織,因為誰也沒想過要坐下來編織。編織是她們背著水桶快步去泉邊來回打水,或者下地干活,去山毛櫸林撿樹枝的路上才會幹的活兒。她們編織長襪——黑白的、紅白的,帶著類似閃電的之字形圖案。女人們的手中從來不會空著。天亮之前,她們把麵團裝進黑黢黢的木槽裡,用鐵鏟按成長條狀,放在爐邊烘烤。 (這是玉米麵包,沒有經過發酵,趁熱吃,會在胃裡像馬勃菌一樣膨脹。)接著,她們要清掃房子,把髒污的蕨類倒掉,在睡覺的地方為今晚堆起一扎一扎的新鮮蕨草。這一般是洛塔爾要幹的活兒,因為別的她什麼也乾不了。小女孩們攪拌酸奶,這樣發酵的過程中就不會形成疙瘩,大姑娘們也許要宰殺小羊,把塞滿野蒜、鼠尾草和蘋果的羊胃縫起來。或者,她們全都一起,女孩和女人,老老少少,去附近冰冷的小河裡清洗男人們的白色頭巾,那裡的河水如同玻璃一般清澈。她們種植煙草,把成熟的煙草葉放在暗棚下風乾。她們鋤地,種黃瓜,擠羊奶。

那些女人看起來很嚴肅,其實不然。她們只不過是專注,自豪,渴望競爭。誰能背起最重的木頭?誰編織得最快?誰鋤的玉米壟最多?蒂瑪,那個曾在洛塔爾生病時照料她的女人,是所有人裡最令人驚嘆的好手。她能背起一大捆看上去有她十倍體積的木頭跑上庫拉所在的山坡;她能在小河中間的石頭上跳來跳去摔打著清洗頭巾,彷彿那是敵人的身體。 “哦,蒂瑪!蒂瑪!”其他女人羨慕而又嫉妒地喊叫著。 “哦,洛塔爾!洛塔爾!”洛塔爾把衣服掉在河水里漂走的時候,她們也這麼對著洛塔爾喊,因為她和蒂瑪簡直是兩個極端。有時候,她們會用木棍使勁打洛塔爾,就像打毛驢那樣,不過,其中更多的是憤怒而不是殘忍。有時候,年輕姑娘們會說:“說你自己的話!”為了給她們逗樂,洛塔爾就會說英語。她們聽到這些奇怪的發音,都皺起小臉,吐口水。她試著教她們一些單詞——“手”、“鼻子”之類的。不過,在她們看來,這些都像是玩笑,她們會對彼此重複這些單詞,然後轟然大笑。

通常,女人和女人在一起,男人和男人在一起,除了晚上(取笑這些時光的女人總是充滿羞恥和抵觸,有時候還會有一記耳光),還有吃飯時,女人要給男人們端飯。男人們白天做些什麼與女人們無關。他們製造彈藥,護理槍支,有時候槍會被裝飾得十分漂亮,裝有雕花的銀飾。他們也炸開岩石清理路面,負責照料馬匹。他們所在的地方總是充滿笑聲,有時候還有歌聲和放空槍的聲音。在家的時候,他們就像是在放假,然後有的人就騎馬出了遠門,去實施懲罰,或者去參加為結束某場殺戮而召開的協商會議。女人們沒人相信這種會議能夠奏效——她們嘲笑說,那隻能多費二十顆子彈。當一位年輕小伙第一次出發去殺人的時候,女人們會大張旗鼓地為他準備衣服和髮型,以資鼓勵。如果他沒有成功,哪個女人也不會嫁給他——任何女人都會以嫁給一個沒殺過人的男人為恥——所有人都期待能有新嫁娘嫁到庫拉來幫忙幹活。

有天晚上,洛塔爾給一個男人端飯的時候——一位客人(時不時會有一些客人被邀請來坐在矮桌前吃飯)——她注意到那個人的手很小,腕上沒有汗毛。但他不年輕了,不是個毛頭小子。一張佈滿皺紋、皮膚堅韌的臉,沒有鬍子。她留意去聽他的聲音,那聲音沙啞但卻像是女聲。可是,他抽煙,和男人們一起吃飯,還帶著槍。 “那個人是男的嗎?”洛塔爾問和自己一起端飯的女人。女人搖了搖頭,不想在男人們有可能聽到的地方答話。不過,旁邊那些偷聽到的年輕女孩並沒有這麼謹慎。 “那個人是男的嗎?那個人是男的嗎?”她們模仿著洛塔爾,“哦,洛塔爾,你真是蠢!你見到聖女的時候還不知道嗎?” 她沒再多問。不過,下次見到牧師的時候,她追了上去詢問。什麼是聖女?她不得不小跑著,因為他沒有停下腳步跟她說話,不像以前她生病住在小屋裡時那樣。他來庫拉的時候,她總是在幹活。而他也不能在女人這邊待太久——他要和男人們坐在一起。所以,看見他起身離開,她趕緊追了出來。他正大步穿過漆樹間的小路,走向那座簡陋的木製教堂和教堂邊的斜頂小屋,那裡是他住的地方。 牧師說,那是個女人,但是是像男人一樣的女人。她不想結婚,在證人面前起了誓永遠不結婚。然後,她就可以穿上男人的衣服,擁有自己的手槍,要是買得起還可以擁有自己的馬,隨心所欲地生活。通常,這種人都很窮,沒有女人為她幹活。但是誰也不會去騷擾她,而且她可以在矮桌邊和男人們一起吃飯。 洛塔爾不再和牧師提去斯庫台的事了。她現在明白了,那肯定是個很遠的地方。有時候,她會問他,有沒有聽到什麼消息,有沒有什麼人在找她,他會很堅決地說,沒有。想起初來乍到時自己的樣子——發號施令,毫不尷尬地說著英語,雖然她的特殊情況值得關照——她仍然為自己的無知感到害臊。在這裡待得越久,方言說得越好,越適應這裡的勞作,想要離開的念頭就顯得越發奇怪。總有一天她得離開,但怎麼可能是現在呢?她怎麼可能走呢?要么煙草正在採摘,要么漆樹正在收穫,要么正在為聖尼古拉斯升天準備宴席。 在煙草田裡,她們脫掉上衣,在烈日里高大植物的掩映下半裸著勞作。煙草的汁液呈黑褐色,黏稠得好像糖漿,沿著胳膊流到了胸口。黃昏時,她們來到河邊洗澡。女孩和健壯的女人們互相潑水,彼此推搡嬉戲。洛塔爾聽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聲音歡快,沒有絲毫的輕蔑,和喊其他任何人的名字一樣:“洛塔爾!小心!洛塔爾!” 她們告訴她很多事。她們說,這裡的孩子會被“妖魔”下咒而死。如果被下了咒,有時候即使是大人也會萎縮死去。下咒的“妖魔”看起來就是普通的女人,你根本看不出異常,但她吸血。要抓住她,必須在復活節所有人都在教堂裡的時候,在門口放一個十字架,這樣,她就沒法走出來了。或者,你也可以跟在你所懷疑的女人身後,就可以看見她吐出血來。要是你能用銀幣沾點兒這种血帶著身上,任何“妖魔”都永遠無法接近你。 滿月時剪的頭髮會變白。 要是身上哪兒疼,就從頭上和腋窩剪一點兒毛髮燒掉——疼痛就會消失。 有一種叫奧拉斯的惡魔,專門在黑夜出現,發出假光來迷惑路人。你必須蹲下,把腦袋蓋住,不然他們就會把你引到懸崖邊。他們也會把馬抓住,一直騎著把馬累死。 煙草全都收完了,羊群從山坡上趕了回來,之後,在冰冷的雨雪交加的那幾個星期,人畜都關在庫拉里不出門。有一天,在早春初暖的陽光裡,女人們把洛塔爾帶到走廊裡的一把椅子上,帶著鄭重的禮節和歡喜,剃掉了她前額上的頭髮,還把一些冒泡的黑色染料梳到她剩餘的頭髮上。染料很油膩——頭髮變得硬邦邦的,她們能隨意劃分發線,梳成豬血糕那麼硬的圓髮髻。人們蜂擁而至,對她品頭論足,往她臉上抹粉,給她穿上從最好的雕花箱子裡取出的衣服。她看著自己被穿戴上帶著金色刺繡的白上衣,帶流蘇肩章的紅馬甲,一條一碼寬、十幾碼長的條紋絲腰帶,黑紅兩色的羊毛裙,頭髮和脖子上掛滿了一條條假金鍊子,忍不住問為什麼穿成這樣。為了漂亮,她們說。穿戴完畢後,她們說:“看!她真漂亮!”說這話的人充滿勝利的喜悅,彷彿在挑釁那些懷疑她無法改造的人。她們捏著她手臂上因鋤地和背草長出的肌肉,拍著她開闊的抹了粉的額頭,忽然尖叫起來,因為忘記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在鼻樑上、兩眉之間畫上黑色的連線。 “牧師來了!”一個女孩喊道,她肯定是被安排放風的,正在畫連心眉的女人說:“哈,他來也不能阻止!”不過,其他人都退到了一邊。 牧師放了幾聲空槍,他來的時候經常如此,男人也鳴放空槍以示歡迎。但是,這次他沒去男人們那邊,而是立刻走進走廊,喊道:“可恥!可恥!你們太可恥了!可恥。” “我知道你們為什麼要給她染髮,”他對女人們說,“我知道你們為什麼要給她穿上新娘服。都是為了一個蠢貨!” “你!你還坐在那兒化妝,”他對洛塔爾說,“你不知道這是在幹什麼嗎?你不知道她們把你賣給了一個穆斯林嗎?他正從溫莎亞趕來,天黑就到這裡了!” “那又怎樣?”一個女人大膽地說,“他們能給的只是三枚法國金幣。她總得嫁人。” 牧師讓她閉嘴。 “這是你想要的嗎?”他對洛塔爾說,“嫁給他,跟他去溫莎亞生活?” 洛塔爾說不是。頂著沉重油膩的頭髮,穿著這華美的衣物,她覺得自己幾乎無法行動,無法開口,那感覺就像你面臨危險時要從睡夢中掙扎著起身。嫁給一個穆斯林,這個念頭過於遙遠,她還不知道害怕——她所知道的是,她將與牧師分開,再也無法從他那裡得到任何解釋。 “你知道自己要被嫁出去了嗎?”他問她,“嫁人,這是你想要的嗎?” 不是,她說。不是。牧師拍了拍手。 “摘掉那些金屬破玩意兒!”他說,“給她脫掉那些衣服!我要讓她成為聖女!” “如果你成為聖女,就沒事了,”他對她說,“那個穆斯林不能對任何人開槍,但你必須宣誓永遠不找男人。你必須在證人們面前宣誓,對著聖石和十字架。你明白嗎?我不想她們把你嫁給那個穆斯林,但是也不想在這裡引發更多殺戮。” 把女人賣給穆斯林——這是牧師竭力防止的事。這事令他勃然大怒,因為她們竟然如此輕率地把洛塔爾這種沒什麼其他價值的女孩或者只生過女兒的寡婦賣掉。 女人們慢吞吞、不情願地除去了洛塔爾身上繁複的衣物。她們拿出了一條沒有穗帶的舊男褲、一件襯衫,還有頭巾。洛塔爾穿戴起來。一個女人用一把難看的剪刀剪掉了洛塔爾剩餘的大部分頭髮,上面因掛滿了飾品非常難剪。 “本來你明天就是新娘子了。”她們對她說。有些人帶著哀痛,有些人則帶著鄙視。 “現在,你再也不可能生兒子了。” 小女孩們撿起剪掉的頭髮,貼在自己頭上,組成各種各樣的發結和劉海。 洛塔爾在十二位證人面前宣了誓,證人們當然全是男人,面對這突如其來的轉變,他們看上去和女人們一樣慍怒。她沒有見到那個穆斯林。牧師斥責那些男人說,如果再發生這種事情,他將關閉墓地,讓他們死後葬身荒野。洛塔爾穿著尚未習慣的衣服,坐在他們的遠處。牧師慷慨激昂地說完之後,走了過來,居高臨下地站在她的面前。他大口喘著氣,許是因為憤怒,許是因為剛才激昂的演說。 “好吧,那麼,”他說,“好了。”他把手伸進衣服裡,取出一根香煙遞給她。上面還帶著他的體味。 一位護士端來了夏洛特的晚餐:湯和桃子罐頭的便餐。夏洛特打開湯碗的蓋子,聞了聞,扭過頭去。 “走吧,別看著這些剩飯,”她說,“明天再來——你知道故事還沒講完呢。” 我和護士一起走向門口,一進走廊她就說:“那些家裡條件差的反而總是愛挑剔。她並不怎麼隨和,但總讓人忍不住有點喜歡。你不是她親戚,對吧?” 哦,不,我說,不是。 “她搬進來那天才讓人驚嘆呢。我們正在幫她搬東西,有個人說,啊,你的手鐲真漂亮,她立刻就要賣掉它們!她的丈夫也很特別。你認識嗎?他們真是怪人!” 不到一周前的一個寒冷的早晨,夏洛特的丈夫戈迪汗曾經獨自來到我的書店,還推著滿滿一車書,都用毯子包著。之前在他們家的公寓,他曾試圖把書賣給我,我想,也許這次還是那些書。當時我有些慌亂,不過,現在是在自己的地盤上,我更為堅決。我說,不,我不收二手書,我對這些沒興趣。他猛地點了點頭,好像我無須對他說這些,這對我們的談話沒有任何意義。他繼續一本一本地把書拿出來,催促我撫摸感受書的裝訂,堅持說我肯定能注意到插圖的精美和出版日期。我一遍又一遍地拒絕,後來發現自己還違背本意地開始道歉。他把我的拒絕理解為針對某一本書,於是就抽出另外一本,熱情地向我推薦:“看這本!這本書十分精美,你肯定能看出來。而且這書很有些年頭了。一本精美的古書!” 那都是一些旅遊書,有些是世紀初的,並不算是古舊,圖片粗糙暗淡,稱不上精美。 《穿越黑山之旅》、《阿爾巴尼亞高地》、《南歐祕境》。 “你應該拿到古舊書店去,”我說,“福特大街上那家,也不太遠。” 他嫌惡地哼了一聲,也許是表示他很清楚那書店的位置,或者他早從那裡無功而返了,或者這些書很多本來就是從那裡來的。 “夏洛特怎麼樣了?”我誠摯地問道。她以前經常來書店,不過我有一陣子沒見到她了。她來的時候經常帶著小禮物——包著巧克力的咖啡豆,給我補充能量;一塊純甘油的香皂來緩解皮膚的干燥,因為我總是和紙張打交道;一塊鑲嵌著不列顛哥倫比亞礦石的鎮紙;一支能在黑暗中發光的鉛筆(這樣沒電的時候我也能記賬了)。她和我一起喝咖啡、談話、在店裡閒逛,我忙的時候則留心不來打擾。風雨大作的秋日黃昏,她經常穿著我第一次見到她時穿的那件天鵝絨斗篷,撐著一把巨大的舊式黑傘。她稱它為自己的帳篷。要是看見我忙著招呼顧客,她就會敲敲我的肩膀說:“我帶著帳篷先走了,咱們改日再聊。” 有次,一位顧客很直白地問我:“那女人是誰?我經常在城裡看見她和她丈夫。我猜那是她的丈夫吧。我想,他們是小販吧。” 我不知道夏洛特聽見了沒有。她能不能聽出那位顧客話中的冷漠? (當然,夏洛特對她也很冷漠。)也許我忙的時候太多了,我居然沒想過她的拜訪早已終止了。我寧可以為只是隔得久了一些,因為某種和我無關的原因。隨著聖誕節來臨,我總是又忙又累,書的銷售額令人驚喜。 “我不想搞人身攻擊,”那位顧客對我說,“不過,我想你應該知道,城裡很多商店都禁止他們夫妻入內了。有人懷疑他們偷東西,我也不知道。他穿著衣袖寬大的橡膠外套,她又穿著斗篷。我確實知道,他們以前常在聖誕節前去偷剪別人院子裡種的冬青,再拿到公寓樓裡去叫賣。” 那個寒冷的早晨,在我拒買他任何一本書之後,我又問戈迪汗,夏洛特怎麼樣了?她病了,他悶悶不樂地說,好像此事與我無關。 “給她帶本書去,”我說著,選了一本企鵝出版社的輕體詩集,“把這本給她,告訴她我希望她能喜歡,希望她早日康復。也許我哪天能去看看她。” 他把書放在車上的書堆裡。我想,說不定他轉眼就會把它賣掉。 “不在家裡,”他說,“在醫院。” 我發現,每次他彎腰的時候,一個巨大的木質十字架都會從外套裡露出來,然後又被他塞進去。現在,十字架又露了出來。我帶著困惑和懊悔不假思索地說:“真美!這木頭真美!看上去像中世紀的。” 他從頭上扯下來,說:“是的,非常古舊,非常美,是橡木的。” 他把它塞到我的手裡,我弄清楚情況後,趕緊推了回去。 “真是美妙的木頭。”我說。他一拿開,我雖然滿心懊悔,卻還是鬆了口氣。 “哦,我希望夏洛特病得不重!”我說。 他輕蔑地笑了笑,拍了拍自己的胸口——也許是告訴我這就是夏洛特煩惱的來源,也可能只是想摸一下他剛剛露出來的皮膚。 然後,他就帶著十字架、一車書離開了我的書店。我感覺,雙方好像都受到了侮辱,蒙受了羞恥。 過了煙草田,有一棵山毛櫸,洛塔爾以前經常在那裡撿生火用的樹枝。再往前,是一片長滿青草的山坡——一片高山草甸。草坡的頂上,從庫拉過來要爬半小時,是一座簡陋的石頭小屋,沒有窗戶,有個低矮的門道,沒有裝門,還有一個沒有煙囪的方形灶台。羊群經常躲在這裡,地上全是它們的糞便。 這就是她成為聖女之後要去居住的地方。穆斯林新郎事件發生在春天,差不多剛好是她來到馬拉希阿馬達一年的時候,正該把羊群趕到更高的草場。洛塔爾負責計數,確保羊隻沒有掉進深谷或者走失。每天晚上,她還要擠羊奶。要是有狼靠近,她還得開槍殺狼,不過,從來沒有出現過狼,現在庫拉所有活著的人都沒有見過狼。洛塔爾唯一見過的野獸是溪邊的一隻紅狐和一些野兔,野兔數量眾多,而且也不怕人。她學習怎麼開槍,怎麼剝皮,怎麼徹底清洗和烹製,怎麼把肉多的部分多加些野蒜放進灶邊的鍋裡煮熟,以前在庫拉里住的時候,她見過廚房的女孩們幹活。 她不想在小屋裡睡覺,就在牆邊用樹枝搭了個棚子,順著小屋的屋頂延伸出來。她把蕨草堆在那裡,睡覺的時候在上面鋪上一條別人給她的毛氈毯子。她也不再去注意那些蟲子。牆上的石縫裡釘著一些長釘,她不知道它們原來的用途,不過正好讓她掛奶桶和別人送的幾口鍋。她從小溪里打水,在那裡洗頭巾,有時候也洗澡,更多是為了放鬆而不是清潔。 一切都變了。她再也見不到那些女人,也不再有不停勞作的習慣。傍晚,那些小女孩會來取羊奶。在這個遠離庫拉和母親的荒僻之處,女孩們變得狂放不羈。她們爬上屋頂,把洛塔爾擺放的樹枝弄得亂七八糟。她們跳上蕨草堆,有時候還搶出一大捧蕨草編成個大球,互相扔來扔去直到摔爛。她們玩得不亦樂乎,天黑時洛塔爾不得不把她們趕走,提醒她們山毛櫸林在晚上是多麼可怕。她覺得,女孩們會一路跑著穿過樹林,把羊奶灑一半。 她們時不時地給她帶來麵粉。她加水和成麵團,放在灶邊的鏟子裡烘烤。有一次,她們還給她帶來了一份大禮,一隻羊頭——她懷疑她們是不是偷來的——讓她放在鍋裡煮熟。人們允許她留下一些奶,通常她不是趁新鮮喝,而是等它變酸,攪拌發酵變成酸奶,再蘸麵包吃。她現在更喜歡這種吃法。 女孩們穿過樹林跑下去不久,男人們就會穿過林子上山。這似乎是他們夏天的風俗。他們喜歡在溪邊燒出一片空地,坐在那裡唱歌,喝拉基酒,有時候只是抽煙聊天。他們到這裡來可不是為了看看她過得怎麼樣。不過,既然來了,他們就會給她帶咖啡和煙草作為禮物,各抒己見地告訴她屋頂如何修理才不會掉下來,火如何燒才能整夜不滅,如何用槍。 她的槍是一把舊的意大利馬提尼手槍,獲贈於離開庫拉的時候。有些男人說,這把槍不吉利,因為它曾經屬於一個沒殺過人就被殺死的男孩。還有些男人說,馬提尼手槍總體來說都不吉利,幾乎派不上用場。 毛瑟槍才是你所需要的,因為它精準有力。 不過,毛瑟槍的子彈太小,殺傷力弱。周圍到處都是帶著毛瑟槍彈孔、走來走去的人——他們經過時,你簡直能聽到彈孔裡嗖嗖的風聲。 沒有什麼比得上一支塞滿火藥、子彈和釘子的重型燧發槍。 不談論槍的時候,男人們就聊聊最近殺死的人,開開玩笑。有人講了一個關於巫師的笑話。有個巫師被大官關進了監獄。有一天,大官放他出來給客人們表演巫術。端一碗水過來,巫師說,現在,這碗水就是大海,我給你們變出哪座港口呢?變出馬耳他島上的港口,他們說。果然,港口出現了。房屋、教堂,還有一艘即將起航的汽艇。現在,你們想不想看我登船?大官笑著說,去吧!於是,巫師把腳邁進碗裡,踩在汽艇的甲板上,開去了美國!你們怎麼看? “根本就沒有巫師。”牧師說,那天晚上,他也像往常一樣和男人們一起爬上了山坡,“如果你說那是一位聖徒,倒是還有點兒可能。”他說話時很嚴肅,不過,洛塔爾覺得他當時跟大家一樣高興,因為她也獲准跟男人們,還有他待在一起,儘管他沒有對她多加註意。他們給她的煙太衝了,她覺得腦袋發暈,於是躺在了草地上。 時光流轉,洛塔爾不得不考慮搬進屋裡,因為清晨非常寒冷,露水打濕了睡覺的蕨草,葡萄葉子也變黃了。她拿出鏟子,清理小屋地板上的羊糞,準備把草床搭在屋裡。她也開始往牆縫裡填草葉和稀泥。 男人們過來的時候,問她這是要幹嗎。準備過冬,她說。他們一聽都笑了起來。 “沒人能在這裡過冬。”他們說著把手放在胸前比畫了一下雪的深度。而且,所有的羊群都會被趕到山下。 “你就沒活可干了——到時候你吃什麼呢?”他們說,“你覺得那些女人會讓你白吃麵包和酸奶嗎?” “我怎麼回庫拉呢?”洛塔爾說,“我現在是一個聖女,我去哪兒睡覺?我能幹什麼工作?” “沒錯,”他們和藹地說,既是對她,也是對彼此,“要是聖女屬於庫拉,通常都會給她一小塊土地,她可以獨自在那裡生活。可是,她並不真正屬於我們的庫拉,她沒有父親能給她些東西。她該怎麼辦?” 很快——就在那天白天,從沒客人來訪的時候——牧師一個人爬上了山坡。 “我不信任他們,”他說,“我覺得他們可能會再次把你賣掉,雖然你已經宣過誓了。他們總想從你身上撈點兒錢。要是他們能給你找個基督徒,倒也不算太糟糕,但我想肯定不會這樣。” 他們坐在草地上,喝著咖啡。牧師說:“你有什麼要帶走的財物嗎?沒有。我們馬上就要動身。” “誰來給母羊擠奶?”洛塔爾說。有幾隻母羊正從山上走下來,它們將會停下腳步,等著她來擠奶。 “別管它們。”牧師說。 就這樣,她離開了那些羊,也離開了與她共度一夏的小屋、草地、野葡萄、花楸樹、杜松和矮櫟、當作枕頭的兔皮、煮咖啡的小鍋、早上剛撿的樹枝和灶邊的石頭——她熟知每塊石頭的顏色和形狀。她明白,自己是要離開了,因為牧師非常堅決。可她並不十分理解,她環顧四周,想看最後一眼。這其實並沒必要,因為她永遠也忘不了。 走進山毛櫸林的時候,牧師說:“現在,我們要安靜一點。我要走一條離庫拉遠點兒的路。要是聽見路上有人,咱們就躲起來。” 接下來是幾個小時的默默行路,穿行在樹幹光滑的山毛櫸、黑色樹幹的橡木和乾燥的松樹之間。上坡,下坡,翻過山脊,走的都是洛塔爾根本不知道的小路。牧師毫不遲疑,也從來沒說要休息。等他們終於走出樹林的時候,洛塔爾驚訝地發現,天還很亮。 牧師從衣服口袋裡拿出一大塊麵包和一把小刀,他們邊走邊吃。 他們來到一處乾枯的河床,河底鋪滿了石頭,不是平整好走的石頭,而是如同一條激流。玉米和煙草田間一條靜止的石頭激流。他們能聽見狗叫聲,有時候還能聽見人們的說話聲。尚未收割的玉米和煙草高過了他們的頭頂,完全遮蔽了陽光,他們就在這樹蔭裡沿著河床走。等到再也走不動,天色也暗得將他們的身影隱藏起來時,他們在河床裡的白石頭上坐了下來。 “你要帶我去哪兒?”洛塔爾終於問道。一開始,她還以為是朝著教堂和牧師的家走,但現在她發現不是,他們已經走得遠得多了。 “我帶你去主教的家,”牧師說,“他會知道如何處理你的事情。” “為什麼不去你家?”洛塔爾說,“我可以給你當用人。” “在我家出現女傭是不允許的,任何牧師家都不行。現在的主教甚至連老婦人都不允許。他是對的,家裡有女人總會帶來麻煩。” 月亮升起來之後,他們繼續趕路,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一直沒有睡覺,甚至沒找個舒服的地方躺一躺。他們腳力都不錯,鞋子也是合腳的舊鞋,所以腳上並沒有磨出水泡。兩個人都已習慣長時間的跋涉——牧師要去遠處的教區,洛塔爾則是因為牧羊。 過了一會兒,牧師不再像剛才那麼嚴肅了——也許是沒那麼憂心忡忡了——他像剛認識時那樣用意大利語與她交談,儘管如今她的蓋格方言要更為熟練。 “我是在意大利出生的,”他說,“我的父母都是蓋格人,不過,我年輕時一直生活在意大利,也是在那裡成為牧師的。幾年前,有次回去探訪的時候,我剃掉了自己的鬍子,也不知道是為什麼。哦,對,想起來了——是因為村里人的嘲笑。結果,等我回來之後,怎麼也不敢在馬拉希阿馬達露面。男人沒鬍子在這裡是很丟臉的事。我住在斯庫台的一個房間裡,直到鬍子重新長出來。” “我們現在是要去斯庫台嗎?”洛塔爾說。 “是的,那裡是主教居住的地方。他會傳話說把你帶走是正確的,即使是偷偷地。馬拉希阿馬達都是些野蠻人。他們會在彌撒做到一半就走上來,拽著你的袖子請你幫他寫封信。你見過他們墳墓上的東西嗎?十字架?他們把十字架做成一個非常瘦弱的男人,胳膊上還架著一支來复槍。你見過沒有?”他一邊搖頭,一邊笑著說,“我真不知道該拿他們怎麼辦。不過,他們都是非常好的人——絕對不會背叛你。” “但你不是覺得,儘管我宣了誓,他們還會把我賣掉?” “哦,是的。不過,賣掉女人只是一種掙錢的方法,他們那麼窮。” 現在,洛塔爾意識到,在斯庫台,自己將處於一種新奇的境況中——不再那麼軟弱無力。等他們到了那兒,她可以逃離他的身邊,找一個會說英語的人,找到英國領事館。找不到的話,就去找法國領事館。 黎明之前的夜晚非常寒冷,草地被浸得濕漉漉的。不過,太陽升起後,洛塔爾就不再發抖了,再過一個小時,她已經覺得熱了。他們走了一整天,吃掉了剩下的麵包,從路過的任何一條有水的小河裡飲水,把群山和那條乾枯的河流遠遠拋在了身後。洛塔爾回頭望去,只能看見一道參差不齊的石牆,下邊鑲著一條綠邊。綠邊就是她曾經覺得很高的樹林和草坡。他們從炎熱的田間小路穿行,一直都能聽到狗叫聲。路上還能遇到旁人。 剛開始,牧師說:“別跟任何人說話——他們會猜測你的身份。”但別人打招呼的時候,他又不得不回應幾句。 “這條路是通往斯庫台的嗎?我們想去斯庫台找主教。旁邊這位是我的用人,她是從山里來的。” “沒關係,你穿這衣服挺像用人的,”他對洛塔爾說,“但你別說話——你一開口,他們就會亂猜。” 我把書店的牆壁漆成了一種明亮的淡黃色。黃色代表著一種明智的好奇。肯定有人這麼對我說過。我是1964年3月開的這家書店,在不列顛哥倫比亞的維多利亞。 我坐在小桌前,書陳列在身後。出版社的代表們曾經建議我進貨時選擇關於狗和馬、航海和園藝、花鳥之類的書——他們說,在維多利亞人們只買這些。我沒有聽從他們的建議,選了一些小說,詩歌,介紹伊斯蘭教蘇菲主義、相對論和古希臘B類線形文字的書。我把它們按順序擺放,政治學過渡到哲學,哲學過渡到宗教,中間沒有突兀的轉折,同一風格的詩人放在一起,這種佈局——我相信——能夠或多或少地反映出思維的自然徜徉,新的和被遺忘的寶貝都會不斷從中浮現。我費了那麼大的心血,現在又如何呢?現在,我只能等,感覺就像是一個人盛裝打扮要去參加派對,甚至專門去典當行或者家族保險櫃裡取出珠寶佩戴,結果卻發現所謂派對不過是幾個鄰居聚在一起打打牌,廚房裡只有肉餡糕、土豆泥和一杯起泡桃紅葡萄酒。 書店常常一連幾個小時無人光顧,即使有人來了,也常常是要找一本在主日學校圖書館、奶奶的書架上見過,或者是二十年前落在外國旅館裡的某本書。他們往往記不住書名,但是會把大概情節講給我聽。關於一個小女孩,她和父親一起去澳大利亞開採他們所繼承的金礦;關於一個獨自在阿拉斯加生下孩子的女人;關於早在19世紀40年代老式快速帆船和第一艘汽艇之間的競賽。 哦,好。我還以為自己會問。 他們離開的時候,對周圍的寶藏看都不看一眼。 也有一些人會表達謝意,說這書店給城鎮增添了光輝,然後逛上半小時、一小時,才花上七十五分。 這需要時間。 我在一個叫達達尼爾的街角一所老房子裡,找到過一個帶廚房的單室套公寓。床可以折疊靠牆而立。不過我一般都不費勁折起來,因為我根本沒有任何同伴,而且那個掛鉤在我看來很不安全。我很擔心,某一天在我吃著罐頭湯或者烤土豆的晚餐時,床會忽然從牆上翻下來。那說不定會砸死我。我還整天開著窗戶,因為即使爐灶全都關了,我也總覺得自己聞到了一點兒煤氣洩露的味道。家裡窗戶大開,書店敞門迎客,我只能隨時裹著自己的黑毛衣或者紅色燈芯絨便袍(這衣服曾經把我那被甩前夫的手絹和內衣全都染成了淡紅色)。即使該清洗的時候,我也不願意把這些舒適的衣服從身上脫下來。我大部分時間都很困,半飢不飽,瑟瑟發抖。 但我並不沮喪。我的生活早已發生了瘋狂的轉變,我每天為之悔恨的事情同時也是我的驕傲。我感覺自己已經以全新的面貌重生於世。坐在桌邊,雙手捧著一杯咖啡或者紅湯,直到它幾乎沒有一絲熱氣,就這麼待上一個小時。我漫無目的地讀書,讀那些早就想讀的書裡的散句。這些句子總是令我滿足,它們是如此優美獨特,總是讓我陷入一種特別的狀態,全然忘卻了其他的詞句。我恍惚而又警覺,與所有人隔絕卻隨時覺察著這城市本身——它似乎是個奇怪的地方。 一座小城,位於國家最西邊,遊客們都來這裡買假貨。帝陀表的店面、雙層巴士、花盆、馬車:簡直算得上失禮。不過,這兒有街上露出的海色,每天沿著開滿金雀花的懸崖散步的悠閒健壯的老人,在風裡弓身前行,花園裡種著南美杉和漂亮灌木的破爛平房,雖然它們看上去稍微有點奇怪。春天到來的時候,栗子樹開花,街邊的山楂樹也開出紅白色的花,油性闊葉灌木更會開滿茂密的粉色、玫紅色的花朵,這幅景像你在內陸可是永遠也無法見到的。我覺得,它就像是小說裡的城鎮——從以新西蘭或塔斯馬尼亞島為背景的小說裡移植而來的海濱城鎮。但是,它仍然也有北美的特點。畢竟,有那麼多人是從溫尼伯和薩斯喀徹溫來到這裡的。中午的時候,飯菜的味道會從窮人們簡陋的公寓裡飄出來,煎肉、燉菜——農場的晚餐都是中午時分在狹小的廚房裡烹製的。 我簡直沒法表達自己對它的喜愛。當然,這裡不是一個新起步的商人應該尋找的地方——那種擁有可能促進商業成功的喧鬧和活力的地方。沒太多事可做,這是此地傳達給我的信息。要是一個開店的商人根本不介意這種“沒太多事可做”的信息,你就得問一問,到底是怎麼回事?人們開店是為了賣東西,他們希望生意忙碌,這樣才能擴大店面,然後才能賣出更多的東西,變得富裕,然後他們就再也不必親自待在店裡了。難道不是嗎?不過,難道沒有另外一種人嗎?他們開店是希望有個容身之所,裡面都是自己最為珍視的東西——紗線、茶杯,或者是書——他們只想過得舒舒服服的。他們將會成為街區的一部分,街道的一部分,每個人城鎮地圖的一部分,並最終成為每個人記憶的一部分。他們會在半上午坐下喝杯咖啡,他們會在聖誕節掛出熟悉的毛條拉花彩帶,他們會在春天擺出新貨之前擦洗玻璃。小店,對於這些人來說,就像某些人的林中木屋——是一個避難所,也是一種正當存在。 當然,也需要有一些顧客。房租到期的時候,書可不會自己交租。我繼承了一小筆遺產——因此我才有可能來到這裡,經營這家小書店——但除非業務好轉,否則我只能支撐到這個夏天。我很清楚這一點。隨著天氣轉暖,我很高興書店的顧客越來越多,賣出的書也越來越多,書店很有希望繼續經營下去。學期末的時候,學校經常以書作為獎勵,這也給書店帶來了很多老師,他們總是帶著書單、讚美,很遺憾,還帶著打折的期望。來逛書店的人往往也會買書,有些人漸漸成為我的朋友——我在這裡擁有的那種朋友,在這裡,我好像很樂於每天和人們交談卻根本不知道他們的名字。 當洛塔爾和牧師第一眼看到斯庫台的時候,它看上去像是飄浮在沼澤地上,城裡的圓頂和尖頂閃著微光,彷彿是由霧氣組成。但是,當他們在暮色初降時走進城裡,那種寧靜卻完全消失不見。街道上鋪著粗糙的大石,到處是人和驢車、流浪狗和被趕往某處的豬群,空氣聞起來有煙火味、燒飯味、動物糞便以及某種難聞的東西——像是腐爛的獸皮。有個男人肩上放著一隻鸚鵡走了過去。那隻鳥彷彿在用某種未知的語言尖聲叫罵。牧師數次攔下路人,詢問去往主教家的路。可他們要么不發一言就從牧師身邊擠走,要么嘲笑他,要么說些他根本聽不明白的話。一個男孩說他可以帶路,但是要收錢。 “我們沒有錢。”牧師回答。他把洛塔爾拉進一個門道裡坐下休息。 “在馬拉希阿馬達,”他說,“很多這種自以為是的人很快就會改變態度。” 洛塔爾要從牧師身邊逃離的想法已經完全消失。一個原因就是,她去問路的話,還不如牧師呢;另一個原因是,她感覺他們就像是互相依存的盟友,離開彼此的視線就沒法在這個地方生存下去。她還不知道自己有多依賴他皮膚的味道,他那大闊步中包含的憤憤不平的決心,他那茂密的黑色鬍鬚。 牧師跳了起來,說他想起來了——他現在記起了去主教家的路。他急匆匆地走在前面,穿過狹窄的、兩側是高牆的小巷,那裡根本看不見房子和院子——只能看見牆壁和門。鋪路的石頭高低不平,跟那條乾枯的河床一樣難走。但他記得的路沒錯,走到主教家門口的時候,他發出了勝利的喊聲。 幾聲高聲爭辯之後,一位僕人打開門,領著他們進去。他讓洛塔爾坐在一進門的地上,領著牧師到房子裡去見主教。很快,有人被派往英國領事館(當時沒告訴洛塔爾),他帶回了領事的男僕。當時天已經黑了,領事的男僕提著一盞燈籠。洛塔爾又被帶往別處。她跟著男僕和他的燈籠去了領事館。 院子裡有一缸給她洗澡用的熱水,她的衣服被拿走了,很可能是燒掉了。他們剪掉了她那油膩膩、長滿寄生蟲的頭髮,還在頭皮上倒滿了煤油。她得說出自己的故事——如何來到馬拉希阿馬達的——這有些困難,因為她已經不習慣講英語,而且時間感覺是那麼遙遠,那麼無關緊要。她要重新學著在床墊上睡覺,在椅子上落座,用刀叉吃飯。 他們盡快把她送上了船。 夏洛特停下來,說:“這部分沒什麼意思。” 我之所以來維多利亞,是因為這裡是國內距離安大略省倫敦市最遠的地方。在倫敦,我和丈夫唐納德把家里地下室的房子租給了一對夫婦,尼爾森和西爾維婭。尼爾森是大學裡英語專業的學生,西爾維婭是一位護士。唐納德是一位皮膚科醫生,我正在寫一篇關於瑪麗·雪萊的論文——進展不快。我們結識是因為我去找他看脖子上的疹子。他比我大八歲——高個子,紅紅的臉頰上長著雀斑,比看起來要聰明。一位皮膚科醫生看到的總是悲痛和絕望,儘管人們來找他看的病沒有腫瘤和動脈堵塞那麼嚴重。他看到了內部的破壞和極其不幸的命運,他看到了愛和歡樂是如何被一小塊病變的細胞所支配。這種經歷使唐納德變得和善,一種謹慎而冷淡的和善。他說我的疹子很可能是因為壓力,還說,一旦我控制住幾個問題,一定能成為一個出色的女人。 我們邀請西爾維婭和尼爾森上樓來吃晚餐。西爾維婭給我們講了他們兩個以前在安大略北部生活的那個小小的城鎮。她說,尼爾森一直都是全班、全校,甚至全鎮最聰明的人。她這麼說的時候,尼爾森看著她,臉上是一種單調震驚的表情,好像正以無窮的耐心和最柔和的好奇等待著一個解釋。西爾維婭笑著說:“當然,我是開玩笑的。” 西爾維婭在醫院上夜班的時候,我有時會邀請尼爾森來和我們一起吃便飯。我們已經習慣了他的沉默、冷漠的餐桌禮儀和挑食的習慣。他不吃米飯或者麵條,不吃茄子、橄欖、蝦、辣椒、鱷梨,以及很多其他東西,因為它們在安大略北部那座小城都是不常見的食物。 尼爾森比實際年齡看起來顯老,他矮而敦實,皮膚灰黃,不愛笑,臉上帶著一種輕蔑和好鬥之氣,這讓他看起來像是一位曲棍球教練,或是一個沒受過教育、聰明公正、滿嘴髒話的建築隊工頭兒,而非一個二十二歲的羞澀學生。 面對愛情,他可毫不羞澀。我覺得他機智又堅定。誘惑是相互的,對我們來說,這都是第一次婚外情。我曾在一個派對上聽人說過,結婚的好處之一,就是你能真正擁有一段風流韻事——沒結婚時的韻事不過是普通的戀愛罷了。這種言辭讓我反感,也很害怕去想生活竟是如此淒涼和瑣碎。但是,從我和尼爾森開始婚外情,我始終非常驚奇。其中沒有淒涼和瑣碎,有的只是冷酷和清晰的慾望,還有閃現的欺騙。 尼爾森是首先面對現實的人。有一天下午,他轉過身去,啞著嗓子大膽地說:“我們得離開這裡。” 我以為他說的是他和西爾維婭得離開,他們不能繼續在這座房子裡生活下去了。但他指的是他和我。 “我們”指的是他和我。當然,說到我們的安排、我們的越軌時,他和我都用過“我們”這個詞。現在,他說的是“我們”的決定——很可能是一起生活。 我的論文應該是關於瑪麗·雪萊後期的小說,那些沒人知道的作品。 《洛多爾》、《珀金·沃貝克》、《最後的人》。但我更感興趣的是瑪麗的生活,在她遭受悲痛的劇變、開始專心把兒子培養成準男爵之前的生活。我喜歡讀關於其他女人的書,那些恨過、嫉妒過或者遊蕩過的女人:哈麗雅特,雪萊的第一任妻子;范妮·伊姆利,瑪麗同父異母的妹妹,她自己也愛上過雪萊;瑪麗的繼姐妹,瑪麗·簡·克萊爾蒙特,和我名字一樣——克萊爾——加入了瑪麗和雪萊的未婚蜜月,以便追求雪萊的好友拜倫。我經常和唐納德談論衝動的瑪麗、已婚的雪萊,以及他們在瑪麗母親葬禮上的相遇,談論哈麗雅特、范妮的自殺,談論與拜倫有了孩子的固執的克萊爾。但我從來沒有和尼爾森提過這些,既因為我們沒有時間聊天,也因為我不希望他認為我在從這些混雜了愛、絕望、背叛和自我吹噓的故事中獲取安慰和鼓舞。我自己也不希望這樣想。而且,尼爾森並不喜歡19世紀那些愛情故事。他這麼說過。他說,他想做些關於醜聞揭發者的事情,也許他只是開個玩笑。 西爾維婭可不像哈麗雅特,她的思想沒有受到文學的影響和限宥,發現我們的事後,她勃然大怒。 “你這十足的白痴。”她說尼爾森。 “你這兩面派的蠢貨。”她說我。 我們四個人坐在我家客廳裡。唐納德繼續清理他的煙斗,填滿菸絲,彈一彈,點著,整理整理,吸煙,再點著——簡直像是電影裡的鏡頭,我很為他尷尬。接著,他拿出幾本書和最新一期《麥克林周刊》裝進公文包,去浴室拿了剃須刀,去臥室拿了睡衣,走了出去。 他直接去了一個年輕寡婦的公寓,那是他們診所的秘書。在寫給我的一封信中,他說,在那天晚上之前,他從來沒有對這個女人有過朋友之外的任何念頭,那天他忽然想,去愛一個善良、明事理、不那麼複雜的人,是一件多麼愉快的事。 西爾維婭晚上十一點上班。尼爾森一般會陪她走到醫院——他們沒有車。這天晚上,她說寧願讓一個惡棍送自己上班。 就這樣,尼爾森和我被單獨留了下來。這一幕比我期待中的時間要短得多。尼爾森看起來很陰鬱卻很寬慰,假如我感覺到那短暫的懺悔已經被愛的潮水淹沒,這榮耀而恐怖的事,我最好還是不要表現出來。 我們躺在床上,談論我們的計劃,最後還是做了愛,因為這是我們最常做的事。半夜,尼爾森醒了過來,覺得最好還是回他自己床上去睡。 我在黑暗中起床,穿衣,收拾行李,寫了張便條,然後走到角落的電話邊,叫了一輛出租車。我乘坐六點的火車去多倫多,接著又坐火車去溫哥華。乘火車比較便宜,如果你願意坐上三個晚上的話。我願意。 在那個傷心、漫長的早晨,我坐在長途列車上,沿著陡峭的菲沙峽谷來到濕潤的菲沙溪谷,在那裡,濕漉漉的小房子上籠罩著煙霧,還有褐色的葡萄藤、帶刺的灌木叢和擁擠的羊群。我人生中的劇變就發生在這個十二月。我沒過聖誕節,淤泥濕雨混雜的天氣也取代了往日冬季的暴雪和冰柱。我整個人十分遲鈍,我知道自己感冒了,手腳抽筋,精神也低落無比。我當時難道沒想過,期待一個男人與另一個截然不同是多麼荒謬?生活歸根到底不過是有杯像樣的咖啡和一間能夠舒展身體的房間?我難道沒想過,即使尼爾森現在正坐在我的身邊,他也早已變成一個面容灰暗的陌生人,他的冷漠和焦慮只能加劇我的? 不,不。尼爾森對我來說仍然是尼爾森。他的皮膚、他的味道、他那令人望而生畏的眼睛,對我來說並沒有改變。我首先想到的好像是尼爾森的外在,而關於唐納德,則是他內心的震動與和諧,努力做到的善良和隱秘的憂慮——這是我通過計謀和哄騙才了解到的。要是我能夠把對這兩個男人的愛合二為一,放在一個人身上,我將是一個快樂的女人。要是我能關心世界上的每一個人,像對尼爾森那麼周到,像現在對唐納德那麼平靜、超越肉體,我簡直就是個聖人。相反,我受到的卻是一個貌似荒唐的雙重打擊。 那些變成朋友一樣的常客是這麼幾個人:一個中年婦女,她是個註冊會計師,卻喜歡看《六位存在主義思想家》、《意義的意義》這一類的書;一位省裡的公務員,總是訂購華麗、昂貴的色情文學作品,我聽都沒聽說過(與我和尼爾森那種簡單高效、令人朝思暮想的慣例相比,書裡那些精巧繁複的東方式、伊特魯里亞式的關係反而讓我覺得怪異和無趣。);一位公證人,他住在約翰遜大街自己辦公室的後面(“我住在貧民區,”他告訴我,“有的夜晚,我總覺得街角會出現一個彪形大漢,蹣跚著大喊'斯——特——拉'。”);我後來認識了一個叫夏洛特的女人——那個公證人叫她公爵夫人。這幾個人彼此並不怎麼感興趣,早先我試圖介紹會計和公證人聊一聊,結果失敗了。 “別給我介紹那些面容枯槁的濃妝女人,”下次來到書店的時候,公證人說,“我希望今晚你沒把她藏在周圍的什麼地方。” 的確,會計那消瘦、聰明、五十歲的面孔上妝畫得很濃,眉毛也像是印度墨畫的兩條大粗線。不過,煙熏牙、麻子臉的矮胖公證人又有什麼資格說人家呢? “我覺得他是一個很膚淺的人。”會計說,似乎已經勇敢地猜出了別人對她的評論。 再也不亂給別人牽線了,我在給唐納德的信裡說,我幹嗎要費那個勁兒啊?我定期給唐納德寫信,給他描寫我的書店、這座城市,甚至還有我那難以言說的情感。他現在和海倫,那個秘書,一起生活。我也給尼爾森寫信,不知道他是不是獨自生活,有沒有和西爾維婭言歸於好。我覺得沒有。我覺得她相信的是清晰果斷的結局,而某些行為是不可寬恕的。他換了新地址,我在公共圖書館裡查過倫敦市的電話黃頁。唐納德,儘管一開始不怎麼情願,還是給我回了信。信裡客觀地聊了聊我們都認識的人、診所裡面的事兒,稍微帶著一絲風趣。尼爾森沒有回信。我開始寫掛號信,這樣我至少知道他收到了。 夏洛特和戈迪汗肯定是一起走進書店的,可是直到他們離開,我才意識到他們是一對。夏洛特身材粗壯走形,長著粉色的面孔和淺藍色的眼睛,濃密閃亮的白髮像年輕女孩那樣披在肩上。儘管天氣已經很暖和,她還是穿著一件深灰色的天鵝絨斗篷,上面鑲著稀疏的灰色毛邊——像一件在舞台上或者曾經在舞台上穿的衣服,下面露出寬鬆的襯衫和花格的羊毛便褲,寬寬的光腳上穿著涼鞋,上面滿是灰塵。她身上叮噹作響,好像裡面隱藏著盔甲。抬起胳膊夠書的時候才知道,那聲音原來是發自手鐲——一大串手鐲,粗的、細的,生鏽的、閃亮的。有些上面鑲著大塊的方形寶石,褐色的或者血色的。 “想像一下這個老騙子還在四處遊走。”她對我說,好像我們正在繼續一場愉快散漫的談話。 她拿的是一本阿娜伊斯·寧的書。 “別理我,”她說,“我淨亂說話。其實我很喜歡這個女人,我受不了的是那個男人。” “亨利·米勒?”我順著這個話題說道。 “沒錯。”她開始談論亨利·米勒、巴黎、加利福尼亞,用一種嘲弄、積極而又親熱的方式,好像跟口中那些人至少做過鄰居。最後,我很天真地問她是否的確如此。 “不,不。我只是覺得自己很了解他們。不是本人。哦——也算是本人。恩,本人。否則還能怎樣去了解他們呢?我的意思是說,我沒有面對面地見過他們。但在他們的書裡呢?他們也希望如此吧?我了解他們,知道他們想傳達給我的信息,就像你認識的其他人一樣。你沒發現?” 她又閒逛到擺放最新推薦的平裝書的桌子旁邊。 “那麼,這裡就是新書了,”她說,“哦,天啊。”她說著睜大雙眼看著金斯伯格、科爾索、費林蓋蒂的照片。她開始看書,那麼專注,我以為她脫口而出的下一句話肯定是幾句詩。 “我從這裡經過,看見了你,”她說著把書放下,我才意識到她說的是我,“我見到你坐在裡面,心想,年輕姑娘應該喜歡待在外面,待在陽光下。我猜想,你會不會想僱我在裡面坐著看店,這樣你就能出去了?” “哦,雖然我很想,但是——”我說。 “我可不笨。其實我很有知識。不信你問問我誰寫的奧維德的。沒事兒,你不用非要笑。” “雖然我很想,但我真的負擔不起。” “哦,好的。你很可能是對的。我不是很時髦,很可能會把事情攪亂。要是人們買了我覺得糟糕的書,我會跟他們爭論起來。”她看起來也不怎麼失望。她選了一本《無用的鱷梨》,說:“這本!衝這書名,我也得買這本書。” 她輕輕吹了一聲口哨,所針對的那個男人聽到之後,從他正在看的那堆書裡抬起了頭。我早就知道他在那裡,可是並沒有把他們兩個聯繫在一起。我還以為他像那些獨自在街上閒逛的男人,隨意走進了書店,站在那裡看一看,好像試圖弄明白書店是個什麼地方,或者這些書是乾嗎的。他不是個醉漢或乞丐,也不是其他需要擔心的人——只不過是這城市裡眾多衣衫破舊、沉默寡言的老人之一,他們就像鴿子一樣,整天在某個區域不停地飛來飛去,從來不看人們的臉色。他穿著一件長到腳踝的外套,是某種發亮的、帶著塗層的豬肝色布料,帶著一頂有穗的褐色天鵝絨帽子,就像是英國電影中邋遢的老學究或者牧師所戴的那種帽子。這就是他們的共同點——他們穿戴的衣物都像是從戲服箱子裡拿出來的。但仔細看的話,他比她要年長幾歲,長著一張發黃的長臉、煙草棕色的下垂的眼睛、雜亂而令人生厭的鬍子,殘留著幾絲曾經的帥氣和權勢。一種被壓制的殘暴。他聽到口哨就走了過來——似乎半開玩笑半嚴肅——然後在女人準備付賬的時候站到了她身旁,像一隻沉默而有自尊的狗或者驢子。 當時,不列顛哥倫比亞政府向書籍徵收銷售稅。這本書的稅金是四分。 “我不能付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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