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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開的秘密

公開的秘密

艾丽丝·门罗

  • 外國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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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970-01-01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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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完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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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忘情

公開的秘密 艾丽丝·门罗 24719 2018-03-18
在商務旅館的餐室裡,路易莎拆開了當天收到的海外來信。和往常一樣,她吃著牛排和土豆,外加一杯葡萄酒。餐室裡有幾位跑業務的,還有因鰥居而每晚必到的牙醫。他起先有意於路易莎,可又說從沒見過敢碰葡萄酒和烈酒的女人。 “喝點酒對身體好。”路易莎聲音低沉地說。 白色桌布一周一換,上面還有一層油布保護。每逢冬天,油布被廚房抹布擦過後的味兒、爐膛冒出的煤煙味兒、牛肉滷汁混合乾土豆和蔥頭的味兒,在餐室瀰漫開。住客若是受凍挨餓地推門進來,大抵還消受得了。每張桌子上都擱著小小的調味瓶架,配有燒汁瓶、番茄醬瓶和裝著辣根醬的小缽子。 信封上署有“安大略省,卡斯泰爾斯,卡斯泰爾斯公共圖書館,圖書管理員收”。落款日期是六週前——1917年1月4日。

這封信讓你吃驚吧?你不認識我,我也不記得你的名字了。希望你就是那位圖書管理員,雖說時間過去很久,你可能已經離職了。 我傷得不重,可還只能待在醫院。周圍的人情況都比我糟,我只能分神想別的事,比如你是不是還在那家圖書館。如果沒弄錯,你應該是中等身材或是稍矮一點兒,一頭淡棕色的秀發。在我入伍前的幾個月,你接替坦布林小姐到圖書館上班,我八九歲剛辦圖書卡的時候,她就在那裡了。她管事那會兒,書可真夠亂的。想開口勞她大駕,可得有必死的決心,因為她活脫脫就是一條惡龍。你來後就大不一樣了,書都按照虛構、非虛構、歷史、旅遊分好類,雜誌整理得井井有條,新刊一到就上架,不會讓大家總是讀那些老黃曆。我很感激,但又不知道如何表達。我也琢磨你為什麼會來這裡,你可是一個念過書的人。

我叫傑克·阿格紐,讀者卡就在抽屜裡。我借到的最後一本書很不錯——HG威爾斯的《人類的構建》。我書念到高二,就和很多人一樣去了杜德家的工廠。我不是剛滿十八歲就參軍的,你肯定覺得我不算條“好漢”。我總是習慣自己拿主意。我在卡斯泰爾斯,不,應該說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就是父親帕特里克·阿格紐。他為杜德家幹活,不在廠裡,而是在他家的宅院裡做園丁。他真是頭獨狼,比我還不合群,一有機會就去鄉下釣魚。我有時候也寫信給他,他看沒看就不知道了。 用過晚餐,路易莎去了二樓的女士間,在書桌前寫起了回信。 很高興我在圖書館的工作能得到你的欣賞。可那隻是些平常活兒,沒什麼特別的。 你一定想知道家鄉的消息,可我真答不出什麼來,在這兒我是個外鄉人。我會和圖書館還有旅館裡的人聊天。旅館裡的旅行推銷員都愛聊自己的買賣(只要能拿到貨,生意就很火),偶爾聊聊病情,要么大談戰事。小道消息滿天飛,那些道聽途說的高見又可氣又可笑。這兒我就不花力氣寫了,因為檢查員讀到的話,這信一定會化為碎片。

你問我怎麼會來這裡,其實沒什麼故事可講。我父母雙亡。父親過去在多倫多伊頓百貨店的家具部,他死後母親去了那家店的織品部。我自己也在書店部乾了一陣子。你可以說,“伊頓”就是我家的“杜德工廠”。我從賈維斯學院畢業。我得過一種病,在醫院裡住了好一陣子,不過現在已無大礙。過去讀書的時間很多,我最喜歡的作家是托馬斯·哈代。有人批評他的作品太灰暗,但我覺得很忠於現實生活。還有就是薇拉·凱瑟。我只是碰巧來到這個鎮子,聽到圖書管理員的訃聞,心想沒準可以接手這份工作。 真不錯今天能收到你的信。我正準備出院,信能不能轉寄到新駐地就很難說了。很高興我的信沒被你笑話。 如果你碰巧遇上我父親或別的什麼人,別提我們通信的事。這和別人沒關係,我知道很多人會笑話我給圖書管理員寫信,就像人們當初笑話我去圖書館。幹嗎給他們添樂子?

真高興可以離開這裡。身邊是走不了路、永失光明的伙計們,一群將要離群索居的人。比起他們,我實在夠幸運的了。 你問我住在卡斯泰爾斯的什麼地方。說起來真是再普通不過的小地方。你知道維尼格山嗎?弗勞爾斯街拐彎,右手邊最後一棟就是,過去它刷的是黃漆。我父親種土豆,至少原來是種的。過去我常裝上一手推車土豆,滿鎮子叫賣。賣完一車,我就攢下一枚五分鎳幣。 你提到最喜歡的作家。過去我愛讀贊恩·格雷,後來興趣從虛構文學轉向了歷史和遊記。有時我會啃些硬骨頭,哪怕不適合我,也能讀出些名堂。我提到過的HG威爾斯算一個,還有寫宗教題材的羅伯特·英格索爾。他們都讓我深思。如果你是虔誠的教徒,希望沒有冒犯到你。 有一天我去圖書館,是個星期六的下午,正巧看到你打開門鎖,一盞一盞地開燈。那時天色很暗,外面還下著雨。你沒戴帽子,也沒帶傘,頭髮淋濕了。你取下髮夾,鬆開了頭髮。冒昧地問一句,你還留著那時的長發嗎?還是剪短了?你走到取暖器前停住腳步,甩了甩頭髮,水滴濺落在上面,發出“吱吱”聲,就像平底鍋上的油脂。我坐在一邊,讀著倫敦《新聞畫報》上有關大戰的文章。我們相視一笑。 (這可不是說你的頭髮油膩!)

我沒剪短髮,雖然時常想剪。 虛榮還是懶惰?我自己也不明白。 對宗教,我談不上虔誠。 我沿維尼格山步行而上,找到了你家的房子。土豆長勢不錯。一條狼狗對我不怎麼客氣,是你養的嗎? 天氣熱起來了。河水氾濫過一次,我猜每年春天都會。水漫進旅館地下室,不知怎麼的就弄髒了我們的飲水系統,所以大家喝上了免費的啤酒和薑汁汽水。不過你得是房客或常住戶才行。你也想得到,一定是笑話百出。 我想知道,能幫你捎些什麼嗎? 我沒什麼特別想要的。我收到了煙,還有卡斯泰爾斯的女士們為我們張羅的東西。我想讀讀你提到的那幾位作家,但在這兒看來沒轍。 前些天這邊有人犯心髒病死了,成了個大新聞。你聽說過什麼人死於心髒病嗎?在這裡,從早到晚大夥兒就嘮叨這事。每個人說完了都笑。你一定覺得大家心狠,但這事兒實在是太怪了。戰事不緊,他不可能是被嚇死的。 (實際上,他是寫信時犯病的,所以我最好留點神。)在他死後,戰友有挨槍子兒的,有被炸飛的,但他死得最出名,心髒病發作。人人都說軍隊花了大價錢,換來他千里赴死。

今年夏天特別乾,為了防止揚塵,灑水車每天上街灑水。孩子們就追著它手舞足蹈。鎮上出現了一個新玩意兒——叮噹作響的冰激凌小車,這是孩子們的寶貝。推車的是廠子裡出過工傷的那個男人——你應該知道是誰,我記不起名字了。一邊的胳膊肘以下都沒了。我的房間在旅館三樓,活活一個烤箱。我常得在外面散步到半夜。很多人和我一樣,有時還穿著睡衣。像是一個夢。剩下的河水還漂得起划艇。八月的一個星期天,衛理公會的牧師劃過一次。他是在為大家祈雨,不過那小船有點兒漏水,先是濕了他的鞋子,後來整條船都沉了。牧師只能站在河裡,其實水都沒齊腰。這算事故還是預先謀劃好的惡作劇呢?大家都說祈禱靈驗了,只是方向不對。 我時常路過杜德家的宅子。你父親把草坪和樹籬打理得很漂亮。我喜歡那棟房子,看起來別緻又敞亮。可就連那兒也未必涼快,很晚了我都能聽到媽媽和小娃娃的聲音,他們好像還在屋外草坪上。

我說過自己不需要什麼,但還是有一樣東西想要。一張你的相片。但願你沒覺得我得寸進尺。說不定你已經訂婚了,沒准在給這裡的心上人寫信,就像寫信給我一樣。你很出眾,如果已經有長官追求你,我也不會驚訝。一言既出,沒法收回,由你決定吧。 路易莎二十五歲,談過一次戀愛,對方是在療養院裡結識的醫生。愛情的最終回報是,醫生沒了工作。他是被療養院解僱的,還是厭於糾葛而自願請辭的?路易莎不禁懷疑。他有家室,有幾個孩子。那陣子少不了寫信。他走之後,兩人仍保持書信往來。在獲准出院一兩次後,路易莎讓對方別再寫信,他也照辦了。書信既斷,她無法再待在多倫多,轉行幹起外勤推銷。這樣她每週只會失望一次,也就是周五或週六晚上回來的時候。她的最後一封信隱忍決絕,一種悲情女主角式的自憐從此相隨。當她拽著裝有樣品的旅行箱上下小旅社樓梯的時候,當她談論巴黎流行款式的時候,當她介紹樣品帽子如何迷人的時候,當她對影獨酌的時候,這種感覺都不曾離去。如果有人可以傾訴,她又會嘲笑那種念頭。她會說愛情都是花招把戲,是場騙局,對此她確信無疑。可一旦想到愛情,她會感到一陣死寂,繼而緊張不安,直至被洶湧的虛脫感壓垮。

她去拍了一張照片。要拍成哪種效果,她自有主意。她想要穿著寬鬆的白襯衣,農家女孩的長罩衫,脖頸處的細繩鬆開著的那種。那樣的襯衣她只在電影裡見過,自己並無置備。她想要那種散開的髮型,如果一定要紮起來,就扎得特別松,且用珍珠鍊子來扎。 不過拍照那天,她穿了自己的藍色絲質寬鬆上衣,頭髮就是尋常紮法。她覺得照片上的自己面色蒼白、目光空洞,表情也比預想的嚴肅而不安。無論如何,照片還是寄出去了。 我沒有訂婚,也沒有心上人。我談過一次戀愛,已經分手。曾有一段時間,我很焦慮,告誡自己必須忍耐。我想現在一切算是圓滿了結了。 不用說,她絞盡腦汁地想他是誰。鬆開頭髮,雨水落在取暖器上的時候,對著一個年輕人微笑,他說的這些都想不起來。沒準全都是他想像出來的,有可能。

對於戰事消息,她比過去上心得多了,再也不會落下。走在街上時,她覺得自己和所有人一樣為了戰爭大喜大悲。聖康坦、阿拉斯、蒙迪迪耶、亞眠,接著索姆河一帶起了戰事,之前那兒一定打過一仗了吧。她在書桌上攤開雜誌裡的跨頁作戰地圖。彩線顯示德軍已推進到馬恩河,美國人在提埃里堡發起了第一次強攻。她凝視著藝術家們的深色畫作——空襲中的戰馬揚蹄而立,一群駐紮東非的士兵吸著椰子汁,一隊德國俘虜,腦袋、胳膊和腿上纏著繃帶,面容冷峻陰鬱。現在她體會到了大家的感受——不絕的恐懼和擔憂,以及那種教人上癮的興奮。那一刻你能放下自己的人生,感受世界在牆的那邊碎裂開來。 很高興知道你沒有心上人,雖然這麼想挺自私的。我想我們未必能重逢。這麼說並不是因為我做過一個不吉利的夢,或者因為我生性悲觀,總想著最糟的情形。只不過我覺得那就是最有可能發生的情況,雖然我並非沉湎於這種想法,而且每天努力求生。寫這些不是要讓你擔心或同情我,只想說明一想到自己再也看不到卡斯泰爾斯,我就有了傾訴一切的勇氣。這大概就和發燒差不多吧。那麼,我要說我愛你。我想像你在圖書館,為了放回一本書,你站到椅子上。我走上前,雙手放在你的腰際,抱你下來。你在我的臂彎裡轉過身,彷彿我們已無比默契。

每週二下午,紅十字會的婦人和姑娘們會相聚議事廳,地點就在圖書館大廳往前走一點。每逢圖書館沒人,路易莎就會來到那間擠滿女人的屋子。她決定織一條圍巾。在療養院,她學會了織平針。可起針和收針她從沒學過,也可以說早就忘了。 年長些的婦人要么忙著打包,要么將攤在桌子上的粗棉布床單裁成一條條繃帶,再一一折好。不過有許多女孩子聚在門口邊吃小甜麵包邊喝茶。有個女孩胳膊上繃著毛線,好讓另一個繞毛線團。 路易莎告訴她們自己想學些什麼。 “那你想織什麼呢?”其中一個女孩問道,嘴裡還嚼著麵包。 路易莎說,一條圍巾。給一位士兵。 “哦,那你得用標準型羊毛。”另一個女孩客氣些,說著就離開了桌子。她取回幾團棕色的毛線,從包裡摸出一副備用織針讓路易莎拿去用。 “我就幫你起個頭,”她說,“厚度也是規定好的。” 其他女孩子圍過來,笑話那個叫科里的女孩。她們說她全都弄錯了。 “哦,我弄錯了,敢說我弄錯了?”科里說道,“我可有織針,小心你們的眼珠子。是給朋友織的嗎?”她興沖沖地問路易莎,“在國外的朋友?” “是的。”路易莎答道。她們肯定覺得她是個老處女。姑娘們時而無禮說笑,時而好心同情,就看她們想演哪出了。 “那就好好織,織緊些,”一個快吃完麵包的女孩子說,“織結實了他才暖和!” 這群女孩子裡有位名叫格雷絲·霍姆的。她很害羞,但有著堅毅的外表,今年十九歲。寬臉盤,薄薄的嘴唇常抿著。棕髮,直劉海,身材成熟誘人。傑克·阿格紐出國前和她訂了婚,但他們約定要保守這個秘密。 路易莎和幾位常住店的旅行推銷員交上了朋友。其中一人是吉姆·弗拉雷,他負責推銷打字機、辦公器材、書和各類文具。他四十來歲,金發,有點曲背但身子很結實。他的長相讓你覺得,此人應該在男性世界中推銷更厚重的東西,比如農用機械。 西班牙流感爆發那陣,即便不清楚店家是否營業,吉姆仍和平時一樣跑外勤。旅館偶爾也會歇業,就像學校、電影院,甚至是教堂一樣。在吉姆·弗拉雷看來,教堂關門是不像話的。 “真不害臊,一群懦夫,”他對路易莎說道,“一個個躲在家裡,全等著最後遭災,有意思嗎?你就不會關閉圖書館,是吧?” 路易莎說會一直開著,除非自己病倒。這樣的小事一般過不了一周,但她肯定得去醫院。他們不會讓她待在旅館的。 “懦夫,”他說,“是禍躲不過。你不覺得嗎?” 他們聊到醫院裡成群的病人,病死的醫生和護士,聊到陰鬱淒慘的葬禮。吉姆·弗拉雷家所在大街的一端就是多倫多的某家殯儀館。他說他們還在置備黑色的馬、黑色的四輪馬車、全套工具用來落葬要人。 “他們忙得沒日沒夜,”他說,“沒日沒夜。”他舉杯說道:“那就為了健康吧。你看起來很不錯。” 他覺得路易莎的氣色確實比過去好了。也許她開始搽胭脂了。她的皮膚是淺橄欖色的,過去在他看來,那雙頰是沒有血色的。她的穿著更用心了,努力變得更友好。她以前總是忽冷忽熱,全憑心情。她還喝起了威士忌,不過喝之前總會兌水。過去她只是喝一杯葡萄酒。他琢磨著,是男朋友讓她變了樣?男朋友或許會讓她漂亮起來,但不會提升她對周遭的興趣。在他看來,後一種情況確實發生了。在韶華將逝,丈夫人選也因戰爭而銳減的情形下,女人可能會變得更有魅力。比起大多數已婚女人,她更聰慧,更好相處,也更漂亮。這類女人到底怎麼了?有時僅僅是運氣不佳,或是關鍵的一步棋沒有走好。稍過尖銳和自信的女人,舊時的男人們受用不了? “日子總得過下去,”他說,“你做得很對,讓圖書館一直開著。” 這是1919年的初冬,人們以為危險已過,新一輪的流感疫情又爆發了。旅館裡的人看上去都形單影只。晚上才過九點,旅館老闆就上床睡覺了。他的妻子患上流感正住在醫院裡。吉姆·弗拉雷從酒吧帶回一瓶威士忌,連酒吧也因為害怕傳染而關門了。兩人在餐室裡靠窗的桌邊落座。外頭冬霧漸濃,迫近窗櫺。那幾盞街燈和橋上謹慎緩行的轎車都快湮沒無踪了。 “哦,那不是什麼大事,”路易莎說道,“不閉館的原因沒你想的那麼高尚。” 她大笑起來,還說要送他一則奇談。 “噢,我管不住自己的嘴巴了,都是威士忌害的。”她說道。 “我可不愛嚼舌根。”吉姆·弗拉雷說。 她冷笑一聲,宣稱不嚼舌根的人多半靠不住。和自稱守口如瓶是一個道理。 “除了我們這兒,你隨時隨地可以說給別人聽,只要不報真名就行了,”她說道,“但願我能信你一回。這會兒我怎麼都無所謂。酒醒了以後,沒準又在乎起來。是個教訓,這個故事。讓傻女人們看明白自己的教訓。你看,實在沒什麼新鮮的,這樣的故事每天都有!” 她開始講某位士兵從國外寫信給她的故事。士兵在來圖書館的時候記住了她,可她對那人毫無印象。不過她很友好地回復了他的第一封信,兩人有了書信往來。他說了在鎮上的住址,她跑去幫他看現在的情況。他說讀了哪些書,她也回复呼應。簡言之,兩人因互吐心聲而一起感到了溫暖。是他首先告白,她並非傻乎乎地急著衝進去。一開始她覺得自己只是做個好人,即便是後來,她也不願因任何回絕而讓他難堪。他開口要一張照片,她去拍了,儘管並非出自本意,但還是寄出去了。他問她有沒有心上人,她如實回答沒有。他並未回寄自己的照片,她也沒開口要,儘管很想知道對方的模樣。他身處戰場,拍照一定很難。而且,她不願被視為那種女人——倘若對方的外表不合心意,就扭過臉去。 他在信裡寫道,自己並不指望回家。他說比起死,更駭人的是落得跟醫院裡見到的那些傷兵一樣。他沒多談,她猜是指大家近來才慢慢聽聞的——男人們的殘肢、失明者、不成人形的燒傷者。他不曾抱怨自己的命運,她無意那樣暗示。只是他期望去死,比起其他選擇,他更傾向死亡,他思戀她,寫信傾訴,就像此情此景下戀人們的所為。 戰爭結束,此前已有一段時間沒他的消息了。她天天盼望來信,但杳無音訊。杳無音訊。她擔心他會不會是整場戰爭中最背運的那群士兵之一——他們死於最後一周、最後一天,甚至最後一小時。她每週都查閱當地報紙,陣亡者名單持續更新到新年後,但上面沒有他的名字。現在報紙同時開始登載回鄉軍人名單,通常還在名字旁邊加印照片和幾句賀詞。如果這次回來的人太多,那就沒什麼版面多寫了。她讀到了他的名字,名單上的那個名字。他沒有戰死,也沒有受傷——他在回卡斯泰爾斯老家的路上,或許都已經到了。 於是她決意繼續開著圖書館,哪怕流感肆虐。每天她都確信他已回來,每天她都準備著迎接他的到訪。星期天是一個折磨。當她踏進鎮公所時,總覺得他可能早就到了,正倚牆等著她。有幾次她確信看見了他的身影,之後才發現弄錯了人。如今她明白為何有人堅信看到了鬼魂。每回門被推開,她都抬頭期待他的容顏。有幾次她暗地告誡自己,默念到“十”才能抬頭。因為流感,圖書館幾乎沒人來。她就張羅重新佈置些什麼,不然非發瘋不可。不到五點她從不關門,有時還會比規定開放時間延長十分鐘。接著她會幻想他在街對面郵局的門口望著她,因為害羞而挪不開腳步。自然她會擔心他是否病了。她總是留意別人聊起的小鎮新聞,可沒人提他的名字。 就在這段日子裡,她完全放棄了閱讀。在她看來,那些封面無論破舊還是華麗,都猶如棺木,裡面也不過是一團敗絮。 她這樣是可以理解的,難道不是嗎?寫過那樣的信後,他怎能不接近、聯繫自己?在那番表白之後,他怎會不跨進這道門檻?這樣想是可以理解的吧?送葬隊伍從窗前經過,她不曾稍加留意,因為隊伍不是為他而來。就連生病住院的時候,她也一心想要回去,她不能這樣躺在床上,圖書館不能將他拒於門外。她蹣跚著回去工作。一個炎熱的下午,她在上架新到的報紙,彷彿熱病幻覺般,他的名字躍入眼簾。 她讀到他的簡短婚訊,新娘是格雷絲·霍姆。此人她不曾聽說過,不是圖書館會員。 新娘身著淺黃褐色的縐絲裙,鑲著棕色和乳白色的花邊,頭戴飾有棕色天鵝絨飄帶的米色草帽。 沒有照片。棕色和乳白色的鑲邊。一切到此為止,當然,包括她的浪漫史。 但就在她的圖書館辦公桌上,差不多幾週前一個週六的晚上,最後一位讀者離開後,她在鎖門關燈之際發現了一張紙條。上面寫著:我去海外之前就訂婚了。沒有寫名字,無論他的還是她的。還有她的照片,半邊壓在吸墨台下。 那天晚上他就在圖書館。正是她最忙的時候。她時不時得起身幫讀者找書,整理報紙,忙著給圖書上架。他就在這兒,跟她共處一室,看著她,還悄悄留言,自始至終卻不曾介紹自己。 我去海外之前就訂婚了。 “你覺得他是跟我開了個玩笑嗎?”路易莎說,“你覺得男人會這麼刻薄嗎?” “以我的經驗來說,沉溺於這種遊戲的通常都是女人。不,不。別那麼想,他更可能是真心的。他有點忘情了。表面上看,就是如此。出國前訂了婚,並不指望能平安回來,可結果如此。回來後未婚妻等著他——他還能怎樣呢?” “是啊,能怎樣啊?”路易莎說。 “心有餘而力不足。” “啊,沒錯,沒錯!”路易莎說,“那就是我的虛榮作怪,活該被甩!”她目光呆滯,表情卻有些俏皮。 “你不覺得是他仔細打量過我,發現真人還比不上那張可憐的照片,這才退縮了?” “我不覺得!”吉姆·弗拉雷說道,“別看輕自己。” “不想讓你覺得我是個傻瓜,”她說,“我沒故事裡那麼傻那麼單純。” “我一丁點都不覺得你傻。” “但大概覺得我很單純?” 就是這樣,他想——通常如此。女人一旦開始講述自己的故事,話匣子就合不上了。酒精讓她們變了個人,不復往日的謹慎。 她之前跟他說過自己曾是療養院的病人。於是現在說起了她與醫生的戀情。療養院坐落於漢密爾頓山上的一處風景勝地,他們常在帶樹籬的小徑那兒約會。階梯由層層石灰岩構成,路邊的植物都是安大略不常見的——杜鵑、映山紅、木蘭。那位醫生略懂植物學,告訴她這些都是卡羅來納植物,和這兒的植物很不同,更加繁茂。那兒還有小片的林地,嘉木亭亭,小徑在樹下蜿蜒消失。鬱金香樹。 “鬱金香!”吉姆·弗拉雷說,“樹上有鬱金香!” “不是,不是,那是樹葉的形狀!” 她略帶挑釁地笑他,咬住嘴唇。他知道了怎麼接話茬儿,說:“樹上有鬱金香!”趕上她在嚷嚷,不是,是樹葉的形狀像鬱金香,不,我可沒說過,別鬧了!接下去是兩人間小心翼翼的揣測——他諳於此道並希望棋逢對手——源源不斷的小驚喜,略含嘲諷的小暗號,各色冒失的期望和那些命中註定的好意。 “只屬於我倆,”吉姆·弗拉雷說道,“從沒有過,是嗎?也許以後也不會再有了。” 她讓他牽起手,被稍稍帶離座位。兩人離開時,他熄滅了餐室的燈。他們拾級上樓,沿著那條各自走慣的路。邊上是一幅幅畫:主人墓前的忠犬、在田間歌唱的高地瑪麗、凸眼的老國王和他那貪溺飽食的神情。 “夜色霧濃,我心惶恐。”上樓時吉姆·弗拉雷哼哼唱唱。他一路自信地將手搭在路易莎的背上。 “平安無事,平安無事。”他邊唱邊將她引入樓梯的轉角。在通往三樓的那段狹窄樓梯上,他開口道:“在這兒,我從沒離天堂這麼近!” 可就在那一夜的晚些時候,吉姆·弗拉雷在那總結般的呻吟聲過後,昏昏欲睡地埋怨道:“路易莎,路易莎,你為什麼不一五一十地說清楚呢?” “我都對你說了。”路易莎聲音微弱而飄忽。 “那麼,是我會錯意了,”他說,“我從沒打算這事會對你有所改變。” 她說不會。此刻,身上撤去了他的摁壓,她只覺得自己被漩渦裹挾著無力掙脫。床墊彷彿變成了一個孩子的陀螺,讓她漸漸失神。她想解釋說床單上的血跡是因為例假,可這番說辭伴隨著一種恣意的冷漠,零散得讓人無從會意。 臨近中午時分,阿瑟從廠裡下班,一進家門就嚷開了:“別擋道,讓我洗洗!廠裡出事了!”沒人答話。管家費爾利太太正用廚房裡的電話聊天,嗓門大到根本聽不見他說話。女兒當然在學校裡。他洗了澡,把身上穿的從裡到外都扔進籃子,還像個謀殺者那樣刷洗浴室。他出門的時候幹乾淨淨,連頭髮都打理得一絲不苟,他開車去了那個男人家。他提前打聽了地址。原以為得上維尼格山,但別人都說不是。那是他父親家——年輕人和他妻子住在鎮子的另一頭,要經過曾安裝著巨型蘋果汁蒸發塔的地方,戰前的舊址。 他看到兩棟磚砌的村舍,門對門。經人指點,他朝左邊那戶走去。其實無需指點也一目了然,他來之前消息已經到了。房門開著,一幫不到上學年齡的孩子在院子裡瞎跑。兒童腳踏車上坐著個小丫頭,擋著他的道,並無騎開的意思。他繞過她。這時候,一個大些的女孩兒一本正經地對他發話——一副警告的口氣。 “她爸爸死了。她的爸爸!” 一個女人從客廳出來,把懷裡的窗簾交給在客廳站著的另一個女人。接過窗簾的那個女人一頭灰髮,面帶懇求之意。她上排的牙齒掉光了。在家為了舒服,她可能把假牙托取了下來。遞給她窗簾的那個女人強悍年輕,皮膚很好。 “你讓她別爬梯子。”灰髮女子對阿瑟說道,“爬上去拆窗簾非摔斷脖子不可。按她的意思,所有東西都得洗一遍。你是殯儀員?噢,不,對不起!您是杜德先生。格雷絲,快到這兒來!格雷絲!杜德先生來了!” “別打攪她。”阿瑟說道。 “她想趕在明天之前,把窗簾全取下來洗好,再都裝回去,因為他會被停放在客廳。她是我女兒。我什麼都不能告訴她。” “過一會兒她會平靜下來的。”一位陰鬱但不難看的男人說道,他從屋後走來,那身衣服有牧師領子。他們的牧師。但並非來自阿瑟所知道的幾家教會。浸禮會?五旬節派?普利茅斯兄弟會?他正喝著茶。 又來了一個女人,忙著一起卸窗簾。 “洗衣機塞滿開始洗了,”她說道,“天這麼好,說話的工夫就能晾乾。別讓孩子們在那兒瞎跑就成。” 那位牧師不得不站到一邊,舉高他的茶,以免碰上她和那捧窗簾。他開口道:“就沒哪位女士為杜德先生倒杯茶嗎?” 阿瑟說:“不,不,不用麻煩。” “葬禮開銷,”他朝灰髮女人說道,“如果你讓她知道的話——” “莉蓮把褲子尿濕了!”一個得意洋洋的孩子在門口說道,“阿格紐太太,莉蓮尿褲子了!” “是啊,是啊,”牧師說道,“他們會很感激的。” “墓地和墓碑,全部開銷,”阿瑟說,“可得交代清楚了。隨便她們想在石碑上刻什麼。” 灰髮女人朝院子走去,回來時懷裡抱著哭鬧的孩子。 “這小可憐,”她說道,“他們說不許她進屋。能讓她去哪兒?這樣子不出事才怪呢!” 那個年輕女人從客廳拽著一條地毯出來了。 “我想把毯子掛起來拍一拍。”她說道。 “格雷絲,杜德先生來慰問了。”牧師說。 “也想問問我能做些什麼。”阿瑟說。 灰髮女人上了樓,胳膊裡夾著尿褲子的孩子和一些雜物。 格雷絲看見了她們。 “噢,不,別上去!你回到外面去!” “我媽媽在這兒。” “是的,你媽媽心地好,正忙著幫我,你最好別去打攪她。她在這兒幫我。你不知道莉蓮的爸爸死了嗎?” “有什麼我能幫到你的?”阿瑟意在脫身離去。 格雷絲張嘴望著他。樓裡是洗衣機的聲音。 “嗯,有一件事,”她說道,“你在這兒等著。” “她傷心過頭了,”牧師說,“她不是有意那麼粗魯的。” 格雷絲抱著一捧書回來了。 “就是這些,”她說道,“他從圖書館借來的。我可不想為這些書交罰金。他每週六晚上都去,我猜這些書明天就過期了。我不想因為它們惹出麻煩。” “這事我來辦,”阿瑟說,“我願意效勞。” “我就是不想惹出什麼麻煩。” “杜德先生在說葬禮安排的事,”牧師對她說道,語氣溫柔而帶勸誡,“全部東西,包括墓碑。你想在墓碑上刻什麼都行。” “哦,花哨的東西一律不要。”格雷絲說。 上週五早晨在杜德家工廠的鋸木操作間發生了一幕極為駭人的慘劇。傑克·阿格紐先生在探檢主轉軸時,衣袖不慎被法三盤上的定位螺釘掛住,導致胳膊和肩膀被捲壓在主轉軸下,其頭部觸上直徑約一英尺的圓盤鋸。這位不幸者的頭顱被瞬間削下,從左耳下方切入,鋸斷了整個脖子,造成其當場遇難。在此過程中他並未說話呼喊,噴濺而出的血雨向工友們警示了這場慘劇。 事故發生後一周,這則報導再次出現在報紙上,專供錯過消息和想寄一份給別鎮親友(尤其是曾在卡斯泰爾斯住過)的人。修訂了“法蘭”的拼寫錯誤,邊上還有一條更正說明。文章還描述了葬禮的規模之大,鄰近鎮子,甚至遠到沃利都有人來參加。人們坐轎車和火車前來,還有騎馬和坐輕便馬車的。傑克·阿格紐生前跟這些人並不相識,但正如報上所寫的,人們希望為那起悲慘驚駭的意外默哀。當天下午,卡斯泰爾斯休市兩小時。旅館並未停業,是為了給所有的來訪者提供餐飲。 遺屬包括妻子格雷絲與四歲的女兒莉蓮。死者在大戰中表現英勇,受過一次傷,但並不嚴重。許多人都為這次的悲劇扼腕。 出於疏忽,報紙沒有提到那仍健在的父親。報紙編輯並非卡斯泰爾斯本地人,等到有人提醒他時已經太遲了。 父親對此未加抱怨。葬禮當日天氣格外晴好,他出了鎮子,跟平日里不用去杜德家工廠的那幾天一樣。他頭戴氈帽,身穿一件長外套,打瞌睡的時候可以拿它來當毯子。他的套鞋穿得很妥帖,用密封罐子用的橡皮筋固定著。他想出去釣幾條胭脂魚。漁獵季尚未開放,但他總是能稍微提前一點。他常在春季和初夏釣魚,釣來的魚就自己煮了吃。他在河岸藏了一口平底煎鍋和一把茶壺。茶壺是用來煮玉米的,再過一陣子從地裡偷偷掰來的玉米。那時節他也摘野蘋果和野葡萄吃。他心智健全,但厭惡與人交談。兒子去世後的這幾週,他躲不過去,但總有辦法長話短說。 “幹活的時候自己要當心啊。” 走在鄉間的那天,他遇到一個同樣沒去參加葬禮的人。一個女人。她無意提起話頭,事實上她看起來和他一樣喜歡獨處,難以接近。她邁著生風的大步,兩人擦肩而過。 那家以製造風琴起家的鋼琴廠在小鎮西頭延伸著,彷彿中世紀的城牆。工廠有兩排長長的建築,就像里外兩道防禦土牆。一座封閉的橋樑連接兩棟建築,主要的幾間辦公室都在那裡。深入小鎮和工人所住的那條街,能看見窯房、鋸木廠、貯木廠和堆貨棚。工廠的汽笛號叫眾人起床,每天早晨六點拉響。七點那次是上工,十二點吃午飯,一點下午上工,五點半那次是讓工人們放下工具回家。 出工規章鑲在玻璃鏡框裡,掛得離打卡機不遠。頭兩條規定是: 遲到一分鐘扣十五分鐘工錢。要守時。 安全意識勿麻痺。為己為人,小心作業。 廠裡出過幾次事故,曾有工人被滾落的木材碾壓身亡,那是在阿瑟當家管事之前。還有一次是在大戰期間,一個工人丟了條胳膊,也有說是胳膊的一截。出事那天阿瑟去多倫多跑外勤了。他從沒親眼見過什麼事故——總之嚴重的都沒見過。但那感覺一直留在腦海裡,他總覺得可能有事要發生。 或許他不像妻子去世前那麼確定麻煩不會來找他了。她死於1919年,死於最後一波西班牙流感疫情,那時人們都已從起初的恐懼中恢復過來,她甚至從未恐懼過。近五年過去了,但阿瑟仍將其視為一生中逍遙時光的終結。不過對於別人,他總是顯得十分負責和嚴肅——沒人察覺到他身上的變化。 在他的夢中,事發現場存在某種會擴散的寂靜,一切都停滯下來。現場所有的機器不復發出平日的噪聲,每個人都閉口不言,當阿瑟朝辦公室的窗口望出去時,他明白那一劫終於來了。他永遠說不上究竟是看到了什麼讓他這樣想。就是那個空間,廠區裡的灰塵,告訴他來了。 那幾本書在他轎車的地板上放了不止一個星期。直到女兒貝亞說“這幾本書是怎麼回事?”,他才想起來。 貝亞念起了書名和作者名。 《約翰·富蘭克林爵士與西北水道的探險之旅》,作者GB 史密斯。 《世界怎麼了? 》,作者GK 切斯特頓。 《接收魁北克》,作者阿奇博爾德·亨德里。 《布爾什維克主義:實踐和理論》,作者伯特蘭·羅素伯爵。 “伯爾——阿維克——主義。”貝亞念道,阿瑟告訴她如何正確發音。她問那是什麼,他答道:“從俄國傳過來的,我自己也弄不太懂。聽說不怎麼光彩。” 貝亞那年十三歲。她聽說過俄國芭蕾舞和苦行僧。此後幾年,她都相信布爾什維克主義是一種邪惡而下流的舞蹈,至少長大之前她是被這麼告知的。 她沒提起這些書和那個出事故的工人有關。一提,故事就沒那麼有趣了。也有可能是她已經忘記了。 圖書管理員有些不安。有幾本書裡還留著卡片,也就是說未被登記過,是從書架上直接拿走的。 “羅素伯爵的這本不見好一陣子了。” 阿瑟不習慣被這樣訓話,但他還是溫和地答道:“我是替別人來還的。出事的那個伙計。因廠裡的事故喪命的那個。” 圖書管理員面前攤著富蘭克林的那本書。她凝視著船隻被浮冰困住的圖片。 “他妻子讓我來還的。”阿瑟說道。 她把書逐一拿起搖了搖,像是期待著有東西掉落。她的手指翻動著書頁。下頜不雅地抽動著,彷彿正咬著臉頰內側。 “我猜他覺著喜歡這些書就帶回家了。”阿瑟說。 “什麼?”她停頓了一會兒說道,“您說什麼?抱歉。” 肯定是那樁事故,他想。死於非命的那男人正是打開這本書、翻看這本書的最後一個人。或許書中還留有他生命的氣息:用作書籤的紙片或煙斗通條,甚至還有點菸葉末子。這一切讓她心神不寧。 “沒事兒,”他說,“我只是順路來還。” 他轉身離開她的桌子,但沒有馬上走出圖書館。他有好幾年沒來了。兩扇臨街的窗戶之間懸掛著他父親的照片,照片會在那裡一直掛下去。 AV 杜德,杜德風琴廠創始人、圖書館資助人。進步、文化、教育的信仰者。卡斯泰爾斯人和工人們的摯友。 圖書管理員的書桌位於前後屋之間的拱廊下。後屋裡成排的書架上碼放著圖書。帶綠遮光罩的電燈,長長的拉繩開關,懸垂於中間的過道。阿瑟還記得幾年前鎮議會裡有人發起過一個議案,希望用60瓦的燈泡取代40瓦的。那位圖書管理員也在呼籲者之列,後來他們照辦了。 在臨街的屋子裡,報紙和雜誌擺放在木質架子上,幾張笨重的圓桌,帶著配套的椅子,便於人們坐下閱讀。玻璃後面厚重的深色封面圖書成排擺放。可能是些詞典、地圖冊和百科全書。兩扇高大堂皇的窗戶朝向大街,阿瑟父親的照片則位居兩窗之間。屋裡其他畫都掛得太高,模糊的說明文字擠作一堆,苦了抬頭辨讀的人們。 (後來阿瑟在圖書館裡待了不少時間,還和管理員商量了那些畫的事情,他知道了其中一幅畫的是弗洛登戰役,畫中蘇格蘭國王沖下山坡直闖煙幕,有一幅畫的是羅馬少年皇帝的葬禮,還有一幅是奧伯龍和泰坦尼亞的爭執,典出《仲夏夜之夢》。) 他選了一張可以望向窗外的閱覽桌坐下。拿起一本《國家地理》,雜誌原本就擱在那邊。他背對著圖書管理員,覺得這樣比較得體,因為她看起來有些焦躁。有人進來,她開始和他們說話。她的聲音現在聽上去差不多正常了。他一直覺得自己該走了,卻遲遲沒有起身。 他喜歡看那高大洗練的窗戶充盈著春日黃昏的餘暉。他喜歡屋裡那種肅穆和秩序。那些來來往往的成年人如此專注於閱讀,使他感到某種愉悅的困擾。一周接一周,一本接一本,如此這般,一生不輟。他自己偶爾會讀上一本別人推薦的書,通常都挺喜歡,但讀完後他會去翻雜誌,免得自己落伍。如果沒有別的書跟著盲打誤撞過來,他是不會想到讀下一本的。 偶爾有幾回,屋裡只剩下他與圖書管理員。 有一次她走過來站在他身旁,開始給報架換新報紙。換完之後,她跟他說話,語氣裡有一種按捺著的緊迫感。 “那份事故報導,印在報紙上的——是不是有沒說清楚的地方?” 阿瑟回說那或許寫得太清楚了。 “為什麼?你為什麼這樣說?” 他提到公眾對駭人細節追逐不休。難道報紙應該去迎合嗎? “哦,我想那很自然,”管理員答道,“想知道最糟的消息是人之常情。人們就是希望能想像出那種情形。我自己也是。對機械我一無所知,很難想像發生了什麼。連報紙也幫不上忙。那台機器突然失靈了嗎?” “不,”阿瑟說,“並不是機器把他拽進去的,不是像野獸吃人那樣。是他操作失誤,或者說多少有點不小心。然後他就出事了。” 她沉默不語,但也沒有走開。 “你得時刻警醒,”阿瑟說,“一刻都不能走神。機器是你的僕人,一個很棒的僕人,可它也會讓主人變成傻瓜。” 他琢磨著自己是不是在哪裡讀到過這句話,或是自己的獨創。 “難道沒有什麼保護措施嗎?”圖書管理員說道,“但你一定都清楚。” 然後她就離開了他。有人進來了。 事故過後天氣突然變暖了。夜晚的變短和白天的宜人暖意宛若意外之賜,似乎在這片土地上,長年以來寒冬並非如此告退。大片氾濫的河水神奇地退至沼澤,泛紅的枝條上迸出新芽,穀場空地的氣息飄散到鎮上,帶著丁香的味道。 在這樣的夜晚,比起去戶外走動,阿瑟發覺自己更想到圖書館,而且往往最後就動身去了那裡,坐在他第一次就選定的那個位置。他一坐就是半小時,或者一個小時。他瀏覽倫敦的《畫報新聞》、《國家地理》、《週六之夜》和《科里爾》。這些報刊他自家都訂了,他大可以坐在那兒,在自己舒適的書房裡,眺望由老阿格紐大致打理好的帶有樹籬的草坪,還有花壇裡那些品類薈萃、花色爛漫的鬱金香。他似乎更中意大街上的景緻,偶爾駛過的一輛外觀輕巧的新款福特,或是頂著灰濛蒙的布車篷、突突作響的老式汽車。他更中意那家郵局,那座鐘樓的四面會分別報出四個不同的時間,而且就像人們說的,沒一面靠譜。還有人行道上的過客和閒人。有人正在修理飲水台,雖說那要到7月1日才會啟用。 他並不是想要跟人交際才去的。他不是去那裡聊天的,遇上叫得出名字的人他仍會打招呼,那兒大多都是他叫得上名的人。他可能會和管理員稍稍聊上兩句。不過通常不外乎進門時的“早安”和離開時的“晚安”。他不麻煩任何人。他感覺自己現身此地顯得親切、友好,更重要的是顯得自然。看書、沉思,在這里而非在家裡,他自覺在貢獻著些什麼。對此人們能有所指望。 他喜歡這樣的稱呼。公僕。那位正從高處望著他的父親,雙頰暈染著嬰兒特有的淡粉色,一雙呆滯的藍眼睛,一張老人逞性的嘴,從未想到他會變成這樣。他父親更看重自己公眾人物、捐助人的身份。他按自己想到的那套來管理廠子,我行我素。生意淡的時候,他會去廠裡走一圈,一個接一個地告訴工人:“回家,現在就回去。有活了你再回來。”他們便聽話地回家。他們會打理花園,去外面獵兔子,賒賬買些生活必需品。他們並不作他想。學他吆喝仍是他們的一個樂子:“都回家去!”他是工人們的主心骨,阿瑟可及不上。但如今他們不准備照老規矩辦了。大戰期間,他們習慣了好工錢,活兒總是源源不斷。沒人想過士兵回來後勞力會過剩,不知道紅火的生意時刻要靠運氣和智謀,一旦缺了這些,一年甚至一季都好過不了。他們不喜歡變化——眼下轉產自動鋼琴讓他們心生不快,儘管阿瑟確信那是前景所在。阿瑟會恪盡職守,不過方式卻與他父親相反。非不得已必居幕後,處世不失尊嚴,待人恪守公正。 人們盼著你打點周全。整個鎮子都這麼盼著。工作會有的,就如每天按時升起的太陽。工廠要繳的稅增加了,同時用水不再免費。道路養護的責任從小鎮轉嫁到了工廠。循道宗教堂在募集一筆不小的款子,用於建新的主日學校。小鎮冰球隊要換新隊服。豎立在戰爭紀念公園的石頭門柱。還有每年送畢業班裡最聰明的男孩子上大學,要蒙杜德一家的美意。 求就必得著。 家中也不乏期許。貝亞吵著要去私立學校,費爾利太太留意到了新上市的一套攪拌廚具,外加一台新洗衣機。整棟樓的鑲邊飾條到今年得重新刷一遍。那些裱花蛋糕形的裝飾要耗費大量塗料。開支中還包括阿瑟為自己訂的新車——一輛克萊斯勒小轎車。 這是必需品——他必須開一輛新車。他必須開一輛新車,貝亞必須離家上學,費爾利必須買最新款的廚具,鑲邊飾條必須白得像聖誕節的初雪。如若不然,他們將自尊不保,自信不保,他們會想是不是在走下坡路了。這些都能安排妥帖,只要好運相隨,一切都能安排妥帖。 父親去世後幾年,他覺得自己成了他的頂替者。這種感覺並未持續,但時不時會冒出來。現在它消失了。他坐在這裡,感到它已消失了。 事發當時他在辦公室裡,在與一位鑲面板的銷售員交談。他察覺到噪聲的某種變化,是變強而非減弱。他未曾警覺,倒是有點氣惱。因為事故發生在鋸木車間,那些商店、窯房、院子裡的人不會馬上知道消息,那幾分鐘里人們會接著幹活。事實上,在辦公桌前彎腰看著樣品的阿瑟可能是最後一個明白過來的。他問了銷售員一個問題,可他沒有回答。阿瑟抬頭看到銷售員大張著嘴,一臉驚恐。銷售員的自信消失無踪。 接著他聽到有人喊他的名字——慣常的“杜德先生!”和看著他長大的老工人們喊出的“阿瑟,阿瑟!”。他還聽到“鋸子”、“頭”,以及“老天,老天,老天!”。 阿瑟但願那一刻能安靜下來,但願那些喧嘩和物件都能可怕地、令人釋放地退去,好讓他定下神來。人們胡亂地嚷叫、打聽、奔跑,他夾在人群中心,被推搡著進了鋸木車間。一個男人暈了過去,若是沒有提前關掉電鋸,他昏倒的地方也會要了他的命。那是他的身體,倒在地上但是完整的,阿瑟誤認為那是遇難者。噢,不,不。他們還在推他朝前走。鋸末是猩紅色的,因浸透了血而鮮亮。那堆木料上濺滿了鮮血,鋸刀上也是。一團工作服吸飽了鮮血,橫在鋸末中,阿瑟明白過來那是屍體,連著四肢的軀幹。鮮血如此之多,它失去了原有的形狀,變軟了,變得像一攤布丁。 他首先想到得把那兒蓋起來。他脫下外套就那樣做了。他必須靠近一步,鞋子在血泊中扑哧作響。別人都沒這麼做,那是因為他們都沒穿外套。 “叫醫生了嗎?”有人嚷道。 “去叫個醫生來!”一個挨著阿瑟的男人說。 “頭縫不上去了吧——醫生。縫得上嗎?” 阿瑟還是差人請來醫生,他想那是必要的。只有醫生才能宣佈人死亡。之後的事情一樁接一樁展開。醫生、殯儀員、棺材、鮮花、牧師。一件連著一件,讓他們有事可做。鏟走鋸末,清理鋸刀。把當時就在近旁的那些人送去洗澡。扶那個暈倒的人去食堂。他沒事吧?吩咐女勤雜員備茶。 他需要的是白蘭地,威士忌也行。但他有約在先,辦公區裡禁酒。 還缺了什麼。它在哪兒?那邊,他們說,在那邊。阿瑟聽到不遠處的嘔吐聲。不是自己撿就是讓別人撿。嘔吐聲護佑了他,穩住了他,讓他近乎輕鬆地做出決定。他撿了起來。小心穩當地捧走,彷彿手裡是一隻醜陋但又貴重的罐子。把臉那側朝里,似要讓他舒服些,把它貼在自己的胸前。血濡濕了襯衣,布料貼在他的皮膚上。它是溫熱的。他感覺自己是個傷員。他意識到人們在看著他,他意識到自己成了一位不可缺少的演員,或是牧師。該拿它怎麼辦?它正貼在自己的胸口。這個答案也浮現出來了。把它放下,放在原先該在的地方,當然不是嚴絲合縫,不是用線縫上。只是大概的位置,然後挪一下外套,重新蓋好。 他現在沒法問這個男人的名字,只能在別的時候打聽。剛親手打理完這一切,如此無知是一種罪過。 但他發覺自己其實知道——他想起來了。他把夾克的一角拉到那隻耳朵邊,耳朵在那兒依舊朝上,看起來氣色還好,還能用的樣子——一個名字浮現在他的腦海。他的父親是上門打理花園的那位,這位園丁並非總靠得住。他是那個退伍後重回工廠的年輕人。結婚了?他覺得是。他得過去看她。越快越好。穿一身乾淨衣服。 圖書管理員時常穿一件暗紅色的襯衫。為了搭配,她塗了些口紅,頭髮剪短了。她不再年輕,但也有動人之處。他還記得幾年前他們僱她的時候,曾覺得她總讓自己顯得很嚴肅。那時候她的頭髮還沒剪短——而是盤在頭上,有些老氣。我還記得是和過去一樣的顏色——讓人愉快的暖色,就像樹葉——橡樹葉,還是秋天的。他試著回憶起她薪酬多少。不多,當然。她靠這些錢把自己打理得不錯。那她住在哪裡呢?某棟宿舍樓——和學校老師在一起?不,不是那兒。她住在商務旅館。 眼下又想到了些別的。不是某件特別的事。你拿不出什麼來證明她的名譽有問題。但那名譽也非纖塵不染。聽說她會和那些旅行推銷員喝酒。或許其中就有她的男友。一個或兩個。 好吧,她已夠年齡隨心所欲了。這和做教師還不一樣,成為榜樣也是教師工作的一部分。她工作表現一直不錯,而且有目共睹。她和別人一樣,有自己的生活。比起老而乖戾的瑪麗·坦布林,安排一位美貌女子在這兒不是更好嗎?鎮子外的人或許偶爾造訪,他們是根據眼前看到的給鎮子打分的。你需要一位好看有禮的女子。 停。誰說你不需要呢?他幻想有人要攆她走,自己正為她爭辯,可實際上根本就不需要。 她的問題是怎麼回事?初次見面的那個晚上,提到機器的那個問題。她想說什麼?是狡黠的問責嗎? 他和她聊起那些畫兒和燈光,甚至談到如何把工人派到這裡,出工錢讓他們幫圖書館做書架。但他從未說起那個瞞著她把書順走的男人。每次一本,大概吧。藏在大衣裡?然後用同樣的辦法帶回來。他一定是把書又帶回來了,要不然他會有滿滿一屋子的書,他的妻子一定受不了。算不上偷竊,臨時佔用罷了。無害的怪癖。自信可以做一點奇怪的小動作而不被發覺,自信不會大意到被機器掛住袖子鋸掉腦袋。兩者之間有什麼聯繫嗎? 可能,可能有聯繫。都是態度問題。 “那個老兄——你知道就是那個——那次事故——”他對管理員說道,“他那樣把喜歡的書帶出去,你覺得他為什麼要那麼做?” “人就是這樣,”管理員說道,“他們撕書頁。因為有喜歡的內容和不喜歡的內容。他們就那麼乾了。我弄不明白。” “他撕過書頁嗎?你沒給他點教訓?就沒讓他害怕見你?” 他是想稍稍挑逗她一下,意思是她對誰都兇不起來,但她沒往那裡想。 “我都沒和他說過話,怎麼讓他害怕?”她說道,“我從沒見過他。我從沒見過他,不知道他是誰。” 她走開了,談話到此為止。所以她不喜歡被挑逗。她是那種人嗎?在細察之下,會顯出滿身的傷痕?舊日的不幸糾纏著她,是什麼秘密嗎?可能她的心上人在戰爭中陣亡了。 之後的一個晚上,夏日里的周六之夜,她自己說起了那件他無意再提的事情。 “你還記得我們聊過一次那個出事的男人嗎?” 阿瑟說還記得。 “想問你幾件事,你別見怪。” 他點了點頭。 “我問的事情——我希望你——保密。” “是的,當然。”他說。 “他長什麼樣?” 長什麼樣?阿瑟有些不明白。不明白她會弄得如此神秘和小題大做——有人瞞著她把書帶走,想知道那個人的長相是自然不過的事情——但他幫不上忙,搖了搖頭。他的腦海裡浮現不出傑克·阿格紐的模樣。 “高個子,”他說,“我覺得他算高的。別的我就說不上了。你確實是問錯人了。我認人很輕鬆,但描述長相就不行了,哪怕是天天見面的。” “但你是那個——我聽說你是那個——”她說,“把他捧起來的人。他的頭。” 阿瑟有些生硬地說:“我是覺得不能讓它總留在那裡。”他對這個女人有些失望,為她感到尷尬和羞愧。但他盡量就事論事,言語中不帶責備。 “我恐怕都無法告訴你他頭髮的顏色。它已完全——認不出顏色了,在那個時候。” 她沉默了一會兒,或許是更長時間,他沒有看她。接著她說:“我看上去一定和那些人一樣——最愛聽那種事情。” 阿瑟出聲否認,不過確實如此,當然,在他看來她就是那樣。 “我真不該問你的,”她說,“我不該提起這件事。我永遠不要告訴你為什麼會問。我只是想懇求你行行好,永遠不要把我想像成那種人。” 阿瑟聽到“永遠不要”。她永遠不要解釋。他永遠不要去想。失望之餘,他捕捉到了這一暗示——他們的談話會繼續,而且可能不會像這麼隨意。從她的嗓音中,他聽出一種謙恭,而這謙恭又建立在某種自信之上。那無疑含有性的意味。 或者說,他這麼想僅僅因為這是在晚上?每月的這個週六夜晚,他通常會去沃利。今晚就要去那裡,他只是路過這兒且無意久留。今晚他要去見一位名叫簡·麥克法蘭的女子。簡·麥克法蘭和丈夫分居,但她並未考慮離婚。她沒有孩子。她靠做女裝裁縫養活自己。阿瑟認識她是在她上門為妻子做衣服的時候。那時並沒什麼,兩人都沒多想。簡·麥克法蘭在某些方面和管理員有點像——標致,雖然不再年輕,有膽量也時髦,工作出色。別的方面則不太像。他無法想像簡會給男人帶去一個謎,且永遠無解。簡是給男人帶去安寧的女人。兩人的悄悄話——家常、節制、善意——很像過去他和妻子的談話。 管理員朝門邊的開關走去,關了大燈。她鎖了門。她隱身書架之間,也關了那裡的燈,動作從容。鎮上的鐘敲響九點。她一定是認那隻鐘的。他自己的手錶也顯示只差三分鐘了。 是起身的時間了,是離開的時間了,是去沃利的時間了。 把燈弄妥當後,她走到他的桌邊坐下。 他說道:“我絕不用讓你不快的眼光看待你。” 關燈後屋子不該變得這麼暗。時值盛夏。看樣子飄來了厚厚的積雨雲。方才阿瑟注意到街景時,日光還很充足:農民來買東西,男孩子們在飲水台前噴水嬉鬧,女孩子們身著柔軟、廉價、印著鮮花紋樣的夏裝走來走去,吸引著男人聚集處的目光——從郵局前的台階上,從飼料店的門口。現在他又望向窗外,風聲呼嘯裹挾著雨滴,引得街上一陣騷動。女孩子尖叫大笑,把包舉過頭跑向避雨處。店員搖開雨篷,拖進整筐的水果、成架的夏天穿的鞋子、園藝工具。這些剛才都擺在人行道上展示。鎮公所的門砰的響了一下,農婦衝了進來,把大包小包和孩子們都塞進女盥洗室。有人想要敲開圖書館的門。管理員朝那兒看了一眼,並未起身。很快,雨幕掃掠過街道,大風吹襲鎮公所的屋頂,在樹梢上肆虐。強風經過時,喧嘩和危險持續了幾分鐘。接著就只剩下雨聲,雨幕飛流直下,人們彷彿置身瀑布之中。 如果沃利也這麼下的話,他想,簡一定不會指望他來了。這是長時間以來他最後一次想起她。 “費爾利太太不願洗我的衣服,”他這麼說道,自己都有些吃驚,“她不敢碰。” 管理員用顫抖不已、害羞而又堅決的語氣回答道:“我覺得你做了——我覺得那是件了不起的事。” 連綿的雨聲讓他得以免於回答。他發現,轉身看她變得容易起來了。窗戶被雨水沖刷後,她的側影綽約朦朧,表情平靜而無所顧慮。或許只是他這麼覺得。他意識到自己對她所知甚少——她到底是什麼樣的人,藏著什麼樣的秘密?他也不清楚自己在對方眼中價值幾何。他只知道自己有一點,但不是平日里的那種。 要描述她給他的感覺,難度不亞於描述一種氣味。像電線短路後的氣味。像燒焦的麥粒。不,像一隻苦味的橘子。我放棄了。 他未曾設想自己會置身這般情境,全因衝動而來,但又似乎並非全無準備。未及思量他便說道:“但願——” 他說得太輕,她沒聽到。 他大點聲說道:“但願我們能結婚。” 她看著他。她大笑起來,但不至失態。 “對不起,”她說,“對不起。突然有一種感覺。” “什麼感覺?”他問。 “我想——再不會和他見面了。” 阿瑟說:“你想錯了。” 從卡斯泰爾斯到倫敦的客運列車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停運,甚至連鐵軌都被起運走了。人們說那是為了“援戰運動”。 50年代中期,路易莎趕去倫敦看心臟專家時只能搭公交車。她不該再開車了。 大夫,那位心臟內科專家診斷說她的心臟不太穩定,脈搏容易波動。這麼看來,彷彿她的心臟成了一名喜劇演員,脈搏是用繩拴著的小狗。走了五十七英里可不是為了被這樣的玩笑打發,但她沒多說什麼,因為候診時讀到的一篇文章吸引了她的注意。或許正是這份東西讓她的脈搏跳得太快。 那是當地報紙內頁的頭條“悼念本地殉道者”,她正閒著,就讀了下去。她讀到當天下午在維多利亞公園會有一個悼念儀式。活動紀念的是托爾普德爾殉道者。據報紙介紹,很少有人聽說過托爾普德爾殉道者,路易莎就聞所未聞。他們因非法主持宣誓而被判定有罪。這一古怪的罪名,由英格蘭多塞特郡在百餘年前裁定,他們被流放到加拿大,有些人就在倫敦度完餘生。他們終老於此,落葬於此,他們的墓地沒有任何特別標識或紀念。如今他們被視為工會運動的先驅,工會理事會、加拿大工會聯盟的代表、地方教堂的負責人在今天組織了一場紀念活動,時值他們被捕一百二十週年。 稱“殉道者”有些誇張了,路易莎想到。說到底,他們未被處決。 儀式預定三點舉行,主要發言人包括一位當地牧師和約翰(傑克)·阿格紐先生,他是工會發言人,來自多倫多。 路易莎離開診所的時候是兩點一刻。回卡斯泰爾斯的巴士要六點才開。她已經想好要去辛普森百貨商店的頂層喝茶吃點心,再去給朋友買一份結婚禮物,還能勻出時間的話就去看下午場電影。維多利亞公園位於診所和辛普森之間,她決定抄個近路。天氣炎熱,樹蔭下則涼爽宜人。她一眼就能看到擺放好的座位,懸掛黃色帷幕的小講台,一邊豎立著加拿大國旗,另一邊路易莎覺得應該是工會會旗。人群聚集起來,她察覺到自己移了移位置,為的是更好地打量人群。有一部分是老人,穿著素樸而優雅,暑熱中一些女人還戴著方頭巾,歐洲人。還有一些來自工廠,男員工身著乾淨的短袖襯衣,女員工穿著新洗的罩衫和便褲,已經拆出褶縫放大過。有些女性一定是從家裡直接過來的,她們穿著夏裝和涼鞋,還要留神跑東跑西的孩子們。路易莎心想,她們大概根本不會注意她的穿著風格——時尚,一如既往,米色柞蠶絲上衣和緋紅色絲質蘇格蘭便帽——但她注意到,就在剛才,有一位穿著較她更為雅緻的婦人,她穿綠色的絲綢上衣,黑髮緊挽在腦後,用一條綠色、金色相間的頭巾扎著。她大約四十歲,面容憔悴,但很美麗。她很快走近路易莎,微笑著,指給她一把椅子,遞過一張蠟紙油印單。路易莎看不清深紫色的印稿。她想看看在講台邊說話的幾位男士。發言者就在他們中間嗎? 名字上的巧合談不上多有趣。名和姓都不算罕見。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坐下,究竟為什麼會來這裡。她感覺自己快要暈倒了,是那種熟悉的焦慮感。她這種感覺無故而來,當它襲來時,所謂無故也無濟於事。現在要做的是起身離開,趁更多人還沒圍坐過來。 綠衣女子攔住了她,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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