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笨蛋沒活路

第54章 第五十四章

笨蛋沒活路 马里奥·普佐 7373 2018-03-18
格羅內維特為我安排了套房,客廳裡的裝飾用了深褐色,顏色正好配賭城風格。我並不怎麼想賭博,太累了,也不想去電影院,我數了數這些黑色籌碼——我從卡里那裡繼承來的。一共有十個,正好一千美金。我想著,要是我把這些籌碼塞進行李箱而不是輸掉它們,卡里會有多高興啊。也許我真該這麼做。 我對卡里身上發生的事情並不驚訝,那幾乎就根植在他的個性中,他總有一天是要跟機率作對的,雖然他是個天生的騙子,但在他心裡,他仍然是個賭徒,相信自己的算牌技巧。他永遠不可能是格羅內維特的對手。格羅內維特和他的“鐵娘子”機率能把一切都碾碎。 我試著睡覺,但沒那麼走運,打電話給瓦萊莉也太晚了,現在至少是紐約時間凌晨一點。我拿起在機場買的賭城報紙翻看,看到了簡奈爾最近那部電影的廣告。她是第二女主角,是個配角,但她在裡面表現得太出色了,因此得到了一個奧斯卡獎提名。它一個月前才在紐約上映,我本來打算要去看的,所以決定現在去。雖然,自從那天晚上她把我留在賓館房間里之後,我就再也沒有見過她也沒跟她說過話了。

那是部好電影。我看著屏幕上的簡奈爾,看著她做所有那些曾對我做過的事情。在那巨大的屏幕上,她的臉展現出她曾在我們上床時的所有溫柔、所有愛戀、所有感官渴望。當我看著這些時,我開始疑惑,哪一個才是真實的?她在跟我上床時的感覺到底是什麼樣的,而她在屏幕上的感覺又到底是什麼樣的呢?在電影的一個部分,當她因為被自己的愛人拒絕而悲痛欲絕時,她臉上那種支離破碎的表情,就跟她認為我對她很殘酷時那令我心碎的表情別無二致。我驚奇地看到她的表演是如何與我們之間最激烈又最隱秘的熱戀環環相扣。她之前是在跟我演戲,為了準備這個角色,抑或是她的表演只是從我們共同分享的痛苦中激發出來的?我就這麼看著銀幕上的她,差點又愛上了她,我很高興她的一切都很順利,她那麼成功,能夠得到她想要的一切,或至少是她以為她想在人生中得到的一切。而我也以為,這就是故事的結尾,我在這裡,那個可憐的不幸福的情人,遠遠地看著他所愛之人的成功,而人人都會覺得我很可憐。我會變成英雄,因為我是那麼的多愁善感,現在孤獨一人地遭著罪,活下來,孑然一身地寫著書,而她卻在電影那閃亮的世界裡炫目無比。我寧願結局真是這樣。我曾經向簡奈爾保證過,如果我寫關於她的故事,絕不會把她描述成被擊敗的,或值得可憐的人。有一天我們去看了,而她則怒氣沖衝。

“你們這些該死的作家,你們總是讓女主角在結尾死去,”她說,“知道為什麼嗎?因為那是擺脫她們的最好辦法。你們受夠了她們,又不想成為惡人,所以你們就殺了她,然後為之哭泣,你們就變成了那天殺的英雄。你們真是該死的偽君子,你們總是想著甩掉女人。”她轉頭對著我,雙眼睜得大大的,金褐色的眸子因為憤怒而變黑,“你永遠也不許殺了我,你這狗娘養的。” “我保證,”我說,“但你總是告訴我你肯定活不過四十歲又怎麼說呢?你說過你會油盡燈枯的。” 她總是喜歡在我身上玩那套狗屁,總是喜歡把自己盡可能地塑造得越戲劇性越好。 “那跟你毫無關係,”她說,“到那個時候我們根本連理都不會理對方。” 我離開電影院,慢慢地散步回香格里拉酒店,那是一段很長的路,我從賭城大街的最頂端開始走,經過一家又一家賓館,穿過它們的霓虹燈瀑布,繼續走向漆黑的沙漠山巒,它們就像衛兵一樣矗立在大街的最上方。我想著簡奈爾,我曾向她保證過,如果我寫關於我們的故事,我永遠也不會把她描述成被擊敗的,或是值得可憐,甚至是需要痛悼的人。她要求我這麼保證過,而我也屈服了,一切都多麼好玩。

但真相有所不同,她拒絕像亞蒂、奧薩諾和馬洛瑪爾那樣體面地躲藏在我腦海的陰影中,我的魔法不再起作用了。 當我在屏幕上見到她時——如此生機勃勃又充滿熱情,令我再次愛上了她——她已經死了。 簡奈爾正在為新年夜的派對準備著,她非常緩慢地化著妝。她把美容放大鏡斜了斜,開始化眼影。鏡子的最上角反射出她身後的公寓。它真的是亂糟糟的,衣服到處散落著,鞋子都沒收起來,一些臟盤子臟杯子堆在咖啡桌上,床也沒有鋪。她會去門口迎接喬爾,不會讓他進來。那個有輛勞斯萊斯的男人,梅林總是這麼稱呼他。她時不時地會跟喬爾上床,但並不是太頻繁。她知道今晚自己非得跟他上床不可,畢竟,這可是新年夜,所以她已經非常小心地沐浴過了,噴了香水,也用了陰部除味劑,她已經準備就緒。她想到了梅林,不知他會不會給她打電話。他已經有兩年沒有給她打過電話了,但也許今天,也許明天,他還是會打給她。她知道他不會晚上給她打電話,琢磨了一會兒要不要打給他。他肯定會驚惶失措的,那膽小鬼。他那麼害怕自己的家庭生活會被破壞,那個他多年以來經營起來的狗屎家庭讓他賴以過活。她並不真的思念他,她知道當他回頭反省時,會蔑視自己墜入了愛河,而她卻會因為這件事而快樂得容光煥發。她並不在乎他們倆是那麼可怕地傷害了對方,她很早以前就原諒了他,但她知道他還沒有,她知道他愚蠢地認為自己的某一部分隨之喪失了,而她知道,這對他們而言都不是真的。

她停下了化妝的手,疲憊不堪,頭痛欲裂,覺得十分抑鬱,但她每到新年夜都會這樣。那標誌著又一年過去了,她又老了一歲,而她怕死了自己變老。她想著要不要打電話給愛麗絲,她過節回了舊金山去陪自己的父母。愛麗絲肯定會為公寓裡的一團糟感到震驚,但簡奈爾知道她會把它弄乾淨而不責備她。她微笑著想起梅林曾經說的,她用殘忍的剝削方式利用著自己的女性愛人,那種只有最最沙文豬的丈夫才膽敢用的剝削。她現在意識到他有一部分說對了。從一個抽屜裡,她拿出那對梅林作為第一份禮物送給她的紅寶石耳環戴上。它們掛在她耳上美極了,她很愛它們。 門鈴響了,她過去把門打開,讓喬爾進來。她現在根本不在乎他有沒有看到公寓裡的一團糟,她的頭痛愈加嚴重,於是她便走進浴室裡吃了點複方羥可酮才出門。喬爾就像往常一樣,和善又風度翩翩,他為她打開車門,自己繞過去走到另一邊。簡奈爾想著梅林,他總是忘記那麼做,當他記起來時,他就會變得非常尷尬。直到最後,她告訴他別惦記那件事了,拱手放棄了自己的那種南部美人作風。

那是和往常一樣的在某棟大宅子裡擠滿了人的新年夜派對。停車場裡滿是穿著紅色外套的泊車小弟幫人停他們的梅賽德斯、勞斯萊斯、賓利和保時捷。簡奈爾認識那兒的很多人,還有為數不少的調情和勾搭,她快活地開著玩笑說她的新年計劃就是要至少保持一個月的純潔來應對。 當午夜逐漸來臨,她開始真的抑鬱起來,喬爾也注意到了這一點。他把她帶進其中一間臥室,並給了她一點可卡因,她立即感覺好多了,嗨了起來。她熬過了午夜的鐘聲、她所有朋友的親吻、各種動手動腳,然後,突然之間,她感到自己的頭痛又回來了。這是她所經歷過的最糟糕的頭痛,她知道自己非得回家不可。她找到了喬爾,告訴他她真的不舒服,他看了一眼她的臉色,看出來她的確是病了。

“只是頭痛,”簡奈爾說,“我會沒事的,只要把我送回家就行。” 喬爾開車送她回家,並想跟她一起進屋,她知道他想留下來只是希望她的頭痛會消失,至少明天他能舒舒服服地跟她一起在床上繾綣一整天。但她真的覺得很難受。 她吻了吻他,然後說:“請你不要進來,我真的很抱歉讓你失望,但我真的覺得自己病了,我覺得難受極了。” 喬爾相信了她,這讓她大鬆了一口氣。 “你想要我幫你打電話叫醫生嗎?” “不用,我只要吃點藥就會沒事了。” 她注視著他,直到他安全地走出她公寓的門。 她立即衝進浴室裡又吃了幾片複方羥可酮,打濕了一塊毛巾,然後把它像是包頭巾一樣纏到頭上。她往臥室裡走,穿過門口時,她感到脖子背後有一種令人恐懼的壓倒性的劇痛,那幾乎讓她跌倒。有那麼一刻,她以為是某個藏在房間裡的人襲擊了她,之後她又以為是自己把頭撞到了某個從牆上戳出來的物件上。但接下來的另一陣劇痛令她跪了下來,這時她知道,某種可怕的事情正在她的身上發生。她總算爬到了床邊的電話旁,勉強認出了貼在電話上的急救電話。當她兒子來她們這兒住時,愛麗絲把它貼到了電話上以防萬一。她打通了電話,一個女人的聲音從那邊傳過來。

簡奈爾說:“我病了,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我真的病了。”然後她給了對方自己的姓名和地址,就讓電話掉落在了地上。她成功地爬上了床,令她驚訝的是,她突然覺得好多了。她幾乎開始因為打了電話而羞愧,因為她其實並沒有真的出任何問題。接著,另一陣劇痛襲擊了她的全身,她的視線開始模糊,只能集中到一個地方,她再一次被震驚了,簡直無法相信自己身上發生了什麼,除了房間的輪廓,她幾乎什麼都看不到了。她想起喬爾給了她一點可卡因,她仍把它們放在包裡,所以她蹣跚著走進客廳裡想把它扔掉,但在客廳中央,她的全身遭受了又一次劇痛,她的括約肌突地鬆掉了,透過近乎無意識的迷霧,她意識到自己大小便失禁了。極其費勁地,她脫下自己的內褲把地板擦乾淨,然後把內褲扔到了沙發下面。接著,她摸索著還戴著的耳環,她不想任何人偷走那對耳環。她似乎花了很久才把它們弄下來,然後搖搖晃晃地走進廚房,把它們推到櫥櫃頂的深處,那裡滿是灰塵,沒人會發現它們。

當急救員到達時,她的神誌仍然清醒,隱隱約約地知道有人在檢查自己,其中一個醫生翻了翻她的手袋,並找到了她的可卡因,他們以為她是毒品過量,其中一個急救員正在詢問她:“你今晚嗑了多少毒品?” 她挑釁地說:“一點也沒有。” 急救員說:“別這樣,我們正試著救你的命。” 就是那句話真正拯救了簡奈爾,她進入了某個她所扮演的角色,她用了一個總是視若珍寶的句子,她說:“噢,得了吧。”那句“噢,得了吧”滿是輕蔑之情,顯示出救她的命根本就是她最不擔心的一件事,事實上,是一件根本不用考慮的事情。 在被送去醫院的那段路程裡,她仍然是清醒的,清醒地知道被人抬到了醫院病房白色的床上,但現在,那已經不是發生在她身上的事情了,它發生在某個她所塑造的人物身上,並不真實。她只要想,隨時都能離開這一切,她現在安全了。就在那一刻,她感受到另一陣恐怖的劇痛,失去了意識。

新年夜後的第二天,我接到了愛麗絲的電話。聽到她的聲音,我有點驚訝,其實我根本都沒聽出來是誰,直到她告訴我她的名字。我腦海中閃過的第一個念頭是,簡奈爾在某個方面需要幫助。 “梅林,我想著你也許會想知道,”愛麗絲說,“已經有很長時間沒見面了,但我想我應該告訴你出了什麼事。” 她頓了頓,她的語調很不確定。我什麼也沒說,所以她繼續說下去。 “我有些關於簡奈爾的壞消息。她現在住進了醫院,她得了腦溢血。” 我並沒有真的理解她在說什麼,或者是我的腦子拒絕接受這個現實,所以那聽上去只是某種病症而已。 “她怎麼樣啊?”我問,“非常嚴重嗎?” 又一次,一段停頓,然後愛麗絲說:“她全靠儀器活著,檢查結果表明她沒有任何大腦活動。”

我非常冷靜,但我還是沒有真正理解這件事。 “你是在告訴我她要死了嗎?你是要告訴我這一點嗎?” “不,我不是要告訴你這個,”愛麗絲說,“也許她會恢復過來,也許他們能夠讓她活下來。她的家人正趕過來,他們會做出所有的決定。你想要過來嗎?你可以住在我家裡。” “不,”我說,“我不能過來。”我真的不能,“你明天能打電話告訴我情況如何嗎?如果我能夠有所幫助的話,我就會過去,但絕不會因為其他的任何原因。” 有一段長長的停頓,然後愛麗絲繼續說,她的聲音支離破碎:“梅林,我坐在她旁邊,她看上去那麼美麗,就像她根本什麼事情都沒有,我握著她的手,它還是溫熱的。她看上就好像只是在安睡而已。但醫生說她的腦子裡已經什麼都沒有了,梅林,他們有可能錯了嗎?她有可能好起來嗎?” 就在那一刻,我那麼肯定一切都只是個錯誤,簡奈爾一定會復原的。卡里有一次曾經說過,一個人能夠說服自己任何事情,我正在這麼做。 “愛麗絲,醫生有時也會犯錯,也許她會好起來的。不要放棄希望。” “好吧,”愛麗絲說,她現在開始哭泣了,“噢,梅林,那真是太可怕了,她躺在床上昏睡著,看上去就好像是某個童話裡的公主,我不斷地想著可以施某種魔法,然後她就完全沒事了。我沒法想像失去了她獨自活著,我也不能讓她一直這樣。她會恨死那樣活著的,如果他們決定不關掉儀器,那我就會。我不能讓她那樣活著。” 啊,這可真是我來當英雄的時刻啊!一個童話中的公主被施魔法而死去,梅林魔法師知道如何喚醒她。但我沒有提出幫忙關掉儀器。 “等著看看會發生什麼,”我說,“給我打電話,好嗎?” “好,”愛麗絲說,“我只想你也許會想知道,我想著也許你會想要過來。” “我真的很久都沒有見到她或是跟她說話了,”我說。然後我記起來簡奈爾曾經問過我:“你會拒絕我嗎?”而我則大笑著回答:“毫無疑問。” 愛麗絲說:“她愛你比愛任何其他男人都深。” 但她沒有說“比任何人都深”,她排除了所有女人。 “也許她會好起來的,你會再給我打電話嗎?” “會的,”愛麗絲說,她的聲音冷靜了一些,意識到了我的拒絕,並因此而手足無措,“只要發生任何變化,我都會立刻打電話給你。”她掛了電話。 然後我開始大笑起來,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大笑,但我就是那樣大笑著。我完全沒辦法相信這件事,它肯定是簡奈爾的某個花招,那簡直是太瘋狂又太戲劇化了,我知道她總是幻想著那種效果,所以才安排這個小謎題。 有一件事我非常清楚,我絕對不會去看她那張空洞的臉,她那種喪失了背後那個腦子的美麗。我絕對永遠永遠也不會去看它,因為那樣我就會變成石頭。我既沒有體會到任何悲痛,也沒有覺察到任何損失。我太警惕了,體會不到那些。我太狡黠了。在那一天剩下的時間裡,我一直走來走去,搖著頭。 再一次,我大笑起來,後來,我注意到自己的臉正扭曲成某種得意的奸笑,就像某個人充滿愧疚的秘密渴望成真了那樣,或是某個終於被永遠困住的人。 愛麗絲第二天晚些時候給我打了電話。 “她現在沒事了。” 有那麼一會兒,我以為她是說真的,簡奈爾已經康復了,一切都只是個錯誤。然後愛麗絲說:“我們拔掉了插頭,關掉了所有醫療儀器,她死了。” 很長一段時間,我們誰都沒有說話,然後她問:“你會過來參加葬禮嗎?我們將會在劇院裡舉辦一個追悼儀式,她所有的朋友都會來,派對裡將會充滿香檳,她所有朋友都要做一個關於她的演講。你會來嗎?” “不,”我說,“如果你不介意的話,過兩週我會來看望你,但我現在不能過去。”又有一段長長的停頓,就像是她正在試著控制住自己的憤怒,然後她說:“簡奈爾曾經告訴過我要相信你,所以我會這麼做。不管你何時過來,我都會見你的。” 然後她掛了電話。 香格里拉酒店在我的面前赫然聳現,它價值百萬綴滿閃亮燈光的大天幕淹沒了遠處孤獨的山丘,我走過它,夢想著我能見到簡奈爾的那些開心的日日月月年年。自從簡奈爾死了之後,我幾乎每天都會想起她,有時候我一大早醒來就想到她,想像著她的樣子,她是如何能夠在同一個時刻既滿懷愛意又憤懣不已。 在剛剛醒過來的那幾分鐘,我總是相信她還活著,我會想像著當我們再次見面將會是何種場景,我得花上五到十分鐘才會記起她已經死了。這在奧薩諾和亞蒂死後從來沒有發生過,事實上,我現在很少想起他們。我更在乎她嗎?但如果我真的那麼愛簡奈爾的話,當愛麗絲在電話裡告訴我那個消息時,我又怎麼會神經質地大笑呢?為什麼在我聽到她死訊的那一天,我又對著自己大笑了三四次?現在我意識到,也許那是因為我為她瀕臨死亡而怒氣沖天。過一段時間,如果她活了下來,我肯定能忘掉她,但她那個狡猾的女人現在卻會一輩子都縈繞我心頭了。 簡奈爾死後幾週,當我去拜訪愛麗絲時,我才知道腦溢血是因為某個簡奈爾很可能知道的先天性缺陷。 我記起當她遲到或是有幾次忘記了我們本該見面的日子時,我曾經有多麼憤怒,我是那麼肯定它們都是弗洛伊德式的下意識遺忘,她的潛意識希望拒絕我。但愛麗絲告訴我,這種現象常常發生在簡奈爾身上,在她死前一段時間愈加嚴重。那肯定是跟她腦子裡腫大的動脈瘤有關,那個致命的溢血最終流入了她的腦子。然後我記起來,跟她在一起的最後一晚,當她問我是否愛她時,我在臥室那麼自豪地回答她。我想著,如果她現在能夠再問我就好了,我的回答將會多麼不同。她可以隨心所欲想說什麼想做什麼想怎麼樣都行,我會接受她想成為的任何人,只要想著我還能見到她,她還在我能去的某個地方,我還能聽到她的聲音,或是聽到她的大笑,那都是能讓我開心的事情。 “啊,那樣的話,”我能聽到她問,雖然挺高興但也有些憤怒,“但對你而言,那是重要的事情嗎?”她想成為對我而言,對她認識的所有人而言,如果有可能的話,對世界上每個人而言,都是最重要的存在。她討人喜歡的渴望非常根深蒂固,我想著她的腦袋已經一團糨糊,我滿懷悲痛低頭看著她時,她躺在床上能對我說出的刻薄話。她會說:“這不就是你想要的我嗎?這不就是男人所想要的女人嗎?我還以為這對你來說再理想不過了呢。”但我接著便意識到,她永遠也不會如此殘酷,或是如此庸俗,馬上,我便意識到另一件奇怪的事情,我對她的記憶從來都不是關於我們倆做愛的。 我知道自己晚上會很多次夢到她,但我總是記不起那些夢境。我只會醒過來,想著她,就好像她仍然活著一樣。 我走到了賭城大街的最高處,站在內華達山脈的陰影裡,俯視著這巨大、閃爍著霓虹燈巢穴般的賭城心臟。我今晚會去賭博,然後明天一大早,我就坐飛機回紐約。明天晚上我就會回到自己的家裡跟我的家人一起入眠,然後去我與世隔絕的房間裡寫我的那些書,我將會安全無虞。 我走進香格里拉賭場的大門,冰冷的空氣令我戰栗,兩個黑人妓女正手挽著手飄進來,她們極其捲曲的假髮閃著光,一個是純巧克力膚色,另一個是甜蜜的褐色。穿著靴子和極短的短褲的白人妓女獻上了她們珍珠白的大腿,她們臉上的皮膚卻像是幽魂一般,顯出因為枝形吊燈的光和常年可卡因而變薄的骷髏般的骨骼。在長長的一排鋪著綠毯的二十一點牌桌邊,一長條荷官正舉起雙手在空中洗著它們。 我穿行於賭場中,往百家樂區走,當我接近那灰色欄杆圍起的一圈時,我面前的人群分開來圍繞著骰子桌,我看到百家樂桌空了下來。 四個打著黑色領帶的賭客等待著我,負責這局牌的荷官抬起他的右手製止住手上拿著牌盒的莊家,他迅速瞟了我一眼,認出我之後微笑著,手仍懸在空中,他吟誦著:“一張給閒家。”兩個牌桌管理員——蒼白的上帝們——傾身向前。 我扭頭看向整個賭場,能聞到一陣充滿純氧的空氣。我好奇著,那個老態龍鍾、蹣跚挪步的格羅內維特,是否在他樓上與世隔絕的房間裡剛按下了那些有魔力的按鈕,讓所有這些人清醒著,如果他按下了按鈕讓卡里和所有其他人去死呢? 完全靜止地站在賭場中央,我尋覓著一張好運的賭桌來開始我的賭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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