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笨蛋沒活路

第50章 第五十章

笨蛋沒活路 马里奥·普佐 8647 2018-03-18
查理已經把奧薩諾送去了聖文森特醫院,我們說好在那兒碰頭。我到那兒時,奧薩諾住在一個私人單間裡,查理陪著他,她坐在床上,好讓奧薩諾能把自己的手擱在她的大腿上。查理自己的手則棲息在奧薩諾的肚子上,肚子上既沒有被單也沒有上衣蓋著,甚至連奧薩諾的病號服也被撕碎了扔在地上。那個行為肯定讓他情緒好了許多,他現在正開開心心地坐在病床上。在我看來,他並沒有多麼糟糕,事實上,他似乎還減掉了一些體重。 我雙眼迅速地逡巡了一圈病房,房間裡沒有靜脈注射儀器,沒有特護人員,在走廊裡我就已經看出這裡絕不可能是個重症病區。我很驚訝自己所體會到的如釋重負的程度。肯定是查理弄錯了,奧薩諾其實並沒有奄奄一息。 奧薩諾有些冷冷地說:“嗨,梅林,你肯定是個真正的魔法師,否則你怎麼會發現我在這裡的?這本應該是個秘密的。”

我不想再東扯西拉或說任何廢話,直接說:“查理·布朗告訴我的。”也許她本來不該告訴我,但我並不想撒謊。 查理衝著皺著眉頭的奧薩諾微笑。 奧薩諾對她說:“我告訴過你,這件事要么就只有你和我兩個人,要么就只有我一個人,不管你願意選哪一個都行,但絕不能有其他人。”查理幾乎是有些心不在焉地說:“我知道你想要梅林知道。” 奧薩諾嘆了口氣。 “好吧,”他說,“你已經在這兒待了一整天了,查理,為何不去看場電影,找個人上個床,或是喝一杯巧克力冰淇淋蘇打汽水,或吃掉十盤中國菜呢?不管你做什麼,今晚休息一下,我明天早上再見你。” “好吧,”查理說。她從床上爬起來,站得非常貼近奧薩諾,而他,有那麼一刻,並不是真的下流,更像是想要提醒自己那種感覺到底如何,他把手伸進了她的裙底撫摸著她的大腿內側,她把頭向床的方向低下去親吻了他。

當奧薩諾的手摸索著裙下那溫暖的肌膚時,他的臉上顯出一種平靜和滿足的表情,就好像確信了某種神聖的信仰似的。 查理離開病房後,奧薩諾嘆了口氣,說:“梅林,你要相信我,我在我的書裡、文章里和那些課程中寫了許多狗屎,但我要告訴你唯一的真理——陰道是一切開始也是一切結束的地方,陰道是這世上唯一值得為之而活的東西。其他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騙人的狗屎。” 我坐到床旁邊。 “那權力呢?”我說,“你一直也挺喜歡權力和金錢的。” “你忘記了藝術。”奧薩諾說。 “好吧,”我說,“讓我們把藝術加進去。那麼,金錢、權力和藝術?” “它們也不錯,”奧薩諾說,“我肯定不拒絕它們,它們能起作用,但它們並非必需品。它們只不過是錦上添花而已。”

就這樣,我回到了第一次跟奧薩諾的見面,那時我以為我知道有關他的真相,而他自己並不知道。現在,他正在告訴我這個真相,我卻開始好奇,這個真相是否正是因為奧薩諾愛過這所有一切。他真正想說的是,撇下藝術、金錢、名譽和權力這些東西,他並不懊惱。 “你看上去比我上次見你時氣色好一些,”我告訴奧薩諾,“你是怎麼進醫院的?查理·布朗說這一次真的很麻煩,但你看上去還好啊。” “當然啦,”奧薩諾說,他挺高興的,“那太好了,但你知道,我是在脂肪農場裡等他們做完所有的檢測後得到這個壞消息的。我會非常簡短地告訴你是怎麼回事。我得了梅毒,當我每次上床前吃青黴素片時,我搞糟了,藥片掩蓋了它的症狀,藥的劑量又不足以殺死病毒,又或者是那些該死的螺旋菌想出辦法繞開了藥物。我大概是在十五年前染上的,這些年來,那些老螺旋菌正在不斷地吞噬我的腦子、骨頭和心臟。現在他們告訴我,在我變成麻痺性癡呆前還有六個月到一年的時間,當然,那要祈禱我的心臟沒有在那之前掛掉。”

我萬分震驚,沒法相信這些。奧薩諾看上去那麼快活,他狡黠的綠眼睛是那麼光彩照人。 “沒有任何辦法了嗎?”我問他。 “沒有,”奧薩諾說,“但這並沒有多麼可怕,我會在這裡休息兩個星期,他們會給我打很多針,然後我至少能在城裡再待兩個月,到那個時候,就該你出場了。” 我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該不該相信他,他看上去可比很長時間以來都好得多。 “好吧。”我說。 “我的主意是這樣的,”奧薩諾說,“你時不時來醫院看看我,等我出院了就幫忙把我送回家去。我不想冒險變成個老糊塗,所以當我覺得是時候了,我就出院。當我決定那麼做的那一天,我想要你去我的公寓陪我,你和查理·布朗,之後你就可以料理我的所有的身後事了。”

奧薩諾專心致志地盯著我。 “你並不是非得這麼做。”奧薩諾說。 我現在相信他了。 “當然,我會這麼做,”我說,“我欠你一個人情,你弄到到時需要的東西了嗎?” “我會弄到它的,”奧薩諾說,“不用擔心。” 我跟奧薩諾的主治醫生開了會,他們告訴我他很長一段時間都不會離開醫院,也許永遠都不會。 我感到如釋重負。 我沒有告訴瓦萊莉剛剛發生的任何事,甚至連奧薩諾要死了的消息都沒說。兩天后我去醫院看望奧薩諾。他上次已經問過我,叫我下次去看他時帶一份中式晚餐過去,所以當我走在走廊裡時,我拎著大包小包的褐色紙袋。我聽到奧薩諾的房間里傳出吼聲和尖叫聲。我對此並不驚訝,我把紙袋都放到另一個病人單間門外的地上,然後跑過走廊。

房間裡是一個醫生、兩個護士和一個護理主管。他們正在沖奧薩諾尖叫,查理站在房間的一個角落裡註視著這一切,她臉上美麗的雀斑在她蒼白的臉色映襯下越發顯眼,她的雙眸噙著淚水。奧薩諾坐在床邊,全身赤裸著,衝醫生大吼:“把我的衣服給我!我要離開這該死的地方!” 那醫生也衝著他吼:“如果你離開這家醫院,我就完全不負責了,我絕對不會負責的。” 奧薩諾大笑著對他說:“你這愚蠢的狗屎,你從來就沒有負過責,把我的衣服給我就得了。” 護理主管是個長得令人害怕的女人,她憤怒地說:“我他媽才不在乎你有多麼出名,你不能把我們醫院當成妓院!” 奧薩諾瞪著她。 “操你媽的,”他說,“該死的,從這間房間裡滾出去。”他赤身裸體地從床上爬下來,這時我才看得出來他其實病得有多重。他猛地邁出一步,身體卻立即歪歪斜斜地摔倒下去,護士立即跑過去幫他,她現在安靜了下來並開始憐憫他,但奧薩諾掙扎著爬起來站直。他最終看到了站在門邊的我,非常輕聲地說:“梅林,把我從這兒弄走。”我震驚於他們的輕蔑態度。當然,他們以前也曾經逮到過病人上床。

然後我研究著查理·布朗,她穿著一條短短的緊身裙,很顯然裡面什麼都沒穿,她看上去像個未成年的風塵女。再加上奧薩諾那令人噁心的不斷變糟的身體。他們的憤怒在潛意識裡其實是美學上而不是道德上的。 現在其他人也注意到了我的存在,我對醫生說:“我會幫他辦理出院手續,並對此負責任。” 醫生開始抗議,幾乎是在哀求,然後他轉向護理主管說:“把他的衣服給他。” 他給奧薩諾打了一針,說:“這會讓你在路上舒服些。” 就是那麼簡單。我付了醫療費,把奧薩諾弄出醫院,打電話去一家豪車公司叫車,我們把奧薩諾弄回了家。查理和我把他弄上床,他睡了一會兒,醒來後把我叫到臥室,告訴我在醫院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他逼著查理脫掉衣服跟他上床是因為他的感覺實在是糟透了,他以為自己要死了。

奧薩諾的頭微微偏向一邊。 “你知道的,”他說,“現在生活中最可怕的事情就是,我們都是獨自一人死在床上,在醫院裡,周圍環繞著我們所有的家人,卻沒有任何人會願意爬上床陪著那個瀕死之人。如果你在家裡的話,你妻子絕不會提出在你瀕死時爬上床陪你。” 奧薩諾轉過頭來對著我,給了我一個他有時會露出的那種甜蜜的微笑。 “所以,那就是我的夢想,我希望在我死的時候有查理在床上陪著我,就在那一刻,那樣我就會覺得自己占到了先手,這一生並不算糟糕,結局也不糟糕。還真他媽夠有像徵意義的,對嗎?對一個小說家和他的批評家來說再合適不過了。” “你什麼時候會知道那是最後一刻?” “我想是時候了,”奧薩諾說,“我真的覺得我不應該再拖下去了。”

現在我既震驚又無比害怕。 “你為什麼不再等一天?”我說,“你明天會感覺好一些的,你還有一些時間,六個月並不算糟糕。” 奧薩諾說:“你對我將要做的事情有什麼意見嗎?那種通常的道德偏見?” 我搖搖頭:“只不過,為什麼你要這麼匆忙?” 奧薩諾深思地看著我。 “不,”他說,“我爬下床摔的那一跤向我傳達了這個信息。聽著,我委任你為我在文學方面的執行人,你的決定將會是最終決定。沒有錢留下來,只有版權和那些要分給我前妻們的錢,我猜,還有我孩子們的。我的書賣得還是挺不錯的,所以我不用擔心他們。我想為查理·布朗做點什麼,但她卻不肯讓我那麼做,我想也許她是對的。” 我說了一句換作平常我不會說的話。 “有一顆金子般心靈的婊子,”我說,“就像在文學作品裡一樣。”

奧薩諾閉上雙眼:“你知道嗎,梅林?我最喜歡你的一點就是,你從來都不說'婊子'這個詞,也許我曾經那麼說過,但我從來不會那麼認為。” “好吧,”我說,“你想給誰打電話或者想見見誰嗎?或者你想要喝一杯?” “不,”奧薩諾說,“我已經受夠了所有那些狗屎。我有七個老婆,九個孩子,兩千個朋友,幾百萬崇拜者,但他們誰也不能幫我,該死的,我也誰都不想見。”他衝著我咧嘴笑著。 “還要提醒一下你,我過了很開心的一生,”他搖了搖頭,“你最愛的人才能夠殺死你。” 我坐在床邊,我們花了幾個鐘頭談我們看過的不同的書,他跟我講著曾和他做過愛的所有女人,有那麼幾分鐘,奧薩諾試著回憶起十五年前那個讓他染上病的姑娘,但他想不出來。 “有一件事,”他說,“她們都是美女,她們都值得我現在這樣。啊,見鬼,又有什麼分別呢?一切都只是個意外。” 奧薩諾伸出一隻手,我握住它,捏了捏,奧薩諾說:“叫查理進來吧,你在外面等著。”在我離開前,他在身後喊著我,“嘿,聽著,一個藝術家的人生不會是完滿的人生。把這句話刻在我該死的墓碑上。” 我在客廳裡等了很久,有時我能聽到一些響動,有那麼一刻我覺得聽到了哭泣聲,然後就什麼也聽不到了。我走進廚房煮了點咖啡,在廚房的桌子上放好了兩個杯子,然後走回客廳繼續等下去。接著,不是尖叫聲,不是求救聲,甚至都沒帶著悲痛,我聽到查理的聲音,非常甜美又清晰地喊出我的名字。 我走進臥室,床頭櫃上是他以前放青黴素藥丸的蒂凡尼金盒子,盒子開著,空蕩蕩的。燈還開著,奧薩諾躺著,雙眼盯著天花板,甚至在死後,他的綠色眸子似乎仍閃著光,在他胳膊下面貼著胸膛的,是查理金色的頭顱,她把床單拉上來蓋住了他們倆的赤裸身體。 “你得穿衣服了。”我對她說。 她一隻手肘半撐起身體,靠過去親了親奧薩諾的嘴,然後她站起身來久久地俯視著他。 “你得穿好衣服離開,”我說,“接下來會有很多麻煩,我想,奧薩諾想要我做的只有一件事,讓你不要捲進那些麻煩。” 我走進客廳,等待著,能聽到淋浴的聲音。十五分鐘後,她走了進來。 “不用擔心任何事情,”我說,“我會料理好一切的。”她走到我身邊,把自己置於我的擁抱中,那是我第一次觸碰到她的身體,我現在能夠部分理解奧薩諾為什麼能愛她那麼久。她聞起來既新鮮又乾淨。 “你是他想要見的唯一一個人,”查理說,“你和我,葬禮後你給我打電話嗎?” 我說是的,我會打的。然後她便離開了,留下我一個人陪著奧薩諾。 我一直等到第二天早上,然後打電話給警方,告訴他們我發現奧薩諾死了,顯然,他自殺了。我考慮了一會兒,要不要隱瞞他的自殺,要不要藏起那個藥盒。但即使我能夠讓媒體和官方都統一口徑,奧薩諾自己也不會在乎。我告訴他們,奧薩諾是個多麼重要的大人物,好讓救護車立即就來。然後我打電話給奧薩諾的律師,讓他們負責通知所有的妻子和孩子們。我又打給了奧薩諾的出版商,因為我知道他們會想要發一份媒體聲明,並在《紐約時報》上刊登一個紀念廣告。不知為什麼,但我想要奧薩諾得到那樣的尊敬。 警方和地方檢察官都有很多問題要問,就好像我是個謀殺嫌疑人似的。但那很快就煙消雲散了,看來奧薩諾已經給他的出版商發了一封自殺信,告訴對方他將不會把他的小說寄給他們,因為他計劃著要殺死自己。 一場很莊重的葬禮在漢普頓舉行。奧薩諾在他七個妻子、九個孩子和來自《紐約時報》《紐約書評》《論叢》《哈勃雜誌》和《紐約客》的文學評論家的注視下下葬。一輛大巴滿載著直接從紐約依琳餐廳過來的人,都是奧薩諾的朋友,都知道他會支持這麼做,於是在巴士上裝了一桶啤酒和一個移動小吧台。他們到達葬禮舉行地時已經醉醺醺的了,奧薩諾一定會為此感到快活。 在接下來的幾周里,人們洋洋灑灑寫下幾十萬字的評論,說奧薩諾是我們文化史上第一個偉大的意大利裔文學巨匠。奧薩諾要是看到肯定會煩死,他從來都沒有把自己當成一個意裔美國人,但有一件事肯定能讓他高興:所有的評論家都說,如果他能活著發表自己正在寫作的小說,肯定會贏得諾貝爾獎。 奧薩諾葬禮後一周,我接到了他的出版商的電話,要求我在下週去那邊跟他共進午餐,我同意了。 阿卡尼亞出版社被認為是美國最上檔次、最有文學性的出版社,他們的作家出版名冊裡有六七個諾貝爾獎獲得者和幾十個普利策和全國圖書獎獲得者,他們因對文學性而非暢銷性更感興趣而知名。他們的主編亨利·斯泰爾看上去完全就是一個牛津的學者,但他跟任何一個巴比特式的嗜財者一樣,立刻進入了正題。 “梅林先生,”他說,“我非常欽佩您的小說,希望有一天能把您也加到我們的作家名單上。” “我查看過了奧薩諾的東西,”我說,“以他執行人的身份。” “很好,”斯泰爾先生說,“你也許知道,也許不知道,因為這是奧薩諾先生人生中與經濟相關的一方面。我們為他寫作中的那本小說提前支付了十萬美金,所以我們的確擁有那本書的優先權,我只想要確定您也明白這一點。” “當然,”我說,“你們出版它也是奧薩諾所希望的,你們出版他的其他書籍都做得很好。” 斯泰爾先生臉上出現了一個感激的笑容,他向後靠了靠。 “那就沒有什麼問題了?”他說,“我假設你已經看過他的筆記和草稿,並找到了手稿。” 我說:“呃,問題就在這裡,沒有手稿,根本沒有小說,只有五百頁筆記。” 斯泰爾臉上有種震驚又驚懼的表情,在那個表情之下,我知道他在想什麼:天殺的作家,十萬美金的預付款,這麼多年,而他卻只有筆記而已!但他立刻就恢復了冷靜。 “你是說,連一頁手稿都沒有嗎?” “沒有。”我說。 我在撒謊,但他永遠不會知道。 有六頁手稿。 “好吧,”斯泰爾先生說,“這不是我們通常會做的,但其他出版社曾經這麼做過。我們都知道你曾經幫助奧薩諾先生寫過他的一些文章,按照他的梗概,你能夠非常好地模仿他。那必須得秘密進行,你為何不在六個月裡寫出奧薩諾先生的書,然後以奧薩諾先生的名字發表呢?我們可以賺很大一筆錢。你肯定意識到了,這一點不能體現在我們之間的任何合同上,但我們可以另外簽一個非常慷慨的合同來買你未來的作品。” 現在他可讓我大吃了一驚。美國最受人尊敬的出版社做這種只有好萊塢,或是拉斯維加斯的某間酒店才會做的事情?我他媽的為什麼會吃驚? “不,”我告訴斯泰爾先生,“作為他的文學執行人,我有權力決定不讓筆記變成書出版。如果你們想出版那些筆記,我會給你們許可的。” “呃,再考慮一下吧,”斯泰爾先生說,“我們會再約時間談這個問題的,與此同時,很高興認識你。”他傷感地搖了搖頭,“奧薩諾是個天才,真可惜。” 我從沒有告訴過斯泰爾先生,奧薩諾的小說寫了幾頁——最開頭的六頁。跟它們放在一起的是一張寫給我的字條。 我讀過那幾頁紙,決定自己留下來。當我回到家後,我再次一字一句地慢慢把它們讀了一遍。 聽我說,我將會告訴你男人的人生真諦。我將告訴你,男人是如何愛著女人的:他從來就不恨女人。現在,你肯定認為我絕對是搞錯了。堅持下去,真的,我可是個變魔術的大師。 你相信一個男人能真心愛著某個女人,卻總是不斷背叛她嗎?不說肉體上的背叛了,我說的是精神背叛,在靈魂最深處徹底背叛她。這可不容易,但男人總是這麼幹。 你想知道女人怎能深愛你、故意用愛意哺育你,卻只為毒害你的身心、摧毀你?再因為熱烈的愛情就決定不再愛你?同時,她們卻繼續用白痴般的狂喜令你目眩神迷?不可能?這可只是容易的部分。 但別跑掉,這才不是個愛情故事呢。 我會讓你感受到孩童那令人痛苦的無邪之美、青春少年那獸性的飢渴、年輕女孩無比嚮往的那種自我毀滅式的陰晴不定。接著,我會(這一部分才難起來)給你們看時光如何將男男女女完全轉變,互換身體和靈魂。 當然,還有真愛。 別逃!它肯定存在。即便它不存在,我也能把它變出來。我這個魔術師可不是徒有虛名。真愛真值得人們為之付出一切嗎?肉體的忠誠真的能做到?那到底算不算愛?這種只跟一個人在一起的熱情那麼反常,算得上是人之本性嗎?如果做不到,你仍會因為努力嘗試過了就得到獎賞嗎?真愛的兩個人都能做得到?當然做不到,這個問題很簡單,不過—— 人生就是一場滑稽戲,沒有什麼比超越時間的愛更好笑了。但一個真正的魔術師能讓他的觀眾一邊大笑一邊哭泣。 死亡全然不同。我永遠不會拿死亡開玩笑,它超出了我的能力所及。 我總是非常警惕死亡,他可愚弄不了我。我一眼就能認出他來,他特別愛穿上他鄉巴佬式的偽裝:一個好笑的硬癤突然不停地長大;那顆深色長毛的痣其實植根於骨髓中;藏在漂亮的因為發熱造成的紅暈背後。然後,突然之間,那顆微笑的頭骨現出原形,令受害者大吃一驚。但我可從沒變成他的受害者,我早等著他了,一切準備就緒。 相對於死亡,愛是另一回事。愛是場令人疲憊的幼稚遊戲,但男人相信愛更甚於死亡。女人截然相反,她們擁有一個強大的秘密:她們從不把愛當真,從不。 但容我再說一次,別跑掉。 再說一次,這可不是個愛情故事。忘掉愛情。我會展現給你們的,是權力的觸手如何伸向四方。 首先,你會讀到一個窮困潦倒作家的人生。敏感,能幹,也許甚至帶點兒天才。我會展現給你們的,是這藝術家怎麼因為他的藝術而遭受各種屈辱,以及為什麼這些屈辱純屬自找。然後,我會給你們看,他如何變成一個狡猾的罪犯,無比享受那一切。啊,一個真正的藝術家終於變成人渣之後,他是何等欣喜啊! 現在一切都大白於天下了,這就是他的本性。再別提什麼榮耀,那狗娘養的就是個騙子、陰謀家、一個坦坦蕩蕩的社會之敵,再不要躲在藝術這個婊子的屄後。真讓人大鬆一口氣啊。那種快感無與倫比,那種狡詐的欣喜!接下去,他又如何變回個誠實的人——當人渣可是會有沉重負擔的。 但,這能幫你了解社會的真實面目,從而原諒你的人類同伴。一旦理解這一點,就不該繼續再當人渣了。不過,當然,他要真太需要錢就另當別論。 接著,我會繼續講述文學史上最驚人的成功故事。我們文化巨擘們的私生活,特別是其中一個瘋狂的混蛋,和他身處的那個高尚世界。現在,我們已經了解了在窮困中掙扎的天才的世界、罪犯的世界和高尚的文學界。這些,再用足夠的性愛來點綴,和一些絕不會讓你頭痛、說不定還覺得有趣的複雜想法。最終,我們會來到結局,它發生在如火如荼的好萊塢,在那裡,我們的主人公得到了所有一切,獎項、金錢、名聲、美女。然後,別走開——別走開——這一切如何化作齏粉。 還覺得不夠?這些故事你老早就听過?記住,我可是個大魔術師,我能令所有這些人物都栩栩如生。我會讓你們了解他們內心的真實想法和感受。你會為他們哭泣,為他們所有人哭泣,我保證。或許只是大笑。不管怎麼樣,我們都肯定會玩得很開心,並學到點人生哲理。不過其實那些都是廢話。 哈,我知道你在想什麼,那個騙人的混球想騙我們繼續看下去。但是,等等,我只想講個故事,這有什麼壞處呢?即便我把它當真,你也不必啊。好好聽故事就行了。 我只想講個故事,沒有別的任何自大。我既不渴望成功,也不渴望名氣或金錢。當然,這不難,大部分男男女女都不想要這些,並不是真心想要。更棒的是,我可不想要愛情。我年輕時,有些女人告訴我她們愛我的長睫毛,我欣然接受。之後是為了我的風趣,然後是我的權力和金錢,然後是我的才幹,然後是我的心靈——夠深刻吧。好吧,這些我都能搞定。唯一會讓我害怕的女人,是真心愛著我這個人本身的。我早已想好對付她的計策。我備好了毒藥、匕首,還有洞穴裡的幽暗墳墓去埋葬她。我絕不能讓她活下來,特別是她能身體忠誠,從不撒謊,並永遠都把我置於其他一切之上。 這本書將會有很多愛情,但這絕不是一本愛情之書。這是一本戰爭之書,那些古老的、真正男性之間的戰爭,那場男人和女人之間的偉大的“新”戰爭。當然,這場戰爭也同樣古老,只不過現在才暴露在世人眼中,女性解放鬥士總認為她們發現了新東西,但這只不過是她們的游擊隊從山林中跑出來了而已。甜美的女人總在伏擊男人,在他們的搖籃中、廚房中、臥室中,還有他們孩子的墳墓前——那可是對哀求憐憫充耳不聞的最好地點。 啊,你琢磨著我對女人真是滿腹抱怨,但我一點兒也不恨她們,她們最後一定會變得比男人更好,你會看到的。但真相是,只有女人才能真正令我痛苦,我還在搖籃裡時,她們就已經開始這麼做了。大部分男人跟我一樣,我們對此無能為力。 我在這本書裡樹了個無比相似的靶子!我知道——我知道——這靶子簡直不能不攻擊。但小心點,我可是個滑頭的說書人,才不像你們那些脆弱敏感的藝術家,我早已做足防備,還留著幾個後招呢。 但是,夠了!讓我開始講故事吧,讓我開頭,讓我完結。 這就是奧薩諾的偉大小說;那本會令諾貝爾獎成為他囊中之物的小說;會重建他的偉大的小說。 我真希望他寫成了它。 就像這幾頁紙所顯示的,他也是個偉大的騙子這一點,已經無關緊要了,或者那就是他天才的一部分,他想要把自己的內心世界與外部世界共同分享,僅此而已。而現在,作為他最後的玩笑,他把他最後的幾頁作品交給了我。一個玩笑,因為我們是如此不同的作家,他那麼慷慨,而我,我現在意識到了,是如此的小氣。 我從來沒有因為他的作品瘋狂過,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愛不愛他這個人,但我愛他這個作家。所以我決定——也許為了沾上好運,也許是為了汲取能量,也許只是為了這場騙局——要把他的這幾頁據為己有。我本來應該改掉一句話的——死亡總是會令我驚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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