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笨蛋沒活路

第11章 第十一章

笨蛋沒活路 马里奥·普佐 16444 2018-03-18
瓦萊莉的父親找了關係才讓我保住了工作。我離開的這段時間被算成病假和帶薪假期,所以我跑到賭城鬼混了一個月居然還有錢拿。但當我回去時,我的上司——那位陸軍正規軍少將——有些不爽。我並不擔心這一點,如果你在美利堅合眾國聯邦公務員系統裡,既沒有野心也不在乎偶爾被羞辱的話,你的上司就拿你毫無辦法。 我的工作是陸軍預備役部隊的普通六級行政助理。這些部隊每週只集訓一次,所以我負責分配給我的三個小隊所有的行政工作。這活兒很容易,我一共要負責六百個人,出他們的工資單,用油印機印刷他們的指導手冊,所有這些爛事。我還得複查預備役人事處針對這些小隊的行政工作。他們負責編寫會議的晨間報告、發出升職命令、安排任務。所有這些其實沒有聽上去那麼麻煩,只有這些小隊去夏季訓練營的兩週我會很忙。

我們的辦公室很和睦,還有另一個平民在這里工作,他叫弗蘭克·阿爾柯,比我年長,也是個行政人員,負責一個預備役部隊。弗蘭克用完美的邏輯說服了我犯罪。我跟他一起工作兩年,卻一直不知道他在接受賄賂,直到從賭城回來後我才發現。 美國陸軍預備役部隊是一塊大肥肉。一周只來參加一次兩小時的會議,你就能得到一整天的薪水,軍官能拿到超過二十美元,一個服役時間長的高等士兵能拿到十美元,還有權領取退休金。在那兩個小時裡,你只需要聽指令或一邊看電影一邊打瞌睡。 大多數平民行政人員都加入了陸軍預備役,除了我。我的魔法帽占卜出了個極罕見的可能性:也許還會有另一場戰爭,而預備役將會是第一批被徵召入正規軍中的。 人人都覺得我瘋了,弗蘭克·阿爾柯求我加入。二戰時我當了三年列兵,但他告訴我,基於我當陸軍分隊行政人員的平民經歷,他能讓我升職成為軍士長。那樣我會很開心——完成我的愛國職責,賺到雙倍的錢。但我痛恨又得服從軍令——即使每週只有兩小時,再加上夏天的兩週。作為一個工作人員,我得聽從上級的指導,但軍令和指導的區別太大了。

每次我看到報紙讚揚我們祖國那訓練有素的預備役時,我都會搖頭。超過一百萬的男人們都在鬼混。我好奇他們為什麼還沒取締這整件事。但很多小鎮都靠陸軍預備役的工資來支撐他們的經濟,很多在州立法會和議會中的政客都是級別非常高的預備役軍官,靠這個賺了不少錢。 然後,一件事改變了我的整個人生,雖然只短暫地改變了一段時間,但它在經濟和心理上都令我的人生變得更好。我成了一個罪犯,多謝美國的軍事結構。 在我從拉斯維加斯回來不久,美國的年輕人開始意識到,如果參加剛通過立法的六個月現役項目,就會讓他們賺到一年半的自由。一個達到徵兵條件的年輕人只要進入陸軍預備役現役項目,在美國完成六個月的正規軍任務,那之後,他在陸軍預備役裡再待上五年半就夠了,那五年半里只需要每週參加一次兩小時的會議,加上在夏令營裡服兩週現役。如果他被徵召,就得服整整兩年的現役,說不定還得去朝鮮。

但陸軍預備役的名額只有那麼多,每個名額都有上百個孩子申請,華盛頓那邊又有高效的限額體系。我負責的小隊每月有三十個名額,先到先得。 最終,我手上的名單有將近一千個名字,我一絲不苟地控制著名單,非常公平。我的上司們——那個正規軍少將和一個負責所有小隊的預備役中校——擁有官方的權威。有時他們會把一些人調到名單前面。當他們叫我這麼做時,我從不抗議。我幹嗎要在乎?我正在寫書,花在工作上的時間只是為了拿到工資。 事態變得緊張。越來越多的年輕人被徵召,古巴和越南的戰事一觸即發。就在這時,我注意到有點不對勁,一定是非常不對勁我才會注意到,因為我對我的工作和周遭環境完全不感興趣。 弗蘭克·阿爾柯比我年長,結了婚,有兩個孩子。我們的公務員等級一樣,大家各自工作,他有他的小隊,我有我的。我們賺一樣的錢,大概每週一百美金。但他是自己預備役小隊的軍士長,所以每年多賺一千塊。儘管如此,他卻開著一輛新別克來上班,它停在附近一個停車場裡,那裡每天要花三塊錢停車費。他下注賭所有的球類運動:橄欖球、籃球和棒球,我知道那要花多少錢,所以很好奇他到底是從哪裡搞來那麼多錢的。我開玩笑地問他,他眨了眨眼,說自己特別會挑球隊。他要把莊家弄破產了。賭博是我的專長,他說的這些我很熟——所以知道那完全是胡說八道。然後有一天,他帶我去第九大道一間不錯的意大利餐廳吃午餐,把一切都告訴了我。

他一邊喝咖啡一邊問我:“梅林,你每個月為自己的小隊招多少人?華盛頓給你幾個名額?” “上個月是三十,”我說,“從二十五到四十不等,看我們失去了多少人。” “這些徵召名額很值錢,”弗蘭克說,“你可以好好賺上一筆。” 我沒答話,他繼續。 “每個月讓我用你五個名額,”他說,“我每個名額給你一百塊。” 我沒有動心。每月五百美元會讓我的收入翻番,但我搖搖頭叫他忘了這事兒。我就是這麼有自尊。在我成年後的人生中,我還從未做過任何不誠實的事情,變成普通的受賄者完全是自降其格。不管怎樣,我都是個藝術家,一個苦苦等待出名的偉大小說家。不誠實就意味著變成壞人,那樣就會弄髒我自戀的自我形象。我妻子和孩子們在貧困的邊緣掙扎也無所謂,我得晚上再打一份工才能糊口也無所謂。我是個正在誕生的英雄。但孩子們要花錢參加陸軍這一點讓我很不自在。

弗蘭克沒有放棄。 “你什麼風險都不用冒,”他說,“那些名單可以偽造,沒人有全部名單。你不用從那些孩子手上拿錢,也不用談交易。那些都我來做,你只要按照我說的徵召他們,錢就從我手上轉到你手上了。” 如果他給我一百,他肯定能拿到兩百。他自己徵召的名額有十五個,按照兩百一個人算,他一周能賺三千塊。我沒意識到的是,他自己不可能用掉全部名額——他隊裡的那些軍官還有人要照顧,政治上的上級、眾議員們、聯邦參議員們都把孩子送過來以避免服現役。他們從弗蘭克嘴邊奪食,他為此很是氣憤。每個月他只能賣五個名額。但每個月有一千塊,還不用交稅!不過,我還是拒絕了。 人們能找出很多藉口來變成騙子。我有某種自我形象,我是高尚的,永遠不會撒謊或欺騙同胞,也永遠不會為了錢坑蒙拐騙。我以為自己就跟我哥哥亞蒂一樣。亞蒂是骨子裡的誠實,他不可能變壞。他曾跟我講過工作上所受的壓力。作為聯邦食品藥品監督局的化學工程師,他負責檢測新藥,因此權力極大。他收入不錯,但測試時他把許多其他檢測員通過了的藥品判為不合格。然後,大藥廠的人找上他,告訴他他們有可以讓他賺到大錢的職位,只要他能稍微通融一點,就能爬上更高的位置。亞蒂沒理睬他們。最終,他否決過的一種藥被他的上司批准,一年後那種藥被召回並禁止再用,因為它有毒,有些病人甚至因此而死。整件事被報紙曝光,亞蒂當了一段時間的英雄,甚至還被提升到最高公務員級別。但有人告訴他,他再也別想升職了,而且永遠不可能成為這一機構的領導者,因為他缺乏對這一工作政治必要性的理解。他不在乎,我為他自豪。

我想高尚地生活,這就是我最大的問題。我很為自己的現實主義驕傲,所以並沒有指望自己能做到完美,但當我做了什麼差勁的事時,我並不會首肯它或自我欺騙。通常,我不會再做同樣的差勁事。但我仍會對自己失望,因為人可能做出的差勁事千奇百怪,所以我的行為常會讓自己都很意外。 現在,我得讓自己接受變成騙子這一點。我想成為高尚的人,只是因為我講真話比說謊更舒服,無辜比有罪更讓我放心。我已經想過了,這只是一個實用的而非浪漫的慾望。如果我當騙子和小偷更舒服,我也會那麼做。所以我才會如此容忍那些做這種事的人。這是他們的工作,並不一定是道德選擇。我宣稱道德與這毫不相關,但我並不真的相信這一點。本質上,我仍認為善良和邪惡是價值判斷。

如果要說實話,我總是在跟其他人競爭。我想成為一個更好的男人,更好的人。當其他人為了錢不顧一切時,我會滿意於自己不因金錢而貪婪。蔑視榮光,對女人誠實,選擇做個無罪之人。不懷疑其他人的動機,幾乎在所有事情上相信他們,那樣會讓我快樂。事實是,我從來都不相信自己。高尚是一回事,魯莽是另一回事。 一句話,我寧願被背叛,也不願背叛別人;我寧願被欺騙,也不願欺騙別人;只要我自己不是騙子,被人騙我也會開心接受;我寧願被坑,也不願成為坑人專家。我明白,這是我自己穿上的鎧甲,並不真的值得尊敬。如果這個世界不能讓我覺得愧疚,它就無法傷害我。如果我覺得自己很不錯,其他人看不起我又如何?當然,這不是總行得通。鎧甲上有裂縫,我這麼多年來也犯過幾次錯誤。

但是,但是,我感到,即使這個——雖然聽上去如此自豪又正直——從某種搞笑的角度來說,其實是最低等的狡猾。我的道德感根基於一座冰冷的石基。很簡單,生命中沒有任何東西令我渴望到會腐蝕自己。我唯一想做的是創造一部偉大的藝術作品,而不是聲名、金錢或權力——至少那時我是這麼以為的。簡單說來,就是為了讓人類更好。啊!在青春期時,我被罪惡感和毫無價值困擾著,我不抱任何希望地對抗著這個世界,卻跌跌撞撞地碰上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馬佐夫兄弟》。那本書改變了我的一生,它給了我力量,讓我看到了所有人都擁有的脆弱的美——無論他們的外在看起來有多卑鄙。我永遠都記得終於要放棄那本書的那天,把它還回孤兒院的圖書館,然後走進秋日的檸檬色陽光中。我感受到了某種恩澤。

所以,我只想寫本書,能讓別人感受到我那天所感受到的。對於我而言,那就是最終極的權力體現,也是最純粹的。當我發表了第一本小說時,那本我嘔心瀝血五年的書,那本我為了讓它能發表又不在藝術性上妥協而受了許多苦的書,我讀到的第一篇書評卻說它骯髒、墮落,是一本絕不該被寫出來,即使寫出來也絕不該發表。 那本書幾乎沒賺到錢,但得到了一些很不錯的評價。大家一致認為,我創作了一部天才藝術品。的確,我在某種程度上實現了自己的野心。有些人寫給我的信幾乎就是我可能會寫給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但我發現,這些信件的安慰完全無法彌補經濟上的失敗帶給我的挫折感。 我還有個想法,要寫一本真正偉大的小說,我的。但我的出版商不肯提前預支稿費,沒有出版商肯。我停止寫作,債務累積,我的家庭在貧困中掙扎。我的孩子們沒有其他孩子擁有的東西,我的妻子——我的職責所在——卻被剝奪了這個社會的所有物質享受,等等,等等。我必須得去拉斯維加斯。正因如此,我不能寫作了。而現在,一切都變得明晰,想要變成我極度渴求的藝術家和好人,我只能先收一段時間賄賂。你真的可以說服自己相信任何事。

不過,弗蘭克·阿爾柯仍然花了六個月才把我攻克,這還是他走了運。我對弗蘭克很好奇,因為他是個完全的賭徒。當他給老婆買禮物時,總是買那些萬一他現金不夠用時能典當的東西。我特別愛的是他用支票賬戶的方式。 週六,弗蘭克出門給全家買東西,附近所有的生意人都認識他,並會兌現他的支票。在屠夫那兒,他買最好的小牛肉和普通牛肉,花上四十美金,然後給屠夫一張一百的支票,換回六十美金現鈔。在雜貨店和蔬菜販子那裡也一樣,甚至是賣酒的。到了周六中午,他通過買東西,手頭就有了兩百美金找零,他把這些用在賭棒球上。他的支票賬戶上一分錢都沒有,如果週六他把現金輸掉了,就會找莊家賒賬繼續賭週日的比賽,押注翻番。如果他贏了,他就會周一一大早衝去銀行給賬戶存錢。如果他輸了,就由著支票跳票,然後在那一周里通過徵召逃兵役的年輕人進六個月的項目來收受賄賂,以此填補缺口。 弗蘭克會帶我去晚上的球類比賽,全由他出錢,甚至包括熱狗。他是個天生就大方的人,當我試著付錢時,他總會推開我的手說出類似的話:“誠實的人可負擔不起體育運動。”我跟他相處總是很開心,甚至在工作時也一樣。午休時我們會小賭一把,我通常都會從他那兒贏來幾塊錢,倒不是我玩撲克比他好,只是他的腦子仍在體育比賽上轉悠。 人人都能為他們的道德淪喪找藉口。事實是,當你準備道德淪喪時,你就會那麼做。 一天早上我走進辦公室,外面的大廳擠滿了要報名陸軍六個月項目的年輕人。事實上,整個武器庫大樓都人滿為患。所有八層樓裡,所有的小隊都在忙著招募。這棟武器庫大樓是那種可以讓幾個營的人四處走動的老房子,不過現在每層樓有一半都被改裝成了儲藏間、教室和我們行政人員的辦公室。 我的第一個顧客是個小個子老人,帶了個大概二十一歲的年輕孩子要應徵。他的名字在我的名單上很靠後。 “我很抱歉,我們至少要六個月後才會考慮你。”我說。 老人湛藍的眸子散發著權勢和自信。 “你最好去問問你的上級。”他說。 那一刻,我看到我的上司——那個正規軍少將——正透過玻璃隔斷急切地朝我做著手勢。我起身走進他辦公室。少將曾參加過朝鮮戰爭和二戰,胸前掛滿綬帶,但他此刻緊張得滿頭大汗。 “聽著,”我說,“那老頭告訴我該跟你談談,他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排到名單最前面。我告訴他我不能那麼做。” 少將憤怒地說:“他想怎麼樣就照他說的做。那老頭是國會議員。” “那名單怎麼辦?”我說。 “操他媽的名單。”少將說。 我回到自己桌邊,國會議員和他年輕的繼承人正坐著。我開始填徵召表格,現在我認出了那孩子的名字,有一天他將會身家過億。他的家族是美國歷史上偉大的成功故事之一。而他卻在這裡,報名參加六個月項目好免去服兩整年的兵役。 國會議員的表現堪稱完美,他沒有頤指氣使,也沒有炫耀他的權勢逼迫我破壞規矩。他輕聲說話,無比友好,恰到好處。你不得不欽佩他對付我的方式。他試著讓我覺得自己是在幫他,還提到只要他能幫我任何事,我都應該打電話去他辦公室。那孩子除了就他的徵募表格回答問題外一言不發。 但我就是有些不爽,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對利用權勢和它導致的不公平並沒有道德上的反對。只是他們迎面把我碾壓成齏粉,而我什麼都不能做。或者也許是因為那孩子已經他媽那麼有錢了,憑什麼就不能為這個完全沒有虧待他家族的國家在陸軍裡貢獻兩年? 所以我給他們使了個他們不可能注意到的絆子。我給那孩子加了條重要的MOS推薦,MOS指的是軍事專長,他會受訓學習這一陸軍工種。我把他推薦給了我們小隊裡少數幾個需要電子專長的崗位。這樣做,我只想確保一旦有任何全國性的緊急事件,這個孩子將會第一批被徵召。機率不大,但管它呢。 少將走出來,帶著那孩子宣誓,讓他重複誓言,內容包括他不屬於共產黨或其任何分支。然後大家握了握手。那孩子一直控制著自己,直到他和國會議員開始往我辦公室外面走,那孩子朝議員笑了笑。 那是個孩子戰勝父母和其他成年人的笑容,即便在孩子臉上,這樣的笑容也會令人連連搖頭,更不用說現在了。我明白,這個笑容並不能說明他是個壞孩子,但卻瓦解了我對用MOS給他使絆子的內疚心。 弗蘭克·阿爾柯在房間另一邊,守著他自己的桌子看到了整件事,他一點時間都沒浪費。 “你還要當多久笨蛋?”弗蘭克問,“那議員從你口袋裡搶走了一百塊,誰知道他能從中得到多少。大概幾千塊。如果那孩子來找我們,我至少可以從他身上榨出五百塊。”他非常不屑一顧,這讓我大笑起來。 “啊,你根本沒把這事情當真,”弗蘭克說,“只要你聽我的,就可以賺到一大筆,也可以解決很多麻煩。” “這種錢不是我該賺的。”我說。 “好吧,好吧,”弗蘭克說,“但你得幫我個忙,我非常需要一個空位。你注意到我桌邊那個紅發孩子了嗎?他願意給五百塊,他隨時都有可能收到入伍通知,只要收到,他就不能再參加六個月項目了,那違反規定。所以我得今天就徵召他,但我的小隊裡沒有空位。我希望你能把他招進你的隊裡,錢我們對半分,就這一次。” 他聽上去挺絕望,所以我說:“好吧,叫那人來找我。但你把錢拿著,我不想要。” 弗蘭克點頭:“謝了,我會留著你的那一份,免得你改主意。” 那天晚上,當我回到家,瓦萊莉端上晚餐,我陪孩子們玩了會兒才讓他們上床。之後,瓦萊莉說她需要一百塊給孩子們買復活節的新衣新鞋,一個字也沒提她自己,但就像所有的天主教徒一樣,為複活節買件新衣服幾乎是一件宗教義務。 第二天早上,我走進辦公室對弗蘭克說:“聽著,我改變主意了,我要我的那份。” 弗蘭克拍了拍我的肩。 “這才是好小伙。”他說。他把我帶進男廁所以確保隱秘,然後從錢包里數出五張五十的。 “我這週末還會有另一個顧客。”我沒回答他。 這是我一生中唯一一次真的做了不誠實的事情,我卻沒有特別難受。令我意外的是,實際上,我感覺不錯,快活極了,在回家的路上還給瓦萊莉和孩子們買了禮物,到家後我又給了瓦萊莉一百塊給孩子們買衣服。我看得出她因為不用找父親要錢而大鬆了一口氣。那一晚,我睡了多年來第一個好覺。 我決定做這生意,一個人,不跟弗蘭克合作。我的整個人格都開始改變。當壞人非常有意思,那帶出了我最出色的一面。我放棄了賭博,甚至放棄了寫作。事實上,我對自己在寫的新小說完全失去了興趣。第一次,我全神貫注於我的政府工作。 我開始研究厚厚的陸軍規章,尋找所有能讓被徵召的人逃脫兵役的法律漏洞。我學到的第一件事是,健康標準是隨意調整的,一個孩子即使這個月過不了體檢被拒絕入伍,也可能六個月後輕易通過。一切都取決於華盛頓的招募名額,甚至取決於預算的分配。有條款規定,任何因精神紊亂而接受過休克療法的都不能被徵召,還有同性戀者,以及如果某人在私人企業中做技術工人,他就太有價值而不能去當兵了。 然後我研究了我的顧客們。他們的年齡從十八歲到二十五歲不等,最炙手可熱的通常是那些二十二三歲的,剛從學校畢業,為即將在美國陸軍裡浪費兩年而恐慌。他們不顧一切想要加入只服六個月的預備役現役。 這些孩子要么自己有錢,要么來自有錢人家。他們都接受了訓練,即將進入某個行業。有一天,他們將會成為中產階級的上層、有錢人、美國生活方式各方面的領袖。在戰時,他們就會削尖腦袋想進入軍官預備學校。現在,他們則情願做部隊糕點師、縫補制服或維護卡車的技工。其中一個才二十五歲就已經在紐約證券交易所有一席之地了,另一個是個有價證券專家。那時華爾街正生機勃勃,新股一上市就會大漲十點,而這些孩子正越來越富,財富滾滾而來。他們付錢給我,我便還了欠亞蒂的幾千塊。他非常驚訝,還有些好奇,我告訴他是賭博走了運。我太慚愧,沒法告訴他真相,我極少欺騙他,這是其中一次。 弗蘭克變成了我的顧問。 “小心提防那些孩子,”他說,“他們是真正的騙子。對他們狠一點他們才會更尊重你。” 我聳聳肩,完全不理解他的這些細微道德區分。 “他們就是一群該死的會哭鬧的孩子,”弗蘭克說,“他們憑什麼不願意為自己的祖國奉獻兩年,非得指望這個六個月的狗屎項目來逃脫?你和我,我們倆打過仗,我們為自己的國家戰鬥過卻什麼都沒有,我們是窮人。這些人呢,國家對他們那麼好,他們的家庭都過得很好。他們有好工作、遠大的前程。而這些混球甚至都不願意服兵役。” 我有些驚訝於他的憤怒,他平常很隨和,從不說人壞話。我知道他的愛國情感是真實的,作為一個預備役中士,他極為勤懇,只是當公僕時才變成壞人。 接下來的幾個月,我沒遇到任何麻煩就找到了常客。我列出了兩份名單:一份是官方的輪候名單,一份是我的行賄者名單。我很小心地不要貪婪,十個名額留給付了錢的人,十個給官方名單上的人,每個月無比準時地賺一千塊。其實,我的顧客們已經開始互相競價,過不了多久,一個名額的價錢就變成了三百美金。當一個窮孩子走進來時,我知道他永遠也不可能在被徵召之前及時排到名單前列時,會覺得內疚。這讓我糾結到最終決定完全忽略官方名單。我每個月讓十個人付錢,然後十個好運的傢伙免費入伍。簡單來說,我利用了自己的權力,這是我一直以為自己永遠也不會做的,但並不壞。 我當時不知道,但我已經在我的小組裡建立了一支朋友之軍,他們之後救了我的命。另外,我還定了另一項規矩:只要你是個藝術家、作家、演員或菜鳥戲劇導演,你就能分文不花地入伍。那是我的補償,因為我再也不寫作了,再也沒有下筆的衝動,也為此而愧疚。實際上,我積攢負罪感的速度就跟賺錢的速度一樣,所以想通過做好事這種經典的美國方式來贖罪。 弗蘭克批評我缺乏生意直覺,說我人太善良,必須得變得更強硬,否則人人都會占我便宜。但他錯了,我可沒有他和其他人想的那麼善良。 我的眼光更遠。只要用腦子想一想,就知道這個騙局總有一天會曝光。太多人參與進來,幾百個擁有我這樣工作的平民都在收受賄賂,幾千個預備役軍人都是花了一大筆錢才能進入六個月項目。這一點仍然讓我彆扭:人們竟然願意花錢參軍。 有一天,一個大約五十歲的男人帶著他兒子走了進來。他是個生意人,有錢,他兒子是個剛剛開了自己律師事務所的律師,那父親手上有一堆政客的信。他跟正規軍少將談了談,然後在小組會議的當晚又跑來見預備役的上校。他們對他非常客氣,但用通常的名額不夠的說辭打發了他,叫他來找我。所以那父親跟他兒子一起來到我的桌邊,把那孩子的名字登進了官方的等候名單。他姓西勒,而他兒子叫傑里米。 西勒先生做汽車生意,專賣凱迪拉克,我讓他兒子填了問卷,隨便聊了聊。 那孩子什麼都沒說,他看上去很羞愧。西勒先生說:“他得在這個名單上等多久?” 我靠在椅背上給了他通常的答案。 “六個月。”我說。 “他在那之前就會被徵召,”西勒先生說,“如果您能做點什麼幫助他的話,那就太感謝了。” 我仍回以通常的回答。 “我只是個文員,”我說,“唯一能幫到你的是你已經見過的那些軍官,或者你可以試試看找你那區的參議員。” 他精明地凝視我良久,然後拿出他的名片。 “如果你想要買車,一定來找我,我能幫你打個折。” 我看了看他的名片,然後大笑。 “我要是能買得起凱迪拉克,”我說,“就不用來這里工作了。” 西勒先生沖我友好地微笑。 “我猜也是,”他說,“但如果你能幫助我,我將會非常感激。” 第二天,我接到西勒先生一通電話,他帶著銷售騙子們那種假惺惺的友好,問候了我的健康,問我情況如何,然後評論了今天天氣真好。最後,他說自己因為我的禮貌而對我刮目相看,那在跟公眾打交道的政府僱員中簡直太稀罕了,他又提到聽說有人想賣一輛只開過一年的道奇車,便買下了它,如果我願意午餐時跟他討論一下價錢,他就能打折把它賣給我。 我告訴西勒先生,自己沒法跟他一起午餐,但回家路上可以順路去他的車場。他的車場位於長島區羅斯林路,跟我在布朗克斯區的廉租房隔了不超過半小時路程。我到那兒時交通還不太忙。我停好車,在車場里四處看那些凱迪拉克,我完全被中產階級的貪婪動搖了。那些凱迪拉克都美極了,車身修長、錚亮又有分量,有些塗上了金光,其他的則是奶白或深藍,甚至還有火焰般的紅。我還瞧了瞧車的內部那長毛地毯和華貴的座椅。我對車從來都興趣不大,但那一刻,我無比渴望擁有一輛凱迪拉克。 我走向那棟紅磚建築,路邊有一輛藍色的道奇。要不是他媽的剛剛走過那一排排的凱迪拉克,我一定會愛上這輛很不錯的車。我往裡看了看,看著挺舒適,但完全不華麗,該死。 簡單來說,我就是按照經典的小偷暴發戶的風格做出了反應。過去的幾個月,我身上發生了某些非常有趣的變化,收第一份賄金時,我非常不高興,以為會瞧不起自己,因為我一直都為自己從來都不是騙子而驕傲。但我現在為何如此享受這廉價的小受賄者和騙子的角色呢? 真相是,正因為我變成了一個背叛社會的人,我才變成了一個快活的人。我熱愛因為背叛作為政府僱員的那份信任而能拿到錢,我熱愛詐騙那些來見我的孩子。我帶著農民弄到一分錢的那種沾沾自喜,欺騙著,假裝著。有些夜晚,我躺在床上睜眼琢磨新法子時,也會好奇自己身上的這種轉變。我明白自己是在為了作為藝術家被拒絕而報復,是在彌補自己作為孤兒毫無價值的感覺,是補償自己完全缺乏任何塵世的成功,以及總體來說我毫無用處的人生。最終,我找到了一件可以做得好的事情——我成功供養了我的妻子和孩子。奇怪的是,我開始變成一個更好的丈夫和父親,我幫孩子們做作業,停止寫作後有了更多時間陪瓦萊莉。我們出去看電影,因為我能付得起請保姆的錢和電影票了。我給她買禮物,甚至還接到了些雜誌的活,輕輕鬆鬆就寫完了文章。我告訴瓦萊莉,所有這些錢都是從雜誌的活兒裡賺到的。 我是個非常開心的小偷,但腦子裡很清楚,清算的那天終究會到來,所以我放棄了買凱迪拉克的念頭,滿足於這輛藍色的道奇。 西勒先生的辦公室很大,他妻子和孩子們的照片擺在桌子上。沒有秘書,我希望那是因為他很聰明地把她支開不讓她見到我。我喜歡跟聰明人打交道,最怕的就是蠢蛋。 西勒先生讓我坐下來抽根雪茄。他再一次問候了我的健康,然後便直奔主題:“你看到那輛藍色道奇了嗎?好車,狀態很完美。我可以給你一個真正的折扣。你現在開什麼車?” “一輛1950年產的福特。”我說。 “你可以用那輛車換,”西勒先生說,“你可以用五百塊加上你的車換這輛道奇。” 我面無表情,從錢包裡拿出五百塊說:“成交。” 西勒先生看上去有點吃驚:“你得幫我兒子,這你明白吧。”他有點擔心我沒有領會他的意思。 我再次震驚於自己是多麼享受這些小交易。我知道自己可以對他狠一點,給他我的福特就換來那輛道奇。其實我即使付他五百塊,在這筆交易中還是能賺到一千塊。但我不相信一個好騙子該壓價到底。我仍還有點羅賓漢式的理想,覺得自己是個只從富人手上拿該拿的錢的人。但最讓我高興的是他臉上的擔憂,擔心我沒領會到這是在行賄。所以我非常冷靜,完全沒有笑容地實話實說:“你兒子一周內就會被招進六個月項目。” 西勒先生鬆了口氣,臉上顯出一種嶄新的尊重。他說:“我們今晚就會弄齊所有文件,搞定車牌,一切都安排就緒了。”他傾過身子和我握手,“我聽說過你的許多事,”他說,“大家對你評價都很高。” 我挺得意。我當然知道他的意思,作為一個誠實的騙子,我有個好名聲。總之,這也算件事兒,也是個成就。 當文員們在準備文件時,西勒先生有意識地跟我聊了聊。他想弄清楚我到底是一個人單幹,還是少將和上校也參與了。他很聰明,我猜是因為他所受過的商業訓練。他先是稱讚了我有多機靈,那麼快就弄明白了所有事。然後他開始問問題,他很擔心那兩個軍官會記得他的兒子。他們不是得帶著他宣誓加入那個六個月項目嗎?是的,的確如此,我說。 “他們不會認出他嗎?”西勒先生說,“他們會問他為什麼這麼快就跳到名單前列嗎?” 他的擔心有點道理,但不多。 “我問你關於那輛道奇的問題了嗎?”我說。 西勒先生朝我充滿暖意地一笑。 “當然,”他說,“你知道自己該怎麼做。但那是我兒子,我不想看到他因為我做過的事情惹麻煩。” 我的思緒飄向別處,想著瓦萊莉如果看到了那輛藍色道奇將會有多高興。藍色是她最喜歡的顏色,而且她恨死了那輛破舊的老福特。 我逼著自己去思考西勒先生的問題,我記得他的傑里米留長頭髮,穿著剪裁合身的西服、馬甲、襯衫,還戴著領帶。 “叫傑里米剪個短髮,我通知他去辦公室時記得穿運動裝,”我說,“他們不會認出他的。” 西勒先生看上去很遲疑。 “傑里米痛恨那麼幹。”他說。 “他也不是非要那麼做不可,”我說,“我不應該讓別人做他們不樂意做的事情。我會搞定這個的。”我有那麼一點點的不耐煩。 “好吧,”西勒先生說,“一切就交給你了。” 當我開著新車回到家裡時,瓦萊莉高興極了。我帶著她和孩子去兜了個風。道奇開起來簡直就如夢幻,我們還打開了收音機,我的舊福特可沒有收音機。我們停下來吃披薩喝汽水,現在這是常有的事,但以前卻極少發生,因為我們得小心地花每一分錢。然後我們停在一家糖果店買了冰淇淋汽水,我還給女兒買了個洋娃娃,給兩個男孩的則是戰爭遊戲。我給瓦萊莉買了盒施拉福特牌巧克力。我表現得非常好,像個王子般大方花錢。我們開車回家時我在車裡唱著歌,等孩子們都上了床,瓦萊莉便跟我做愛,好像我是阿加罕王,剛送給了她一顆碩大無比的鑽石。 我仍然記得不得不典當自己的打字機好讓我們熬過那一周的日子,那是在我跑去拉斯維加斯之前。打那以後,我就轉了運,不需要再打兩份工,衣櫃的最下層,我以前的舊手稿袋子裡塞著兩千美金。一樁欣欣向榮的生意很可能讓我賺大錢,除非這整件事都被曝光,或全世界都能和平,讓那些當權者不用再花大筆錢在軍隊上。有生以來第一次,我明白了那些軍工大佬、實業家們和陸軍將領們的感受:穩定的世界形勢將會把我拽回貧困中。倒不是我真想要另一場戰爭,但當我意識到,我所有那些所謂的自由主義態度都可以分解成:希望俄國和美國不要變成朋友,至少暫時不要時,我情不自禁地大笑起來。 瓦萊莉打著小呼嚕,我並不介意。她非常辛苦,照顧孩子,料理家務,還得照顧我。奇怪的是,無論我多麼精疲力盡,晚上總是會醒著,而她總在我之前入睡。以前我會起床在廚房裡寫小說,給自己煮點東西吃,直到凌晨三四點才回到床上。但現在我不寫了,也便沒什麼要做的了。我隱約地想著自己該重新開始寫,畢竟,我既有時間又有錢了。但事實上,我發現自己的生活太精彩,做著生意,收受著賄賂,有生第一次花錢在些愚蠢的小東西上。 最大的問題是怎麼藏我的現金。我不能總把它放在家裡。我考慮過亞蒂,他可以幫我存去銀行,只要我開口,他一定會那麼做。但我沒法開口,他是如此令人痛心的誠實,而且他會問我從哪裡弄的錢,那樣我就會向他坦白這整件事。他從未為自己、他妻子或孩子做過任何一件不誠實的事,他擁有真正的正直。他會為我這麼做,但他對我的感情會永遠地改變。我沒法承受這一點。有些事你不能做,也不該做,讓亞蒂幫我藏著錢就是其中之一。那可不是一個弟弟或朋友該做的。 當然,有些兄弟你不會問,因為他們會偷走你的錢。這讓我想到了卡里,他下次來紐約時,我會問他如何藏錢最好。這就是我的答案。卡里會知道,那可是他的專長。我必須解決這個問題,我有種直覺,錢會來得越來越快。 那之後一周,我毫無麻煩就把傑里米·西勒弄進了預備役,西勒先生十分感激,於是邀請我去他的店里為我的藍色道奇換一套新輪胎。我把這當成是答謝,很高興他是這樣一個好人。我忘了他是個生意人。當機械工幫我的車裝新輪胎時,西勒先生在他的辦公室裡給了我一個新提議。 他先是奉承我,帶著讚賞的笑容,他告訴我我有多聰明、多誠實、多麼的可靠。跟我做生意他十分榮幸,如果我哪天決定離開政府部門,他會幫我找個好工作。我照單全收。在我這一生中,極少有人稱讚我,少數的幾乎都來自於我哥哥亞蒂和一些不知名的書評家。我根本沒有猜到接下來將會發生什麼。 “我有個朋友非常需要你的幫助,”西勒先生說,“他有個兒子不顧一切地想要進入六個月預備役項目。” “沒問題,”我說,“讓那孩子來找我,說是你介紹來的就行。” “有個很大的問題,”西勒先生說,“這個年輕人已經收到了入伍通知。”我聳了聳肩:“那他就完全沒運氣了。告訴他父母,跟他吻別,讓他離家兩年。” 西勒先生微笑:“你確定像你這樣的聰明人也無計可施嗎?那可值很大一筆錢,他父親是個非常重要的大人物。” “沒辦法,”我說,“陸軍的規定非常明確,一旦收到入伍通知,他就再不能加入陸軍預備役的六個月項目了。華盛頓的那些人沒這麼笨,否則人人都會等著入伍通知再報名了。” 西勒先生說:“這個人很想見見你。他願意為此做任何事,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沒用的,”我說,“我沒法幫他。” 西勒先生往我這邊靠了靠。 “就當給我個面子,去見見他。”他說。我明白過來。只要我去見這個人,即便拒絕他,西勒先生就仍是那人的英雄。為了四個嶄新的輪胎,我可以花上半小時見個有錢人。 “好。”我說。 西勒先生在一張紙上寫了地址,然後把紙條遞給我。我看了看,那人叫伊萊·赫姆西,上面還有電話號碼。我認得這個名字,伊萊·赫姆西是服裝業最大的巨頭,跟工會有矛盾,跟黑幫有往來。他是紐約社交圈的大人物之一,政客們的買家,慈善項目的中流砥柱之類的。如果他是這麼個巨頭,為什麼卻得來找我呢?我問了西勒先生這個問題。 “因為他很聰明,”西勒先生說,“他是個西班牙裔猶太人。他們是所有猶太人中最聰明的,擁有意大利、西班牙和阿拉伯血統,再加上他們的聰明,這一組合令他們成為真正的殺手。他可不希望自己兒子變成某個可以找他幫大忙的政客的人質。他來找你幫忙要便宜得多,也安全得多。再說了,我告訴了他你有多出色。我跟你老實說,現在,你是唯一可以幫到他的人。那些大人物可不敢惹上入伍通知之類的事兒,那太敏感,政客們都怕得要死。” 我想到那個跑到我辦公室來的國會議員,他真有膽量啊,或許他正在自己政治生涯的末期,所以根本不在乎。西勒先生謹慎地觀察著我。 “別誤會,”他說,“我也是猶太人,但西班牙裔猶太人你得提防著,要不然他們一定會以機智繞暈你,所以,當你去見他時,多用用腦子,”他頓了頓,有些疑慮地問,“你不是猶太人,對吧?” “我不知道。”我說。我想到了自己對孤兒的看法,我們都是怪胎,不認識我們的父母,永遠都不會擔心自己是不是猶太人或黑人,或隨便什麼人。 第二天,我給伊萊·赫姆西先生的辦公室打了電話,就像有婚外情的男人,我這些顧客的父親都只給我他們的辦公室電話,但他們會有我家裡的電話,以保證隨時能聯絡到我。我接到了太多電話,那讓瓦萊莉很好奇。我告訴她那些只是我的賭博和雜誌工作電話。 赫姆西先生讓我午休時去他辦公室,我去了。那是第七大道上的服裝中心大樓中的一幢,離我工作的武器庫大樓只有十分鐘路程,在春光中愜意地散個步就到了。我躲開推著掛滿一排排裙子的手推車的男人們,有些得意地沉思著,當他們如此艱辛地賺那點工資時,我在緊要關頭做點骯髒的文書工作就能賺到幾百塊。他們中的大部分是黑人,見鬼,為什麼不像他們該做的那樣在外頭搶劫行人呢?如果他們接受過適當的教育,本可以像我一樣偷竊而不用傷害人。 進了大樓後,接待員領著我穿過展示著即將到來這一季的新時裝,然後,我穿過一扇骯髒的門進入赫姆西先生的辦公室套間。我非常驚訝於它的奢華,真的,因為這棟樓的其他部分是如此的骯髒。接待員把我交給赫姆西先生的秘書,一位嚴肅認真但穿著無可挑剔的中年女人,她帶我進了裡面的個人辦公室。 赫姆西先生身材非常魁梧,如果不是他那身完美剪裁的西裝、華麗的白襯衣和深紅色領帶的話,你會覺得他看上去像哥薩克人。他的臉棱角分明,帶著種憂傷的表情,看上去幾乎算得上高貴,當然也很誠實。他從桌後站起身,雙手握住我的手迎接我。他深深地看我,站得離我非常近,我都能看透他厚厚的粗灰頭髮。他莊重地說:“我朋友說得對,您有一副好心腸。我知道您會幫我。” “我真的沒法幫您。我很想幫,但無能為力。”我說。我把跟西勒先生解釋過的那一整套徵兵委員會的事又重複了一遍。我比自己想的更冷淡。我不喜歡有人盯著我的眼睛看。 他就坐在那兒,嚴肅地點頭,然後,就像他根本沒有聽到我說的任何一個字,就那麼繼續說下去,聲音也悲傷起來。 “我的妻子,那可憐的女人,她的身體非常糟糕。如果她現在失去自己的兒子,那一定會害死她的。他是她活下來的唯一動力。如果他離開兩年,她一定會死的。梅林先生,您一定要幫助我。如果您幫我這個忙,我會讓您一生都快快樂樂的。” 倒不是他說服了我,也不是我信了他說的話。但他最後那句話觸動了我。只有國王和皇帝可以這樣對人說:“我會讓你一生都快樂。”他對自己的權力如此自信。當然了,我意識到他說的是金錢。 “讓我想想吧,”我說,“也許我能想出什麼辦法來。” 赫姆西先生十分莊重地點頭。 “我知道你會的,我知道你頭腦聰明,心地善良,”他說,“你有孩子嗎?” “有。”他問我有幾個,孩子們多大,是男是女。他問了我的妻子,她多大年紀,就像一位叔叔一樣慈愛。然後他問了我的家庭住址和電話,好在必要時能聯繫上我。 我離開時,他親自把我送到電梯邊。我琢磨著差不多完成了任務,完全想不出如何才能讓他兒子擺脫徵兵委員會。赫姆西先生說的對,我的確好心腸。我好到沒有藉著他和妻子的焦慮欺騙他們,卻又不兌現承諾。我的腦子也夠聰明,知道不能跟徵兵委員會的受害者較真。那孩子收到了他的入伍通知,再過一個月就要加入正規軍。失去他,他的母親也必須得活下去。 第二天,瓦萊莉打電話到我工作的地方找我。她非常激動,告訴我剛剛收到一個將近五箱衣服的特別快遞。給所有孩子的衣服,包括秋冬季外套,都漂亮極了,還有一箱衣服是給她的。所有的都很貴重,我們完全買不起的那種。 “有張卡片,”她說,“是一位赫姆西先生送的。他是誰?梅林,衣服都漂亮極了,他為什麼送它們給你?” “我幫他的生意寫了些小冊子,”我說,“沒多少酬勞,但他確實保證過要送給孩子們一些東西。我還以為他說的是一點小東西。” 我能聽出瓦萊莉語調中的快活:“他一定是個大好人。盒子裡的衣服肯定超過了一千美金。” 我掛上電話,告訴弗蘭克發生了什麼,並提到了西勒先生那位凱迪拉克車商。 弗蘭克斜了我一眼。 “你上了他們的鉤,”他說,“那人現在肯定在指望你為他辦事。你打算怎麼辦?” “見鬼,”我說,“我都想不通自己為什麼同意去見他。” “是你在西勒的車場裡看到的凱迪拉克在作祟,”弗蘭克說,“你就像那些有色人種一樣,只要能開上凱迪拉克,恐怕他們甚至願意回他們非洲的茅草屋。” 我注意到他話中有一點遲疑。他差點說了“黑鬼”,但改成了“有色人種”。我很想知道那是因為他覺得說那個醜陋的詞太恥辱,還是覺得我可能因此被冒犯。說到哈林區的人們喜歡凱迪拉克,我總是不明白為什麼人們會因為這個而不快。因為他們買不起嗎?因為他們不該為了某種沒用的東西而負債累累?但他說凱迪拉克讓我上了鉤這一點的確沒錯。就是這個原因令我同意幫西勒的忙去見見赫姆西。在我腦海的最深處,我希望自己也有機會得到一輛錚亮奢華的汽車。 那晚我回到家,瓦萊莉和孩子們為我進行了一場時裝表演。她說有五箱,但她沒說它們有多大。那些箱子都碩大無比,瓦萊莉和孩子們每人都有十套衣服。瓦萊莉很久以來第一次顯得這麼興奮,孩子們也很開心,但在那個年齡,他們還不太在乎衣著,甚至連我女兒也沒有很在乎。我腦中閃過個念頭,也許走運的話,我能找到個想要躲避入伍通知的玩具廠老闆的孩子。 瓦萊莉指出她得買新鞋子去搭配這些新衣服,我叫她先等一等,並提醒自己注意看看有沒有鞋廠老闆的孩子。 有意思的是,如果那些衣服只是普通的衣服,我會覺得赫姆西先生是像恩人般居高臨下施捨我,有點富人施捨窮人的意思。但他那些衣物全是最高檔的高級貨,無論我收多少賄賂也不可能買得起的那種,至少值五千塊而不是一千塊。我看了一眼附帶的卡片。是張名片,上面印著赫姆西的名字、總裁頭銜、公司名稱、地址和電話。上面什麼都沒寫,什麼信息都沒有。赫姆西先生真聰明,沒有任何直接證據說明這東西是他送的,我也沒證據能陷害他入罪。 在辦公室時我曾想過,也許我能把東西寄回給赫姆西先生,但瓦萊莉那麼開心,我知道不可能這麼做。我躺在床上睜著眼直到凌晨三點,琢磨著如何讓赫姆西先生的兒子逃避入伍通知。 第二天,當我走進辦公室時,我做出了決定。我絕不會留下任何一兩年後能追查到我的書面痕跡。這事會非常棘手。收錢把人放到六個月項目等候名單的最前列是一回事,把已經收到入伍通知的人弄出來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我做的第一件事是打電話給徵兵委員會,找到那兒的一個文員——跟我一樣的小角色。我告訴他自己是誰,跟他講了我編好的故事。我告訴他,保羅·赫姆西在我的六個月項目名單上,我本來要在兩週前徵召他,但把他的信寄錯了地址。一切都是我的錯,我覺得非常內疚,如果那孩子家裡要鬧,我很可能會陷入大麻煩。我問他徵兵委員會那邊能否取消他的入伍通知,好讓我招募他。我隨後會把正式的表格寄到委員會去,以示保羅·赫姆西已經加入了陸軍預備役六個月項目,他們可以把他從征兵名單中去掉。我用了自己認為的最正確的語調,沒有太焦慮,只是個好人想要糾正錯誤。我在說話間也加入了點暗示,如果徵兵委員會這個人能幫我這個忙,我可以幫他的一個朋友加入六個月項目。 最後這個小花招是我前一晚躺在床上時想出來的,我琢磨著,徵兵委員會的文員大概總會被那些即將被徵召、想抓住救命稻草的孩子們聯繫,他們大概時常收到各種賄賂。如果徵兵委員會的文員能把他的客戶弄到六個月項目裡,大概得值一千塊。 徵兵委員會的那個人非常隨和,又樂於助人。我想他根本沒明白我的提議。他說當然了,他會收回入伍通知的,沒問題。我突然意識到,比我聰明的人大概早就玩過這一招了。無論如何,第二天我就收到了委員會的必要信件,於是跟赫姆西先生打電話,請他把兒子送到我辦公室來讓他入伍。 一切都進展得很順利。保羅·赫姆西是個輕言輕語的好孩子,非常害羞膽小,至少我看著是那樣。我帶著他宣了誓,藏著他的文件,直到他收到服役命令。我親自幫他領了裝備。當他去完成他的六個月現役時,他的小分隊裡沒人見過他。我把他變成了一個幽靈。 現在我意識到,所有這些都開始變得更危險,涉及到了有權有勢的人,但我這個魔法師梅林可不是浪得虛名。我戴上綴滿星辰的魔法帽,開始琢磨一切。總有一天這一切都會曝光,我的形跡隱藏得挺好,除了藏在家裡的那些錢。我得把錢藏起來,那是頭等大事。我還得找到另一份收入,才能公開花那些錢。 我可以把錢藏到拉斯維加斯的卡里那裡,但要是卡里開始琢磨這些錢或是被殺了呢?至於把收入變成合法的,我之前就收到過寫書評和幫雜誌幹活的建議,但我拒絕了他們。我是個純粹的說書人、小說作家,寫別的東西對我和我的藝術而言似乎太屈辱。但是,管它呢,我是個騙子,現在沒什麼是我不該干的了。 弗蘭克邀請我跟他一起午餐,我答應了。弗蘭克狀態非常好,自由自在,站在世界之巔。他這週賭博贏得很多,錢滾滾而來。他全然不知未來可以改變什麼,只相信自己會一直贏下去,這整套賄賂體系會永遠存在下去。他從未把自己當作一個魔法師,卻相信這是個魔法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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