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罪與罰

第32章 第五節

罪與罰 陀思妥耶夫斯基 10456 2018-03-18
列別茲雅特尼柯夫神色慌張。 “索菲雅·謝苗諾夫娜,我要找您哪。請原諒……我料到會碰到您,”他忽然掉轉臉去,對拉斯柯爾尼科夫說。 “也就是說,這種事情……我倒沒有什麼想法……可我想的是……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在家裡發瘋了,”他撇下拉斯柯爾尼科夫,忽然毫無顧忌地又對索尼雅說。 索尼雅大叫一聲。 “也就是說,似乎情況至少是這樣。不過……對您說吧,我們不知道該怎麼辦!她已經回來了——大概在什麼地方被攆了出來……說不定還捱過揍呢……似乎情況至少是這樣……她跑去見謝苗·扎哈雷奇的上司,在家裡沒見到;他也在一位將軍家裡吃飯……您想想看,她竟然跑到他們吃飯的地方去了……跑到另一位將軍家裡去了;您想想看,她一定要謝苗·扎哈雷奇的上司出來接見,他大概還在吃飯。結果怎樣,您可想而知。她當然被攆了出來;可是她說,她罵了他,並向他扔東西。這甚至是可以想像的……她怎麼沒有被抓起來——我可不明白!現在她逢人便說,也告訴了阿瑪麗雅·伊凡諾夫娜,只是很難弄明白她的意思,她大叫大嚷,亂蹦亂跳……啊哈,對了:她邊叫喊邊說,什麼因為現在她被大家拋棄了,所以她要帶一架手風琴領孩子們到街頭去,孩子們去唱歌跳舞,她也去唱歌跳舞,向觀眾討錢,還要每天到那位將軍的窗下去……她說:'讓他們看到,父親做過官的高貴子弟怎樣在街頭求乞!'她揍孩子們,他們都在哭。她教廖尼雅唱《小小的農莊》,教男孩子跳舞,也教波里娜·米哈依洛夫娜跳舞,扯碎所有衣服,給他們做一種像給演員戴的帽子;她想帶一個面盆去敲打,代替音樂……她什麼話也不聽……您想想看,怎麼可以乾這種事啊?這絕對不行!”

列別茲雅特尼柯夫本來還想說下去,可是聽得幾乎喘不過氣來的索尼雅,急忙抓起大披肩和帽子,就往外跑了,邊跑邊穿戴。拉斯柯爾尼科夫跟著她走了,列別茲雅特尼柯夫緊隨著他趕去。 “她一定發瘋了,”他們一同走到街上的時候,他對拉斯柯爾尼科夫說。 “我只是不願讓索菲雅·謝苗諾夫娜受驚,所以說:'似乎',然而這已經是無可懷疑的了。據說,肺結核也會侵入腦子的;可惜,我不懂醫學。雖然我勸過她,可是她什麼話也不聽。” “您對她談過結核嗎?” “不完全是談結核。而且她也不會懂。可我現在說的是這個意思:如果你從理論上去說服一個人,告訴他,實際上沒有什麼事值得他掉淚,那他就不會再哭了。這是毫無疑問的。可您認為他還會哭嗎?”

“要是這樣,生活是太容易了,”拉斯柯爾尼科夫回答道。 “請原諒,請原諒;要使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理解,當然是困難的;您可知道,在巴黎已經認真地進行著治療瘋子的試驗?不過是用邏輯的信念來治療的。那兒有一位教授,認為可以用這個方法治療。他是個嚴肅的科學家,不久前去世了。他的基本觀念是:病人的肌體並沒有特殊的失調,發瘋可以說是一種邏輯性的錯誤,一種判斷的錯誤,是由於對事物的看法不正確。他逐漸證明了病人的錯誤。您要知道,據說,他的研究得到了成果!可是因為他同時使用淋浴治療,這種治療方法的效果自然令人懷疑……似乎至少是這樣……” 拉斯柯爾尼科夫早已不再聽他的話了。他已經到家了,於是向列別茲雅特尼柯夫點點頭告別,就拐進大門裡去了。列別茲雅特尼柯夫這才明白了,朝四下望望,就往前跑了。

拉斯柯爾尼科夫走進了自己的斗室,在屋子當中站住了。 “他回到這兒來幹什麼啊?”他掃視了一下這些略微發黃的和扯破了的壁紙、那積起的灰塵和自己的沙發榻……從院子里傳來了一陣猛烈的、連續不斷的敲擊聲,好像有人在什麼地方釘什麼東西,釘什麼釘子……他走到窗前,踮起腳,現出一副異常專心致志的神情,朝院子望了很久。可是院子裡空闃無人,望不見誰在敲打。他看見左邊廂房有幾扇窗子開著,窗台上擺著幾盆枯萎了的天竺葵。內衣掛在窗外晾曬……這一切他是司空見慣了的。他轉過身去坐到沙發榻上。 他從來,從來沒有感到過這麼可怕的孤獨! 對呀,他又一次感覺到了,也許他當真會痛恨索尼雅,現在他更使她不幸。 “他為什麼要上她那兒去乞求她的眼淚?他為什麼那麼迫切地要破壞她的生活?啊,卑鄙!”

“我還是孤單單的一個人!”他忽然堅決地說。 “她也不會去探監的!” 五分鐘後,他猛然抬起頭來,怪樣地笑了笑。這是一個奇怪的念頭。 “也許去服苦役當真會好些,”他忽然想。 他記不得在屋子裡坐了多久,滿腦子是各種模模糊糊的念頭。門突然開了,進來的是阿甫陀季雅·羅曼諾夫娜。她開頭站在門口望著他,就像不久前他望著索尼雅一樣;接著她走進來了,在他對面的一把椅子上坐下了,坐在她昨天坐過的那個地方。他一言不發,不知怎的漠然望著她。 “哥哥,你別生氣,我只坐一會兒就走,”杜尼雅說。她臉上是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但不是嚴峻的。她的目光明亮而柔和。他看出了,她是懷著手足之情來找他的。 “哥哥,我現在全都知道了,一切都知道了。德米特里·普羅柯菲依奇什麼都對我說了,全都告訴我了。由於愚蠢和卑鄙的猜疑,你遭到了迫害,受盡了折磨……德米特里·普羅柯菲依奇告訴我說,不會發生任何不幸的事的,你不必把這件事看得那麼可怕。我可不那麼想,我十分了解,你心裡多麼憤慨,這樣的憤慨情緒會在你的心坎裡留下永不磨滅的痕跡。這是我所害怕的。我不怪你拋棄我們,也不敢怪你;我以前責備過你,原諒我吧,我也覺得,如果我發生這麼大的不幸,我也會離開一切人。我不會把這件事告訴媽媽,可我會常常談到你,代你轉告她,說你很快就會回去,別為她難過;我會安慰她;可你也別使她難過,你哪怕去一次也好;你可要記住,她是母親啊!這會兒我只是來告訴你(杜尼雅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如果你萬一需要我幹什麼,或者你需要……我的生命或什麼……只要你來叫我,我就會來的。再見!”

她急遽地掉轉身去,往門外走了。 “杜尼雅!”拉斯柯爾尼科夫叫住她,站起來向她跟前走去,“這個拉祖米興,德米特里·普羅柯菲依奇是個很好的人。” 杜尼雅微微漲紅了臉。 “真的?”等待一會兒後,她問。 “他是一個實事求是的人,愛勞動,正直,能熱愛人……別了,杜尼雅。” 杜尼雅臉紅到了耳根,接著突然驚慌起來。 “哥哥,你這話是什麼意思,難道我們真的要永別啦,所以你留給我……這麼幾句遺言?” “反正一樣……別了……” 他掉轉身離開她,向窗前走去。她站了一會兒,驚慌不安地望著他,過後憂心忡忡地走了。 不,他不是對她表示冷淡。有過一剎那工夫(最後的一剎那),他非常想緊緊地擁抱她,跟她告別,甚至想告訴她,但是連手也不敢跟她握一握:

“往後想起我現在擁抱了她,她也許還會發抖!她會說,我偷吻了她。” “這她是不是受得了?”過了一會兒,他暗自問。 “不,她受不了;像她這樣的人受不了!像她這樣的人決計受不了……” 他又想起索尼雅來了。 窗外吹來了一陣涼爽的風。外邊天色已經漸漸暗下來。他忽然拿起製帽出去了。 當然他不能而且也不願注意自己的病情。但是這一切不斷的憂慮和內心的恐懼對他不可能不發生影響。如果說他身上發著高熱而還沒有躺倒,那也許正是因為這內心的不斷的憂慮使他還能支持,保持鎮靜;但這是人為的、暫時的。 他無目的地徘徊著。夕陽西墜。最近他產生了一個特殊的煩惱。這個煩惱並沒有使他受到特別的刺激和痛苦,但是使他產生了一種固定不變的和永恆的感覺,預感到將在這種使人發冷和沮喪的苦悶中消磨無窮盡的歲月,預感到將永遠離不開那“一俄尺寬的地位”。在黃昏時分,這種感覺常常使他更痛苦。

“由於身體感到這種能使頭腦糊塗的、純然體力上的虛弱,人難免干出蠢事來!這種虛弱是由於太陽落山所引起的。你不但會去找索尼雅,而且還會去找杜尼雅呢!”他痛恨地嘟噥說。 有人喊他。他回頭一看,列別茲雅特尼柯夫急匆匆地奔到他跟前來了。 “您想得到嗎,我上您那兒去過了,我找您哪。您想想看,她一定要這樣幹,帶著孩子們走了!我跟索菲雅·謝苗諾夫娜費了好大勁兒才找到了他們。她自己敲著煎鍋,強迫孩子們跳舞。孩子們都在哭。他們逗留在十字街頭一家小舖子前面。一群傻子跟隨著他們。咱們走吧。” “索尼雅呢?……”拉斯柯爾尼科夫不安地問,趕忙跟著列別茲雅特尼柯夫走了。 “簡直發狂了。我說的不是索菲雅·謝苗諾夫娜,而是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雖然索菲雅·謝苗諾夫娜也瘋瘋癲癲的。可是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完全發狂了。我對您說,她完全瘋了。他們會被帶到警察局去的。您可想而知,這會發生什麼事……現在他們在X橋堍的河岸上,離索菲雅·謝苗諾夫娜的家不遠,近得很呢。”

在離橋不挺遠、跟索尼雅所住的房子相隔還不到兩幢房屋的河岸上,有一群人簇聚在一起。男孩子和女孩子特別多。從橋上就听得見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那嘶啞的破嗓子。這的確是一個奇觀,頗能吸引過路人的注意。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穿著舊衣服,披著一塊呢披巾,歪戴著一頂被揉弄得不成樣子的破草帽。她是個地地道道的瘋婆子,精神疲憊,氣喘吁籲。她那癆病鬼的憔悴的臉看起來比以前更痛苦(何況是在街上,肺病病人在陽光下看起來往往比在房子裡病得更厲害、更怕人);但她那激昂的情緒並沒有消失,她的怒氣每時每刻都在增強。她奔到孩子們跟前,向他們叫嚷,哄他們,叫他們當眾跳舞、唱歌,向他們解釋,為什麼要這樣做。因為他們不懂得她的意思,她就大失所望,於是揍他們……她隨即向看熱鬧的人們跑去;如果她發覺有個穿得稍為體面的人站住觀看,她立刻就去向他解釋,說這幾個出身高貴、甚至可以說出身貴族家庭的孩子落到了什麼樣的地步。如果聽到人叢裡有誰在發笑或者譏笑他們,她立刻就向這些大膽的人奔去,跟他們吵起架來。有些人當真笑起來了,另一些人搖搖頭;人們都好奇地看著這個瘋婆子同那幾個嚇得要命的孩子。列別茲雅特尼柯夫談起過的那隻煎鍋不見了,至少拉斯柯爾尼科夫沒有看到;雖然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不再敲煎鍋了,但當她硬叫波列奇卡唱歌,叫廖尼雅和柯里亞跳舞的時候,卻用她那枯瘦的手掌打起拍子來;同時她自己也和唱起來,而每次由於痛苦的咳嗆,她唱到第二個音便戛然而止,因此她又失望了,便咒罵自己的咳嗆,甚至哭了起來。柯里亞和廖尼雅的哭泣和恐懼最使她生氣。她的確把孩子打扮得像街頭賣唱的。在男孩子頭上紮了一塊紅白相間的頭巾,把他打扮成一個土耳其人。沒有服裝可給廖尼雅化裝了;只給她戴一頂已故謝苗·扎哈雷奇的紅絨線帽(或者,不如說,一頂尖頂帽),帽子上插了一根鴕鳥的白羽毛,這根羽毛還是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的祖母的遺物,一直當作一件傳家寶珍藏在衣箱裡。波列奇卡穿著日常衣服。她膽怯而張皇失措地望著母親,跟著她寸步不離,不讓人看見自己在掉淚。她心裡明白母親發瘋了,焦躁不安地朝四下看望。街上簇聚著這麼多人,她非常害怕。索尼雅緊跟著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邊哭邊不斷地懇求她回家。可是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卻無動於衷。

“得啦,索尼雅,得啦!”她又急又快地嚷道,一邊喘氣、咳嗆。 “你真像個孩子,你自己也不知道你在懇求什麼!我已經對你說過了,我不再回到這個酒鬼德國女人那兒去。讓大家看看,讓整個彼得堡看看,父親高貴的孩子們怎樣在街頭求乞,他們的父親忠心耿耿、誠誠懇懇地服務了一輩子,可以說,以身殉職。(這是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自己虛構的,並盲目地信以為真。)讓,讓這個可惡的將軍老爺看看。索尼雅,你真傻,你說說,現在拿什麼來吃啊?你為我們受盡了苦,我不願再讓你為我們受苦了!嘿,羅季昂·羅曼諾維奇,您來啦!”她看見了拉斯柯爾尼科夫,就大聲叫道,一邊向他奔去。 “請您向這個傻丫頭解釋解釋,沒有更好的辦法啦!連拉手風琴的也在街頭賣藝了,可是人家一眼就看得出,我們跟他們可不一樣,他們會看出,我們都是從一個貧窮的、門第高貴的家庭裡出來的無依無靠的人,窮途落魄,淪為乞丐;可是這個將軍老爺會失去職位的,您等著瞧吧!往後我們每天到他的窗下去,皇上經過,我就跪在地上,讓這些孩子跪在我前面,指著他們說:'父親,保護保護我們吧!'他是孤兒的父親,慈悲為懷,會保護他們的,您等著瞧吧,可是這個將軍老爺……廖尼雅!tenez-vous droite!柯里亞,你馬上又要跳舞。你幹嗎哭?他又哭啦!你怕什麼,怕什麼呀,傻瓜!天哪!羅季昂·羅曼諾維奇,我拿他們怎麼辦!可惜您不知道,他們多麼不懂事!拿這些孩子怎麼辦啊!……”

她指指這些哭著的孩子,自己也幾乎哭了。 (這沒有使她那滔滔不絕的又急又快的話語中斷。)拉斯柯爾尼科夫竭力勸她回家,甚至想激起她的自尊心,說她學街頭音樂家的樣,在街頭流浪是不體面的,因為她往後要當貴族女子寄宿中學的校長…… “寄宿中學,嘿—嘿—嘿!這是白日做夢!”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叫道,哭聲一停止,她就大咳起來。 “不,羅季昂·羅曼諾維奇,夢已經做醒了!人家把我們拋棄了!……可是這個將軍老爺……您要知道,羅季昂·羅曼諾維奇,我向他扔過墨水瓶呢——這恰好擺在門房裡一張桌子上來客登記簿的旁邊,我簽了名,向他扔了墨水瓶,就跑掉了。唉,那些流氓,流氓!沒關係;現在我自己養活這些孩子,我不懇求任何人!她為我們吃足了苦頭!(她指指索尼雅。)波列奇卡,收了多少錢啦,給我看?怎麼?只有兩個戈比?唉,這些卑鄙的東西!他們一個子兒也不給,只是一個勁兒跟住我們,吐舌頭!這個蠢東西笑什麼?(她指指人叢裡的一個人。)這都是因為這個柯爾卡太不靈活,給我添了很多麻煩!波列奇卡,你要什麼?用法語對我說吧,parlezmoi francais。我不是教過你嘛,你知道幾句!……要不怎樣表現出你們是高貴的子弟,是有教養的孩子呢,跟那些街頭音樂家壓根兒不一樣。我們不是在街頭演'傀儡'戲的,而是唱高尚的抒情歌曲的……哦,對了!我們唱什麼呢?你們老是打斷我的話,可是我們……羅季昂·羅曼諾維奇,要知道,我們逗留在這兒,想找一首什麼歌來唱唱——找一首柯里亞會跳舞的歌……因為,您可想而知,我們沒練過這首歌,必須商量一下,好好兒排練一番,然後上涅瓦大街去,那兒上流社會的人士要多得多,我們立刻就會引起他們的注意:廖尼雅會唱《小小的農莊》……老是唱《小小的農莊》呀,《小小的農莊》呀。這首歌大家都會唱!我們應當唱一首文雅得多的歌……哦,你想出什麼來了,波麗雅,你得幫助媽媽!我的記憶力,我的記憶力很壞哪,要不然,我會想起來的!真的,不應該唱《一個驃騎兵拄著軍刀》!唉,咱們用法語來唱《Cinq sous》吧!我不是教過你們,教過的。重要的是,因為這是用法語唱的,人們立刻就會看出,你們都是貴族子弟,這會更感動人……甚至可以唱:《Malborough s't-enva-en guerre》,因為這完全是一首兒歌,貴族家庭裡都唱這首歌,作為孩子們的催眠曲。” Malborough s'en va-t-en guerre, Ne salt quand reviendra…她唱起來了……“可是,不,還是唱《Cinq sous》吧!餵,柯里亞,兩隻手要插在腰眼裡,快些,可你,廖尼雅,也要朝相反的方面轉,我跟波列奇卡和唱,打拍子!” Cinq sous, cinq sous, Pour monter notre menage…… 咳—咳—咳! (她大咳起來。)“波列奇卡,把衣服拉拉好,襻帶都滑下來了。”她氣喘吁籲,在咳嗆中發覺了。 “現在你們的舉止特別要文雅大方,讓大家看到你們都是貴族子弟。當時我就說,胸衣要裁得長些,而且要用兩幅料子來做。索尼雅,可你那時主張'短些,短些',現在孩子們穿著多難看……唉,你們又哭啦!你們哭什麼啊,蠢東西!餵,柯里亞,快些唱起來,快些,快些,——唉,這孩子多麼討厭!…… Cinq sous, cinq sous…… 大兵又來了!哎,你來要幹什麼? ” 當真,有個巡警打人叢中擠過來了,但這當兒有個穿文官制服披外套的老爺,五十來歲,神態莊嚴,脖子上掛著一個勳章(這使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很高興,並且也影響了巡警),走過來,默默地遞給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一張三盧布的綠色紙幣。他臉上表現出由衷的同情。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接了錢,並且彬彬有禮地甚至畢恭畢敬地向他鞠了個躬。 “謝謝您,先生,”她高傲地說。 “使我們落到這個地步的那些原因……波列奇卡,錢拿去。你看,不是有高尚慷慨的人嘛,他們都立刻向一個遭到不幸的窮苦的貴族婦女伸出了援助之手。先生,您要知道,這些貴族的孤兒們,甚至可以說有貴族的親友……可是那位將軍老爺卻坐著吃松雞……對我跺腳,因為我打擾了他……我說:'大人,請您保護保護這些孤兒吧,您對已故謝苗·扎哈雷奇是很熟識的,因為在他去世那一天,他的親生女兒遭到了一個最卑鄙的傢伙的誣告……'這個大兵又來了!請您保護!”她向那個官吏叫喊起來。 “這個大兵到我跟前來要幹什麼?我們已經在市民街上避開了一個,逃到這兒來……傻瓜,你要幹什麼!” “在大街上不許這樣。您別妨礙秩序。” “你自己才妨礙秩序!我不是跟帶著手風琴走路一樣嗎?你要幹什麼?” “帶手風琴要領執照,可您沒有執照,而且你們造成那麼多人圍觀。您住在哪兒?” “怎麼,要領執照!”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大叫起來。 “我今天安葬了丈夫。這要領什麼執照!” “太太,太太,您可要安靜,”那個官吏說話了。 “咱們走吧,我送你們回家……這兒有那麼多人圍住了你們,這不好,您有病……” “先生,先生,您不了解情況!”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叫道。 “我們就要上涅瓦大街去。索尼雅,索尼雅!她在哪兒呀?她也哭啦!你們都怎麼啦!……柯里亞、廖尼雅,你們上哪兒去?”她突然驚愕地大聲叫道。 “唉,這些傻孩子!柯里亞、廖尼雅,他們都上哪兒去呀!……” 事情是這樣:柯里亞和廖尼雅被街上那麼多人和瘋瘋癲癲的母親的行為給嚇壞了,而且又看見那個大兵要把他們抓起來押到什麼地方去,他們忽然不約而同地手牽手跑掉了。可憐的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號叫,哭泣,奔去追趕他們。她那狂奔、哭泣和喘息的樣子看起來真叫人又難受又可憐。索尼雅和波列奇卡都慌忙地跑去追趕她。 “索尼雅,去把他們叫回來,去把他們叫回來!唉,這些傻孩子,不知好歹的孩子!……波麗雅!去把他們捉回來……我不是為了你們……” 她在狂奔中絆了一跤,摔倒了。 “她跌傷了,流血啦!唉,天哪!”索尼雅大叫起來,彎下腰去看她。 人們都跑攏來了,擁擠地圍成了一個圈兒。拉斯柯爾尼科夫和列別茲雅特尼柯夫最先跑到她跟前;那個官吏也趕來了;巡警也跟著跑來了,抱怨說:“哎呀——媽的!”他把手一擺,預料到這是一件麻煩的事。 “走,走!”他驅散擠集在周圍的人們。 “她要死了!”有人叫喊起來。 “她發瘋了!”另一個人說。 “上帝保佑!”一個女人在胸前畫著十字,說。 “他們把小姑娘和男孩子抓住了嗎?他們被帶來了,那個大女兒抓住的……唉,這些不聽話的孩子!” 但是人們把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仔細地察看了一下後,發覺她壓根兒不是像索尼雅所想像的那樣在石頭上撞傷的,鮮血從她的胸腔裡由喉嚨直湧出來,把馬路染紅了。 “這我知道,我見過,”那個官吏對拉斯柯爾尼科夫和列別茲雅特尼柯夫悄聲說。 “這是肺病;這樣的咯血,人會噎死的。還不多久,我的一個女親戚也是這樣死的,咯了玻璃杯一杯半血……突然……可她馬上就會死的,怎麼辦?” “這兒來,這兒來,到我家裡去!”索尼雅懇求說。 “我住在這兒!……就是這所房子,打這兒算起第二所房子,到我家裡去,快些,快些!……”她跑到每個人跟前說。 “叫人去請大夫……天哪!” 靠那個官吏出力,事情才順利地解決了。連那個巡警也來幫助抬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她被抬到索尼雅家裡幾乎已經奄奄一息。他們把她放在床上。咯血還沒有停止,但她似乎清醒過來了。除了索尼雅,一齊走進屋子裡去的還有拉斯柯爾尼科夫和列別茲雅特尼柯夫、那個官吏和預先驅散了看熱鬧的人們的巡警。有幾個看熱鬧的人跟隨著他們直到門口。波列奇卡拉著嗦嗦發抖和哭泣著的柯里亞和廖尼雅的手,帶他們走進屋子裡來了。卡彼爾納烏莫夫一家人——卡彼爾納烏莫夫本人、他的妻子和他們的幾個孩子也都跑來了。卡彼爾納烏莫夫是個跛足、獨眼和外貌古怪的人,頭髮粗硬直豎,滿臉絡腮鬍子;他的妻子總是流露出一副驚愕的神色;他們的幾個孩子臉上因經常顯出驚愕的表情而變得呆板,都張著嘴。斯維德里加依洛夫突然在這些看熱鬧的人中間出現。拉斯柯爾尼科夫詫異地望著他,覺得在人叢中沒有見過他,不知道他是從哪兒來的。 人們都在談論請大夫和神甫。那個官吏雖然向拉斯柯爾尼科夫悄聲說,請大夫似乎已經遲了,但他還是叫人去請。卡彼爾納烏莫夫自願效勞。 可是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氣喘吁籲。咯血暫時停止了。她那病懨懨的但聚精會神而銳利的目光望著那可憐的哆嗦著的索尼雅,她正在用手帕給她擦去額上的汗珠;末了,她要求把她稍微抬起。他們讓她坐在床上,從兩邊扶住了她。 “孩子們在哪兒啊?”她有氣無力地問。 “波麗雅,你把他們帶來了嗎?唉,這些蠢孩子!……你們為什麼逃跑……哎喲!” 血還沾在她那髮乾的嘴唇上。她轉著眼珠子朝四下望望,說: “索尼雅,原來你住著這樣的屋子!我一次也沒有上你這兒來過……可是命運……” 她痛苦地望著她,說: “我們把你吸乾了,索尼雅……波麗雅、廖尼雅、柯里亞,你們都到這兒來……嗯,索尼雅,他們都在這兒了,你收留他們吧……我把他們交給你了……我做得夠了!……我的責任盡了!吭!……讓我睡下吧,讓我安靜地死去吧……” 他們又把她放到枕頭上。 “什麼?神父?……用不著……你們錢多啦?……我沒有罪!……用不著神父,上帝應當寬恕我……他知道我受了多少苦!……即使他不寬恕我,我也不管!……” 她越來越陷入不安的昏迷狀態。她有時打著哆嗦,轉著眼珠子向四周掃視一下,把所有的人認一會兒;但她立刻又不省人事了。她聲音嗄啞吃力地喘著氣,好像喉嚨裡有個什麼東西在呼哧。 “我對他說:'大人!……'”她叫喊道,每說一句話就喘一下氣。 “這個阿瑪麗雅·柳德維果夫娜……嘿!廖尼雅,柯里亞!兩手插在腰眼裡,快些,快些Glisse, glisse, pasdebasque! 用腳打拍子呀……要做個好孩子。 Du hast Diamanten und Perlen…… 下面怎樣唱啊?應該唱…… Du hast die schonsten Augen, Madchen, was willst du mehr? 嗯,對呀,下面怎樣唱啊! was willst du mehr,——這是他捏造的呀,傻瓜! ……啊哈,對了,還有: 中午熱得難受,在達吉斯坦的山谷裡…… 哎喲,我多麼愛……我非常愛這首抒情歌曲,波列奇卡! ……你要知道,你爸爸……還在跟我訂婚的時候就唱這首歌了……哦,那些日子啊!我們應該唱,應該唱!啊,怎麼唱啊,怎麼唱啊……我記不起來了……你們給我提示一下,怎麼唱? ”她異常激動,用勁地稍微支起身子。末了,她用可怕的、嗄啞的、聲嘶力竭的聲音唱了起來,大聲叫喊著,每唱完一個詞兒就喘不過氣來,神色越來越可怕: 中午熱得難受! ……在山谷裡! ……達吉斯坦! ……胸膛裡留著一顆子彈! …… “大人!”她突然發出一陣痛苦的號叫,淚水撲簌簌地滾了下來。 “您要保護這些孤兒!您受過已故謝苗·扎哈雷奇的款待!……甚至可以說貴族的!……啊!”她愣了一下,忽然清醒過來了,恐懼地打量一下所有的人,但立刻就認出了索尼雅。 “索尼雅,索尼雅!”她柔和而親切地說,看見她站在面前彷彿很驚奇。 “索尼雅,親愛的,你在這兒?” 她又稍微支起身子。 “夠了!……是時候了!……別了,苦命人!……我是一匹被騎得精疲力竭的馬兒!……我完了!……”她絕望而痛恨地叫道,頭沉重地倒在枕頭上。 她又失去了知覺,但是這最後一次的不省人事沒有延續多久。她那灰白、發黃而憔悴的臉往後一仰,嘴張開來,兩腿抽搐地伸得筆直。她深深地咽了一口氣,就死了。 索尼雅撲到她的屍體上,雙手抱住她,頭貼在死人那瘦弱的胸脯上,就這樣不動了。波列奇卡跪在母親的腳邊,吻她的兩腳,哽哽噎噎地哭了起來。柯里亞和廖尼雅還不懂這是怎麼回事,但是預感到事情是很可怕的,他們彼此勾肩搭背,目不轉睛地對看著,突然不約而同地一下子張開嘴叫喊起來。這兩個孩子還是化裝著:一個扎著頭巾,另一個戴著一頂插了一根鴕鳥羽毛的小圓帽。 這張“獎狀”怎麼會突然出現在床上卡傑琳娜·伊凡諾夫娜的身邊?它放在這兒枕頭旁邊;拉斯柯爾尼科夫看見了獎狀。 他走到窗前去了。列別茲雅特尼柯夫趕忙跑到他跟前來了。 “她死了!”列別茲雅特尼柯夫說。 “羅季昂·羅曼諾維奇,我要向您說兩句要緊話兒,”斯維德里加依洛夫走到跟前來了。列別茲雅特尼柯夫立刻讓開了,彬彬有禮地悄悄地走了。斯維德里加依洛夫把猛吃一驚的拉斯柯爾尼科夫拉到遠一些的一個角落裡去了。 “這一切事情,也就是說殯葬等一切事宜,都由我來料理吧。您知道,這需要錢。我不是對您說過,我有一筆閒置著的錢。這兩個孩子和這個波列奇卡由我送到一個比較好的孤兒院去,我要給每個孩子存一千五百盧布,到成年時交給他們,免得索菲雅·謝苗諾夫娜操心。我還要救她出火坑,因為她是個好姑娘,對嗎?嗯,所以請您轉告阿甫陀季雅·羅曼諾夫娜,我就是這樣花掉她的一萬盧布的。” “您做這樁善事有什麼目的?”拉斯柯爾尼科夫問。 “嘿—嘿!真是個多疑的人!”斯維德里加依洛夫笑起來了。 “我不是說過,這筆錢我不用。這不過是出於人道,您不承認,還是怎的?因為她不是'蝨子'(他指指躺著死人的那個角落),像那個放高利貸的老太婆那樣。您不否認吧,'是不是真的應該讓盧仁活著作惡,還是應該讓她死?'如果我不幫忙,那麼,波列奇卡,比方說,就得走同一條路……” 他說這些話時露出一副丟眼色和開玩笑的神氣,一邊目不轉睛地看住拉斯柯爾尼科夫。拉斯柯爾尼科夫聽到這就是他自己對索尼雅所說的話,不禁嚇得面無人色,渾身發冷。他倏然避開了,驚愕地望著斯維德里加依洛夫。 “怎麼……您也知道?”他喃喃地說,好容易舒了口氣。 “我就住在這兒,住在隔壁列斯麗赫太太的屋子裡。這裡是卡彼爾納烏莫夫的家,那邊是列斯麗赫太太的家,她是我的一個最忠實的多年女朋友。我們是鄰居。” “您?” “我,”斯維德里加依洛夫繼續往下說,笑得前仰後合。 “親愛的羅季昂·羅曼諾維奇,我可以拿人格擔保,請您相信,您引起了我很大的興趣。我不是說過,我們會做朋友的,我對您預言過,——現在咱們已經交朋友了。您會知道,我是個多麼謙和的人。您會知道,跟我還可以相處……”
註釋: 中的詩句譜成的一首抒情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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