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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20、農民

契訶夫短篇小說精選 契诃夫 21626 2018-03-18
莫斯科一家旅館“斯拉夫商場”的一名跑堂尼古拉·奇基利傑耶夫得病了。他的下肢麻木,行走困難,結果有一天,他在過道裡絆了一下,連同托盤上的火腿燒豌豆一起摔倒了。他只得辭去職務。他去求醫,花光了自己和妻子的積蓄,已經難以維持生計,再說沒有事做實在無聊,於是他拿定主意不如回到鄉下老家去。在家裡不只養病方便些,生活費用也會省得多。難怪俗話說:“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呢。 他們是在傍晚時分回到故鄉茹科沃村的。在他兒時的記憶中,自己的家總是那麼明亮、舒適、方便,可是現在,當他跨進家門,他簡直嚇了一跳:木屋裡又暗又擠又髒。跟他一道回來的妻子奧莉加和女兒薩莎望著爐子驚呆了:爐子大得幾乎佔去半間屋,讓煤煙和蒼蠅弄得黑糊糊的。有多少蒼蠅啊!爐子歪了,四壁的原木傾斜了,看上去小木屋隨時都會塌下來。在前面牆角放聖像的地方,旁邊貼滿了瓶子上的商標和剪下來的報紙——這些權當畫片。窮啊,窮啊!大人都不在家,都去收割莊稼了。爐台上坐著一個六八歲的小姑娘,淡黃頭髮,沒有梳洗,表情冷淡。她甚至沒有瞧一眼進來的人。爐台下一隻白貓在爐叉上蹭背。

“咪咪,咪咪”薩莎喚它,“咪咪!” “我們家的貓聽不見,”小姑娘說,“它聾了。” “怎麼會呢?” “就是聾了。挨打了。” 尼古拉和奧莉加看一眼就明白這裡的生活怎麼樣,但誰也沒有向對方說出來。他們默默地放下包裹,又默默地走到街上。他們的房子是村頭第三家,看樣子是最窮困、最破舊的了。第二家也好不了多少,可是盡頭的一家卻有鐵皮屋頂,窗子上掛著窗簾。這所孤零零的房子沒有圍牆,那是一家小飯館。所有的農舍排成一行,整個小村安然寂靜,各家院子裡的柳樹、接骨木和花椒樹都探出牆來,景緻煞是好看。 在農家的宅旁地之後,一道陡峭的土坡通向河邊,坡上這兒那兒的粘土裡露出一塊塊大石頭。在這些石頭和陶工挖出的土坑之間,有一些彎彎曲曲的小道,成堆的陶器碎片,有褐色的,有紅色的,遺留在那裡。山坡下面是一片廣闊而平整的綠油油的草場。草場已經割過,此刻只有農家的牲畜在遊蕩。那條河離村有一俄里遠,河水在綠樹成蔭的美麗的河岸間婉蜒而去。河那邊又是很大一片草場,草場上有牲畜,成排成排的白鵝。草場過去,跟河的這邊一樣,一道陡坡爬到山上。山頂上有個村子和一座五個圓頂的教堂,再遠一點是地主的莊園。

“你們這地方真好!”奧莉加說,對著教堂畫著十字,“多麼開闊啊,主啊!” 正在這時候,響起了教堂的鐘聲,召喚人們去做徹夜祈禱(這是禮拜天的前夜)。坡下的兩個小姑娘正抬著一桶水,她們回過頭去望著教堂,聽那鐘聲。 “這會兒'斯拉夫商場'正好開飯……”尼古拉出神地說。 尼古拉和奧莉加坐在陡坡邊上,看著太陽怎樣落山,那金黃的、紫紅的晚霞怎樣映在河裡,映在教堂的窗子上,映在四野的空氣中。空氣柔和、寧靜、說不出的純淨,這在莫斯科是從來沒有的。太陽落山,一群群牛羊陣陣地、嘩嘩地叫著回村來,鵝群也從對岸飛過河來。隨後四下里靜下來,柔和的亮光消失了,昏暗的暮色很快就降落下來。 這時候,尼古拉的父親和母親回家來了,兩位老人身材一般高,同樣消瘦、駝背、掉了牙。兩個女人,兒媳婦瑪麗亞和菲奧克拉,白天在對岸地主家幫工,這時也回家來了。瑪麗亞是哥哥基里亞克的妻子,有六個孩子。菲奧克拉是弟弟傑尼斯的妻子,有兩個孩子,傑尼斯現在在外面當兵。尼古拉走進木房,看到一大家子的人,所有這些大大小小的身子在高板床上、在搖籃裡、在所有的屋角果蠕動,看到老人和女人們怎樣把黑麵包泡在水里,狼吞虎咽地吃下去,這當兒他想到,他,一個有病的人,沒有錢,還拖著一家人,回到老家來是錯了,錯了!

“基里亞克哥哥在哪兒?”大家打過招呼後他問道。 “他在一個商人家里當看守人,”父親回答,“守林子。他是個不錯的莊稼人,就是酒灌得大多。” “不掙錢的人!”老太婆抱怨說,“我們家的漢子都命苦,從不拿東西回家,反倒從家裡往外拿。基里亞克酗酒,老頭子呢,用不著隱瞞,也認得上小酒館的路。惹得聖母娘娘生氣啦。” 因為來了客人才燒起了茶炊。茶水里有一股魚腥味。灰色的糖塊是咬過剩下的;麵包上,碗碟上,有不少蟑螂爬來爬去。這種茶叫人喝不下去,談話也叫人不痛快——談來談去,不是窮就是病。可是大家還沒喝完一杯茶,忽然從院子里傳來響亮的、拖長的、醉醺醺的喊叫聲。 “瑪…瑪麗…亞!” “好像基里亞克回來了,”老頭子說,“真是提到誰,誰就到。”

大家不作聲了。不一會兒,喊聲又響起來,粗聲粗氣,拖得很長,像從地底下發出來的:“瑪…瑪麗…亞!” 大兒媳瑪麗亞,臉色煞白,直往爐子邊靠。這個寬肩膀、壯實、難看的女人一臉驚嚇的神色,讓人看了有點奇怪。她的女兒,那個坐在爐台上的小姑娘,一直表情冷淡,這時突然大聲哭起來。 “你哭什麼,討厭鬼?”菲奧克拉喝斥她,她是個漂亮女人,身子也壯實,肩膀很寬,“別怕,他又不會把你打死!” 從老人口里尼古拉得知,瑪麗亞害怕跟基里亞克一塊兒住在林子裡,因為每當他喝醉了酒,回來就找她鬧事,毫不留情地毒打她。 “瑪…瑪麗…亞!”喊聲到了房門口。 “看在基督份上,救救我,親人們,”瑪麗亞費力地說,她喘著粗氣,就像被人扔進冰水里一樣,“救救我,親人們哪……”

屋裡所有的孩子都哭起來,薩莎望著他們也哭了。先是一聲醉醺醺的咳嗽,隨後一個身材高大的黑鬍子農民走進屋來。他戴一頂冬天的帽子,所以在昏暗的燈光下看不清他的臉——可是樣子嚇人。他就是基里亞克。他走到妻子跟前,掄起胳膊,一拳頭打在她的臉上。她一聲沒出,被打昏過去,一下子癱在地上,鼻子裡立刻流出血來。 “真丟人,丟人,”老頭子嘟噥著爬到了爐台上,“還當著客人的面!造孽呀!” 老太婆默默地坐著,弓腰駝背,在想心事。菲奧克拉搖著搖籃……顯然基里亞克覺得自己能嚇住人,十分得意,便一把抓住瑪麗亞的手,把她拖到門口,為了顯得更兇,就像野獸一樣吼起來。可是這當兒忽然看到有客人在場,就停住了。 “啊,回來了……”他說著,放開了妻子,“親兄弟帶著家眷……”

他對著聖像祈禱一陣,身子搖搖晃晃,使勁睜大那雙發紅的醉眼,接著說,“親兄弟帶著家眷回老家了……這麼說,是從莫斯科來的。不用說,莫斯科是古時候定為國都的城市,是萬城之母……對不起……” 他在茶炊旁的長凳上坐下,喝起茶來。大家默不作聲,只有他就著小茶盅大聲地喝著。他一連喝了十杯,隨後倒在長凳上,立即打起呼嚕來。 大家準備睡覺。尼古拉因為有病,跟父親一起躺在爐台上。薩莎睡在地板上,奧莉加和兩個妯娌去板棚裡睡。 “唉,算了,親人兒,”她挨著瑪麗亞在乾草上躺下後說,“眼淚也除不了痛苦!忍一忍就算了。聖書上說:'有人打你的右臉,連左臉也轉過來由他打。'唉,算了,親人兒!” 後來她曼聲細語地講起莫斯科,講起自己的生活,講她怎樣在帶家具的公寓里當女僕。

“莫斯科的房子都很大,石砌的,”她說,“教堂很多很多,有四十個教區的教堂哩,親人兒。房子的主人都是老爺,又體面,又有禮貌。” 瑪麗亞說,她別說莫斯科,就連縣城也沒有去過。她不認字,不會禱告,連“我們在天上的父”也不知道。她和奧菲克拉,她此刻坐在一旁聽著,兩人的智力都很低下,什麼也不懂。兩人都不喜歡自己的丈夫。瑪麗亞怕基里亞克,每當他留下來,跟她在一起的時候,她就嚇得渾身發抖。只要她一挨近他,他身上的那股濃重的酒氣和煙味總熏得她頭痛。菲奧克拉呢,每當有人間她,丈夫不在是不是煩悶,她總是氣惱地回答:“去他的!” 她們聊了一陣,後來就不出聲了…… 天氣涼了。板棚附近有隻公雞扯著嗓門喔喔啼叫,吵得人沒法睡覺。當淡藍色的晨光穿過每一條板縫時,菲奧克拉就悄悄地起身,走了出去,隨後可以聽到她的光腳板的吧嗒聲,她不知跑哪兒去了。

奧莉加去教堂時,把瑪麗亞也帶去了。她們順著小路下坡,朝草場走去。兩個人都心情愉快。奧莉加喜歡遼闊的田園,瑪麗亞覺得這個妯娌和藹可親。太陽升起來了。一隻睡意未消的鷹在草場上低低地盤旋,河水暗淡無光,有些地方晨霧繚繞。河對岸的山上一條光帶延伸開去,照得教堂金光閃閃。在地主家的花園裡,一群白嘴鴉呱呱地大聲喧鬧著。 “老爺子倒沒什麼,”瑪麗亞講起來,“老奶奶可厲害了,老跟人吵架。自家種的糧食只夠吃到謝肉節,只好在小舖裡買麵粉,所以她就發火,老說:你們吃得太多。” “唉,算了,親人兒,忍一忍就算了。聖書上寫著:'凡勞苦擔重擔的人,可以到我這裡來。'” 奧莉加說話穩重,曼聲曼調,走起路來像朝聖女人那樣,又快又急。她每天必讀《福音書》,像教堂誦經士那樣大聲吟誦,儘管許多地方不懂,但神聖的語言總讓她感動得流下眼淚,每當她讀到“如果”和“直到”這類詞時,她的心臟似乎都要停止跳動了。她信仰上帝,信仰聖母,信仰所有侍奉上帝的人。她相信不能欺負人;普通人也罷,德國人也罷,茨岡人也罷,猶太人也罷,世上的任何人都欺負不得。她相信,凡是不憐恤動物的人遲早都要遭難。她相信這些都是在聖書裡寫著的。所以每當她讀《聖經》的時候,即使讀不懂,她的臉也總是流露出憐憫、感動和歡欣的表情。

“你是哪個地方的人呢?”瑪麗亞問道。 “我是弗拉基米爾人。只是我很早就去了莫斯科,那年我才八歲。” 她們來到河邊。河對岸有個女人站在水邊,正在脫衣服。 “那是我們家的菲奧克拉,”瑪麗亞認出人來,“她過河去地主的莊園。找那裡的男管家。她盡胡鬧,愛吵架——真不得了!” 黑眉毛的菲奧克拉頭髮披散著,她還很年輕、健壯,像個姑娘家。她從岸上跳進河裡,兩條腿使勁拍打,在她的四圍掀起了一片浪花。 “她盡胡鬧——真不得了!”瑪麗亞又說一遍。 河上架著一道原木搭成的搖搖晃晃的橋。橋底下,在清澈透明的河水里,成群的大頭圓鰭雅羅魚游來游去。綠色的樹叢倒映在水里,樹葉上的露珠閃閃發亮。四下里暖融融的,讓人滿心喜歡。多麼美麗的早晨啊!若是沒有貧窮,沒有可怕的、無盡頭的、哪兒也躲不掉的貧窮,大概這人世間的生活也像這早晨一樣美麗吧!可是只消回頭看一眼村子,就會清晰地記起昨天發生的一切,於是由周圍的景色喚起的那份讓人陶醉的幸福感,立即便消失了。

她們來到教堂。瑪麗亞站在大門口,不敢再在前走。她又不敢坐下,儘管要到八點多鐘才打鐘做彌撒。她就一直這樣站著。 念福音書的時候,人群忽然動起來,給地主一家人讓路。進來了兩個穿白色連衣裙、戴寬邊帽的姑娘,身後跟著一個紅紅胖胖穿水手服的男孩。他們的到來使奧莉加大為感動,她一眼就看出,他們是上流社會有教養的、高貴的人。瑪麗亞卻皺起眉頭、沉著臉、沮喪地看著他們,彷彿進來的不是人,而是惡魔,她若不讓路,就要被他們踩死似的。 每當助祭的男低音宣讀經文的時候,瑪麗亞總好像聽到“瑪…瑪麗…亞”的喝斥聲,於是地不由得打起哆嗦來。 村里人聽說來了客人,做完彌撤,不少人來到他們家。列昂內切夫家的人,瑪特維伊切夫家的人和伊利伊喬家的人都來打聽他們在莫斯科當差的親戚的情況。茹科沃村里的所有年輕人,只要認得字,能讀會寫,都被送到莫斯科,而且只送到飯館和旅店當學徒(正如河對岸的村子裡年輕人只送到麵包房當學徒一樣)。這種風氣由來已久,還在農奴制時代就這樣了。那時有個茹科沃的農民盧卡·伊凡內奇,如今他已是傳奇人物,在莫斯科的一個俱樂部里當小賣部的店主,只接受同村人來做事,這些同村人站穩了腳跟,又把自己的親戚叫來,安排他們在飯館和旅店當差。從那時起,四周圍的鄉民把茹科沃的村名都改了,管它叫“下人村”或者“奴才村”。尼古拉是十一歲那年被送到莫斯科的,由瑪特維伊切大家的伊凡·瑪卡雷奇為他謀了一份差事。伊凡·瑪卡雷奇當時在“艾爾米塔日”花園的劇場里當引座員。現在,尼古拉對著瑪特維伊切夫家的人,說得頭頭是道:“伊凡·瑪克雷奇是我的恩人,我得日日夜夜祈求上帝保佑他,因為多虧了他,我才成了體面人。” “我的天哪,”一個高個子老太婆,伊凡·瑪卡雷奇的妹妹含著眼淚說,“他老人家,我那親人,現在一點音信都沒有了。” “去年冬天他在奧蒙老爺家當差,這個季節聽說他到城外的花園裡做事……他老啦!從前吧,往往一個夏季,每天都能帶回家十來個盧布,可是現在到處都生意清淡,這下苦了他老人家了。” 那些老太婆和女人看著他穿氈鞋的腳,看著他蒼白的臉,傷心地說:“你不是掙錢人了,尼古拉·奧西佩奇,不是掙錢人了!哪兒行呢!” 大家都喜歡薩莎。她已經滿十歲,可是長得很瘦小,看上去頂多只有七歲。別的小姑娘一個個臉蛋曬得發黑,頭髮胡亂地剪短,穿著褪色的長衫。她呢,臉蛋白白的,眼睛又大又黑,頭髮上還繫著紅絲帶,夾在她們中間顯得有點滑稽,好像這是一頭剛從野地裡捉回來的小獸。 “她會唸書呢!”奧莉加溫柔地瞧著女兒,誇獎道。 “你念一念,好孩子!”她說,從包裹裡拿出一本《福音書》,“你念一念,念給那些正教徒聽聽。” 《福音書》很舊,很重,羊皮封面,書邊已經摸髒了。書本有股那樣的氣味,就好像修士進屋來了。薩莎揚起眉毛,開始響亮地、像唱詩般念起來:“'有主的使者向約瑟夢中顯現,說,起來,帶著小孩子同他母親……'” “帶著小孩子同他母親,”奧莉加重複道,她激動得滿臉通紅。 “'逃往埃及,住在那裡,等我吩咐你……'” 聽到“等”字,奧莉加再也忍不住,失聲哭起來。瑪麗亞望著她也嗚咽抽泣,隨後便是伊凡·瑪卡雷奇的妹妹跟著落淚。老頭子不住地咳嗽,翻來翻去想找件小禮物送給孫女,可是什麼也沒有找到,只好揮揮手算了。經書念完之後,鄰居們四散回家,一個個深受感動,對奧莉加和薩莎十分滿意。 因為這天是節日,全家人整天都待在家裡。老太婆,不論丈夫、兒媳,還是孫子、孫女都管她叫老奶奶,樣樣事情都要親自動手,親自生爐子,親自燒茶炊,甚至在午間親自去擠牛奶,然後就不住地抱怨,說她幹得快累死了。她老是擔心家里人吃多了,擔心老頭子和兒媳們閒著不干活。她時不時聽到,小舖老闆家的一群鵝好像從後面鑽進她家的菜園子,於是她操起一根長桿子,趕緊跑出屋來,守著跟她一樣乾瘦、發蔫的白菜,不歇氣地一連喊上半個鐘頭。有時她好像覺得烏鴉想來抓她的小雞,她就一邊罵,一邊朝烏鴉衝去。她從早到晚生氣,咦叨,動不動就提著嗓門叫罵,弄得街上的行人不由得停了下來。 她對她的老頭子很不和氣,不是叫他懶骨頭,就是叫他討厭鬼。他是個不大正經的、靠不住的莊稼人,若不是她經常催趕著他,恐怕他真的什麼活都不干,成天坐在爐台上說閒話了。他沒完沒了地對兒子講起他的好些仇人,抱怨他每天都受鄰居的欺負,聽他說話真是無聊。 “是啊,”他雙手叉腰,說起來,“是啊……在十字架節後一個禮拜,我把乾草賣了,一擔三十戈比,我自願賣的……是啊……挺好……可是,有一天早晨,我把乾草推出去,我是自願賣的,也沒有招惹誰,可是運氣不好,我一看,村長安季普·謝杰利尼科夫正巧打從酒館裡出來。'你往哪兒送?沒出息的東西!'他說完還隨手給了我一記耳光。” 基里亞爾喝醉後頭痛欲裂,在弟弟面前他很不好意思。 “伏特加真害人。唉,我的天哪!”他嘟噥著,不住地搖晃痛脹的頭,“你們要看在基督份上,親兄弟和親弟妹,原諒我才好,我自己也不快活呀。” 因為這天是節日,他們從酒館裡買了一條鯡魚,熬了一鍋魚頭湯。中午大家先喝茶,喝了很長時間,直喝到頭上冒汗,看來茶水把肚子都撐大了。這之後才開始喝魚湯,大家就著一個瓦罐喝。至於魚身子,老奶奶卻藏起來了。 傍晚,有個陶工在坡上燒窯。坡下的草場上,姑娘們圍成圓圈唱歌跳舞。有人在拉手風琴。河對岸也有人在燒窯,也有姑娘們唱歌,遠處的歌聲悠揚動聽。酒館內外不少農民吵吵嚷嚷,他們醉醞釀地各唱各的調,破口大罵,讓奧莉加聽了直打哆哼,連呼:“哎呀,天哪……” 她感到吃驚的是,那些罵人話可以連續不斷,而且罵得最兇、嗓門最大的倒是那些快要人士的老頭子。可是孩子們和姑娘家聽了卻毫不理會,顯然他們在搖籃裡就听慣了。 過了午夜,兩岸的窯火都已熄滅,可是下面草場上和酒館裡還有人在玩樂。老頭子和基里亞克都醉了。他們胳膊挽著胳膊,肩膀撞著肩膀,跌跌撞撞來到奧莉加和瑪麗亞睡覺的板棚前。 “算了吧,”老頭子勸他說,“算了吧……這婆娘挺老實……罪過呀……” “瑪…瑪麗…亞!”基里亞克喊道。 “算了吧……罪過呀……這婆娘不錯的。” 兩人在板棚前站了一會兒,走開了。 “我…我愛…野花兒!”老頭子突然用刺耳的男高音唱起來,“我…我愛…到野地裡…摘花兒!” 隨後他啐了一口,罵了一句粗話,進屋去了。 老奶奶讓薩莎待在菜園裡,守著白菜,別讓鵝進來禍害。己是炎熱的八月天。酒館老闆家的鵝經常從後面鑽進菜園,不過現在它們幹的是正經事:在酒館附近啄食燕麥,和睦地閒聊著,只有一隻公鵝高高地昂起頭,似乎想觀察一下,老太婆是不是拿著桿子跑來了。別的鵝也可能從坡下上來,不過那群鵝此刻在河對岸覓食,在綠色的草場上拉出一道長長的白線。薩莎站了一會兒,覺得挺沒意思,看看鵝也不來,就跑到陡坡的邊上去了。 她在那裡看到瑪麗亞的大女兒莫季卡正一動不動地站在一塊大石頭上望著教堂。瑪麗亞生了十三胎,可是只留下六個孩子,而且全是女兒,沒有男孩。大女兒才八歲。莫季卡光著腳,穿一件長襯衫,站在太陽地裡,火辣辣的太陽烤著她的頭頂,但她毫不理會,彷彿成了化石。薩莎站到她身邊,望著教堂說:“上帝就住在教堂裡。人到了晚上點燈,點蠟燭,上帝呢,點長明燈。長明燈有紅的,綠的,藍的,像小眼睛似的。到了夜裡上帝就在教堂裡走來走去,聖母娘娘和上帝的僕人尼古拉陪著他——咯,哆,哆……守夜人聽了嚇壞了,嚇壞了!唉,算了,親人兒,”她學著母親的話,說道,“到了世界未日那一天,所有的教堂都飛到天上去。” “鐘…樓…也…飛?”莫季卡一字一頓地低聲問道。 “鐘樓也飛。到了世界未日那一天,好心的人都進天堂,兇惡的人呢,給扔進永遠不滅的火裡去燒,親人兒。上帝會對我媽媽和瑪麗亞說,你們沒有欺負人。所以往右邊走,去天堂吧。可是對基里亞克和老奶奶他就會說:你們往左邊走,到火裡去。誰在持齋日吃葷,他也要到火裡去。” 她仰望天空,睜大眼睛,又說:“你望著天空,別眨眼睛,就能看到天使。” 莫季卡也仰望天空,在沉默中過了一分鐘。 “看見了嗎?”薩莎問道。 “看不見,”莫季卡低聲說。 “我可看見了。一群小天使在天上飛,搧著小翅膀——一閃一閃,像小蚊子似的。” 莫季卡想了一會兒,看著地面,問道:“老奶奶也要遭火燒嗎?” “會的,親人兒。” 從她們站著的大石頭一直到山腳下,是一道平整的緩坡,長滿了綠油油的嫩草,叫人見了真想伸出手去摸一摸,或者在上面躺一躺。薩莎躺下,翻身往下滾。莫季卡一臉嚴肅認真的樣子,喘著氣,也躺下,翻身往下滾,這麼一來,她的衫子就捲到肩膀上去了。 “多好玩呀!”薩莎快活地說。 她倆往上走,想再玩一次,可是這當兒傳來了熟悉的尖叫聲。哎呀,真可怕!老奶奶沒了牙,瘦骨伶仔,駝著背,短短的白髮隨風飄起,拿著一根長桿子正把一群鵝趕出菜園子,一邊大聲叫罵著:“所有的白菜都給搗碎了,這些該死的畜生,把你們統統宰了才好,你們這些挨千刀的禍根子,怎麼不死喲!” 她看到兩個小姑娘,就扔下桿子,拾起一根枯樹枝,伸出乾瘦、粗硬、像彎鉤似的手指抓住薩莎的脖子,開始抽打她。薩莎又痛又嚇,立即大哭,這當兒那隻公鵝伸長脖子,一搖一擺地走到老太婆跟前,嘎嘎地吼了一陣,當它轉身歸隊時,所有的母鵝讚賞地歡迎它:嘎一嘎一嘎!隨後老奶奶揮著樹伎抽打莫季卡,這下莫季卡的衫子又給掀了起來。薩莎傷心透了,大哭著跑回屋裡,想訴說委屈。莫季卡跟在她後面,也放聲大哭,不過她的哭聲低沉,而且不擦眼淚,她的臉上淚水漣漣,就像她剛把臉泡進水里似的。 “我的天哪!”奧莉加見她倆跑進屋來,驚呼道,“聖母娘娘啊!” 薩莎開始講起怎麼回事,這當兒老奶奶尖聲叫罵著也進了屋,菲奧克拉也惱了,於是屋子裡鬧得亂成一團。 “不要緊,不要緊!”奧莉加臉色蒼白,心慌意亂,一邊撫摩著薩莎的頭,一邊安慰她,“她是你的奶奶,生奶奶的氣是罪過的。不要緊的,好孩子。” 尼古拉早已被這經常不斷的叫罵、飢餓、煤煙和臭氣弄得筋疲力盡,他已經痛恨、鄙視這種貧窮的生活,而且在妻子、女兒面前常常為自己的爹娘感到羞愧——這時候,他從爐台上垂下腿來,用哭泣的聲音氣憤地對母親說:“您不能打她!您根本沒有權利打她!” “得了吧。你躺在爐台上等死吧,你這個病鬼!”菲奧克拉惡狠狠地衝著他大聲嚷嚷,“真見鬼,誰叫你們回來吃閒飯啦?” 薩莎、莫季卡和家裡所有的小姑娘都爬到爐台上,躲在尼古拉背後的角落裡,在那兒一聲不響地、戰戰兢兢地聽著這些話,似乎可以聽到她們那小小的心臟在怦怦地跳動。每當一個家庭裡有人久病不愈,絕了生還的希望,常常會出現極其沉重的時刻,這時他身邊的所有親人會膽怯地、暗暗地、在內心深處希望他死去。只有孩子們害怕親人的死亡,一想到這個就會膽戰心驚。此刻,小姑娘們都屏住呼吸,臉上一副悲哀的表情,望著尼古拉,想到他很快就要死掉,她們不由得想哭,想對他說幾句親切的、可憐他的話。 尼古拉直往奧莉加這邊靠,彷彿在尋找她的保護,用顫抖的聲音輕輕地對她說:“奧莉亞,親愛的,我在這兒再也待不下去了。我筋疲力盡了。看在上帝份上,看在天主基督份上,你給你妹妹克拉夫季婭·阿勃拉莫夫娜寫封信吧,讓她把她所有的東西都賣了,當了,讓她把錢寄來,我們好離開這裡。啊,上帝,”他苦惱地繼續道,“哪怕讓我再看一眼莫斯科也好啊!哪怕我能夢見莫斯科也好啊,親愛的!” 黃昏來臨,木屋裡越來越暗,大家愁閥得說不出話來。愛生氣的老奶奶把黑麥麵包的硬殼掰碎後泡在碗裡,再放進嘴裡慢慢地嚼著,吃了足足一個鐘頭。瑪麗亞擠完牛奶,提著牛奶桶進來,把它放在凳子上。老奶奶再把桶裡的牛奶倒進一隻只瓦罐裡,不慌不忙地干了很長時間。顯然她很滿意,因為眼下正是聖母升天節齋戒期,誰也不興喝牛奶,這些牛奶就都留下了。她只往一個小碟子裡倒了少許,留給菲奧克拉的小娃娃喝。後來她和瑪麗亞把一隻只瓦罐送到地窖去。莫季卡忽然跳起來,從爐台上爬下來,走到凳子跟前,拿起碟子,往那隻泡著麵包硬皮的木碗裡潑了一點牛奶。 老奶奶回到屋裡,又端起自己的碗吃起來。薩莎和莫季卡坐在爐台上望著老奶奶,心里特別高興:這下她開葷了,往後只能入地獄了。她們得到了安慰,就躺下睡覺。薩莎快要入睡,可還在想像著最後的審判:一隻像陶窯那樣的大爐子裡烈火熊熊,有個頭上長著牛那樣的犄角、渾身烏黑的魔鬼,拿著一根長桿子把老奶奶往火裡趕,就像她自己剛才趕鵝一樣。 在聖母升天節晚上十點多鐘,在坡下草場上玩樂的姑娘們和小伙子們,忽然發出刺耳的驚叫,紛紛朝村子方向奔跑。那些坐在陡坡上邊的人一時間怎麼也弄不明白出了什麼事。 “著火啦!著火啦!”下面傳來聲嘶力竭的呼喊聲,“村里著火啦!” 坐在陡坡上邊的人回頭一看,在他們前面呈現出一幅可怕的、不同尋常的景象。村頭一座木房的干草頂上,躥起一俄丈的火柱,火舌翻滾,無數的火星撒向口面八方,像噴泉噴水似的。隨即整個屋頂燃起熊熊大火,可以聽到火燒時的僻啪聲。 月色變暗淡了,整個村子已經籠罩在顫動的紅光中,黑影在地上移動,空氣中有一股熏糊味。從坡下跑上來的人,一個個氣喘吁籲,戰戰兢兢,說不出話來。他們互相推擠,跌跌撞撞,由於不習慣刺眼的火光,他們什麼也看不清楚,甚至彼此都認不出來了。真是可怕。特別可怕的是幾隻鴿子在火焰上空的濃煙裡飛來飛去,而在酒館裡,那些還不知道村里起火的人還在唱歌,拉手風琴,像什麼事也沒有發生一樣。 “謝苗大叔家起火啦!”有人粗聲粗氣地大喊道。 瑪麗亞在自己屋前急得團團轉。她哭哭啼啼,搓著手,嚇得牙齒直打顫,雖說火還遠著呢,在村子的另一頭。尼古拉穿著氈靴走出屋來,孩子們穿著貼身衫子紛紛跑出來。在鄉村巡警的小屋附近有人敲起了鐵板。噹噹的聲音響徹夜空。這急促的無休止的鐵板聲弄得人心裡隱隱作痛,渾身發冷。一些老奶奶們都捧著聖像站著。所有的羊、牛犢和母牛都讓人從院子裡轟到街上,不少箱籠、熟羊皮和木桶都搬了出來。一匹毛色烏黑的種馬,平常不放它進馬群,因為它老踢傷別的馬,這會兒也放了出來。它一聲嘶嗚,馬蹄得得,在村里一連跑了兩個來回,忽然在一輛大車旁停住,用後腿使勁踢那輛車子。 河對岸的教堂裡也敲起了鐘。 在起火的木屋附近熱氣的人,亮得連地上的每一棵小草都清晰可見。一些箱子好不容易給拖了出來。謝苗坐在其中的一隻箱子上,這是一個鬚髮棕紅的農民,大鼻子,一頂便帽壓得很低,直到耳朵,穿一件西服上衣。他的妻子臉朝下躺在地上,已經不省人事,嘴裡不住地哼哼著。有個八十歲上下的老頭,身材矮小,一把大鬍子,像個地精。他不是本地人,但顯然與這場火災有牽連,在一旁走來走去,沒戴帽子,手裡抱一個白包袱。他的禿頂上映照出火光來。村長安季普·謝杰利尼科夫,曬黑的臉膛,烏黑的頭髮,像個茨岡人,拿一把斧子走到木屋前,不知道為什麼,把所有的窗子接連砍下來,隨後便砍起台階來。 “婆娘們,弄水來!”他喊道,“把機器抬來!麻利點,姑娘們!” 剛才在酒館裡飲酒作樂的農民們把救火機抬來了。他們都已喝醉,不時磕磕絆絆,跌跌撞撞,眼睛裡含著淚水,一副無可奈何的表情。 “姑娘們,弄水來!”村長吆喝著,他也醉了,“麻利些,姑娘們!” 女人和姑娘們跑到下面泉水邊,把大桶、小桶灌滿了水往山上送,倒進救火機裡,又往下跑。奧莉加、瑪麗亞、薩莎和莫季卡都去弄水。有些女人和男孩子壓唧筒抽水,消防水龍帶便吱吱地冒水,村長拿著它一會兒對著門,一會兒對著窗,有時還用手指堵住水流,這一來吱吱聲就更刺耳了。 “好樣的,安季普!”有些人稱讚道,“加油啊!” 安季普衝進起火的門廊裡,在裡面大聲喊叫:“使勁壓水!正教徒們,為了這場災禍,合力干哪!” 不少農民站在一旁,什麼事也不干,瞧著火發楞。誰也不知該做什麼,也不會做,而周圍全是糧垛、乾草、板棚和柴堆。基里亞克和老頭奧西普也站在裡面,兩人都帶著醉意。像是為自己的袖手旁觀開脫,老頭對躺在地上的女人說:“大嫂子,你何苦拿腦袋撞地呢?你這房子是上過保險的,你愁什麼!” 謝苗時而對這個人,時而對那個人講起著火的原因:“就是那個拿包袱的小老頭子,茹科夫將軍家的僕人……他從前在將軍家當廚子,願將軍的靈魂升天堂。晚上來我家說:'留我在這兒住一夜……'好吧,不用說,我們兩人就喝了那麼一小杯……老婆子忙著生茶炊,想請老頭子喝點茶,可是合該倒霉,她把茶炊放到門廊裡,煙囪裡的火星一直躥到屋頂,點著了乾草,這下就出事了。我們差點沒給燒死。老頭子的帽子燒掉了,作孽呀。” 鐵板的噹噹聲響個不停,河對岸的教堂裡鐘聲齊嗚。奧莉加周身映在火光裡,氣喘吁籲地時而跑下,時而跑上,驚恐地看著那些火紅色的綿羊和在煙霧裡飛來飛去的粉紅色的鴿子。她覺得這鐘聲像尖刺扎進她的心臟,又覺得這場火永遠撲不滅,而薩莎找不見了……後來轟隆一聲木屋的天花板塌下來,她心想這下全村準會燒光,這時她渾身癱軟,再也提不起水桶,就坐在坡上,水桶扔在一旁。在她身旁和身後都有女人在呼天喊地地放聲大哭,像哭喪一樣。 這時候,從河對岸的地主莊園裡駛來兩輛馬拉大車,車上坐著地主的管家和僱工,他們運來了一台救人機。有個身穿白色海軍眼、敞著懷的年輕大學生騎著馬也趕來了。響起了斧子的砍擊聲,一把梯子架到已經著火的木屋框架上,立即有五個人往上爬,打頭的就是那個大學生。他周身被火光照紅,用刺耳的、嘶啞的聲音喊叫著,那口氣,就好像他是救火的行家似的。他們把木屋拆掉,把原木一根根卸下來,把畜欄、籬笆和近處的干草垛都拖開了。 “不准他們拆屋子,”人群里傳來嚴厲的喊聲,“不准!” 基里亞克一副果斷的神態走向木屋,似乎要阻止來人拆房子。可是一名僱工把他趕回來,還狠狠地揍了他一拳。大家一陣哄笑,僱工又給了一拳,基里亞克倒下了,手腳並用爬回到人群裡。 河對岸又來了兩個戴帽子的漂亮姑娘,多半是大學生的姐妹。她們站在遠處觀望。拆下拖走的原木不再燃燒,但是冒著濃煙。現在大學生拿著水籠頭,時而對著原木沖,時而對農民和提水的女人衝。 “喬治!”兩個姑娘責備地、不安地向他喊道,“喬治!” 火熄滅了。大家四散回家,這時才發現天快亮了,人人臉色蒼白,還帶點淡褐色——每當清早天空中的殘星消失的時候,總是這樣的。回家路上,農民們嘻嘻哈哈,不斷地拿茹科夫將軍的廚子開玩笑,取笑他把帽子燒掉了。他們已經有興致把火災變成笑談,甚至好像有點惋惜火很快就被撲滅了。 “您,少爺,救人挺內行,”奧莉加對大學生說,“真該把您調到我們莫斯科,那兒差不多天天有火災。” “您難道從莫斯科來的?”一位小姐問道。 “是這樣。我丈夫在'斯拉夫商場'當差。這是我的女兒,”她指著冷得發抖、緊貼著她的薩莎說,“她也算是莫斯科人哩,小姐。” 兩位小姐對大學生講了幾句法語,他就給了薩莎一個二十戈比的硬幣。老頭子奧西普見到了,他的臉上頓時閃現出希望的光芒。 “感謝上帝,老爺,多虧沒風,”他對大學生說,“要不然只消一個鐘頭就會燒個精光。老爺,您心好,”他壓低嗓音,不好意思地加了一句:“大清早好冷?真想暖暖身子……您行行好,賞幾個小錢打點酒喝。” 他什麼也沒有得著,於是大聲清了清嗓子,慢騰騰地回家了。奧莉加一直站在坡邊,望著兩輛車子怎樣涉水過河,少爺和小姐怎樣穿過草地,河對岸有一輛馬車正等著他們,她一回到木屋,就驚喜地對丈夫說:“多好的人哪!長得也漂亮!兩位小姐簡直就是天使!” “她們不得好死!”睡得迷迷糊糊的菲奧克拉惡狠狠地說。 瑪麗亞認定自己命苦,常說不如死了算了。菲奧克拉正相反,貧窮也好,齷齪也好,不停的叫罵也好,這生活樣樣合她的口味。給她什麼,她就吃什麼,從不挑挑揀揀;不管什麼地方,不管有沒有舖的蓋的,她倒頭就睡。她把髒水倒在台階上,潑到門外頭,再光著腳從水窪裡走過去。她從第一天起就痛恨奧莉加和尼古拉,只因為他們不喜歡這種生活。 “我倒要瞧瞧你們在這裡吃什麼,莫斯科的貴族!”她常常幸災樂禍地說,“我倒要瞧一瞧!” 有一天早晨,那已是九月初了,菲奧克拉挑了一擔水從坡下回來,凍得臉蛋紅紅的,又健康又漂亮。這時候瑪麗亞和奧莉加正坐在桌子旁喝茶。 “又是茶又是糖,”菲奧克拉挖苦地說,“好氣派的太太們,”她放下水桶,又說,“倒時興天天喝茶哩,小心點,別讓茶把你們嗆死了!”她痛恨地瞧著奧莉加,接下去說,“在莫斯科養得肥頭胖臉的,瞧這一身肥膘!” 她掄起扁擔,一頭打在奧莉加的肩膀上,兩個妯娌吃驚得擊掌嘆道:“哎呀,我的天哪!” 隨後菲奧克拉又去河邊洗衣服,一路上破口大罵,響得連屋子裡都聽得見。 白天過去了,隨後是秋天漫長的夜晚。木屋裡在繞絲。大家動手,除了奧菲克拉:她又跑到河對岸去了。這絲是從附近的工廠裡弄來的,全家人靠它掙幾個錢——一星期二十來戈比。 “當年在東家手下,日子要好過些,”老頭子一面繞絲,一面說,“幹活,吃飯,睡覺,都按部就班的。中午飯有菜湯和粥,晚飯還是菜湯和粥。黃瓜和白菜多的是,由你敞開吃。可是規矩也大些。人人都守本分。” 屋裡只點一盞小燈,光線暗淡,燈芯冒煙。要是有人擋住了小燈,就有很大一片黑影落在窗上,這時可以看到明亮的月光。老頭子奧西普不慌不忙地談起農奴解放前人們怎樣生活。他說到,在這一帶地方,現如今日子過得太煩悶,太窮苦,想當年老爺們常常帶著獵犬、靈和職業獵手外出打獵,圍獵的時候,農民都能喝到伏特加。之後整車整車被打死的野禽就送到莫斯科的少東家那裡。他還說到,作惡的農奴受到懲罰,挨樹條抽打,還要發配到特維爾的世襲領地上當農奴;好心的農奴受到獎賞。老奶奶也講些往事。她什麼都記得。她談起自己的女主人,說她心地善良,嚴守教規,可是丈夫是個酒徒和浪蕩子。說她有三個女兒,天知道都嫁了些什麼人:一個嫁給酒鬼,另一個嫁給小市民,第三個私奔了(老奶奶當時很年輕,還幫過小姐的忙)。她們三個很快都愁苦死了,跟她們的母親一樣,想起這些,老奶奶甚至抽泣了幾聲。 突然有人敲門,大家都嚇了一跳。 “奧西普大叔,留我住一夜吧!” 進來一個禿頂的小老頭子,就是那個燒掉帽子的茹科夫將軍的廚子。他坐下來,聽著,隨後也開始回憶往事,講起各種各樣的故事來。尼古拉坐在爐台上,垂著兩條腿,聽著,老是間他當年老爺們吃些什麼菜。他們談起了炸肉餅、肉排、各種湯和佐料。廚子的記性也很好,他還舉出一些現在沒有的菜,比如說有一道用牛眼睛做的菜,取名叫“早晨醒”。 “那時候你們燒'元帥肉排'嗎?”尼古拉問。 “不燒。” 尼古拉搖搖頭,責備說:“哎呀,你們這些沒本事的廚子!” 爐台上的小姑娘們有的坐著,有的躺著,不眨眼地往下瞧著,她們人很多,看上去真像雲端裡的一群小天使。她們喜歡聽大人講話,她們時而高興,時而害怕,不住地嘆氣,發抖,臉色變白。她們覺得老奶奶的故事講得最有趣,她們便屏住呼吸聽著,不敢動一下。 後來大家默默地躺下睡覺。老年人被那些陳年往事弄得心神不定,興奮起來,想起年輕的時候多麼美好。青春,不管它什麼樣,在人的記憶中總是留下生動、愉快、動人的印象。至於死亡,它已經不遠了,卻是那麼可怕而無情——最好不去想它!油燈熄滅了。黑暗也好,月光照亮的兩扇小窗也好,寂靜也好,搖籃的吱嘎聲也好,不知什麼緣故這一切使老人們想起他們的生活已經過去,青春再也回不來了……他們剛要朦朧入睡,忽地有人碰碰你的肩膀,一口氣吹到臉上,立即就睡意全消了,覺得身子發麻,種種死的念頭直往腦子裡鑽。翻一個身再睡——死的事倒忘了,可是滿腦子都是貧窮、飼料、麵粉漲價等等早就讓人發愁、煩心的事。過了一會兒,不由得又會想起:生活已經過去了,再也回不來了…… “唉,主啊!”廚子嘆了一口氣。 有人輕輕地敲了幾下小窗子。多半是菲奧克拉回來了。奧莉加打著哈欠,小聲念著禱詞,起身去開房門,又到門道里拉開了門閂。可是沒有人進來,只是從外面啟進一陣冷風,月光一下子照亮了門道。從門裡望出去,可以看到寂靜而荒涼的街道和天上浮游的月亮。 “是誰呢?”奧莉加大聲問。 “我,”有人回答,“是我。” 大門旁貼著牆跟站著菲奧克拉,全身一絲不掛。她凍得渾身發抖、牙齒打顫,在明亮的月色裡顯得很白,很美,很怪。她身上的暗處和皮膚上的月輝,不知怎麼十分顯眼,她那烏黑的眉毛和一對年輕、結實的乳房顯得特別清楚。 “河對岸的那幫傢伙胡鬧,剝光了我的衣服才放我回來……”她說,“我只好光著身子回家,像出娘胎時那樣。快給我拿點穿的來。” “你倒是進屋呀!”奧莉加小聲說,她也冷得哆嗦起來。 “千萬別讓老東西們看見。” 實際上,老奶奶已經操心地嘟噥起來,老頭子問:“誰在那邊?”奧莉加把自己的上衣和裙子拿出去,幫菲奧克拉穿上,隨後兩人極力不出聲地關上門,輕手輕腳地走進木屋。 “是你吧,討厭鬼?”老奶奶猜出是誰,生氣地嘟噥道,“嘿,叫你這夜貓子……不得好死!” “不要緊,不要緊,”奧莉加悄悄地說,給菲奧克拉披上衣服,“不要緊的,親人兒。” 屋裡又靜下來。這家人向來睡不踏實:那種糾纏不休、擺脫不掉的苦惱妨礙他們每個人安睡:者頭子背痛,老奶奶滿心焦慮和氣惱,瑪麗亞擔驚受怕,孩子們疥瘡發癢、肚子老餓。此刻他們在睡夢中也是不安的:他們不斷地翻身,說夢話,爬起來喝水。 菲奧克拉突然哇的一聲哭起來,但立即又忍住,不時抽抽搭搭,聲音越來越輕,最後不響了。河對岸有時傳來報時的鐘聲,可是敲得很怪:先是五下,後來是三下。 “唉,主啊!”廚子連連嘆息。 望著窗子,很難弄清楚,這是月色呢,或者已經天亮了。瑪麗亞起身後走出屋子,可以聽見她在院子裡擠牛奶,不時說:“站好!”後來老奶奶也出去了。屋子裡還很暗,但所有的東西都已顯露出來。 尼古拉一夜沒睡著,從爐台上爬下來。他從一隻綠色的小箱子裡拿出自己的燕尾服,穿到身上,走到窗前,不住地用手掌抿平衣袖,又抻抻後襟。他笑了。後來他小心地脫下燕尾服,收進箱子裡,又去躺下了。 瑪麗亞回到屋裡,開始生爐子。她顯然還沒有完全睡醒,現在一邊走,一邊慢慢地清醒過來。她大概夢見了什麼,或者又想起了昨晚的故事,因此她在爐子跟前舒舒服服地伸了個懶腰,說:“不,還是自由好啊!” 老爺坐車來了——村里人都這樣稱呼區警察局局長。他什麼時候來,為什麼來,一周以前大家就知道了。茹科沃村只有四十戶人家,可是他們欠下官府和地方自治局的稅款已累計兩千有餘。 區警察局局長先在小酒館裡歇腳,他“賞光”喝了兩杯清茶,然後步行到村長家裡,房子外面一群拖欠稅款的農民已在恭候。村長安季普·謝杰利尼科夫儘管很年輕——他只有三十歲出頭——卻很嚴厲,總是幫上級說話,其實他自己也很窮,也不能按時交納稅款。顯然他很樂意當村長,喜歡意識到自己擁有權力,這權力就是嚴厲,此外他不知道還有什麼能表現出這份權力。村民大會上,大家都怕他,由他說了算。有時,在街上或者酒館附近,他會突然衝著某個醉漢大聲呵叱,反綁了他的手,把他關進拘留室。有一次他甚至把老奶奶也關了一天一夜,原因是她代替奧西普來開村會,還在會上罵街。他沒有在城市裡住過,也從來沒有念過書,但他不知從哪兒弄來了許多深奧的字眼兒,喜歡在言談中用一用,為此他備受村民敬重,儘管別人聽不懂是什麼意思。 奧西普帶著他的納稅簿走進村長家的小木屋。區警察局局長,一個瘦老頭子,灰白的連鬢鬍子蓄得很長,穿一身灰制服,正坐在上座的桌子旁寫些什麼。屋子里幹乾淨淨,四面牆上貼滿了從雜誌上撕下來的花花綠綠的畫片。在聖像旁邊最顯眼的地方,掛著從前的保加利亞大公巴滕貝克的肖像。村長安季普·謝杰利尼科夫兩手交叉抱在胸前,站在桌旁。 “大人,他欠一百十九盧布,”輪到奧西普時,他說,“復活節前他交了一個盧布,打從那天起再沒交過一個小錢。” 區警察局局長抬眼望著奧西普,問道:“這是為什麼,老鄉?” “請您開恩,大人,”奧西普激動地說,“容我說幾句,頭年柳托列茨村的老爺對我說:'奧西普,把你的干草賣了吧……賣給我。'怎麼不行呢?我有一百普特干草要賣出去,都是幾個婆娘在草場上割的。行,我們談妥了價錢……本來挺好,兩廂情願……” 他抱怨起村長來,不時轉身瞧瞧農民們,似乎要請他們來作證似的。他滿臉通紅,額頭冒汗,眼神變得尖利而凶狠。 “我不明白你說這些幹嗎?”區警察分局局長說,“我問你……我只問你為什麼不交納欠款?你們大家都不交,難道要我來替你們承擔責任嗎?” “我拿不出來嘛!” “這些話毫無道理,大人,”村長說,“不錯,奇基利傑耶夫一家屬於不富足階層,不過請您問問其餘的人,全部過錯在伏特加,一幫胡作非為的人。他們一竅不通。” 區警察局局長記下什麼,然後心平氣和地對奧西普說,那語氣就像討杯水喝似的:“你去吧。” 區警察局局長很快就走了。他坐進一輛廉價的四輪馬車,不住地咳嗽,望著他那又長又瘦的背影可以看出,此刻他已經忘了奧西普,忘了村長,忘了茹科沃村的欠款,他在想著自己的心事了。他還沒有走出一俄里,安季普·謝杰利尼科夫已經奪走了奇基利傑耶夫家的茶炊,老奶奶在後面追,使足勁尖聲喊叫:“不准拿走!我不准你拿走,你這個魔鬼!” 村長邁開大步,走得很快;老奶奶駝著背,憤怒若狂、氣喘吁籲、跌跌撞撞地在後面追他,她的頭巾掉到肩上,一頭白髮泛出淡淡的綠色,在風中飄揚。她突然站住,像一個真正的暴動者,雙拳不住地搥胸,拖長聲調,叫罵得更響,嚎啕哭訴起來:“正教徒們,信仰印上帝的人啊!老天爺哪,他們欺負人!鄉親們哪,他們壓迫人!哎呀,哎呀,好人們哪,替我伸冤雪恨啊!” “老奶奶,老奶奶,”村長厲聲說,“不得無理取鬧!” 沒有了茶炊,奇基利傑耶夫的家裡變得異常沉悶。茶炊被人奪走,這是有損尊嚴、有失體面的事,就像這家人的名譽忽然掃地一樣。要是村長拿走桌子和凳子,拿走所有的瓶瓶罐罐倒也好些,那樣的話,屋子裡會顯得空一些。老奶奶呼天喊地,瑪麗亞傷心落淚,所有的小姑娘望著她們也都哇哇哭起來。老頭子感到心中有愧,垂頭喪氣地坐在屋角里一聲不吭。尼古拉無話可說。老奶奶一向疼他,可憐他,可是這會兒忘了體恤,忽然衝著他不停地叫罵,責難,對著他的臉不住地搖拳頭。她大聲斥責,說全是他的過錯,還在信裡吹牛,說什麼在“斯拉夫商場”每月領五十盧布,可實際上給家裡寄的錢卻很少很少,這是為什麼?他幹嗎回家來,還帶著家眷?他要是死了,哪兒弄錢來葬他? ……尼古拉、奧莉加和薩莎的模樣兒看上去真可憐。 老頭子咳了一聲,拿起帽子,找村長去了。天色已黑。安季普·謝杰利尼科夫鼓著腮幫子在爐子旁焊什麼東西。滿屋子煤氣味。他的孩子們都很瘦,沒有梳洗,在地板上爬來爬去,不比奇基利傑耶夫家的強多少。她的妻子長相難看,臉上有雀斑,挺著大肚子在繞絲。這是一個不幸的赤貧的家庭。只有安季普一人看上去既年輕又漂亮。在長凳上放著一溜五把茶炊。老頭子對著巴滕貝克念著禱詞,說: “安季普,求你發發慈悲,把茶炊還給我!看在基督面上!” “拿三個盧布來,你就取走。” “我拿不出來嘛!” 安季普不時鼓起腮幫子,火就呼呼地響,僻啪地叫,火光映紅了那些茶炊。老頭子揉著帽子,想了一陣,又說:“還給我吧!” 皮膚曬黑的村長此刻全身烏黑,活像個巫師。他轉身對著奧西普,說得又快又嚴厲:“這得由地方長官說了算。本月二十六日,你可以到行政會議上口頭或者書面申訴你不滿的理由。” 奧西普一點也聽不懂他的意思,只好到此為止,回家去了。 十多天后,區警察局局長又來了,坐了個把鐘頭,後來又坐車走了。那些天,風大而寒冷,河面早已結冰,雪倒沒有下,可是道路難走,令大家苦惱。有一天,一個節日的傍晚,鄰居們到奧西普家閒坐,聊天。他們在黑屋子裡說著話,因為節日里不該干活,所以沒有點燈。新聞倒有幾件,不過都叫人不痛快。比如有兩三戶人家的公雞被抓去抵債,送到鄉公所,在那裡死掉了,因為誰也不去餵牠們。又比如,有幾家的綿羊給拉走了,他們把羊捆起來,裝在大車上運走,每到一個村子就換一輛大車,結果一頭羊悶死了。現在有一個問題需要解答:誰的過鍺?該怪誰? “該怪地方自治局!”奧西普說,“不怪它怪誰!” “沒說的,該怪地方自治局。” 他們把欠款、受欺壓、糧食歉收等等所有的事都怪罪於地方自治局,雖說他們中誰也不知地方自治局是怎麼回事。這種情況由來己久。當初一些富裕的農民自己開了工廠、小舖和客店,當上了地方自治會議員,卻始終心懷不滿,後來便在自己的工廠和鋪子里大罵地方自治局。 他們又談到了者天爺不下雪:本該去運木柴了,可是眼下路面坑坑洼窪,車不能行,人不能走。過去吧,十五年、二十年以前,茹科沃村里人的談話要有趣得多。那時候,每個老頭子臉上都是這樣一副神氣,彷彿他心裡藏著什麼秘密,知道什麼,盼著什麼。他們談論蓋著金印的公文,土地的劃分,新的土地和埋藏的財寶;他們的話裡都暗示著什麼;現在的茹科沃人誰都沒有秘密,他們的全部生活像擺在掌心裡一樣,人人都看得見,他們能談的不外乎貧窮和飼料,再就是老天爺怎麼不下雪…… 他們沉默片刻。後來又想起了公雞和綿羊的事,又開始議論是誰的過錯。 “地方自治局!”奧西普沮喪地說,“不怪它怪誰!” 教區的教堂在六俄里外的科索戈羅沃村。農民們只在需要時,如給嬰兒施洗禮、舉行婚禮、舉行葬儀時才去那裡。平時做祈禱到過河的教堂就行了。到了節日,遇上好天氣,姑娘們打扮一番,成群結隊去做彌撒。她們穿著紅的、黃的、綠的連衣裙,穿過草場,叫人看了心裡就高興。不過遇上壞天氣,她們只好待在家裡。持齋的日子裡,他們去教區的教堂作懺悔、領聖餐。在復活節後的一周內,神父舉著十字架走遍所有的農舍,向大齋日沒有去教堂作懺悔的教徒每人收取十五戈比。 老頭子不信上帝,因此他幾乎從來不想他。他承認有神奇的事,但他認為這種事只跟女人有關。有人在他面前談起宗教或者奇蹟這類事,向他提個什麼問題,他總是搔搔頭皮,不樂意地回答:“誰知道這個呀!” 老奶奶信上帝,不過有點糊塗。她的腦子裡所有的事都混在一起,她剛想起罪孽、死亡、靈魂得救,忽地貧窮啦,種種操心的事啦,又都插進來,她立即忘了剛才在想什麼。禱告詞她記不住,通常在晚上睡覺前,她站在聖像面前小聲念道:“喀山聖母娘娘,斯摩棱斯克聖母娘娘,三臂聖母娘娘……” 瑪麗亞和菲奧克拉經常在身上畫十字,每年都持齋,可是什麼也不懂。孩子們沒有學過禱告,大人們也不對他們講上帝,傳授什麼教規,只是禁止他們在齋期吃葷。其餘的家庭幾乎一樣:相信的人少,懂教規的人更少。同時大家又都喜歡《聖經》,溫存地、虔敬地喜歡它,可是他們沒有書,沒人念《聖經》,講《聖經》。奧莉加有時念《福音書》,為此大家都敬重她,對她和薩莎都恭敬地稱呼“您”。 奧莉加經常去鄰村和縣城參加教堂命名節活動和感恩祈禱,在縣城裡有兩個修道院和二十六座教堂。她去朝聖的路上總是神不守舍,完全忘了家人,直到回村來,才突然驚喜地發現自己有丈夫,有女兒,於是喜氣洋洋地笑著說:“上帝賜福給我了!” 村子裡發生的事使她厭惡、痛苦。農民們在伊利亞節喝酒,在聖母升天節喝酒,在十字架節又喝酒。聖母庇護節是教區的節日,茹科沃村的農民為此一連喝三天酒。他們不但喝光了五十盧布的公款,過後還挨家挨戶收取酒錢。頭一天,奇基利傑耶夫家就宰了一頭公羊,早中晚一連吃了三頓羊肉。他們吃得很多,到了夜裡孩子們爬起來再吃一點。這三天里基里亞克喝得酪叮大醉,他喝光了所有的家當,把帽子和靴子也換酒喝了。他死命毆打瑪麗亞,打得她暈過去,家里人只好往她頭上潑水。事後大家都感到羞愧、厭惡。 不過,即使在茹科沃這樣的“奴才村”,一年一度也有一次真正的宗教盛典。那是在八月份,在全縣,從一個村子到一個村子,人們迎送著賦予生命的聖母像。到了茹科沃村盼望的這一天,正好無風,天色陰沉。一大清早,姑娘們就穿上鮮豔漂亮的衣裙去迎聖像,到了傍晚時人們才抬著聖像,舉著十字架和神幡、唱著聖詩,進了村子,這時河對面的教堂裡鐘聲齊鳴。一群群本村人和外村人擠滿了大街,吵吵嚷嚷,塵土飛揚,擠得水洩不通……老頭子也好,老奶奶也好,基里亞克也好,大家都向聖像伸出手去,渴望地瞧著它,哭著說:“保護神啊,聖母娘娘!保護神啊!” 大家好像突然明白了,天地之間並不虛空,有錢有勢的人還沒有奪走一切,儘管他們遭受著欺凌和奴役,遭受著難以忍受的貧窮,遭受著可怕的伏特加的禍害,卻有神靈在保佑著他們。 “保護神啊,聖母娘娘!”瑪麗亞嚎吻大哭,“聖母娘娘啊!” 可是感恩析禱做完,聖像又抬走了。一切都恢復原樣,酒館裡又不時傳出醉漢粗魯的喊聲。 只有富裕農民才怕死,他們越有錢,就越不信上帝,不信靈魂得救的話。他們只是出於對死亡的恐懼,才點起蠟燭,做做禱告,以防萬一。窮苦的農民不怕死。人們當著老頭子和老奶奶的面說他們活得太久,早該死了,他們聽了也沒什麼。他們也當著尼古拉的面毫無顧忌地對菲奧克拉說,等尼古拉死了,她的丈夫丹尼斯就可以得到照顧——退役回家了。至於瑪麗亞,她不但不怕死,甚至還巴不得早點死才好。她的幾個孩子死了,她反倒高興呢。 他們不怕死,可是對各種各樣的病卻估計得過於可怕。本來是一些小毛病,如腸胃失調啦,著了點涼啦,老奶奶立即躺到爐台上,捂得嚴嚴實實,開始大聲地不停地呻吟:“我要一死一啦!”老頭子趕緊去請神父,老奶奶就領聖餐,接受臨終前的塗聖油儀式。他們經常談到感冒,蛔蟲和硬結,說蛔蟲在肚子裡鬧騰,結成團能堵到心口。他們最怕感冒,所以哪怕夏天也穿得很厚,在爐台上取暖。老奶奶喜歡看病,經常坐車跑醫院,在那裡說她五十八歲,不說七十歲。照她想,要是醫生知道她的實際年齡,就不會給她治病,只會說:她該死了,用不著治了。她通常一清早就動身去醫院,再帶上兩三個小孫女,到了晚上才能回來,又餓又氣,給自己帶回了藥水,給小孫女帶回了藥膏。有一次她把尼古拉也帶去了,後來他一連喝了兩週的藥水,老說他感覺好些了。 老奶奶認識方圓三十俄里內所有的醫師、醫士和巫醫,可是卻沒有一個讓她滿意。在聖母庇護節那一天,神父舉著十字架走遍所有的農舍,教堂執事對她說,城裡監獄附近住著一個小老頭子,做過軍隊上的醫士,醫道高明,勸她找他去看病。老奶奶聽了他的勸告。等下了頭一場雪,她就坐車進城,帶回一個小老頭子。這人留著大鬍子,臉上佈滿了青筋,穿著長袍,是個皈依正教的猶太人。當時家裡正請了幾個僱工做事:一個老裁縫戴一副嚇人的眼鏡用碎布頭拼成坎肩,兩個年輕小伙子用羊毛搏氈靴。基里亞克因為酗酒丟了差事,現在只好住在家裡。他坐在裁縫旁邊修理馬脖子上的套具。屋子裡又擠又悶,有一股臭味。猶太人給尼古拉做完檢查,說需要拔罐子放血。 他放上許多罐子。老裁縫、基里亞克和小姑娘們站在一旁看著,他們好像覺得,他們看到疾病從尼古拉身上流出來了。尼古拉自己也瞧著,那些附在胸口的罐子慢慢地充滿了濃黑的血,感到當真有什麼東西從他身子裡跑出去了,於是他高興得笑了。 “這樣行,”裁縫說,“謝天謝地,能見效就好。” 猶太人拔完十二個罐子,隨後又放上十二個。他喝足了茶,就坐車走了。尼古拉開始打顫,他的臉瘦下去,用女人們的話說,縮成拳頭那麼大小了,他的手指發青。他蓋上一條被子,再壓上一件羊皮襖,但還是覺得越來越冷。傍晚時他難受得叫起來,要他們把他放到地板上,要裁縫別抽煙,隨後靜靜地躺在羊皮襖下面,天不亮就死了。 唉,多麼嚴酷、多麼漫長的冬季啊! 聖誕節過後,自家的糧食已經吃完,只得去買麵粉。基里亞克現在住在家裡,每天晚上都要大吵大鬧,弄得大家心驚膽戰,一到早晨又因頭痛和羞愧而痛苦不堪,看他那副模樣真叫人可憐。在畜欄裡,那頭飢餓的母牛日日夜夜不停地眸陣哀叫,叫得老奶奶和瑪麗亞的心都碎了。好像是故意為難,一直是凍得樹木喀喀響的嚴寒天氣,到處是厚厚的積雪和高高的雪堆,冬天拖得很長。到了報喜節,還刮了一場真正的冬天的暴風雪,在復活節還下了一場雪。 但是不管怎麼樣,冬天總算過去了。四月初,白天變得暖和起來,夜裡依然寒冷。冬天不肯退讓,但暖和的春日終於戰而勝之,最後,冰雪消融,河水奔流,百鳥齊鳴。河邊的整個草場和灌木叢淹沒在氾濫的春水中,從茹科沃村直到河對岸成了一片澤國,水面上不時有一群群野鴨振翅飛起飛落。春天的落日如火如茶,映紅了滿天的彩霞,每天晚上都變出一幅不同往常的新的圖景,那樣美妙絕倫,日後當你在畫面上看到同樣的色彩、同樣的雲朵時,簡直就難以置信。 仙鶴飛得很快很快,發出聲聲哀鳴,似乎在召喚同伴。奧莉加站在斜坡的邊上,久久地望著這片氾濫的春水,望著太陽,望著那明亮的、彷彿變年輕了的教堂,她不禁流下了眼淚,激動得喘不過氣來。她急切地想離開這裡,隨便去什麼地方,哪怕天涯海角。家裡已經決定,讓她還回到莫斯科去當女僕,讓基里亞克跟她同行,去那裡找個看門人或者其他的差事。好啊,快點走吧! 等路變千一些,天氣暖和了,她們就動身上路。奧莉加和薩莎每人背著行翼,穿著樹皮鞋,天不亮就出發了。瑪麗亞出來送她們一程。基里亞克因為身體不好,還得在家再待上一個星期。奧莉加最後一次面對著教堂畫十字、默默禱告。她想起了自己的丈夫,但沒有哭,只是她的臉皺起來,像老太婆那樣難看了。這一冬,她變瘦了,變醜了,頭髮有點灰白,臉上再沒有昔日那種可愛的模樣和愉快的微笑,在經受了喪夫之痛以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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