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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Chapter 27

擺渡人 克莱儿·麦克福尔 10332 2018-03-18
“我們必須走快一點才行了。” 崔斯坦回頭看著那個女人,面帶愁容,然後抬頭看了看昏暗的天空。他們花了很長時間穿越泥灘,以至於雖然天色已經昏暗,他們仍有整整一條峽谷要穿越。但這不是她的錯,要從黏稠的淤泥上跋涉過去,還要繞過高高的野草迂迴行進,這些實在是太難為她了。她需要幫助,只是崔斯坦不願意碰她。 但他現在後悔了。周圍的空氣中充斥著號叫聲,此刻雖然還看不見它們,但它們一定就在附近。光線也變了,一層厚厚的烏雲飄浮在他們頭頂,因此白晝會比平時還要短一些,他想這是難免的。 要期望這個女人還能保持鎮定從容、心滿意足的心態太不現實了,自從她知道自己的死訊,這就不可能了。 對於自己的死,她沒多說什麼。她也曾流下眼汨,但只是默默地哭泣,好像她不願意打擾崔斯坦似的。又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這個靈魂的確讓他的工作變得非常輕鬆。他一直對她冷若冰霜、敬而遠之,他自己心裡也覺得不是滋味,但這是能讓他繼續撐下去的唯一辦法了,否則,現在他們不可能走這麼遠。

“拜託了,瑪麗。”崔斯坦有些窘,他實在不願意稱呼她的名字,“我們得走了。” “對不起。”她低眉順目地賠不是,“我很抱歉,崔斯坦。” 崔斯坦苦笑了一下。神情恍惚的他告訴瑪麗的還是自己在上一個任務中的名字。他悲痛欲絕,實在想不出一個新名字來,而且這個名字也符合他現在的形象,但他恨這個名字。每次她說到這個名字的時候,他都會聽到迪倫的聲音。 她開始向前走,這一次她的步伐顯得更堅定。但就在他們的前方,長長的黑影正越聚越多,來者不善。崔斯坦只看了一眼,就清楚再堅定也是不夠的。 他嘆了口氣,咬了咬牙,“跟我來。”說著,他抓住了她的胳膊向前走,帶著她越走越快,到後來幾乎是深一腳淺一腳地慢跑起來。他也在慢跑,為了更省力,他乾脆放下她的胳膊,直接抓起了她的手,拽著她往前跑。號叫聲越來越響亮,惡魔們開始向下飛落,攪動得空氣也震蕩起來。

那個女人聽到了這些變化,她把崔斯坦攥得更緊了。他能夠感受到她的恐懼,還有她對自己百分百的信賴。她的每一次呼吸都會伴隨輕輕的啜泣,哭聲穿透了他的肩胛骨,直刺入他的胸中。這種感覺太痛苦了,他真想放開她的手,從她身邊跑開——儘管不是想把她丟給惡魔不管——他只能努力克制自己的衝動。 “不遠了,瑪麗。”他給她打著氣,“安全屋就在兩山之間,我們就快到了。” 她沒有回答。但他聽到她的腳步加快了,剛才他的胳膊拽著她時那種費力的感覺鬆弛了,她已經從慢跑變成了全速沖刺。他心頭一鬆,加緊往前飛奔。 “崔斯坦!”這聲音在飄進他的耳朵之前幾乎被風裹挾而去,但他還是聽到迴聲,揚起了頭,“崔斯坦!” 是自己心裡出現了幻覺嗎?還是惡魔們發明了折磨人的新把戲,好分散他的注意力,讓他不知該往哪兒看?否則荒原上不可能出現這個聲音。一切都結束了,她已經走了。

“崔斯坦!” “這不是她,不是她!”他喃喃自語,把那個女人拽得更緊了。迪倫已經走了,他還要完成自己的使命,他必須把這個女人送到安全屋。就快到了,就快到了。 他抬起頭,全神貫注地註視著那間小屋。門是開著的。 “崔斯坦!” 在門口處站著一個身影在朝他揮手。只是一個模糊的輪廓而已,但他知道那是誰。不可能是她,根本沒有這種可能的,但那就是她。 崔斯坦吃了一驚,鬆開了女人的手。 迪倫的手摀住了嘴,瞬間意識到自己剛才闖下了大禍,但為時已晚。她看到了他穿越山谷。一個格外耀眼的光球,如同火焰吸引飛蛾一樣吸引了迪倫的注意。待到她凝神細看時,怪事出現了。 這片荒原那極度絢爛的紅色,連同黃昏宛如勃艮第紅酒般的深紫色都變得閃爍不定,忽隱忽現,顏色頻繁轉換著,好像信號很差的電視。血紅色轉成柔和的綠色、棕色和淡紫色,那是她的蘇格蘭荒原的色調。

迪倫從椅子上一躍而起,身子向門邊探去,腳趾已經踩在了門檻上。惡魔們充滿期待地狂叫起來,但她的動作戛然而止,只是在向外張望。 崔斯坦,她看得到他。是他,不是閃爍的光球,而是有身體、有面容的活生生的人。迪倫笑了,大口吸氣,好像自從他離開之後自己就沒有再呼吸過。他在飛跑,隨著畫面逐漸清晰,她終於看到了他手上拽著什麼東西。眼前的景色停止了搖曳閃爍,固定成了她之前熟悉的覆蓋著石楠的荒野。其他靈魂消失不見了,惡魔模糊成了一道道陰影。要不是它們發出的嘶嘶聲和呼叫聲,她就要跑出去迎接他了。 她看著看著才發覺他正拉著另一個靈魂。看不清那是誰,那個形像看起來扭曲變形,不像之前見過的那些靈魂一樣透明,但還是看不真切,似有還無。是一個女人,她也在奔跑。看到他們手拉著手時,迪倫感到一陣醋意襲來。

就在那時她開始大喊崔斯坦的名字。她必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喊,確保他能聽到自己的聲音。最後他真的抬頭向安全屋張望了,她欣喜若狂地奮力揮手,他也看見了她。迪倫看到了他的表情——驚愕、恐懼,還有歡喜,三種表情交織在一起。於是他鬆開了那女人的手。 就在那一剎那,那些在他們周圍旋轉徘徊的黑影,如雷雲一般在他們的頭頂盤旋的黑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對準那個女人撲過去。驚慌失措的她把手伸向空中胡亂抓著、掙扎著。迪倫捂著嘴,眼睜睜地看著那些惡魔們得手。眼前的一幕比親身經歷更恐怖、更真切、更真實——這個靈魂就這樣被抓入了湖水深處。 這都是她的錯。 它們抓著那女人的頭髮和雙臂,對她的身體發動襲擊,所有這一切都在轉瞬間進行。崔斯坦馬上轉回頭,正好看到了這一幕。他伸手想要使勁把她拉回來,然而已然徒勞無功。惡魔們繼續攻擊這個女人。崔斯坦一臉錯愕,但一秒鐘後這副表情就被一臉決絕的怒容取代了。他奮起還擊,一個接一個地把惡魔從她身上拽下來,但是它們馬上又會從另一個方向迂迴過來。迪倫站在門口,眼睜睜地看著這個女人的靈魂被拖入湖中。

她內心湧動著強烈的負罪感,這沉重的內疚之情簡直要把她壓垮了。是她害死了那個女人,不管她是誰,都是迪倫害死了她。她有丈夫嗎?有小孩嗎?她之前是不是還指望著跟他們重逢呢?她腦海中猛然閃現出伊萊扎的畫面,迪倫彷彿看到她無休無止等待的身影,等著那個永遠也無法到來的丈夫。這一切都是因為她剛才的大喊大叫,她用手摀住嘴不讓自己再喊他。 但大錯已然鑄成,現在做什麼都太晚了,那個女人已經死了。 崔斯坦沒有回頭看她,而是低頭注視著那個靈魂消逝的地方———片高高的荒草。剩下的惡魔像鯊魚一樣盤旋在他頭頂,露出森森的牙齒,隨時準備撲過來把它們的獵物撕碎,而他似乎渾然不覺。 當其中一個俯衝下來,撕扯他的肩膀時,當另一隻直接向他的面門猛撞時,他都毫無反應。迪倫看得目瞪口呆,那順著他的臉頰往下流的是血嗎?為什麼他一動不動呢?為什麼他不自衛呢?他為什麼不向安全屋這邊跑?不向自己這邊跑呢?

惡魔們一個接一個地朝他撲過來。看著他就這樣無動於衷地立在原地,它們似乎無比歡欣鼓舞。迪倫根本來不及想,就衝出房門跑到了路上。天色現在已經非常昏暗了,身後小屋裡的爐火比白天看起來亮多了。要是他還是一動不動,要是她到不了他身邊…… “崔斯坦!?”她氣喘吁籲地飛奔到他身邊,“崔斯坦,你在幹什麼?” 魔鬼們在她的臉周圍飛來飛去,但這次她完全忽略了這群橫衝直撞的東西。 “崔斯坦!” 他似乎終於醒過神來。他轉過頭,仍然被四處瀰漫的黑影籠罩著,他那張最初呆滯的臉似乎剛從一場沉思中清醒過來。迪倫大踏步向他撲過來,他也迎了上去。 他輕聲叫了聲她的名字,鎮定了一下馬上喊道:“快跑!” 不管剛才是什麼讓他動彈不得,現在這些都不復存在了。他一隻手緊緊攥著她的小臂,箍得她生疼,向她剛來的方向一路狂奔。

魔鬼們發出刺耳的尖叫聲和吼叫聲,但他跑得太快了,它們來不及抓住他,只能無可奈何地把魔爪抓向迪倫,一路緊緊跟隨。有時它們離得只有一米遠了,崔斯坦一邊趕路,一邊還要應付著惡魔們的利爪與尖牙。他低著頭,下巴緊繃,手緊緊攥著迪倫的手腕,一路奔向安全屋。 “你究竟到這兒來幹什麼?”他們剛一進屋,崔斯坦就怒氣沖沖地質問起來。惡魔們的叫囂漸漸消失了,屋子裡顯得平靜安寧,然而崔斯坦似乎每個毛孔都要冒出火來。 “怎麼了?”迪倫困惑地看著他。難道他看見自己不高興? 他看似冰冷實則熾熱的眼神告訴她絕不是這樣。這雙眼在註視她的時候閃爍著光芒。那種光芒不是光線造成的幻覺,看上去有些讓人害怕。 “你來這兒乾什麼,迪倫?”

“我……”迪倫的嘴張開又合上,卻說不出話來。 這樣的對話場面是她之前沒想到的。擁抱太少了,氣氛太冷了。 “你不應該來這兒。”崔斯坦接著說。他焦躁不安地在屋子裡踱步,手在頭髮裡捋來捋去,然後抓起了一把頭髮,“我帶著你穿過了荒原,到了分界線,你不應該再回來。” 迪倫心裡湧起一種異樣的感覺。她的臉頰發燙,腸胃痙攣,心臟在胸膛裡怦怦亂跳,跳得她一陣陣疼痛。 她垂下眼簾,接著崔斯坦就看見大顆大顆的淚珠順著她的臉頰從下巴滴落。 “對不起,”她對著石板地小聲說,“我錯了。” 現在她明白了。當初他的那些話不過是為了哄她平安通過分界線而編造的謊言,他心裡根本就不是那麼想的。她想到了剛才他正在引導的那個靈魂,想到了自己的愚蠢竟無意間害得她枉送了性命,想到了剛才他們逃離險境時手牽手的樣子。那個女人也像自己一樣輕而易舉就相信了他的謊言嗎?她憤然看著地面,怒火中燒,突然感覺自己真是太幼稚了。

“迪倫。”崔斯坦再喊到她的名字時溫柔了許多,他語氣的變化給了她抬起頭來的勇氣。他停止了踱步,正在用更為柔和的目光審視著她。迪倫難為情地擦了擦臉頰,使勁吸了一下鼻子,把殘存的眼淚憋回去。當他靠近的時候,她盡力把目光轉向別處。然而他徑直朝她走來,直到最後額頭貼著迪倫的額頭,“你來這兒乾什麼呢?”他喃喃低語。 同樣的話,但這次不是指責,而是詢問。要是她不閉上眼,要是她不用面對面看著他,這個問題就容易回答多了。 “我回來了。” 他嘆息了一聲,“你不應該回來的。”頓了一下,他又問:“你為什麼又回來呢,迪倫?” 迪倫吞了一下口水,心中困惑。現在他怒氣全消,他們的額頭挨在一起。如果她現在有勇氣抬起眼的話,他的臉就在她眼前。她又疑竇叢生,心亂如麻。現在只有一個辦法可以探明實情,她深吸了一口氣。 “為了你。”她等待著他的反應,然而沒有任何反應,至少她沒有聽到。她依然沒有勇氣睜開雙眼,“你是認真的嗎?你上次說的每一句話。” 又是一聲嘆息。這含義可能是沮喪、尷尬或是後悔。 迪倫顫抖著、等待著。某個溫暖的東西撫上了她的臉,難道是他的手? “我沒有欺騙你,迪倫。說那番話時我沒有騙你。” 她仔細體味著他的話,呼吸逐漸變得急促。他是真心的,他和自己一樣動了真情。迪倫的唇上露出羞澀的微笑,但她盡力控制著胸中正在升騰的熱情,她還不確定自己是不是該相信這番表白。 “睜開眼。” 迪倫一下子變得很害羞,躊躇了一會兒,然後抬起了眼皮。她做了個深呼吸,抬起頭,直到和他的目光平視。他們之間的距離之近超出了她的預想,近到連呼吸都交融在一起。他依然捧著她的臉頰,把她的臉慢慢引向前,直到他們的嘴唇貼在一起,他藍色的眼睛依然在註視著她的眼。片刻後,他用力把迪倫摟在自己懷中。 “我沒有騙你,迪倫,”他在她耳邊輕輕地說,“但是你不該來這裡。” 迪倫的身體變得僵硬,她試圖掙開他的懷抱,但他摟得很緊,不願讓她離開。 “但一切還是得照舊。我還是無法和你一起走,而你也不能待在這裡。你也看到了剛才那個女人的遭遇,早晚那也會發生在你身上的。這裡太危險了。” 迪倫屏住呼吸,仔細思索著他說的每一個字,心中湧起一股強烈的內疚感。 “是我害了那個女人。”她伏在他的肩頭低聲說。 她的聲音很微弱,但崔斯坦不知怎麼還是聽到了。 “不!”他搖了搖頭,這個動作讓他的嘴唇擦在了她的脖子上,癢癢的,“是我害了她,是我放開了她的手。” “都是因為我……” “不,迪倫。”崔斯坦打斷了她的話,語氣更加堅定,“這是我的責任,是我害了她。”他深吸一口氣,雙臂把她摟得更緊了,幾乎讓她有點不舒服的感覺,“她的死全是我的錯。這個地方就是這樣,如同地獄。你不能待在這兒。” “我想和你在一起。”迪倫懇求地說。崔斯坦對著她輕輕搖了搖頭。 “這裡不行。” “那和我一起回去吧。”她苦苦哀求。 “我告訴你,我去不了那兒,我從來都去不了那裡。我……”他的上下牙齒一扣,發出一聲沮喪的聲音。 “那麼到另外一邊的世界怎麼樣?”迪倫又一次往後退,努力要掙脫,而他仍試圖緊緊摟著她,“到我的世界去,和我一起從荒原穿越回去。回到那趟列車上,我們就能……” 崔斯坦注視著她,兩道眉毛擰得更緊了。他輕輕搖了搖頭,把手指放在她的嘴唇上。 “這個對我來說也是不可能的。”他說。 “你試過嗎?” “沒有,但是……” “那麼其實你也不知道行不行,和我談過話的那個靈魂說……” “你和誰談話了?”崔斯坦瞇起眼睛問。 “一個老婦人,她叫伊萊扎,就是她告訴我怎麼回到這裡的。她說我們也許能夠成功,要是……” “也許,”崔斯坦狐疑地把這個詞又重複了一遍,“迪倫,我們沒有回頭路了。” “你真的知道嗎?”她追問道。崔斯坦猶豫了。她明白了,其實他也不知道,只是心里相信不可能,這兩者不是一回事。 “難道不值得我們一試?”迪倫問。她焦躁不安地咬著嘴唇。 如果他真的像他以前說的那樣愛她,難道他就不想試一下嗎?崔斯坦把頭從一側擺到另一側,表情陰鬱而絕望,“這是孤注一擲,風險太大了。”他說,“你之所以相信這個女人,是因為她說了你想要聽的話啊迪倫。我只知道我們在這裡並不安全,如果你待在荒原,你的靈魂不會倖存下來的,明天我就把你送過湖去。” 迪倫渾身發抖,不僅是因為想到要再次穿過大湖才會這樣。她往後退了一步,雙臂交叉放在胸口,臉上帶著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表情。 “我不想再回到那兒了,起碼不想獨自回去。我要回到那列火車上去,和我一起走吧,好嗎?”最後一個詞滿是懇求的語氣。的確,她再也不願意獨自回到那趟車上了。沒有他在身邊,回去就毫無意義。她歷盡幹難萬險,經歷了所有這一切,全都只是為了回到他身邊。 當時她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明知前途未卜,但她仍然這樣做了。他也願意冒險嗎?願意為了她冒險嗎? 她看到崔斯坦舔了一下嘴唇,嘆了口氣,看到他臉上猶豫不決的表情。他現在拿不定主意,自己該說些什麼才能打動他,讓他改變主意呢? “求你了,崔斯坦。我們就試一下好嗎?如果不行的話……” 如果不行的話,惡魔可能會抓住她。她不會獨自從那道分界線再穿越回去,不過現在最好不要提這檔子事,“如果不行的話,你可以再帶我回來。但是我們能不能先試一試呢?” 他臉上的表情凝重而痛苦,“我不知道我能不能這樣做,”他說,“我沒有選擇……我是說,我沒有自由選擇的權利,迪倫。我的雙腿,它們並不屬於我。有時它們會把我帶到某個我不得不去的地方,比如……”他仰起頭說,“比如它們曾經讓我離開你。” 迪倫注視著他。 “你還是我的擺渡人啊!如果我從你身邊跑掉,如果你沒辦法讓我跟你一起走,我跑了,你一定要跟著嗎?” “對。”他說,還沒有註意到她正在往哪個方向走。 迪倫沖他一笑說:“那我就在前面帶路好了。” 迪倫知道自己無法完全說服崔斯坦,但是他也沒有盡力勸自已不這樣做。他們曾一起坐在那張單人床上,他聽著她講述上次在分界線分別後的種種遭遇。每一個小小的細節都很吸引他,因為她所經歷的這些事都是他見所未見的。當她說到自己去拜訪喬納斯的時候,他不禁笑了。不過後來她承認正是這位前納粹士兵領著她去找了伊萊扎,後者幫助她打開了返回荒原的門。聽到這裡他的眼神有些陰鬱,有關薩利的事也很吸引他。當迪倫向他解說那些記錄室裡的名冊時,他的眼晴驚訝得睜大了。 “你看到了我的擺渡名冊?” 迪倫點點頭,“所以我才能找到喬納斯啊。” 崔斯坦思索了一會兒,然後問:“名冊上剩的空白頁還多不多?” 迪倫看著他,被這個問題弄糊塗了,“我不大清楚,”她閃爍其詞地說,“大約三分之二是記滿了的。” 崔斯坦點了點頭。看到她疑惑不解的表情,他向她解釋說:“我只是好奇是不是……我把名冊填滿了,我的工作就要結束了。” 迪倫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他說這番話的時候眼神中透著痛苦和悲哀,迪倫不知怎麼接他的話。 “奇怪,”沉默了許久後他說,“我甚至拿不定主意,自己想不想看到那個名冊。我是說,如果有機會的話,不知道看到所有受自己擺渡者的名字時會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 “自豪,”迪倫說,“你應該感到自豪。所有這些靈魂,所有這些人都是因為有你才活了下來。你明白我指的是什麼。”他對這個措辭感到好笑,開心地看著她,而她則用胳膊輕輕抵了一下他的肋骨。如果他們還有思想和感受,那他們就是活的,想必是這樣的吧? “我想是吧。認真算一下的話,我擺渡過去的靈魂要比失去的靈魂多。” 迪倫突然有些透不過氣來,她一下子想到了那些被刪去的記錄。 “我看到有些名字被劃掉了。”她平靜地說。 他點點頭,“他們就是那些失去的靈魂,半路被惡魔們捉走的那些。但讓我欣慰的是他們還是被記錄在案了,把他們的名字和要對他們的死負責任的人的名字放在一起才公平。” 迪倫的嘴唇顫抖著,剛想輕聲啜泣,但是立刻又忍住了。崔斯坦轉過頭看著她,目光專注又帶著好奇。她只好坦白自己的想法。 “那麼還應該有一本為我預備的冊子。”她喃喃自語。 “為什麼?”崔斯坦大惑不解地看著她,完全沒明白她的臉上為什麼露出了痛苦的神色。 “今天,”她用沙啞的聲音說,“都是我的錯。那個女人的靈魂應該記到我的名字旁邊。” “不。”崔斯坦轉過身,雙手捧起她的臉,“不,我都告訴過你了,這是我的錯。” 大顆大顆滾燙的淚水順著迪倫的臉頰滑落,滴在他的手指上。她搖搖頭,不接受他的說法,“是我的錯。”她喃喃地說。 他用拇指拭去迪倫臉上的淚痕,輕柔地把她拉過來,兩人的臉緊貼在一起,額頭挨著額頭,下巴靠著下巴。迪倫心中仍翻騰著內疚感,但突然之間這種感覺變得不是那麼強烈了。她幾乎無法呼吸,他的手撫摸著她,她全身的皮膚都麻酥酥的,熱血沸騰著湧遍全身。 “噓。”崔斯坦柔聲說,誤把她急促的呼吸當作了抽泣聲。 他微笑著靠近她,他們之間最後一毫米的距離也消失了,他輕輕地吻開她的雙唇,他的嘴唇溫柔地在她的唇間滑過。讓她感到意外的是,他先是往後退了一下,鈷藍色如火的目光注視著她,然後把她的身子往後推,靠在了牆上,開始了更深入、更如飢似渴的親吻。 破曉時分,天空變得晴朗、蔚藍。迪倫站在小屋的門檻上,愉快地抬頭仰望。眼前的荒原比起之前那個讓她苦苦煎熬的火爐似的荒漠要好乾萬倍。崔斯坦走近她,看到天色後也露出了淺淺的笑容。 “太陽。”他仰望著陽光燦爛的天空說。 迪倫沖他頑皮地一笑,眸子裡閃著光,比起荒原的色彩來,她眼中那一汪碧波更顯靈動和美麗。崔斯坦也不禁對著她笑起來,儘管此時他心裡像灌了鉛一樣。她的辦法肯定行不通,但迪倫就是不願意相信。他害怕讓她傷心失望,他承受不了。他隱隱感覺她很快就會感到失望的,但此刻只能竭力不去想這些。她在這裡,此時此刻是安全的。他應該盡量享受這額外的與她在一起的時光,這是他之前從不敢奢望的。 他只是希望,這一切不要隨著鵝毛筆瀟灑一揮、把她的名字從自己的名冊中一筆勾銷而結束。 “我們走吧。”迪倫說著,邁著大步上了路。此時沐浴在晨光之中的山谷看起來既寬闊又富有魅力,然而崔斯坦只是站在門口,目送著她漸行漸遠。 她大概走了一百米,這才意識到身後沒有踩在砂石路上的咯吱聲音和自已的腳步。崔斯坦看到她停了下來,半歪著頭,聽著他的動靜。一秒鐘後她完全轉過頭來,她警覺地睜大了眼,然後就看到他還站在剛才她出發的地方。 “快點跟上啊。”她喊著,臉上帶著鼓勵的微笑。 他把嘴抿成一道縫,“我不知道自己行不行……”他對著她喊道,“這太有悖常理了。” “試一下。”迪倫鼓勵著他。 崔斯坦嘆息一聲,心情愈加沉重。他已經答應了迪倫自己會試一試的。他的眼睛閉上了片刻,把全部的注意力放到自己的腳上,心中暗想“走”。他本以為什麼也不會發生,本以為自己會牢牢定在地上動彈不得,會有一股非常強大的壓力把他留在原地。然而,他居然輕而易舉地就上了路。 崔斯坦趕緊停住腳步。他幾乎不敢呼吸,等待著天空中飛來一道閃電,等待著那一擊之下的劇痛,這是對他膽敢違抗無言的天命的懲罰。然而什麼也沒發生。他覺得不可思議,在滿腹狐疑中繼續朝迪倫走過來。 “感覺太蹊蹺了。”他在快到迪倫跟前時低聲說,“我一直等著有什麼東西會來阻止我。” “但是現在為止還什麼都沒發生,是嗎?” “是啊,什麼都還沒發生。” “好極了。”迪倫現在感覺自己勇敢極了,她用手指勾住他的手指,開始繼續趕路。崔斯坦被她溫柔的手牽著跟在後面。 山谷沒有給他們製造任何麻煩。實際上這里風景很好,他們看上去就像任何一對手牽手漫步鄉間的年輕情侶一樣。此時既看不到惡魔的身影,也聽不到它們的叫囂。那些傢伙就在那兒,在她的肩頭盤旋。它們就盼著她放鬆注意力,不看她的擺渡人。一想到這些,迪倫就煩躁不安。她很想問問崔斯坦看到了什麼,不管那是自己眼中的茂盛野草、石楠覆蓋的山巒,還是荒原的本來模樣。但不知為何她始終張不開口,她很緊張,生怕自己一旦說起了那些事,一旦她把注意力轉移到這個上面,眼下所有的奇妙幻象就會土崩瓦解,他們又會回到烈日的炙烤中。她知道,穿越那片荒原要困難得多。算了——無知便是福。 山谷外是一片開闊的沼澤濕地。和煦的天氣絲毫不能吸乾濕地中的水分,也無法曬乾踩上去咯吱作響的淤泥。迪倫厭惡地看了看這片泥潭。這裡臭氣熏天,迪倫想起之前她的腳踝在這裡被牢牢吸住,動彈不得的情景。在走過寧靜的山谷後,此地提醒著她一個嚴酷的事實——她仍身處荒原,隨時都有喪命的危險。 她身旁的崔斯坦誇張地長嘆了一聲。她看看他,先是被這聲音弄糊塗了,然後才發現他的眼中閃著一絲狡黠。他衝著她傻樂,一副遷就縱容的模樣。 “要我背你嗎?” “你真是太好了。” 他白了她一眼,但還是轉過身,好讓她能爬到自己的背上。 “謝了。”等他把她背好時,她在他耳邊輕輕說。 他似乎很慍怒地哼了一聲,但迪倫能看到他臉上的笑意。 一直保持一個姿勢,沒過多久他的胳膊就酸了。她背起來沉甸甸的,但他並沒有抱怨,在一攤爛泥裡擇路而行。哪怕背上加了額外的重量,他看上去也根本不會陷進泥濘的沼澤中。沒多久這片濕地就被他們遠遠甩在身後,而迪倫的注意力也早已被眼前一座巍峨高山的陡坡吸引住。她皺了一下鼻子,恨恨地呼出一口氣。她覺得自己很可能沒辦法說動崔斯坦把自己背上山。 “你在想什麼呢?”他問道。 迪倫不願意承認自己內心的想法,她轉而問了一個一直默默折磨她內心的問題。 “我在想……你去了哪裡?在你離開我之後。” 她昨天晚上把自己的所有經歷都和盤托出了,但是她故意避開了這個問題。她不願意重新提到他當初的所作所為——他是如何欺騙自己、背叛自己的。崔斯坦聽出了她的弦外之音。 “對不起,”他說,“對不起,當時我只能那樣做。” 迪倫輕輕吸了一口氣,決心不讓自已難過。她不想讓他感到內疚,不想讓他知道這對她的傷害有多大。她想,至少他當時沒有看到自己精神崩潰的樣子。 “還好啦。”她低聲說,抓緊了他的肩膀。 “不,”他說,“我當時對你說了謊,我對不起你。但是當時我覺得……我覺得這對你來說是好事。”他說最後一句話時語氣生硬,迪倫不由自主地感覺心中發寒,“當我看到你痛哭流涕時,當我看到你哭喊著要找我時……”說到這裡,他的聲音開始顫抖,“我心裡的痛楚超過了魔鬼們帶給我的所有傷害。” 迪倫的聲音非常微弱,“當時你還能看見我嗎?” 他點點頭,“只有一分鐘左右,”他露出一絲苦笑,“以前我最喜歡的就是這個時候。完完整整的一分鐘時間裡,除了自己我不用對任何人負責。在那一瞬間,我還能瞥見遠方,那個靈魂稱之為家的地方。” 迪倫在他背上身體發僵。她想起來喬納斯曾經說起過同樣的事,他一瞬間就回到了家,回到了斯圖加特。 “但這樣的事沒發生在我身上,”她緩緩地說,“我還是沒有離開荒原。” “我知道。”他嘆息著說。 “為什麼不行呢?”她好奇地問,“為什麼我就不能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呢?” 她在心裡默默數著他的步伐,崔斯坦堅定地邁了三步,然後回答說:“我也不知道。”他說得很含糊,聽起來不像是實話。 腳下的地開始變硬了。崔斯坦馬上就把她放了下來。開始迪倫還有些慍怒——因為不捨依偎在他身上時的那股暖意,還有被他背著的奢侈享受。崔斯坦重又拉起她的手,低頭對著她微笑。她也對他報以微笑,然而她一看到前方陡峭的山坡,笑容馬上就消失了。 “你知道的,我真的很討厭爬山。”她直言不諱地說。 崔斯坦像在安慰她似的捏了捏她的手指,然而臉上的表情卻很頑皮,“我們總可以掉頭回去的。”他指的是再穿回沼澤。 “不可能。”迪倫回答。晴空中耀眼的太陽此時已經降到了天穹頂點以下。 “是啊,”崔斯坦輕聲附和,“我們不可能再穿回去了。” “而且那樣對我來說毫無意義,”她說,“如果我不和你一起走,我就不回去。” 崔斯坦做了一個鬼臉,但他不想爭辯什麼,“那就跟我走吧。”他一邊說著,一邊開始拉著她的手前行。 跋涉,跋涉,再跋涉;向上,向上,不斷向上。迪倫的小腿肚子很快就變得酸脹,呼吸也很吃力。他們攀得越高,風勢也越來越猛。隨著午後時光慢慢流逝,一簇簇濃密的烏雲開始在天空聚集。 儘管天氣變換、寒意襲人,但迪倫還在出汗,手心都濕乎乎的。她有些尷尬,只好把手從崔斯坦那兒抽出來。雖然整個早上一直溫暖、陽光明媚,然而露水依然順著漫山遍野的野草和石楠緩緩往下淌。冷水浸透了她的牛仔褲,曾經熟悉的那種越來越不舒服的感覺又回來了。 “你能慢一點嗎?”她喘著粗氣說,“或者稍微休息一下呢?” “不行。”崔斯坦的回答直截了當。但當迪倫打量他時,卻詫異地看到他的眼晴沒有看她,而是盯著天空。 由於不安,他的臉緊擰著,嘴不快地向下撇,“就快到傍晚了,我不想你停在這麼顯眼的地方。” “就一分鐘,”迪倫央求道,“我都還沒聽到它們的叫聲呢。” 可是這話剛出口,瑟瑟風聲就到了,其中摻進了別的聲音,那聲音更尖厲、更刺耳。哀號與尖叫,是惡魔們。 崔斯坦也聽到了這聲音,“快走吧,迪倫。”他以命令的口吻說。他不顧迪倫的反抗與掙脫,緊緊抓住了她的手,開始繼續向山頂大步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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