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一樁事先張揚的兇殺案

第7章 第六章

當那場給埃倫蒂拉終生帶來不幸的災風刮起來的時候,她正在給祖母洗澡。這座泥灰剝落的巨大建築物,空曠而孤獨,在狂風的第一次沖擊下,連房架都震動起來。但是埃倫蒂拉和祖母對這個充滿危險和動亂的大自然已經習以為常,所以在洗澡間裡幾乎沒有覺察到那風力的級數。洗澡間裡裝飾著羅馬浴池中常見的孔雀和幼童浮雕。 祖母坐在大理石的浴池裡,那赤裸而龐大的身體彷彿一條漂亮的白鯨。她的孫女剛剛滿14歲,苗條的身材顯得很疲憊。她那溫柔的舉動似乎和她的年齡很不相稱。她用可以淨血的樹葉和香草水給祖母洗浴,葉子沾在豐滿的後背上,披散的頭髮上和刻著水手們會笑掉牙的花紋的胳膊上。 “昨晚上我做了個夢,夢見我在等一封信,”祖母說。

埃倫蒂拉急不可待地問道: “夢見哪一天會來信?” “禮拜四。” “那一定是一封帶來壞消息的信,”埃倫蒂拉說,“但是這封信永遠也不會來到你手中的。”她給祖母洗完澡,攙扶著她回到臥室。祖母胖得走也走不動了,只有扶著孫女,或者像主教那樣,拄著一根手杖,才能蹣跚而行,但是她的威嚴仍不減當年。在這間佈置得十分講究的臥室裡,埃倫蒂拉需要花上兩個多小時為祖母梳妝打扮:她撥開祖母的頭髮,灑上香水,梳理停當後,給祖母穿上一件花衣服,臉上撲上粉,嘴唇塗上口紅,用麝香抹眼皮,用珍珠釉子染指甲,直到精心地把她打扮成一個大洋娃娃。這時再把她帶到一個滿是鮮花的花園裡,讓她坐在一把祖傳的安樂椅上,聽留聲機播放音樂。

當祖母沉浸在對過去模糊的回憶中時,埃倫蒂拉還要忙著打掃房間。這房子又暗又亂,到處是家具,以及凱撒大帝、帶眼淚的蜘蛛和天使的石膏塑像。還有一台鍍金的鋼琴和各種各樣的鐘錶。院子裡有一個貯水池,多年以來池中的水都是印第安人從遠處背來的。在水池的一邊有一隻孱弱的鴕鳥,這是在那種惡劣氣候下惟一殘存的一隻禽鳥。這偏僻荒涼的地區與外界的一切都相隔很遠,由幾條破爛街道組成的村鎮在炎熱的氣候裡煎熬。這裡,每當災風刮起時,小羚羊就紛紛死亡。 這所神秘的住宅是祖父修建的,他叫阿瑪蒂斯,是一個傳奇式的走私犯。祖母跟他生了一個兒子,也取名叫阿瑪蒂斯,這就是埃倫蒂拉的父親。誰也搞不清楚這家人的原籍和來歷。在那些印第安人當中最流行的說法是:老阿瑪蒂斯從安地列斯群島的一家妓院裡贖出一個美麗的妓女作為妻子,後來在安地列斯群島刺殺了一個男人,就帶著妻子逃出法網,隱居在這窮鄉僻壤。阿瑪蒂斯父子倆,前者死於流行熱病,後者在一場爭鬥中被打死。妻子在院子裡掩埋了丈夫和兒子的屍體,辭退了14個赤腳女傭人。由於她做出犧牲,一手帶大了她那個私生孫女,使得她在這所神秘的住宅中仍然過著作威作福的生活。

孫女兒埃倫蒂拉光是給那些鐘錶上弦和校準時間就需要六個小時。在她遭難的那一天,沒有乾這件事,因為那些鐘的弦一直可以走到第二天上午。她給祖母洗澡,換衣服,刷地板,燒午飯,擦玻璃,一直忙到11點。在她給鴕鳥的飲水桶換水,把髒水澆到阿瑪蒂斯墳上的荒草上時,刮起了這令人窒息的災風,她哪裡知道這風就是她不幸的惡兆。中午12點,她正在擦最後幾個香檳酒杯時,聞到一股怪味兒,於是,她趕緊向廚房跑去。還好,總算避免了一場玻璃器的災禍。 她幾乎夠不著放在爐子上的正在向外溢的湯鍋。她放上準備好的菜葉後,便抓緊時間在廚房的一條凳子上坐下來休息片刻。她閉上眼睛,然後又無可奈何地睜開,往鍋裡加湯。她常常這樣邊睡邊幹活。

祖母獨自一人坐在餐桌的一端。這是一張可以坐12個人的餐桌,上面放著銀質的蠟燭台。祖母晃動了幾下響鈴,幾乎是同時,埃倫蒂拉端著湯盆進來了。盛湯的時候,祖母注意到她那副睡眼惺忪的樣子。祖母伸出手,像是擦玻璃似的,在她眼前晃了晃。埃倫蒂拉竟沒有看見這隻手。祖母仍然盯著她,當埃倫蒂拉轉過身回廚房時,她喊道:“埃倫蒂拉。”女孩突然驚醒,湯盆掉到了地毯上。 “沒什麼,孩子,”祖母溫柔地對她說,“你剛才邊走邊在睡覺。”“這是我的習慣,”埃倫蒂拉麵無表情地說。 她拾起湯盆,睡眼矇矓,想擦去地毯上的污跡。 “就這樣吧,”祖母安慰她,“下午你再洗它。”就這樣,下午除了日常的活兒外,埃倫蒂拉還要洗飯廳的地毯。她趁去水池的機會索性把星期一的衣服也洗了出來。此時此刻,那強勁的災風總是想往屋裡鑽。她有許多事要做,天黑了她都沒察覺。等她鋪好了飯廳的地毯時,已是上床睡覺的時間了。

祖母整整一個下午都胡亂彈著鋼琴,自我欣賞地低聲唱著她年輕時的歌曲,甚至眼裡還噙著淚水。當她穿著軟棉布睡衣躺在床上時,就好像又陷入那些既美好又痛苦的回憶之中了。 “明天洗洗大廳裡的地毯,”她對埃倫蒂拉說,“這條地毯很久沒見過太陽了。”“是的,祖母,”女孩回答。 埃倫蒂拉拿起一把羽毛扇,開始給這位正在向她下達命令的無情的主婦打扇,搧著搧著她自己就睡著了。 “睡覺前把所有的衣服都熨好,這樣你就可以安心睡覺了。”“是的,祖母。”“檢查好那些衣櫃,在刮風的夜晚,那些蛀蟲最容易餓了。”“是的,祖母。”“你抽空把那些花拿到院子裡,讓它們呼吸點新鮮空氣。” “是的,祖母。” “給鴕鳥放些食。”祖母都睡著了,還在繼續下命令,埃倫蒂拉就是從她那兒繼承下來夢中繼續幹活的長處的。埃倫蒂拉悄悄地走出去,做完了這一天的最後幾件事。她從來都是這樣一絲不苟地聽從祖母夢囈中的吩咐。

“你要拿些喝的到墓上去祭奠祭奠。”“是的,祖母。”“躺下睡覺以前要把一切都收拾得井井有條。因為不讓這些東西各得其所,它們會難受的。”“是的,祖母。”“如果阿瑪蒂斯父子來了,叫他們別進來,”祖母說,“告訴他們,波菲略·格朗的無賴們正在等著他們,要殺死他們。”埃倫蒂拉沒有再答理她,她知道祖母開始說夢話了,但是她並不漏掉一個命令。她察看了窗子的插銷,吹滅了最後幾支蠟燭,然後拿起餐廳裡的一個枝形燭台照著路,走向臥室。此時,隨著酣睡的祖母平靜而又響亮的鼾聲,窗外風勢越來越大。 埃倫蒂拉的臥室雖不及祖母的房間豪華,卻也相當漂亮。屋子裡擺滿了布娃娃和她童年時玩的線編的小動物。她被一天的活計累得筋疲力盡,連脫衣服的力氣也沒有了。她把燭台放在床頭櫃上,倒頭便睡。不一會兒,那使她不幸的災風像一群狗一樣鑽進了臥室,把那燭台吹倒,燒著了窗簾。

天亮時,風總算停了,開始落下一些大雨點子,稀稀拉拉的雨點澆滅了最後一點火星,房子的灰燼變得又濕又硬。鎮上的人——大部分是印第安人,極力想從火災中搶出一些東西:燒焦了的鴕鳥的屍體,鍍金鋼琴的架子,一尊缺頭斷腿的雕像。祖母用一種令人困惑的神情望著她那殘存的財產。埃倫蒂拉坐在阿瑪蒂斯父子的墳墓之間,不再哭了。祖母看到瓦礫堆中沒有損壞的東西已所剩無幾,便遺憾地看了一眼小孫女。 “我可憐的孩子,”她嘆了一口氣說,“你的命全搭上也不夠賠償我這損失的。”就在這一天,在下著傾盆大雨的時刻,祖母開始讓她賠償損失了,她把埃倫蒂拉帶到鎮上商人的店鋪。商人是一個骯髒而又貪婪的鰥夫,在這窮地方,他是有名的肯為處女出高價的人。當著厚顏無恥的祖母的面,他細心而又嚴格地檢查了埃倫蒂拉的身子:計算她兩條大腿的力量,胸脯的大小,臀部的直徑。在沒有算出她的價格以前,他一言不發。

“她還太小,奶頭才跟母狗的一般大,”他說。 為了用數字證實他的看法,他讓埃倫蒂拉站在磅秤上。體重42公斤。 “只值100比索,”商人說。 祖母喊叫了起來。 “一個黃花閨女就值一百比索!”她幾乎喊著說,“不行,伙計,這太不尊重處女的童貞了!”“那麼150比索,怎麼樣?”商人又說。 “這女孩使我損失了100多萬比索,”祖母說,“按這種價錢計算,她需要兩百年才能賠償我的損失。”商人說:“幸虧她還有個長處,就是她的年齡。”暴風雨搖撼著這所房子,屋頂漏著雨水。 在這充滿災難的天地裡,祖母感到十分孤獨。 “加到300比索吧,”祖母說。 “250。” 最後雙方同意,付給220比索現金,另外再給一些吃的東西,祖母這才讓埃倫蒂拉跟著這商人去,好像送她上學一樣。

“我在這兒等著你,”祖母說。 “是的,祖母,”埃倫蒂拉說。 店鋪後面是一間簡陋的庫房,四個磚砌的柱子支撐著一個爛稻草房頂,一堵一米高的土坯牆。大雨天洪水常常越過土牆灌進庫房。牆邊放著幾盆仙人掌和別的熱帶植物。在兩個柱子之間懸掛著一張褪了色的吊床,看上去像是隨波飄浮的漁帆。外面是暴風雨的呼嘯聲,隱隱約約可以聽到遠處的喊叫聲,動物的吼叫聲,遇難者的呼救聲。 埃倫蒂拉和商人走進庫房,小心翼翼地提防跌倒在雨水里,兩個人都澆得像落湯雞一樣。由於雨聲太大,他們互相聽不見對方的說話聲。商人第一次動手時,埃倫蒂拉嚇得喊了起來,企圖逃跑。商人默默地抓住她的手腕子把她的胳臂扭到背後,拖向吊床。埃倫蒂拉拚命抵抗著,抓他的臉,低聲嘶喊著。商人狠狠地打了她一個嘴巴,把她抱了起來,懸空轉了一會兒,然後不等她腳沾地,就抱住她的腰,按進了吊床。埃倫蒂拉嚇得昏了過去,好像被暴風雨擊昏了頭腦的魚一樣。那鰥夫商人像拔草似的把她的衣服撕得一長條一長條的,像彩帶一樣隨風飄動。

當埃倫蒂拉被鎮上所有男人玩夠了以後,祖母便帶著她搭乘一輛運貨卡車,沿著走私的路線前進。在車上,她們坐在米袋和黃油罐頭中間,帶著火災後剩下的幾樣東西:華麗的床頭,一尊戰爭天使的塑像,燒殘的椅子和幾樣沒用的小東西。還有一個上面畫著兩個十字架,裡面裝著阿瑪蒂斯父子骨灰的大箱子。 祖母用一把破雨傘遮著太陽,汗水和塵土折磨著她,使她呼吸十分困難。但是,即使在這種困境中,她仍然保持著她的威嚴。在罐頭箱和米袋後面,埃倫蒂拉正在以20比索的身價向卡車搬運夫賣淫,以此來付旅費和家具的運費。最初,她像反抗那個鰥夫商人的襲擊一樣,本能地自衛著。但是這個搬運夫的方法不同,他很狡猾,慢慢使得她溫存地服從了。就這樣等他們到達第一個鎮時,艱難的旅程雖已結束,可埃倫蒂拉還在貨物後面陪伴著搬運夫。卡車司機對祖母喊道:“從這裡往前是另一個世界了。”祖母懷疑地朝那貧窮而又冷落的街道瞟了一眼。同她們剛離開的小鎮相比,這個略大一點,但都同樣淒涼。 “看不出來,”祖母說。 “這裡是傳教地區。” “我對慈善事業並不感興趣,我感興趣的是走私。”埃倫蒂拉在貨物後面聽他們說話,隨便用手指撥弄著一個米袋,無意中發現了一根線頭,她就往外拽,一下便扯出一條珍珠項鍊來。這時,司機還在跟祖母說話,埃倫蒂拉膽怯地看著這條像死蛇一樣掛在她手指上的項鍊。 “夫人,你別大白天說夢話了,現在沒有人走私了。”“當然有,”祖母說,“快告訴我!”“不信,你就去找找看,”司機笑道,“大家都在談論他們,可誰也沒見過。”搬運夫看見了埃倫蒂拉手上的項鍊,趕緊搶了下來,又放回那個米袋。這時祖母招呼孫女扶她下車,儘管這小鎮很窮,她還是決定留下來,埃倫蒂拉吻了一下搬運夫,告別了他。這一吻雖然是急匆匆的,但卻是傾心樂意的。 祖母坐在那張放在街心的椅子上,等他們把東西卸完,最後卸下來的一件是裝著阿瑪蒂斯父子骨灰的大箱子。 “這個箱子沉得像一個死人,”司機笑著說。 “是兩個死人!”祖母說,“你對他們應該放尊重些。”“一定是像牙雕像。”司機邊說邊漫不經心地把骨灰箱放在燒殘的家具中間,伸出手對祖母說:“50比索。” 祖母指著搬運夫:“你的助手替你領了。” 司機驚奇地看了助手一眼,助手做了一個肯定的手勢。司機走進駕駛室,那裡坐著一個憂傷的婦女,懷裡抱著一個小孩,孩子熱得直哭。搬運夫自信地對祖母說:“如果您沒別的說的,埃倫蒂拉將跟我走。我是誠心誠意地跟您說這話的。”埃倫蒂拉膽怯地說:“我可什麼也沒說!”“我說的是實話,”搬運夫說。 祖母上下打量了一下他,不知他到底有多少家底。然後對他說:“如果你賠償我的損失的話,我沒什麼不同意的,因為這是由於她的疏忽造成的。862315比索,減去她已付還我的420,還差861895比索。”汽車開動了。 “請相信我,如果我有這筆錢我會給你的,”搬運夫一本正經地對她說,“這個女孩值那麼多錢。”祖母對搬運夫小伙子的話很滿意,親熱地對他說道:“好吧,孩子,等你有了這筆錢時再來吧,現在你走吧,如果我把賬算一算,你還欠我10個比索哩!”搬運夫踏上卡車的腳踏板,漸漸遠去了。他用手勢向埃倫蒂拉表示再見,但是埃倫蒂拉只顧在那兒害怕,沒有看見他的手勢。 卡車把她們扔在那裡。太陽地裡,埃倫蒂拉和祖母兩個人用薄鐵片和亞洲地毯的殘片就地搭了個棚子。她們在地上鋪上兩張席子,像在從前那所住宅里一樣,睡得那麼香甜,一直到太陽把棚頂曬開了口,烤在她們臉上,才醒來。 那天,一反常態,早晨是祖母來為埃倫蒂拉梳理打扮。她用自己年輕時時髦的美容方式給孫女畫眉描眼,給她貼上假眼睫毛,頭上打了個花結,看上去像一隻蝴蝶。 “你看上去很可怕,”祖母滿意地說道,“但是這樣最好,在女人的事情上,男人們是很粗野的。”在她們的視野之外,隱隱約約可以聽見遠處有騾子走路的得得聲。祖母一聲令下,埃倫蒂拉像一個初次登場的演員似的,在幕布拉開之前就把準備工作做好,她躺在臥席上。祖母拄著手杖,離開棚屋,坐在椅子上等著騾子走過來。 一名郵差漸漸走近了。他年紀在20歲左右,但由於職業的關係,顯得很老。他身穿一件柿子紅顏色的衣服,腳蹬長筒套鞋,頭戴大沿帽,腰間皮帶上挎著一把軍用手槍,騎在一頭剽悍的騾子上,手持韁繩,騾背上搭著麻布郵袋。 經過祖母跟前時,他用手勢向她問候,然後又繼續朝前走去。但是祖母向他做了一個手勢,示意他看一眼棚屋裡面。郵差停了下來,看見埃倫蒂拉穿著一條深紫色的花邊裙子,打扮得漂漂亮亮地躺在臥席上。 “你喜歡嗎?”祖母問。 郵差感到莫名其妙,笑了笑說:“我不明白您這是什麼意思。” “50比索,”祖母說。 “好傢伙,你是在要金子啊!”他說,“這些錢夠我吃一個月啦。”“你不要那麼吝嗇,我知道航空郵差的工資比牧師的工資還高。”“可我是地方郵差,航空郵差都是開著小卡車的。”“不管怎麼說,性慾和食慾一樣重要。”“可還是不能當飯吃啊。”祖母知道,對一個心不在焉的男人來說,浪費時間去跟他講價錢純屬多餘。 “你給多少吧?”祖母問他。 郵差跳下騾子,從口袋裡掏出幾張破舊的鈔票,扔給祖母。祖母用一隻禽獸爪子般的手,像接一個皮球似的,把錢一把接了過去,隨後就對他說:“可以少要點錢,但有一個條件,你要到處張揚。”“這件事我辦得到,我會一直張揚到世界的另一頭,”郵差說。 埃倫蒂拉不能眨眼。她拿掉假眼睫毛,躺在臥席上向旁邊挪動了一下,給這位過路情人讓出一塊空地。郵差一進棚屋,祖母馬上關上布簾門。 果然很奏效,有了這個郵差的宣傳,從遠方來了20個男人,來光顧埃倫蒂拉的生意。伴隨著這些個男人還來了好些賣彩票的和賣小吃的。隨後又來了一個騎自行車的攝影師,他在棚屋前面支起一架帶黑布套的照相機,還有一塊背景布,上面畫著一隻白天鵝在湖中戲水的圖案。 祖母坐在椅子上,手裡搖著扇子,彷彿這裡是她的集市一樣。她興致勃勃地照顧著等候在那裡的顧客。最初祖母很嚴厲,甚至有一次因為差五個比索而拒絕了一位好顧客。幾個月之後,她有了一些經驗,索性允許用聖人的像章、家中的收藏品、訂婚戒指,以及所有隻要用牙一咬就可驗明是金子的實物來付酬。 過了好長一段時間之後,祖母手裡有了足夠的錢。她買了一頭驢子,開始四處游動,尋找更合適的地方,好儘早收回那筆債務。驢身上捆著架子,祖母坐在架子上,埃倫蒂拉給祖母打著傘遮太陽。她們身後跟著四個印第安人,分別背著她們全部的財產:睡覺的席子,修復了的椅子,石膏的天使像和裝著阿瑪蒂斯父子骨灰的箱子。那位攝影師騎著自行車遠遠跟著這支隊伍,保持著一定距離,好像他是要去另一個集市似的。 從火災到今天,時間已經過去了六個月,祖母的生意已經做得相當不錯。一天,她對埃倫蒂拉說:“如果事情這樣繼續下去,再有八年七個月零八天,你就可以還清那筆債務了。當然這一切不包括工資、印第安人的飯費和其他零星開支。”埃倫蒂拉跟在驢後面,又熱又累,她對祖母的計算沒有做出任何反應,但是她強忍著沒哭出來。 “我骨頭都痛了,”埃倫蒂拉說。 “睡一會兒吧。” “好的,祖母。” 她閉上了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炎熱的空氣,走著走著就睡著了。 一輛滿載著籠子的小卡車出現在遠處的土中,嚇得小羚羊四處奔逃。車上籠子裡的叫聲,在這沉悶的聖米蓋爾禮拜日,好像是一清泉發出的潺潺流水聲。車上的司機是一位胖的荷蘭農場主,風吹雨淋的生活使他的皮變得很粗糙,松鼠色的小鬍子不知是從他哪輩祖父那裡遺傳下來的。坐在他旁邊的是他兒子烏里塞斯,他是一個正處在黃金時期的年。烏里塞斯的眼睛像海水一樣藍,像鑽石樣亮,身材像天使一樣苗條。一處游動的帳引起了這個荷蘭人的注意,當地駐軍的全體兵都在帳篷前排著隊等候。他們坐在地上,一瓶酒傳來傳去地喝著,每人頭上戴著扁桃枝編的帽圈,好像要準備參加一場戰鬥似的這個荷蘭人用荷蘭語問兒子:“那兒在賣什麼東西?” “一個女人,”兒子毫不介意地回答他,“叫埃倫蒂拉。”“你怎麼知道?” “在這個偏僻荒涼的地區大家都知道,”烏里塞斯回答說。 荷蘭人在這個鎮上的小旅館前下了車。烏里塞斯在車上停了一會兒,他飛快地打開父親放在座位上的公文包,取出一捆鈔票,抽了幾張塞進口袋,然後又把那捆鈔票原樣放好。當天夜裡,等父親睡著後,他從旅館窗戶爬了出去,來到埃倫蒂拉的帳篷前面排隊。 節日般的狂歡正進入高潮,那些醉醺醺的大兵,踩著這免費的音樂的節拍,跳著沒有舞伴的獨舞,攝影師用閃光燈拍夜相。祖母一邊在經營著生意,一邊數著裙子裡的鈔票。她把鈔票分開捆好,整齊地放在一個大籃子裡面。外面只剩下12個士兵了,但是下午隊伍中又增加了一些平民顧客。烏里塞斯是最後一個。 輪到一個面帶憂傷的大兵時,祖母不僅不讓他進去,而且還推開他的錢。 “不,孩子,”祖母對他說,“你就是把摩爾人的全部黃金給我,也不讓你進去。你的樣子太可怕了。”這個外地的士兵感到驚訝,問道:“這是為什麼?”“你染上了晦氣。不看別的,從你臉上就可以看得出來。”她沒有碰他,用手勢讓他離開,而給下一個士兵讓路。 “你進去,勇士,”祖母和氣地對他說,“少呆一會兒,祖國正需要你。”這個士兵進去了,但是馬上又出來了,因為埃倫蒂拉有話要跟祖母說。祖母挎起錢籃子進了帳篷。裡面很狹窄,但很整齊乾淨。最裡面,在一張麻布床上,埃倫蒂拉的身體不住地顫抖,她身上全是士兵的汗水,被折磨得又髒又累。 她抽泣著說:“祖母,我快要死了。”祖母摸了摸她的前額,見她不發燒,就安慰地說:“就剩10個軍人了。”埃倫蒂拉像一頭陷入絕境的動物一樣,低聲地哭起來。祖母知道她不行了,就撫摸著她的頭,讓她靜一靜。 “你太羸弱了。好了,別哭了!你用鹽水好好洗一洗吧……”埃倫蒂拉安靜下來。祖母走出帳篷,把錢還給那個正在等候的士兵,對他說道:“今天就到此為止。你明天再來,我讓你第一個。”然後,她對排隊的人喊道:“結束了,小伙子們。明天9點見。”士兵和平民們一邊散掉,一邊叫喊著,抗議著。祖母揮舞著手杖,一句不讓地對他們喊道:“沒頭腦的!惡棍!你們盡想什麼了,以為這女孩是鐵打的。我倒想看看要是攤在你們身上會怎麼樣,色鬼!沒教養的東西!”那些男人們用更難聽的髒話回敬她。她不再回罵了,只是拿著手杖守在那裡,直到小吃攤和彩票攤都拆了。她回帳篷時,發現了烏里塞斯孤身一人呆在漆黑的空地上,那兒先前是男人們排隊的地方。他像一隻兀鷲,立在半暗的夜色中,顯得清清楚楚。 “你把翅膀放到什麼地方了?”祖母對他說。 “我的祖父是有翅膀的,”烏里塞斯很坦然地回答她,“但誰都不相信。”祖母又仔細地看了看他,說道:“我相信。明天帶著翅膀來,”說完,她進了帳篷,把烏里塞斯撇在那裡。 埃倫蒂拉洗完澡後覺得好受了一些。她換了一件繡花短衫,強忍著眼淚,擦乾頭髮,準備躺下。祖母已經睡著了。 烏里塞斯慢慢地在埃倫蒂拉床後探出頭。 埃倫蒂拉看見了那雙明亮的眼睛,但她什麼也沒說,只是用手巾擦臉,以為這是在做夢。當烏里塞斯第一次眨眼時,埃倫蒂拉低聲問道:“你是誰?”烏里塞斯露出上半身說:“我叫烏里塞斯。”然後又拿出他從父親那兒偷來的錢,補充說:“我帶錢了。”埃倫蒂拉兩手扶著床,湊近烏里塞斯的臉,繼續跟他說話,就像在上小學時做遊戲一樣。 “你得排隊呀,”她說。 “我等上一整夜。” “那你得等到明天。我現在覺得腰難受,好像被棍子打斷了一樣。”這時候,祖母又開始說夢話了。 “從最後一次下雨到現在快20年了。那是多麼可怕的一次暴風雨,大雨使海水倒灌,房子裡全是魚和蝸牛,你那已故的祖父老阿瑪蒂斯看見一個閃光的物體在天空中飛著。”烏里塞斯又藏在床後。埃倫蒂拉開心地微笑了一下,對他說:“小心,別出聲,不過她睡覺時總是這樣,瘋瘋癲癲的,就是發生地震也別想震醒她。”烏里塞斯又探出身來。埃倫蒂拉用頑皮而又親熱的目光望了他一眼,然後從床上撤下那條用過的床單。 “過來!幫我換一下床單。” 烏里塞斯從床後走出來,扯住床單的另一端。由於這條床單比床大很多,需要好長一會才能折疊起來。每疊一折,烏里塞斯就靠近埃倫蒂拉一些。 他突然說道:“我一直很想見到你。大家都說你長得很美,你真是美極了。”“但是我快死了,”埃倫蒂拉說。 “我母親說:死在這偏僻荒涼地區的人不能升天堂,要死到大海裡去,”烏里塞斯告訴她。 埃倫蒂拉把那個臟床單放到一邊,隨後在床上又鋪上另一條乾淨的熨過的床單。 “我沒見過海,”她說。 “就像這荒涼的地區一樣,但是有水,”烏里塞斯說。 “那就不能行走了。” “我父親認識一個能在水上走的人,但是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埃倫蒂拉很高興,但是她困極了,就對他說:“如果你明天來得早,你就可以排頭一個。”“天一亮我就要跟父親走了。” “你們不再經過這裡嗎?”“誰知道什麼時候,”烏里塞斯說,“現在我們是碰巧經過這裡,因為我們在通往邊境的路上迷失了方向。”埃倫蒂拉沉思了一會兒,瞥了一眼睡熟了的祖母,說道:“好吧,把錢給我。”烏里塞斯把錢遞給她。埃倫蒂拉在床上躺下來,但是他卻站在一邊害怕得發抖,失去了勇氣。埃倫蒂拉拉著他的手,催促他快一點,這時她才注意到他那憂傷的表情。她了解這種膽怯的心情。 “是頭一次?”埃倫蒂拉問他。 烏里塞斯沒做聲,只是難為情地微笑了一下。埃倫蒂拉老練地對他說:“慢慢呼吸,一開始都是這樣。”她讓他躺在自己身邊,一邊替他脫衣服,一邊使出她那女性的一切手段去撫慰他。 “你叫什麼名字?” “烏里塞斯。” “這是美國人的名字。” “不,是航海家的名字。” 埃倫蒂拉像孩子一樣吻他。 “你看上去像金子一樣,可卻有花的味兒,”埃倫蒂拉說。 “應當是橘子味兒,”烏里塞斯說。 他已比先前鎮靜了好多,臉上露出一絲神秘的微笑,又說道:“我們帶著鳥是為了掩護,實際上我們是把橘子走私過國境。”“販運橘子不算走私,”埃倫蒂拉說。 “是的,橘子不算走私,”烏里塞斯說,“可這些橘子每隻價值五萬比索。”埃倫蒂拉頭一次笑得這麼開心。 “我最喜歡你在編謊話時的那股嚴肅勁兒。”埃倫蒂拉又變得像從前那樣,話也多了,似乎烏里塞斯的天真不僅改變了她的心情,而且還改變了她的性格。祖母離他們很近,還在那裡說夢話。 “那是3月初的一天,他們把你帶回家來。你像一條小蜥蜴,裹在棉花里。阿瑪蒂斯,你的父親,那時又年輕又漂亮,那天下午他是那樣的高興,派人去買了20馬車的鮮花,沿街邊喊邊撒著花,直到整個小鎮淹沒在花海之中。”祖母的夢話說了有好幾個小時,聲音很大,充滿激情。但是烏里塞斯沒有聽見,因為埃倫蒂拉是那樣真情實意地愛撫著他,直到東方發白。 一夥傳教士高舉著釘在十字架上的耶穌像,並肩站在荒野裡。一陣不吉祥的疾風吹動了他們的麻布長衫和鬍鬚,使他們站立不穩。他們身後是一所修道院,這是殖民時期的建築,粗糙不平的石灰牆上有一個不大的鐘。 這夥人為首的是一個年輕的傳教士,他指著粘土地上的一道裂紋,喊道:“別過這道線!”四個印第安人抬著一頂木板轎子,轎上坐著祖母。他們聽到喊聲,停了下來。儘管她在轎上坐得很難受,又被這荒涼地區的塵土弄得精神不振,可依舊保持著她那高傲的派頭。埃倫蒂拉步行。轎子後面是一行八個印第安人搬運夫,最後面是那位騎自行車的攝影師。 “這荒涼地區並不屬於哪個人的,”祖母說。 “屬於上帝,”傳教士說,“而你又用你那傷風敗俗的生意在破壞他神聖的宗旨。”祖母從傳教士說話的音調和方式中聽出他是西班牙人。為了既不讓步,而又不丟面子,她婉轉地說:“我不明白你們的玄妙,孩子。” 那位傳教士指著埃倫蒂拉說:“這個女孩年齡還太小。” “但是她是我的孫女。” “那就更不像話了,”那位傳教士反駁道,“行行好,讓我們來保護她吧,否則我們就採取別的措施。”祖母不希望事情發展到那種地步,只好作出了讓步,說道:“好吧,不讓過就不過,但是遲早我會過這道線的,你們看著吧。”在遇到那伙傳教士三天之後,祖母和埃倫蒂拉在離修道院很近的一個小鎮上住了下來。當天夜裡,幾個黑影,偷偷地溜進了帳篷。他們是六個強壯而又年輕的印第安人,身著粗麻布衣服,在月光下閃閃發亮。他們用一塊蚊帳布,不動聲響地把埃倫蒂拉裹起來,像裹一條大魚一樣把她裝在一個網子裡。 祖母為了營救孫女,她一開始並沒有打算提出控訴。只是當她所有的利益都遭到破壞後,她才向地方當局上訴。地方政府是由一個軍人領導的。祖母在這個軍人家的院子裡找到了他,他光著上身,正舉槍朝炎熱的天空中的一朵雲彩射擊,想打穿雲朵使它降雨,他氣憤地干著這徒勞的事。不過他還是停了一會兒,聽完祖母的申訴,最後他說:“我無能為力,根據羅馬教皇和政府間的協議,這些傳教士有權保護這個女孩子直到成年,或到她結婚。”“那麼,您鎮長的責任呢?”祖母問道。 “我的責任是使老天降雨,”鎮長說。 烏雲飄走了,飄出了他的射程,他停止了這場徒勞的活動,同祖母攀談起來。 “您需要有個要人來為您擔保,”他對祖母說,“得有一個人用一封籤名信擔保您品德良好。您不認識參議員奧·桑切斯嗎?”陽光下,祖母坐在一張方凳上,那方凳剛好容下她那肥大的臀部,她鄭重其事地回答道:“在這偏僻荒涼的地區,我是一個孤獨可憐的女人。”鎮長瞇起他那隻因天熱而睜不開的右眼,遺憾地望著她說:“人都帶走了,您別再耽誤時間了,夫人。”其實埃倫蒂拉並沒有被帶走。祖母把帳篷支在修道院的門前。她像一個準備圍攻要塞的武士一樣,孤零零地坐在那兒思考著。那位攝影師是最了解她的,見她在陽光下,眼睛盯著修道院,就用自行車馱上行李,準備獨自走了。 “看我們誰先死,”祖母說,“是他們,還是我。”“他們300年前就在這裡了,而如今還在這裡,”攝影師說,“我走了。”直到這時,祖母才看見那輛裝載停當的自行車。 “你到哪兒去?” “隨風飄吧,反正世界大著呢!”攝影師說完,騎上車走了。 祖母嘆了口氣: “沒用的傢伙,不會像你想的那麼簡單。”她頭也不回,眼睛還在盯著修道院。多少個炎熱的白晝,多少個狂風四起的夜晚,祖母的眼睛一直沒有偏離修道院的大門,可始終沒有看見有人出來。那些印第安人挨著她的帳篷搭了個草棚,在草棚裡掛上了他們的吊床。但是祖母總是守到很晚,才在那把大椅子上打瞌睡,一邊抱怨著,一邊用口袋裡的生米餵一頭臥在她身旁的公牛。 一天晚上,從她身邊駛過一隊卡車,車廂遮蓋得嚴嚴實實,速度很慢,沒開大燈,只開一些小燈。祖母突然認出了它們,這些卡車和從前阿瑪蒂斯父子的卡車是一個樣的。最後一輛車放慢了速度,停了下來,一個男人從駕駛室走下來,整理了一下貨箱。他長得很像阿瑪蒂斯,頭上戴一頂寬邊帽,腳上穿著高筒靴子,兩條子彈帶交叉搭在胸前,背著一桿步槍,歪挎著兩支手槍。祖母被一種不可抵抗的誘惑力所吸引,向那個男人打招呼說:“你不認識我了嗎?”那人很不禮貌地用電筒照了照她看了一會兒她那張由於缺少睡眠而顯得憔悴的臉,她的兩眼已疲倦得睜不開,顯得十分蒼老。儘管她目前的狀況很不好,可從她的臉上還可以找得出當年一度為絕代佳人時留下的風韻。那人仔細端詳了一會兒,證實確不相識之後,便關掉電筒,說道:“我敢肯定,您不是聖德羅斯·裡梅蒂奧絲。”“恰好相反,我正是那位夫人,”祖母以一種甜美的聲調說。 那人本能地把手放在手槍上。 “誰的夫人?!” “阿瑪蒂斯大公的夫人。” “那麼說你不是這個世界的人。你想幹什麼?”他緊張地問。 “讓你們幫我贖回我的孫女,阿瑪蒂斯大公的孫女,我們的小阿瑪蒂斯的女兒,她被關在這個修道院裡。”那人不再害怕了,對她說道:“你算找錯了門。如果你認為我們能管上帝的事,那你就不是你所說的那個人,也並不認識阿瑪蒂斯父子,你連走私人最起碼的規矩都不懂。”這天清晨,祖母比往常睡得還要少。她嘴裡抱怨著,扯過一條毛毯裹在身上,這一夜的時間使她忘記了對往昔的回憶。可是那些夢囈即使是醒著也止不住想說,她不得不用手壓住胸口,以免再回憶她那海邊的家園,在那座滿園鮮花的住宅里,她曾是那樣的幸福。就這樣一直呆到修道院的鐘聲敲響,窗戶上閃現出清晨的朝陽,空氣中飄蕩著熱麵包的香味。直到這時,她的疲勞才消失,夢想著埃倫蒂拉在起床,在設法逃回到她身邊來。 恰恰相反,埃倫蒂拉自從被帶到修道院後,每天夜裡都睡得很好。他們用剪子把她的頭髮剪得一般長短,給她穿上囚犯穿的粗布衣,交給她一個石灰水桶和一把掃帚,讓她只要有人踩過樓梯,就去擦乾淨。這活可不輕啊,因為傳教士和乾雜活的修女們不斷地上下樓梯,可是對於度過了許久難以忍受的賣淫生活的埃倫蒂拉來說,卻像是一個休息日一樣。再說,到了晚上又不光是她一個人疲倦不堪,因為這座修道院不是專門對付魔鬼的,而是在同這偏僻荒涼地區作戰。埃倫蒂拉見過那些印第安女信徒的勞動:在牛欄裡擠牛奶;整天在木板上跳著壓制奶酪;護理難產的母羊。她看見她們像製革工人一樣,流著汗水,提著水桶,精心地澆灌菜園,這菜園是一些印第安女信徒在荒涼地區的硬地上開墾出來的。她見過那地獄般的麵包爐和熨衣服的房間。她見過一個修女滿院追一頭豬,後來抓住了那頭受驚的豬的耳朵,可人卻滑倒了,雖然滾到泥坑里也沒鬆開手。另外兩個印第安女信徒用皮圍裙幫她捆住豬,其中一個用一把殺豬刀割下了豬頭,三個人都濺了一身血和爛泥。她見過在醫院的那間隔離室裡,那些患肺病的修女,身穿壽衣,一邊繡著結婚用的床單,一邊等待著上帝最後的召喚。那些男傳教士都在這荒涼地區四處傳教。埃倫蒂拉雖然每天隻身一人,但她也逐漸發現一些奇妙而又可怕的事情,這些事是她從前在她那一張床那麼寬的世界裡從來沒想到過的。自從她被帶進修道院以來,無論是那些性格粗野的,還是那些會說話的印第安女信徒,誰都沒對她說過一句話。一天上午,她正在往桶裡倒石灰,突然聽到一陣樂曲聲,那音樂好似在這光線暗淡的天地裡射進一股最明亮的光。她被這奇妙的發現吸引住了,探出身子朝一間大廳望去,寬大的窗櫺,大廳的牆上一無所有,6月明媚的陽光透過窗子照得大廳四壁生輝。大廳中央,一個她從不曾見過的漂亮的修女正在彈奏一首復活節聖曲。埃倫蒂拉聚精會神地聽著,直到響起了午飯的鐘聲。飯後,她繼續用刷子刷樓梯。等到所有的印第安女信徒不走樓梯而只剩下她一個人時,她說出了她進修道院以後的第一句話,“我真幸福!”祖母的希望破滅了,埃倫蒂拉沒有逃回她身邊,但是她仍然緊縮著牢固的包圍圈,直到本特科斯特斯禮拜日,沒有採取任何措施。這些天,那些男傳教士們正遍布整個荒涼地區,搜尋著未婚先孕的婦女,讓她們出嫁。他們乘坐一輛陳舊的小卡車,帶著四名全副武裝的人員和一個大貨箱到處奔走。在這種獵取印第安人的活動中,最難做的事情是說服那些女人,她們總是列舉大量的事實為自己的聖潔辯護。她們說,男人們總是認為對合法的妻子有無上的權力,他們翹著腿躺在呆床裡,讓妻子乾比情婦還要累得多的活。對這些寧願做情婦的女人必須哄她們,誘導她們,用她們自己的語言向她們講清上帝的意志,這樣可以使她們聽起來不感到刺耳,最終她們都被說服了。對那些男人卻相反,一旦女人同意了,就用槍托把他們從吊床裡趕出來,捆在一輛貨車上,強行讓他們結婚。 幾天內,祖母看著滿載懷孕的印第安姑娘的小卡車一次又一次地開進修道院,但她卻找不到機會進去。直到本特科斯特斯禮拜日才得到了這種機會。當鞭炮聲和鍾聲響起時,她看見貧窮的人們興高采烈地去做節日彌撒,人群之中那些有了身孕的姑娘戴著新娘子的花環,胳臂上挎著不相識的丈夫去集體舉行合法婚禮。 在最後一批人中,走過一個情竇未開衣衫襤褸的小伙子,他頭長得像個葫蘆,留著印第安人的發式,手裡握著一根帶絲帶的大蠟燭。祖母叫住他,溫和地問:“告訴我一件事,孩子,在這個民間的盛會中你是乾什麼的?”小伙子嚇了一跳,他那張著的驢子般的大嘴好半天才合上,然後回答說:“神父們將讓我先吃聖餐。” “他們給了你多少錢?” “5個比索。”祖母從口袋裡掏出一疊鈔票。小伙子看呆了。 “我給你20比索,但不是讓你去吃頭一次聖餐,而是讓你結婚。”“跟誰呀?” “跟我的孫女。”就這樣,在修道院的院子裡,埃倫蒂拉身穿囚衣似的粗布長衫,頭上包著一塊印第安女信徒們送給她的三角頭巾,跟那個連名字都不知道的、由祖母花錢買來的丈夫結了婚。她帶著一種渺茫的希望跪在硝石地上,忍受著硝石刺痛的折磨,忍受著從那200個有身孕的新娘子身上傳來的酒臭味,忍受著酷日下背誦埃皮斯托拉、聖巴甫洛拉丁文禱文的懲罰。因為傳教士們找不到別的辦法來反對她這突如其來的婚禮。但是為了能把她留在修道院裡,他們還是盡了最後的努力。儘管如此,婚禮一結束,當著那位用槍打雲彩的軍人鎮長,當著用錢買來的新郎和殘酷的祖母的面,人家問埃倫蒂拉最後的意願和打算時,她毫不猶豫地回答:“我願意走,”然後又指著丈夫聲明:“但不是跟他走,我要跟我祖母走。”埃倫蒂拉又重新落入祖母的魔爪裡,這只魔爪從她一出生就一直控制著她。 烏里塞斯為了偷他父親園子裡的一個橘子,耽擱了一下午的時間。因為父親一邊修剪病樹,一邊在樹上望著他,母親也從家裡監視著他。這樣一來他不得不放棄了原來的計劃,至少今天是不行了。他沒精打采地幫助父親修剪完最後幾棵橘子樹。 整個園子一片寂靜,木板房子上的玻璃窗子閃著亮光。台階上是個大花畦,裡面種滿了奇花異草。烏里塞斯的母親呆在花畦裡,坐在一個維也納鞦韆上。為了減輕頭疼,她在兩側鬢角上貼上兩片濕樹葉,她那純印第安人的目光,像一道看不見的光一樣,跟踪著兒子的一舉一動,直到橘園的最深處。她長得很美,年齡比丈夫小好多。她不僅仍舊穿著本部族的服裝,而且還知道有關自己部族的最古老的秘密。 烏里塞斯拿著修剪工具回屋時,母親關照給她取片藥。他把藥放在近處一張小桌上,又走過去想給母親倒杯水,可他的手一接觸到杯子和水瓶,它們很快就變了顏色。他又故意碰了一下同杯子放在一起的一個大玻璃瓶,那玻璃瓶也變成了藍色。正在吃藥的母親看見了,當她肯定這不是錯覺時,就用瓜基拉語問他:“你這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從打荒涼地區回來,”烏里塞斯也用瓜基拉語回答她,“只有碰玻璃東西時才這樣。”為了證實這一點,他又一個接一個地摸了所有放在桌子上的杯子,結果所有的杯子都變成了不同的顏色。 “這種事只有陷入了情網才會發生,”母親接著問,“她是誰?”烏里塞斯沒有回答。父親不懂瓜基拉語,這時拿著一些橘子走過花畦,用荷蘭語問烏里塞斯:“你們在談什麼呢?”“沒什麼要緊事,”烏里塞斯回答說。 母親不懂荷蘭語,等丈夫進屋之後,她用瓜基拉語問兒子:“他對你說什麼了?” “沒說什麼,”烏里塞斯說。 父親走進了他的辦公室。母親見就剩下他倆時,就問:“告訴我,她是誰?” “誰也不是,”烏里塞斯說。 他心不在焉地回答著,因為他的心思是放在辦公室裡父親的身上。方才他透過窗子看見父親把一些橘子放在那個財寶箱上,準備做標記。他在偷偷監視著父親,母親也在監視著他。 “你好長時間以來不吃麵包了,”母親說。 “我不喜歡吃嘛。” 母親的臉突然變了色,厲聲說道:“撒謊!你這是被女人害的,凡是有這種事的人都吃不下麵包。”母親用眼睛逼視著他繼續說:“你應當告訴我她是誰,否則我就強行給你來幾次洗浴。”辦公室裡,荷蘭人打開財寶箱,把那些橘子放了進去,然後又把鐵門鎖好。烏里塞斯離開了窗子,不耐煩地對母親說:“我已經跟你說了沒有,要不相信,去問我爸爸好了。”父親走出辦公室,腋下挾著他那本開了線的聖經,點燃那隻航海家慣用的煙斗。妻子用卡斯蒂亞語問他:“你們在荒涼地區遇見過什麼人了嗎?”“沒有啊,”丈夫覺得莫名其妙,回答她說,“如果你不相信我說的,去問烏里塞斯好啦。”他坐在走廊裡,吸完了那斗烟,然後翻開聖經,用荷蘭語悠揚的語調吟誦了差不多兩個小時。 半夜裡,烏里塞斯還在思念著埃倫蒂拉,久久不能入睡,在吊床裡翻來覆去折騰了一個多小時。他極力想控制住那些痛苦的回憶,可最終這痛苦還是給了他決定性的力量。他穿上牛仔褲、格子襯衫、靴子,從窗戶跳了出去,開著那輛裝鳥用的小卡車從家裡逃走了。穿過橘園時,他摘了三個熟橘子,這是他一下午想偷而沒能偷到手的。 整個後半夜,他都在這荒涼地區轉悠著。天亮後,他挨個向鎮子和莊園打聽埃倫蒂拉的去向,但是沒有人知道。最後人家告訴他:她跟隨在參議員奧桑切斯的競選團後面,這會兒參議員大概在新卡斯蒂亞鎮。烏里塞斯趕到那裡卻沒見著,而在下一個鎮子才追上他們。但是埃倫蒂拉已不跟參議員走了,因為祖母已拿到參議員的親筆信——就是那封參議員吹捧她的品德的信,有了這封信,她就可以在這荒涼地區大張旗鼓地干了。第三天,烏里塞斯遇見了郵差,從他口中知道了埃倫蒂拉的下落:“她們要到海邊了,你快點吧,那老傢伙是想過海去阿魯瓦島。”按照郵差所指點的方向,烏里塞斯開車整整跑了半天,終於遠遠看見了那座寬大破舊的帳篷,這帳篷是祖母從一個倒閉的馬戲團手裡買來的。那位流動攝影師又回到她身邊,他已相信世界確實不像他想像的那麼大。他把背景布安放在大帳篷的旁邊。一個小樂隊在演奏著憂鬱的華爾茲舞曲,為埃倫蒂拉招引顧客。 烏里塞斯進了帳篷,他首先註意到的是:帳篷裡十分整潔。祖母那張床又像總督夫人的床那樣豪華了,天使的雕像跟阿瑪蒂斯父子的骨灰箱放在一起,此外還有一個帶獅腳形腿的鋁澡盆。埃倫蒂拉赤裸著身體,平靜地躺在她的新床上,睜著兩眼睡著了。帳篷頂射進一道光線。烏里塞斯手裡拿著橘子,站在床邊,見她無動於衷,便把手伸到她眼前,用自己為她起的名字呼喚她:“阿麗德內麗!”埃倫蒂拉醒了,覺察到自己赤身裸體地躺在烏里塞斯面前,嚇得唉喲叫了一聲,拉過床單,一直蓋到頭上,嘴裡說著:“別看我,我太可怕了。”“你皮膚的顏色像橘子一般,你看,”說著,他把手裡的橘子舉到她的眼前讓她看。 埃倫蒂拉露出眼睛,看到那橘子確實和自己的顏色一樣。 “現在我不願你留在這兒,你走吧,”埃倫蒂拉對他說。 “我進來只想讓你看看這個,你看。”他用指甲劃開橘子皮,又用兩隻手掰開橘子,讓埃倫蒂拉看裡面,橘心裡嵌著一塊鑽石。 “這就是我們帶到邊境去的橘子。”“可這是沒剝開過的橘子呀!”埃倫蒂拉驚訝地說道。 “當然,這是我父親種植的,”烏里塞斯微笑著說。 埃倫蒂拉簡直不能相信,她露出臉來,用手指捏起那塊鑽石,驚奇地觀看著。 “有三塊這樣的東西,我們就可以圍著世界轉一圈,”烏里塞斯說。 埃倫蒂拉灰心喪氣地把那塊鑽石還給他。烏里塞斯又硬塞回給她。 “另外我還有一輛小卡車,”他說,“另外……你看。”他從襯衫下抽出一把舊式手槍。 “我10年之內不能走,”埃倫蒂拉說。 “你要走,”烏里塞斯說,“今天晚上,等大白鯨魚睡覺時,我在外面等你,我學貓頭鷹的叫聲做信號。”他學了一聲貓頭鷹叫,學得很像,埃倫蒂拉露出了笑意。 “是我祖母。” “貓頭鷹!” “鯨魚。” 兩個人不由自主地笑起來,但是埃倫蒂拉又收斂住笑容說:“沒有祖母的允許,我不能走。” “你不必告訴她。”“無論怎樣她都會知道的,”埃倫蒂拉說,“她會夢到這些事。”“等她開始夢見你走了時,我們早已出境了。我們就像走私犯那樣越境……”烏里塞斯說。 他學著電影裡主角的樣子,握著手槍,嘴裡模仿著射擊的聲音,想以他的勇敢來鼓起埃倫蒂拉的勇氣。埃倫蒂拉既不說行,也不說不行,但她的眼睛裡閃出渴望的神情,她吻了一下烏里塞斯,便和他告別了。烏里塞斯很激動,他低聲說道:“我們明天在船上相愛吧。”這天晚上,7點多鐘,當又刮起那場曾給埃倫蒂拉帶來不幸的颶風時,她正在給祖母梳頭。那些印第安人搬運夫和樂隊指揮站在一旁等著給他們發工資。祖母數完她身旁的一個盒子裡的鈔票,在一個賬本上算了一下,然後交給印第安人中的領頭的,對他說:“拿去,每星期20比索,除下8個比索的飯錢,3個比索的水錢,半個比索的新襯衫的磨損費,還剩8個半比索,數好。”印第安人領頭的數好錢,說了聲:謝謝白夫人。然後和其餘幾個印第安人一起鞠了個躬,退了出去。 接著是樂隊指揮走上前去。祖母看了一下賬本,然後轉過身,看著攝影師,他正在那裡用古塔波膠貼照相機的遮光布,祖母對他說:“怎麼樣,你付不付四分之一的音樂費?”攝影師連頭也不抬,回答說: “音樂又當不了照相。”“但是它能喚起人們對照像的興趣,”祖母反駁說。 “恰恰相反,”攝影師說,“音樂使他們回想起已故的親人,結果照出的像都是閉著眼睛的。”樂隊指揮插嘴說:“使人閉眼睛的不是音樂,那是夜裡照相時閃光燈晃的。”“就是音樂搞的,”攝影師堅持說。 祖母制止住他們的爭論,對攝影師說:“你不要太貪得無厭,別忘了參議員奧·桑切斯給你的好處,多虧他帶來了這些樂師,”她態度很強硬,“要么你就付錢,要么你就去單幹,讓可憐的小埃倫蒂拉承擔這所有的費用是不合理的。”“走就走,”攝影師說,“不管怎麼說,反正我是一個藝術家。”祖母聳了一下肩膀,轉過身,按著賬本上的數字,給了樂隊指揮一疊鈔票,對他說:“254首曲子,每首半個比索,再加上星期天和集市日的32首,每首60分錢,總共是156比索零20分。”樂隊指揮沒有接錢,他對祖母說:“應當是182個比索40分,那些華爾茲舞曲的價錢要貴一些。” “為什麼?” “因為這些曲子很悲傷。”祖母迫使他收起那些錢,對他說:“那麼這個星期你給我演奏些快樂的曲子,咱們就誰也不欠誰的了。”樂隊指揮不明白她這筆賬是怎麼算的,不過他一邊算著這筆糊塗賬,一邊收下了那筆錢。這時候,那股令人恐怖的颶風幾乎把帳篷掀掉,在風過後瞬息的寧靜中,傳來幾聲貓頭鷹悲涼的叫聲。 埃倫蒂拉為了遮掩自己的慌亂,不知做什麼才好。她鎖好了錢盒,藏在床底下,但在她把鑰匙交給祖母的時候,祖母發現她的手在發抖,就對她說:“你不要害怕,有風的夜晚總是有貓頭鷹的。”祖母儘管這樣說,可看見攝影師拿著照相機準備離開時,還是有些膽怯,就對他說:“要是你願意,你就在這里呆到明天天亮,今天夜裡死神被放出來啦。”攝影師也聽到了那貓頭鷹的叫聲,但是他沒有說什麼。 “親愛的孩子,我喜歡你,”祖母又說。 “那麼我就不交音樂費了,”攝影師說。 “啊,不,這不行!” “您看,您誰都不喜歡吧。” “那你就滾!混小子!” 祖母感到受了莫大侮辱,直到埃倫蒂拉幫助她躺下,她還破口大罵攝影師:“狗雜種,他怎麼能了解別人的心思。”埃倫蒂拉沒有心思理會她,因為風靜的時候,貓頭鷹正在緊迫地向她呼喚著,而她還在這兒猶豫不安。祖母躺下時還是按著以往的老規矩:讓埃倫蒂拉給她搧風。她吩咐著:“你明天要早點起來,在人們到來之前給我燒好洗澡水。”“是的,祖母。”“抽空把那些印第安人的髒衣服洗了,這樣下星期我們就可以再多扣他們點錢了。”“是的,祖母。” “要好好睡覺,別累著。明天是禮拜四,是這個禮拜裡最長的一天。” “是的,祖母。” “給鴕鳥放點食。” “是的,祖母。” 她把扇子放在床頭,在骨灰盒前點了兩支蠟燭。祖母已經睡著了,可還給她下著那沒用的命令。 “別忘了給你爺爺和父親點蠟。” “是的,祖母。”埃倫蒂拉知道她不會再醒了,因為她已經開始說胡話了。帳篷外狂風怒吼,但是埃倫蒂拉這一次又沒注意到這使她不幸的災風。她本能地對自由的渴望戰勝了祖母的咒語。遠處又傳來貓頭鷹的叫聲。 她離開帳篷還沒五步遠,就碰見了攝影師,他正在往自行車的貨架上捆行李,攝影師那表示支持的微笑使她鎮靜下來。 “我什麼都不知道,”攝影師說,“我什麼也沒看見,也不付音樂費。”埃倫蒂拉做了一個祝福的手勢表示告別。然後朝田野裡跑去,她下定決心,朝貓頭鷹呼叫的地方跑去,消失在茫茫的黑夜中。 這回,祖母立即報告了地方當局。當祖母把參議員的親筆信展示在那位軍人鎮長眼前時,鎮長立刻跳下吊床。烏里塞斯的父親也等在門口。 “見鬼,你怎麼讓我念信,我又不識字,”鎮長喊叫著。 “這是奧·桑切斯參議員的親筆信,”祖母說。 鎮長二話沒說,拿起放在吊床旁邊的步槍,命令他的部下集合。五分鐘後,所有的人都跳上了一輛軍用小麵包車,朝邊境方向駛去。一場大風把逃亡者的足跡刮得乾乾淨淨。鎮長坐在司機旁邊,後排座位上是烏里塞斯的父親與埃倫蒂拉的祖母,其餘每個座位上坐著一名全副武裝的憲兵。 在一個村鎮附近停著一隊卡車,車廂上蒙著防雨布,躲在車廂裡的人掀開雨布,用機槍和步槍向麵包車瞄準。鎮長問第一輛卡車的司機看沒看見一輛裝鳥的農用小卡車。 司機拉長聲音回答說: “我們不是壞人,我們是走私的。”鎮長看見了那些烏黑的槍口,就微笑著舉起胳臂朝他們喊道:“至少你們不好意思在大白天運行。”在最後一輛車的保險槓上掛著一條標語,上面寫著:“我想你,埃倫蒂拉。”他們越往北開,風勢越大,空氣也就越乾燥,又熱又嗆,他們全都喘不過氣來。 祖母第一個發現了遠處的攝影師,他正艱難地蹬著自行車,頭上圍著一條手帕。 “那個混小子是一個幫兇,”祖母指著攝影師的背影說。 鎮長命令一個憲兵下去抓住那個攝影師,他對憲兵說道:“你抓住他,在這兒等著我們,我們一會兒就回來。”那個憲兵跳下車,向攝影師大聲喊了兩聲,由於逆風,攝影師沒聽見。當麵包車超過他時,祖母的表情令他困惑不解,還以為是在問候他,便微笑了一下,用手勢向她表示再見。他沒聽見槍聲,身子向前傾斜了一下,便死在那輛自行車上了。頭被一顆他永遠也不會知道是從哪裡飛來的子彈打開了花。 快到中午時,他們發現了一些羽毛。羽毛被風刮得到處飛揚。這是新的鳥毛,烏里塞斯的父親認出這是他家的鳥身上的羽毛。司機對了一下方向,腳下踏足了油門,不到半個鐘頭,他們就遠遠望見了那輛小卡車。 烏里塞斯從反光鏡裡看見後面出現了一輛軍用麵包車,他開足馬力,想拉開距離,但是這輛車的功率有限,不能再快了。他們開了一夜車,沒有睡覺,又累又渴。埃倫蒂拉靠在烏里塞斯的肩上打瞌睡,等到驚醒過來時,看見麵包車就要追上他們了,就從槍套中拔出手槍。 “沒用了,這是弗蘭西斯·德拉克,”烏里塞斯說。 埃倫蒂拉用手槍砸碎車窗玻璃,朝麵包車開槍。軍用麵包車超過了卡車,拐了個急轉彎,堵住了卡車的去路。 “我算了解了這個最繁華的時代裡的事,無論什麼事,只要過了許多年,就不會再去追究它的細枝末節了,”這是拉法埃爾·埃斯卡羅納在一首歌中所揭示的一場悲劇的結束語。我覺得有必要把它講出來。我在里奧阿加省各地兜售百科全書和醫藥書。阿·塞·薩姆蒂奧也在這一帶拋售冰鎮啤酒機,他用他的小卡車拉著我在這荒涼地區到處轉,告訴我許多我所不知道的事情。我們在一起說了不少廢話,喝了很多啤酒,也不知道到什麼時候從什麼地方才能走出這偏僻荒涼的地區。我們到了邊境,這兒有那座游動的愛情帳篷,亞麻布上寫著大字:“埃倫蒂拉是最上等的,來呀!埃倫蒂拉在等待著你!沒有埃倫蒂拉就不算是生活!”在這座城市裡,每條街上都有一處公開的賭場,每所房子都是小酒館,每戶人家都是逃亡者的避難所。音樂聲和廣告宣傳的叫喊聲混合在一起,形成一支使人神經錯亂的交響曲。 在這不分國籍的人群中,有位好人叫布拉加曼,他站在一張桌子上,讓人給他一條真正的毒蛇,他好當場試驗他發明的一種解毒藥。還有一個因為沒聽父母的話而變成了蜘蛛的女孩,花半個比索就可以摸摸她,證明那不是騙人的,她還回答你所提出的有關她的遭遇的問題。一位算命先生在預言著星球上可怕的蝙蝠就要到來,那蝙蝠一呼吸,就會改變大自然的規律,會使海底的一切漂浮到水面上來。 惟一安謐恬靜的地方是教堂,到這兒來的都是那些厭惡城裡噪音的人。來自四面八方的女人在這被遺棄了的大廳裡打著呵欠,她們可以安然地坐在這裡小憩一會兒,而不會有人來糾纏她們。她們在裝有電風扇的天花板下面,靜靜地等待著星球蝙蝠的到來。突然,她們當中的一位站起身,朝臨街的走廊走去,街上盡是埃倫蒂拉的慕求者,她對其他女人們高聲說道:“看啊!她身上有什麼稀奇的東西是我們所沒有的呢?”“一位參議員的親筆信,”有人喊道。 其他的女人被這喊聲所吸引,也都來到走廊上。 “15天來有那麼多人來,每個人50比索,”其中一位婦女說。 先頭出來的那位婦女決心要弄個明白,她說:“我倒要去看看這寶貝女人,到底有什麼值錢的地方。”“我也跟你去,”另一個女人說,“那裡一定比這不要錢的地方好。”在半路上,又加入了另外一些婦女,當來到埃倫蒂拉的帳篷前時,已經集合了一大群女人。她們也不通報就闖了進去,用枕頭打跑了那個已經付了錢的嫖客,然後把埃倫蒂拉連人帶床抬到街上。 “這是暴行!”祖母叫喊著,“無法無天的東西!女魔!”然後她又朝著排隊的男人們叫,“你們這些草包,你們的勇氣到哪裡去了?能眼巴巴地看著讓她們這樣肆意欺負一個可憐的女孩嗎?你們這些王八蛋!”祖母揮舞著手杖,分開眾人,拼命地叫喊著。但是周圍是一片喊叫聲和嘲笑聲,沒人理睬她。 埃倫蒂拉無法掙脫,因為自從她那次逃跑之後,祖母便用一條鎖狗用的鍊子把她鎖在床上。不過她們並沒有傷害她,只是抬著她在最繁華的街道上示眾,好像抬著一位鎖著的懺悔者似的,最後把她放在廣場中心。埃倫蒂拉彎曲著身體把臉藏起來,她並沒有哭。就這樣她呆在那廣場的酷日下,咬著嘴唇,為那條倒霉的鎖狗鍊子感到羞恥和氣憤。後來有個人把一件襯衫蓋在她身上。 這是我頭一次見到的情況。但是我聽說她們在那座邊境城市裡,得到了公眾力量的保護。一直到祖母的錢箱被脹破,她們才離開了這荒涼地區,朝海邊方向走去。在那窮人的王國中從未見過這樣壯觀的場面:一長隊的牛車,上面堆放著那場火災後殘存下來的東西,其中不僅有羅馬帝王的半身像和珍貴的鐘錶,而且還有一架鋼琴和一架帶有許多唱片的手搖唱機。一些印第安人趕車,每當快進鎮子時,樂隊就奏起音樂,向人們宣布她們的勝利到來。 祖母脖子上戴著紙做的花環坐在轎子上。在教堂的陰影下,嘴裡吃著口袋裡的食品。她的上身顯得又胖了一些,因為在衣服裡面她加了一件帆布背心,背心上像子彈帶一樣縫著很多金條。埃倫蒂拉坐在她旁邊,打扮得花枝招展,但是腳脖子上還是拴著那條鎖狗的鍊子。 “你不要發牢騷,”離開邊境城市時,祖母對她說,“你有跟王后一樣的衣服,一張華麗無比的床,一支自己的樂隊,還有14個印第安人為你服務,你不覺得神氣嗎?”“是的,祖母。”祖母又說:“等我死後,你不用再侍候那些男人了,你將在一座大城市裡住在自己的房子裡,你的生活將會很自由很幸福。”這一席話對從未考慮過自己前途的埃倫蒂拉可是一個新的遠景。祖母不再提起那筆舊債的事,隨著生意的進展,她對那筆舊債的印象早已淡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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