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來時,冬子猶如身在濃霧裡。似乎在意識清醒上,耳朵比眼睛來得快。
聽到遠處有人不停叫喚的聲音。
“冬子小姐”、“你聽到嗎”、“已經沒事了”的聲音在頭部四周旋繞。
冬子極力想睜開跟皮,但是彷彿被鉛壓住般,因皮很沉重,睜不開,全身乏力,簡直歹像自己的身體。
的確是有聲音在叫她,卻辨不出是誰。
突然,一股淡冷掠過額頭。是誰在摸自己的頭呢?或是有人放冰毛巾在額頭?
“冬子”然後是年輕護士的聲音:“木之內小姐。”
冬子再度用力想睜開眼。
但,霧還是很濃,不管怎麼揮除,霧不停湧出,久久,終於朦朧見到母親的臉孔,以及園臉護士的臉孔。
“你醒啦……手術已經結束了。”
“啊……”冬子想開口,卻發不出聲音。
“已經不要緊了,會痛嗎?”
冬子投辦法確定究竟哪裡在痛,只覺得全身一點力氣也沒有。就這樣,她再度陷人沉睡。
等第二次醒來時,外面已完全黑暗,天花板和枕畔都亮著燈光。
“怎麼樣?清醒了嗎?”這回,母親的臉孔清楚浮現。
轉臉環顧四周,母親背後可見到病床,床上躺著安井夫人。再仔細看,右臂上裹著血壓計,左臂上則插著打點滴的注射針。
“會痛嗎?”
“會……”冬子喃喃說著。
動手術的部位並非獨痛,只覺得彷彿肚內深處被塞人火球般的炙痛,似乎以火球為中心,全身都被束縛住了。
“已經結束了,一切都沒問題”
“水……”
母親以紗巾蘸水,輕輕替她潤濕嘴唇。
“已經沒事了。”
冬子邊頷首,邊茫然想著,貴志此刻在哪裡呢?
約莫一小時後,冬子身體的疼楚徹底清醒了,感覺上整個小腹好像被無數尖錐刺人般劇痛,同時全身有如滾燙般發熱。
“好痛……”冬子蹙眉,低聲輕訴。
事實上,若太大聲說話,痛楚立刻傳遍全身。
醫師跟在護士後面來了,替冬子注射。
平常,只要在手臂上打一針,冬子就會痛得全身肌肉緊縮,但是,此刻受到手術後的劇痛影響,已沒有感覺注射刺痛的餘裕。
可能注射這一針有效吧!冬子似乎睡著了。當然,也只是半睡半醒的,在睡夢裡痛楚仍存在。
“好痛……”
時而,冬子似忽然想到般的喃喃訴說。
翌晨醒來時,錐刺似的劇痛稍微緩和了,但,全身仍舊發燙。護士量體溫,是三十八度二。
“手術後暫時性發燒,不需要擔心。”院長說著,命護士注射新的點滴。
上午時光,冬子在疼痛中邊看著點液減少,邊讓時間溜走。
貴志目前在哪裡呢?他說過先至荷蘭,所以此刻可能是在阿姆斯特丹吧?歐洲的冬天來得較早,可能已經吹著北風了。貴志說不定正豎起大衣領,大步走在起霧的運河旁馬路上……
真希望趕快痊癒。直到此時,冬子才很懷念身體健康的時候。她又開始打曉,然後,睡著了。
夢中,應該已完成的帽子找不到,她和真紀友美分開尋找。之後,冬子醒了。
窗邊,秋日夕暮殘影的窗簾旁,擺著菊花盆栽。
上午並沒有看到的盆栽。冬子一問,是自己熟睡之間,真紀送來的。
她茫然望著暮色漸濃的天空時,護士進來了。
“院長馬上來巡房了,你覺得如何?”
“還好……”
身體同樣發燙,小腹還是有些疼痛。
護士移開點滴架時,院長進來了,大概剛結束別的手術吧?腳上仍穿著涼鞋。
“我希望說明一下你的手術狀況。”院長說著,看看冬子,又看看母親。
冬子茫然望著院長的白衣內露出的花朵圖案領帶。
“子宮內的腫瘤已完全摘除。”
冬了眨眨眼。
“沒有問題了,絕對不會復發。但是。開刀後發現腫瘤意外的大,位於子宮內側,約莫這樣大小,只要讓你們看就知道了。”院長以圓潤的手指比出大約雞蛋形狀大小的圓圈。
“而且不只一田,很明顯的就有三顆,還擴散至子宮粘膜。”
“由於太大,數量又多,所以連子宮一併摘除了。”
冬子頷首,她覺得院長說得很自然,也理所當然。
“這點,希望你們能夠理解。”
直到此時,冬子才首度明白院長言下之意。 “這麼說,我的子宮……”
“是的,腫瘤太大,形成的位置也很危險,因此不得不完全摘除。”
“那麼,我已經……”
“雖然摘除子宮,但是肚子裡沒有人會見到,不必擔心的。”
但,母親一句話也未說,低著頭。
“你還年輕,我本來也希望盡可能的保存,但是,那樣無法將腫瘤摘除乾淨,不得已,只好將子宮全部摘除。”
“這麼說,也無法生育……”
“很遺憾。”
“……”一瞬間,冬子暈眩了。
“如果讓腫瘤殘留,不但會出血,更會再擴大,出現各種問題,更何況,同樣沒辦法懷孕。”
“可是……”冬子中想說自己曾懷過貴志的孩子,但作罷了。
“子宮約有一半都擴及……令堂也見到了。”院長轉臉望向母親。
母親輕輕頷首。
“雖是摘除子宮,在生活上並不會有什麼異常。那種東西只是懷孕時用來保護胎兒,沒什麼好放在心上。”
“一星期後可以拆線,大概兩星期就能出院了,請放心。”院長說完,向護士指示了幾點後,離開了。
等院長離開,病房內只剩下母女兩人時,冬子全身才溢滿悲傷的說:“媽,您知道了?”
母親本來正走向病床頭收藏櫃,霎時停住腳步。
“您看著我動手術?”
“不,是手術結束後,院長找我去,說明子宮摘除的原因……”
“那麼,您見到子宮了?”
“拿給我看了,但是我害怕……也搞不清楚是什麼形狀……”
冬子閉上眼。
到底是什麼樣奇怪的東西從體內被摘除呢?子宮是什麼顏色?裡面形成的腫瘤又是如何?
“這樣已經沒問題了。”
“可是……”說著,冬子咬住下層。即使沉默不說,淚水仍自然的流下來。 “太過分啦!”“如果知道,馬上告訴我不就好了?”
“但……”
“不要,我不要。”冬子甩頭,但,下半身掠過陣陣劇痛。淚水無止盡的流著。
“太過分,太過分了。”
母親一句話也沒說,垂頭,默默坐在冬子的身旁,根本沒有絲毫責任的母親卻一味的遭到責怪。
持續哭過之後,冬子終於停止嗚咽,輕輕的指起臉。
母親迫不及待的幫她拭淚。
隔著肩膀可以見到晚霞的天空,暮色漸濃。
“你必須了解唯有這樣才有健康的身體。”
“可是……”
母親還有子宮,但,我卻失去了,五十三歲的母親有,可是二十八歲的我反而沒有……母親怎麼能夠了解自己此刻內心的哀慟呢?
“不要,我絕對不要。”明知道叫也無法挽回,但冬子仍無法抑止。
冬子哭了一夜!
在小腹的陣陣疼痛中,冬子的情緒愈亢奮了。
如果失去子宮,不如就這樣死掉算了。不管如何,子宮是女人的生命,正因其存在,才有生理期,才能夠生育;沒有生理期,無法生育的文人根本不能算是女人,是只有軀殼的假女人!
沒有生理期,少女和老太婆毫無不同,即使是女人,也已失去華麗,富饒的生命,活下去又有何意義?只不過自欺欺人而已。
“不要,我不要。”冬子又好像突然想到到般大叫。
母親已不知如何安慰,默默蹲在床角。
隔壁病床的安井夫人也蓋上棉被,背向這邊。
“救救我,讓我恢復原狀。”
在哭泣、吶喊、咒罵中,冬子被注射了。因為院長顧慮到過度激動對身體不好。
在半睡半醒間,冬子夢見自己的身體被無數的蟲啃食。蟲既像絕境,又像螟助,有時又變以獨眼怪獸,相同的是,怪蟲們群聚啃食如鬃狗般死亡、露出紅色傷口的子宮。
醒來時,冬子躺在一無所有、空蕩蕩的黑暗裡。也不知道是在運河旁的倉庫,抑或用過的空桶內?周遭一片奇怪的靜寂。
突然,黑暗中響起了聲音:“你已經不是女人了!”
“快逃!”
冬子講命奔跑,背後有全身滴血的男人追來,距離很近,卻見不到男人的臉孔,只見到白色衣服在眼前晃動。
不管怎麼拼命跑,冬子的身體並沒有前進。四周可能是蘆葦叢生的沼澤,在濃濃的霧靄中,腳被絆住,沒辦法順利往前跑,很不可思議的,邊跑冬子邊告訴自己:“不要緊,這是做夢,可以放心的。”
“子宮很快就會回來的。”
噩夢馬上就消失了,明亮的早上會來到,跟前的一切是假像……她拼命的跑。
“冬子、冬子。”
不久,遠方傳來母親的叫聲,冬子醒來了。
“怎麼啦?你好像很難過的樣子。”母親用乾毛巾幫她擦試臉孔和脖子。
冬子凝視母親的臉。在她那正由夢中清醒的腦海中,再度意識到自己是沒有子宮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