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上午,冬子來到目白的都立醫院。
婦產科主任是溫文儒雅型的人物,但,診斷結果和代代木的醫院那位醫師相同,斷定是子宮腫瘤,而且勸她最好動手術摘除。
“接受手術後會變成不能生育嗎?”由於是老醫師,冬子可以不必顧忌的問。
“你還未婚,應該只需摘除腫瘤,保存子宮吧!”
雖不知是什麼樣的手術,但,看來是可以避免失去子宮了。
“只是,目前我們這邊病房床位爆滿,可能要請你等待半個月。”
冬子困惑了。儘管醫師說暫時不理也投必要擔心,她畢竟還是不安,一想到肚子裡有那種異物存在,心情就沒辦法放輕鬆。
“手術並不很困難,如果你住處附近有認識的醫院,去那兒動手術也行。”
“私人執業醫院也可以嗎?”
“可以。”
或許因為是公立醫院,醫師出乎意料的豪爽。
冬子雖知若要動手術最好找大醫院,問題是,大醫院的手續比較煩瑣,像今天,都已經帶來介紹函了,光是診斷還浪費掉大半天。
以她的心情,傾向於在代代木的醫院接受手術!
那雖是私人醫院但畢竟以前曾在那裡接受過手術。而且,醫院的概況也大致了解,最重要一點是,沒有掛“婦產科醫院”名稱,只用“診所”兩宇,可減輕不小的心理壓力。
出了目白的醫院,下午,冬子來到店里後,接到貴志的電話。
“我現在就要回東京。”他的說話方式還是一樣的唐突。
“還在京都?”
“工作方面拖了一些時間。對了,去過醫院啦?”
“是的……”身旁有女職員在,冬子結巴了。
“如何?果然有毛病?”
“這件事等你回來再談。”
“我搭乘下午三時的新幹線,六時會到東京,之後,要在有藥四和人碰頭,所以,七時左右過去找你。”
“來店裡?”
“不方便嗎?”
“不……”雖然沒什麼不方便,但是可能的話,冬子希望避免在店裡碰面。
“那麼,明治街的法國名店大樓六樓有一家名叫'沙羅'的餐廳,我們七時半在那裡碰面。”
“好的。”
“我現在還要去一趟岡崎,然後就搭乘新幹線。”
貴志總是忙得不可開交的樣子。
明治街的法國名店大樓是日本著名的法國名店街,自底黑色縱紋的華麗大樓裡有卡登、迪奧、威加潦等法國服飾界的代表性名店,還有珠寶界的卡爾佳,香水界的尼娜莉奇,甚至西里尼、第凡奇等法國名店齊集。
由於商品留為高級進口貨,一殿人很難買得下手,不過,光是逛櫥窗就是一大享受了,溯覽之間,會讓人產生身在巴黎的錯覺。
貴誌所說的“沙羅”在這棟大樓的六樓。
中山夫人曾帶冬子來過這兒一次。雖說是在大樓內,卻擁有充分空間,每張餐桌上都擺放蠟燭,營造出豪華的氣氛。
冬子走出電梯,正想進人時,服務生叫住她:“請問是木之內小姐嗎?”
冬子頷首。
服務生立刻帶領她人內。
貴誌已經到了,正坐在中央靠左邊、能眺望屋頂花園的窗畔座位等待。
“抱歉,我遲到了。”
“不,我也剛到。”
貴志點了紅酒後,翻開菜單。
“我從中午就投吃東西,餓扁了。要吃點什麼嗎?”
“我不太有食慾……”
“最好吃些肉類。”貴志主動點叫了兩份蝦子濃湯和排力牛排,然後端起葡萄酒杯說:“好久不見了。”
冬子和貴志碰杯。
“有一年半的時間吧?”
“兩年。”
和貴志見最後一面是“圓帽”開張時。和當時相比,貴志是胖了些。
“過得怎樣?”
“還好。”
“你沒變,還是那麼瘦。”說著,貴志點著香煙。 “醫師怎麼說?”
“有點麻煩。”
“哪裡?”
“說是子宮腫瘤。”
“腫瘤?”
“醫師說最好動手術。”
貴志的視線從冬子臉孔移至窗外的庭院。也許夏天兼營啤酒屋吧?角落堆放著桌椅。
“無論如何都必須動手術?”
“說是不馬上動手術也沒關係,但是愈快愈好……”
“但是,你這種身體吃得消嗎?”這次,貴志以溫柔的眼陣望著冬子。 “是大手術吧?”
“醫師說沒什麼大不了。”
“若是接受手術,是在目白的醫院吧?”
“可是,那裡病房床位客滿,所以,我想找上次的代代木那家醫院。”
“你也去過代代木?”
“嗯……”
服務生送來濃湯,置於兩人面前。
一殿男女不會如此對話,談的絕對是更有氣氛的話題,只有相處多年、關係親密的男女才會談談的談論這種事。
“味道相當好,你喝喝看。”貴志說著,似忽然想起,向:“如果不動手術會如何?”
“會惡化的……”但,冬子對自己生理狀況的改變無法啟齒。
“那麼,你的打算?”
“還是下星期就接受手術……”
“這樣快?”
“不行嗎?”
“下星期三開始,我必須去歐洲約兩個星期。”
“我聽中山夫人說過了。”
“對了,上回偶然在飯店樓下大廳遇到她。”
“她很感激你特地邀她一起去喝酒。”
“是嗎?”
“她還說你和漂亮的女性在一起……”說著,冬子忽然感到可笑。已分手的男人和別的女人在一起,又有什麼好嫉妒?
“不能等到我從歐洲回來?”
“等什麼?”
“不能延後動手術嗎?”
“我的事你不必擔心。”
“可是,總需要有各種準備吧?”
“我自己能做好。”冬子邊說,心想:這人也有一點奇怪。
貴志在想些什麼呢?是單純出自親切,抑或對自己仍有些放不開?若是,兩年前一別至今未和自己見面,又該如何解釋?
但,冬子自己也沒什麼可自豪。身體不舒服去醫院,根本沒必要告訴貴志,只要自己默默前往即可。為何要主動打電話呢?
兩人今天會碰面,原因也在冬子!
兩年前分手時,冬子講過“今後彼此當朋友”,她是打算藉此完全斷絕彼此間的男女關係。
事實上,這兩年之間,兩人毫無關連。
但,仔細想想,希望成為朋友這句話的另外含意卻是,只要是朋友,就不必完全分離,能夠永遠互不遺忘的保持聯繫。
如果真的想徹底分手,或許就不需要成為朋友了,不管是永遠憎恨對方或咒罵對方都無所謂。
所謂希望分手保留美好回憶或許只是一種謅媚,謅媚自己、謅媚別人、為了逃避分手的痛苦之藉口。
兩人現在見面真的是基於友情?
冬子拿叉子的手停頓,思索著。互相說“如果有什麼困難就和我聯絡”,而一旦遭遇困難就聯絡對方,之後彼此碰面、吃飯,這並沒有什麼奇怪,正常的朋友之間也經常會如此。
再說,冬子的心情很難得非常平靜,不知是否因坦白說出自己的病而感到輕鬆。貴志同樣若無其事用餐,沒有什麼緊張,也沒有心理壓力,已分手的男女之間重逢時能維持這種談漠形式嗎……
“你在想什麼?”貴志端著酒杯,問。 “是擔心手術?”
“不……”冬子緩緩搖頭。
“別再想生病的事,最重要是多吃些東西。”
“好的。”冬子邊點頭,邊覺得這和已分手的男女之間的對話有些不同。
用餐約一小時結束,點心上桌。
結果,冬子決定在代代木的醫院接受手術,貴志也同意,話題就此打住。
“那麼,還是下星期?”
“是的。”
“我雖認為不必擔心,但,務必小心。”
手術之事雖沒必要得到貴志同意,不過這樣講明白後,冬子輕鬆許多。
“接下來要做什麼?”
“做什麼……”
“有事嗎?”
“不。”
“要去喝兩杯嗎?”
冬子凝視貴志,心想:這人到底有何盤算?是已忘掉分手之事,只以朋友立場一塊喝酒?
“等離開這裡再說。”貴志拿起帳單,站起身。
冬子很自然的跟在背後。
貴志在門口和經理聊了幾句後,進入電梯。
“現在喝酒應該沒關係吧?”
“你指什麼?”
“你的病。”
知道貴志的視線望著自己下半身,冬子輕輕後退一步。
“不會有問題的。”貴志自顧自說著,頷首。
走出電梯後,一看,大樓內的店面皆已打烊。
“難得碰面,要不要去'星期三上午'?”
“'星期三上午'?”
“不想去?”“星期三上午”是和貴志在一起時常去的地方,在赤坂的TBS附近,媽媽桑因為曾經營傳播公司,影視圈的客人極多。
冬子並非不想去,但,和貴志分手時,冬子曾在那兒與媽媽桑喝到深夜,對方當然知道自己和貴志分手之事。
“你常去?”
“在那以後去過一、兩次吧!已經很久沒去了。”
冬子雖猜不透貴志想去兩人在一起時常去的老地方究竟有何打算,卻也很想見媽媽桑一面。
見到冬子沉默不語,貴志似已明白,在過了紅綠燈後,攔下計程車,告訴司機:“到赤坂。”
車子出了表參道,左轉。
“這趟去歐洲,要到哪裡?”
“荷蘭和法國,不過主要是在阿姆斯特丹。如果我不在之間有什麼事,能否和上次送介紹函給你的那個人聯絡一聲?”
“船津先生嗎?”
“雖然年輕,卻頗精明能幹。”
冬子想起那位青年的名字叫“海介”。
進入“星期三上午”,右手邊有櫃檯,地形彎曲的角落有個廂座。可能因為才八時左右,店裡只有坐在櫃檯前的兩組客人。
“嘿……”正坐在櫃檯和客人闌田的媽媽桑一見到兩人,馬上張開雙臂走近。 “好久不見哩!”
“還沒有倒閉?”
“別瞎扯!怎麼這樣久沒來?”媽媽桑伸手扶住冬子的肩膀。
“好嗎?”
“嗯,過得去。”
和貴志分手時曾經來吵著要媽媽桑陪自己喝網酒,卻就此失去聯絡,冬子感到愧疚。
“貴志先生應該還有寄酒在這兒,不過都已積滿灰塵了。”
“別管它,再開一瓶新的。”
“但,真的好久不見了。”媽媽桑新開了一瓶威土忌,調酒,重新打量二人。 “在做些什麼?”
“做些什麼?工作呀!”貴志回答。
但,媽媽桑想問的似是兩人的事。
兩年前那樣堅決分手,現在卻一塊來喝酒,也難怪媽媽桑會好看。
“前不久,中山教授來了,還談起你們呢!”
中山教授就是中山夫人的先生。帶中山教授來的人是貴志,不過,後來教授似就經常自己前來。
“教授很擔心的說,冬子小姐又瘦了。”
是聽中山夫人說的嗎?
“乾杯再談。”媽媽桑也幫自己調製一杯摻水威士忌,三人一同碰杯。
“以後必須更常來才可以哩!有這瓶酒在,冬子小姐也要來的。”個性豪爽的媽媽桑開玩笑的說。 “對了,今夜是約會?”
“約會?”貴志反問。
“你們倆還是很配對的。”
“媽媽桑,你大概搞錯了吧!”
“哦,是嗎?管你們怎樣,反正對我而言,只要你們來喝酒就行。”
“我會來的。”
“不帶冬子小姐也沒關係呀!”邊說,媽媽桑似認定兩人之間已恢復關係。
冬子不大能喝酒,若是摻水威士忌,只要喝個兩、三杯,身體就發熱,眼眸轉為櫻紅色。
貴誌曾說過那樣的冬子很“性感”。
但,冬子的酒量就僅止於此,如果喝超過量,身體會慵懶無力,嘴巴也開始多話了。兩年前和貴志分手時,就是喝過量,才和媽媽桑聊了一夜。
過了三十分鐘,冬子臉頰嫣紅了。雖未照鏡子,從自己身體發燙即可知道。
在“沙羅”喝過葡萄酒,又在這兒喝第二杯摻水戚士忌,也難怪會這樣。
“再喝一點吧?”貴志勸說。
“不,夠了。”冬子以手掌覆住杯口。
其實也並不是喝不下,可是繼續喝的話,卻有更依賴貴志的不安,即使寂寞,冬子也希望像現在這樣生活下去。
事實上,自和貴志見面起,冬子就小心翼翼的不讓自己崩潰,她告訴自己,見面是為商量生病之事,也因此才一起吃飯,絕非因想念貴志面見面。
冬子內心裡考慮這麼多,但,貴志卻似若無其事。談完生病的事,他很高興的吃飯,吃完飯,又邀冬子前往昔日兩人常去的酒吧,惱快的和媽媽桑闌田,毫無彆扭之態。
他的態度,一方面讓冬子很氣憤,另一方面又懷念不已。
“怎樣,要再去別家嗎?”
“我應該失陪了。”“沒必要這麼急吧?”
“可是……”冬子站起身來。
“呀,你要走了?”媽媽桑立刻走過來。 “下次可以自己來。”
“我會的。”
冬子答應,走出外。電梯是往上,因此兩人走樓梯下樓。
“要回家?”快下到地面時,貴志問。
“嗯……”
“那麼我送你。”
“不必了,我自己一個人能回去。”
“是嗎?”貴志頷首,停住腳,凝視冬子,在霓虹燈下,他說:“歐洲回來之前無法見面了。”
冬子不明白當時自己為何有那樣的心情。至少,在離開“星期三上午”之前,她是打算和貴志道別,直接回家,可是,心情卻忽然改變了。
是因為貴志硬是不讓自己獨自回家,攔下計程車送自己嗎?還是因為在昏暗的車上,感受到貴志就在身旁?
如果是那樣,從法國名店在樓前往赤坂時,貴志也是坐在冬子身旁。但,當時冬子的內心仍很冷靜!
或許是貴志那一句“無法見面了”在冬子心中激起漣漪吧!的確,從那瞬間開始。她的心突然想要貴志陪著自己。
貴志下星期要去歐洲,冬子則要接受手術,兩人能靜靜相聚,今天是最後機會,就算出發之日前往送行,也只能在人群裡互相對望。
半個月後,貴志若回國,或許會來探望,但,屆時冬子已接受過手術了。
這是冬子能以健康、毫無受損的身體面對貴志的最後一次,難道就是這樣寂寞的心思令她改變。
車子穿過外苑樹林,接近通往參宮橋的陸橋時,冬子低泣出聲。
“怎麼啦?”
“我好害怕……”
貴志默默的樓緊冬子上身。
總歸一句,這也是出自冬子的誘惑。儘管嘴裡說要獨自回家,內心卻又強烈動搖,不希望和貴志分開。
貴志是看穿冬子的心思嗎?或只是單純以為冬子在害怕?
他摟住冬子的肩膀,喃喃說:“不會有事的,別擔心。”
“住院十天,應該就能出院了。”
冬子輕聲說:“不要,我不要。”
此際冬子害怕的並非那種事。當然,自己一個人住院接受手術是會孤寂,但,她最伯的卻是身體受到創傷,而且不是皮膚,是一部分子宮被割掉!
醫師說過不必擔心,但,連子宮被割除都沒關係嗎?那豈非已不算女人了?
或許,今夜是自己身為女人的最後之夜,而執著於貴志,乃是源於對完全的女人之自己的執著。
冬子不曾讓男人進人過參宮橋的公寓佐處,當然,貴志也是第一次。
和貴志分手的兩年間,冬子完全沒和男人有過那種關係。
沒錯,她身邊出現過幾位男性,譬如,服裝學院理事長石川、時裝設計師伏木,以及S百貨公司採購股的木因等等。這些人對冬子都很溫柔、關懷,冬子也明白他們想超越普通交往,與自己有男女關係。
如果她有心,很容易能找到代替貴志的男友。而,事實上,她也努力想讓自己喜歡別的男人,中竟若能喜歡上誰,就可逃避和貴志分手的痛苦,那便能完全切斷與貴志的回憶。
抱著這樣的念頭,她也曾與別的男人喝酒,主動去接納對方。
坦白說,她就曾藉著醉意讓木田吻自己。但,不管再爛醉如泥,最後她仍是單獨回家。
即使這樣,在競爭劇烈的服飾界,憑一個女人能熬到目前這種局面,或許也是因為她的此種心態。未婚,沒有特定的男人,感覺上孤獨、寂寞,不能說沒有因此引起男人的同情。
所以.石川,才會願意讓冬子製作的帽子在自己創設的服飾沙龍展示,木田才同意採購冬子的製品,伏本才答應幫冬子處理帽子秀。
但,不論他們何等溫柔對待,冬子仍不想超過最後一道防線,即使應邀吃飯、喝酒,一旦察覺氣氛有異,她就立刻逃避。
追求新戀情卻又不能接受,這是為什麼?
冬子潛意識裡不願承認是自己忘不了貴志!
和貴誌已宣告結束,是自己主動要求分手,目前想都不願去想他的事。然而,即使她如此告訴自己,卻仍正是想著貴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