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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州天使

加州天使

南西·泰勒·罗森伯格

  • 外國小說

    類別
  • 1970-01-01發表
  • 145012

    完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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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引子

一九八二年十月二十九日,環繞著達拉斯希爾街浸禮會教堂的參天的槭樹,樹葉已被季節染成了褐色。岡薩雷斯一家像往常一樣來晚了,停車處早被佔滿,他們不得不把那輛已用了十年之久的福特牌舊車停在街邊。 他坐在汽車後座上,眼睛死死地盯著狹長的、閃閃發光的鉻合金車門框。 其實,他並沒在看它,而是穿透它,進入到它的內部。昨天,他用拇指觸摸過它,這會兒,他被自己的指印給迷住了,指印的外部模糊不清,而中間卻亮得耀眼。在他的腦子裡,指印變成了別的什麼東西,正如他接觸到或看到的任何東西都會變成別的東西一樣。他看見了一個大湖,湖面凍得結結實實的,湖的四周是厚厚的積雪。頭頂的天空灰濛蒙的,烏雲翻滾,刺骨的寒風吹過冰面,預示著大雪還會從天而降。湖畔不見一個人。在他的幻想世界中,從來沒有人。

他的耳朵被噪音所充塞。他感到他的兩頰因此而鼓盪。在前排座位上,他的父母正手忙腳亂地尋找他們的祈禱書,生怕走進教堂時儀式已經開始。 “羅茜,”他母親在說話,“趕緊,把雷蒙拖出車來,我們快遲到了!” 馬多娜·岡薩雷斯是一位瘦瘦、黑黑的婦女,似乎總是匆匆忙忙的,總是遲到,並且總是憂心忡忡的。她不許別人再叫她馬多娜,包括她的丈夫。 自從兩年前與羅馬天主教會決裂以後,她便請求別人叫她多娜。她跟別人說,她不喜歡“馬多娜”這個名字的含義,聽上去天主教的氣息太重。多娜現在是一名浸禮會教徒。 羅茜繞到後座的車門旁,透過車窗注視著她的哥哥。她比十三歲的哥哥小兩歲,然而她顯得要小得多,也孩子氣的多。她那赤褐色的肌膚泛出溫暖、健康的光澤,並且,一如她母親,她也瘦削而好動。她抓住車門把手,望著她哥哥的臉,那落寞的眼神,那目不轉睛的樣子,嘆了口氣。為什麼他不跟她談談呢?為什麼他要把所有事都憋在心裡?為什麼他不能跟她一樣,每天去上學,哪怕跟她一塊兒走到公共汽車站?

自從記事起,羅茜就一直向她父母提出這些問題。 “雷蒙德病了。” 她母親總是這麼回答。對羅茜來說,這實在不好理解。她哥哥身體健壯,發育良好,看上去比他的實際年齡要大。相形之下,羅茜反倒顯得瘦小而嬌弱。 他從不咳嗽,或在衛生間嘔吐。他從不發燒,也不像羅茜一樣,去年因為出水痘而留下疤痕。可雷蒙德確乎有病。羅茜也知道他有病。他的病出在腦子裡。 “出來,雷蒙德!”羅茜輕聲說,抓住他的手往外拉。可他的眼睛仍然盯著汽車門框。 她隨即舉起空著的那隻手在他的眼前晃動,試圖以此來吸引他的視線。有時,這麼做管用,他的眼神會追隨她的手,身體隨之移動。可今天卻不起作用。她探過身子,抓住他的手拼命往外拉。

“媽媽,”她叫道,稚嫩的聲音裡透出灰心與煩惱,“我沒辦法,他一動都不動。” 羅伯特·岡薩雷斯站在駕駛座的車門旁,雙臂耷拉著,臉上一副漠然的表情,他的妻子則跑到後座的車門旁,試圖將她兒子拉出車門外。像往常一樣,她的眼神搜尋著她的丈夫,而後瞇成一條縫,彷彿在說:為什麼你不來幫幫我?接著,她竭盡全力拉扯雷蒙德的胳膊。 “快出來!我們快遲到了!你不想上主日學校嗎?你可以畫畫。你也知道,你是多麼喜歡畫畫。” 他沒吭聲。她也不指望得到回答。每當她試圖跟他們的兒子交流時,她丈夫總是用這種眼神瞧著她。他早就放棄了。 湖泊在他的頭腦中漸漸消失,就像幻燈片從投影裡閃過一般。他很快發現另一個畫面:一片生機盎然的森林,翠綠中摻雜著些可可色。他徜徉在色彩的世界,雙唇微啟,露出笑容,恍若感到那溫暖的褐色似與自己的肌膚相接,而那蒼翠欲滴的綠色則如溪水淙淙,悅耳動聽。接著,他的眼睛瞪大了,呼吸加快,有什麼聲音刺激著他的耳膜。可他聽不見它們。

“雷蒙德!”他母親叫道。 這會兒,她加大了聲音。她力圖把他拉出來,可他彷彿生了根似的,紋絲不動。他的腦袋往後仰,目不轉睛地盯著枝葉繁茂的槭樹。 樹枝上棲息著一隻藍色的小鳥。他一生中從沒見過如此可愛、如此迷人、如此湛藍的東西。小鳥悠然自得地停在枝頭,令人奇怪的是,它絲毫不受樹下的人們的干擾。他讓這份藍色包裹住自己,就像寒冷的冬日擁衾而坐。驀地,藍色變幻為各種顏色,閃爍不定。綠色奔騰著,起伏著,褐色悸動著,藍色則隨著小鳥“啾”的一聲飛離枝頭而顫粟著。 “羅伯特,幫幫我!”他母親懇求道。這會兒,她丈夫有了反應,慢吞吞地從車前繞過來,抱住他兒子的腰部。羅伯特是位壯實的男人,在貝金斯搬運公司當家具搬運工,靠力氣掙錢。他長得像那種小獵犬,狹長臉,一副悲苦的樣子,褐色的大眼珠子像兩枚銅鈴鑲嵌在無表情的臉上。他像扛一袋土豆似的挾起他的兒子,朝教堂走去。

其他教徒紛紛朝教堂趕來。出於窘迫,他低垂著眼把兒子平放在教堂前的台階上,便顧自走開了。 羅伯特完成了他的工作,做了他妻子要他做的事。他力所能及的也就盡於此了。他曾經盼望著有個兒子能幫著他挑起家庭的擔子,正像他自己十三歲時所做的那樣;一個你可以跟他暢怀大笑、談論男人之間才談的一些事情的兒子。有時,在不眠的夜晚,他簡直難以相信這怪物真的是他的兒子。偶而有一次,他甚至走得更遠,懷疑他妻子曾對他不忠。 羅茜穿著她最好的衣服,一條飾有紅腰帶的白裙子,平時捨不得穿,只在禮拜天才被允許上身。這身衣服現在顯然太小了,她得到它已經是幾年前的事了。作為禮物,是前來看望雷蒙德的社會工作者送給她的。她那瘦骨嶙峋的腿在不斷增長。用力扯了扯裙子的飾邊。她拖著腳跟在她母親和雷蒙德的後面,她父親早就走在頭里。他們將雷蒙德留在主日學校的教室;羅茜則要進教堂去。就她自己的意願來說,她寧可呆在主日學校的教室裡,可她母親卻堅持要她去聽傳道士佈道。那裡才是奇蹟發生的地方,她母親總是這麼對她說。如果奇蹟會發生,那麼,就應該發生在教堂裡,發生在祈禱之時。

羅茜喜歡他們從前所去的教堂,喜歡那股熏香的氣味,喜歡牧師穿的長袍,喜歡雙手合什走到祭壇去領受聖餐。就在她滿懷自豪與幸福地接受她的第一次聖餐之後,她母親突然決定加入浸禮會。 一天,她讓羅茜和她父親坐下,告訴了他們之所以這麼做的原因。 “我祈禱啊祈禱,”她對他們說,淚水嘩嘩地淌過她的兩頰,“懇求上帝為雷蒙德顯示奇蹟。懇求牧師為奇蹟的出現而祈禱。可他們卻對我說我得接受現實——這正是上帝的意願。我沒法接受這點,”說到這裡,她的頭一揚,臉上的淚水漸漸乾了。 “我沒法接受這是上帝的意願,也就是說,上帝要我的孩子永遠這樣。” 一周之後,一位由社會服務機構推薦的醫生對雷蒙德的病作出診斷,給了它一個這家人從來未聽過的名稱:孤獨症。羅茜發不好這個詞的音。她父親搖搖頭,他兒子不對勁,這就是他知道的。至於名稱,沒什麼意義。可她母親卻深信他兒子是著了魔——只有通過親近宗教人士,通過祈禱,才能使她兒子的靈魂從魔鬼的手中解放出來。如果他們相信,她對羅茜和她的父親說,如果他們為奇蹟而祈禱,那麼,奇蹟可能就會發生。到這個教堂來的人相信奇蹟,他們還相信魔鬼和魔鬼的力量足以毀滅無辜的生靈。在教堂的圍牆內,雷蒙德的母親相信她會發現上帝,上帝會治愈雷蒙德。

將雷蒙德留在主日學校的班上後,羅茜和她母親朝教堂走去。她母親喜歡坐在前排。她父親的任務就是為她們佔位置。一位教堂執事迎面走來,朝他們點點頭,他身旁還跟著位外表古怪的年輕女士。馬多娜·岡薩雷斯停住腳,打量著這位女士。有一秒鐘工夫,她的目光與那位女子相遇,她打了個哆嗦,裹緊身子,將羅茜的手握得更緊。在這之前她從沒見過這位女士。她現在已經認識來教堂的大多數人,因為她試圖參加所有的活動:週三祈禱會,祭壇人組織的自由聚談,週五上午專為恢復健康舉行的聚會。她甚至學會瞭如何祈禱奇蹟。她被告知,不應乞求奇蹟,而要感謝上帝,就當奇蹟已經發生似的。這樣可以使她堅定信念,並顯示她對上帝的忠誠,懷特薩伊德牧師如是說。

就在羅茜拉著她走向通往教堂的大門時,教堂的管風琴已經在演奏讚美詩,多娜的眼睛仍未離開那位年輕女子和教堂執事。這位女士的穿著上教堂顯然不得體,甚至跟她的年齡也不相符。上身穿著一件海軍藍的胸前印有“加州天使”字樣的T卹,下身著一條牛仔褲,腳上趿拉著一雙臥室裡穿的拖鞋,這位女子看上去跟每個禮拜天來教堂的那些穿著她們最好的衣服和鞋子、背著她們最好的包的婦女和姑娘極為不同。這女子一頭明亮的紅發在她的臉龐四周閃耀著,彷彿她正迎風而立。那張臉,美得攝人心魄。多娜目不轉睛地望著,看見女子的嘴唇在動,可她說得太輕、太快,沒法聽清她在說什麼。 她的皮膚細膩而嫩紅,沒有皺紋,也沒有斑點;她的眼睛是碧綠的,既不是藍綠色,也不是灰綠或淡褐色,而是那種純淨、不帶一點兒雜質的綠。

她那明淨的前額露出一個V型發尖,發尖正對著頭路。多娜想,那發尖就像一個箭頭,指示著那張秀麗的臉上的其它部分。她的鼻子挺直而小巧,鼻端如削,正是有時使得盎格魯人顯得傲慢自大、高人一等的那種鼻子。她的嘴唇呈淡粉色,就像她臉上的膚色,曲線優美,狀若玫瑰。高高的顴骨越發襯得她的臉輪廓分明,而她的下巴額上還長著一個可愛的小酒窩。 “媽媽,”羅茜懇求道,使勁拉住她母親的手,“我聽見傳道士已經在佈道了,我們進去時每個人都會朝我們看。求你了!”馬多娜從那位女子身上掉開視線,跟著女兒走進了教堂。 走進主日學校的教室,將那位女子安頓在一張孩子坐的小椅子上後,米勒執事將魯濱遜夫人拉出教室。 “她是誰?”教師問道,胸脯鼓起,以為米勒執事帶了位新教師來。

“她沒告訴我她的名字,”米勒執事說,“她剛從街上進來,有人發現她在教堂裡游來蕩去。她說她來自加利福尼亞,她想見孩子。” “你幹嗎將她留在這兒?”魯濱遜夫人能聽見教室裡孩子們的笑聲和吵鬧聲。她得在亂成一鍋粥之前回到教室。魯濱遜夫人是一位上了年紀的婦女,約摸六十七八歲了。作為一名退休教師,她在希爾街浸禮會教堂開設的主日學校任教已有十五個年頭以上,從來沒有誤過一個禮拜天。 “瞧她的穿著!我以為把她帶進教堂不是個好主意。她也許是從精神病院或諸如此類的地方跑出來的。她的思維不連貫,說來說去無非是她來自加利福尼亞,她也搞不清為什麼到這裡來,然後就一直央求我帶她去看孩子。” “好吧,”魯濱遜夫人說道,嘆了口氣,手扶著教室門,“也許她喝醉了。不管怎樣,她有多大?她看上去那麼年輕。我們為什麼不報警?”米勒執事臉上露出不以為然的表情。瘦高個,臉色蒼白,一身黑衣,六十九歲的老頭看上去就像一位殯儀員。 “這是教堂,米爾德麗德。如果一個人在需要幫助時不能來這裡,那她能去哪兒?”米勒執事說。 “你給她錢了嗎?” “是的,”他說,用手擼了擼稀疏的頭髮,“她說她不要錢。她只想跟孩子們呆一會兒。” 魯濱遜夫人雙臂抱胸,向米勒執事投以一瞥,每當遇上靠不住的孩子,她便用這種眼光看他們。 “可如果她神誌不穩定,顯然不應該跟孩子們呆在一起。這說不過去,鮑勃。讓她離開這裡!帶她到別的什麼地方!” “你可以看住她,米爾德麗德。她能做什麼?她看上去並無惡意,只是走丟了,神誌不清。我從她的呼吸裡沒有聞到酒精的味兒。” “哦,好吧。” 她打住話頭。教室裡的喧嘩聲越來越大。米爾德麗德·魯濱遜邊走進教室,邊嘀咕:“這下好,我沒法讓他們安靜下來了。” 她走進教室的頭一件事是大聲地拍掌,想以此使孩子們安靜下來。她瞥了一眼那個年輕女子,看到了她眼裡那茫然的神情,隨即掉轉視線。就讓她坐在那兒吧,她心想。她不是個精神病醫生。她不知道該跟精神紊亂的人說些什麼,並對米勒執事打亂她的日常工作深為不滿。 “圍成一圈,”她命令孩子們,“現在是講故事的時間。今天我要給你們講喬納的故事。” “喬納和鯨,”一個蹲坐在前排地板上的小男孩嘁嘁喳喳地說,顯然喜歡這個故事。 那女子坐在教室的後排,緊挨著雷蒙德·岡薩雷斯。物以類聚,米爾德麗德·魯濱遜心想。男孩伸長脖子,歪著腦袋在研究糊牆紙上的圖案,雙掌不停地畫著小圓圈。她期待著那女子也這麼做:盯著糊牆紙看。她看上去一副茫然、不知所措的樣子,雙眼紅腫,彷彿在哭。米爾德麗德怎麼也無法將視線從她腳上穿的那雙滑稽的拖鞋,身上的棒球衫,以及那頭濃密、野性的紅發上移開。在達拉斯,正常人不會這麼穿著打扮,尤其是在上教堂、進入上帝的所在時。 “好,”她說著,打開小小的聖經故事書,開始朗讀,“喬納……”不一會兒,她就進入了故事裡,忘了那個女子的存在。孩子們的眼睛都望著她。 米爾德麗德讀這個故事已經不下數百遍,可她從不厭倦。 雷蒙德望著那女子,有種奇怪的感覺。彷彿他和那女子突然置身於潔白柔軟的棉花堆裡;彷彿教室裡只有他們倆。就在這時,一個孩子發出一聲尖叫。這叫聲既不令人害怕,也沒有令人不快,相反,天衣無縫地融入一首只有雷蒙德才能聽見的小夜曲中,成為其中的一個音符。他的呼吸一進一出,鼻孔因之一張一翕,彷彿一件樂器,與熟悉的心跳聲交織在一起。可今天心跳的節奏跟往常不一樣。雷蒙德對自己的心跳聲是太清楚了。它是惟一永遠不變的聲音,總是可以辨認出。 他屏住呼吸,傾聽著,試圖發現有何異樣。於是,他聽到了它。他的心臟在一跳之後緊接著又會一跳,彷彿某人緊隨他身後,沿著他的腳印走在鵝卵石路上。雷蒙德變得警覺起來,發現這種感覺很不自在。 誰也不能進入他的世界,他對自己說。這不可能,從來不可能。但當他本能地想退卻時,那女子的一頭紅發吸引了他。鬆軟而亮澤的髮捲是如此的輕盈,如此的飄逸,像紅色的輕雲浮在她的頭際。隨著注意力的集中,他的瞳孔放大,看見一組繽紛、跳躍的色彩。那女子轉過頭來,他看見她的臉正對著他,感到她眼裡的綠色浸染了他。不知怎麼的,他彷彿能意會似的。他看到的不是她的臉,而是她的靈魂,他想要啜飲它,觸摸它,嗅吸它,擁有它。她是那麼的聖潔,那麼的完美。他的嘴唇在顫抖,他張大嘴,又合攏。 此時,他的心跳特別強烈,不再聽見那突兀的第二聲心跳。他從來未有過這種感覺,無比的快樂積蘊在胸口,沸騰著,激盪著,生出一股巨大的衝力迫使他用言語、行動來表達。 他將視線轉向天花板,可他沒有看到水漬,也沒有看到用以採光的髒玻璃上粘著的死蒼蠅,他瞧見了一幅幅壯麗的景象和動人心魄的畫面,使他想永遠瞧著它們,觀察它們,並增添新的景象。可突然,他的視力受了損傷,眼前的景象漸漸模糊,色彩漸漸退去,變得暗淡。有什麼不對勁,他悲哀地想,一顆孤獨的淚珠溢出眼眶,沿著他的面頰滾落。他看見了參差的裂縫,那些景象就在他的眼前毀滅、沉寂。細膩的工筆劃被加了濃彩重筆,又沾染了灰塵污物,一度精妙絕倫的畫面被生生糟蹋了。此時,各種色彩愈益明亮,明亮得刺目,灼傷了他的眼睛,使他不得不移開視線。 快讀到喬納如何被鯨魚吞下肚那段時,米爾德麗德·魯濱遜瞧了一眼跟雷蒙德坐在地板上的那個女子。令她吃驚的是,她似乎聽見他們倆在交談。 雷蒙德的眼睛沒在看那奇怪的女子,可他的嘴唇在動,好像在說什麼。米爾德麗德從座位上跳起來,不管故事講了一半,也不理會那些正在聽故事的孩子們,徑直穿過地板朝那女子和男孩走去。她使勁推了推滑落到鼻樑上的眼鏡,以為自己看花眼了。她知道雷蒙德·岡薩雷斯是個孤獨症患者。在她記憶中,她所聽到過他發出的聲音無非是咕噥和呻吟。他從不說話,眼神從不跟他人交接。從各種跡象來看,別人跟他說話時,他根本沒在聽。 “他在說話,”她說,彷彿上帝降臨,顯現了一個奇蹟,“我聽見他在說話。他剛才不是在說話嗎,他說什麼來著?”那紅發女子沒理會老教師,彷彿被那男孩給催眠了。她探過身子,抓起一把蠟筆和一張白紙。目瞪口呆的教師看見那女子開始用蠟筆在紙上畫畫。 雷蒙德的腦袋晃到左邊又晃到右邊,就是不看他的新夥伴,嘴裡也沒再發出聲音。 “求您了,”老教師請求道,“再跟他說說話。他剛才說了些什麼,不是嗎?他從來沒說過話。” 那女子自己也像個孩子,定眼看著教師,而後收回視線,繼續在紙上畫畫,塗上明亮的色彩。教師的心陡然一沉。她一定是弄錯了。那女子顯然是從精神病院逃出來的,或有些精神錯亂,那男孩則跟平常沒什麼兩樣。 她回到這會兒已經亂成一團的孩子們中間,暗自想:下禮拜得去檢查一下自己的視力與聽力。 背過身,米爾德麗德又聽見了跟剛才一樣的聲音。這回,絕對沒錯。她不但聽到了肯定是那男孩發出的聲音,還看見他直視著那女子的眼睛。他離她的臉不過幾英寸。教師又迅速回到兩人的身旁,雙手撐地,跪在地上。她聽到的著實讓她吃驚不小。 “我叫米蓋朗琪羅。” 男孩告訴那女子,口齒清晰。他從她的手裡搶過蠟筆,開始畫起圓圈來,大圈套著小圈。幾秒鐘後,他遞給那位女子一支蠟筆,她便在圓圈內塗上紅色,接著是藍色,綠色,每當她塗完一種顏色,便伸手從男孩手裡接過另一種顏色的蠟筆,就好像外科醫生從助手手裡接過手術刀。老教師心中一懍,也不插話,惟恐打斷了眼前所發生的奇蹟。在她漫長的教師生涯中,她曾見過別的患孤獨症的孩子。她對雷蒙德所存在的障礙是太清楚了,深知其幾乎無可救藥。 “喏,”他說著從自己的小手指上摘下一隻狀似南瓜的桔黃色塑料戒指,遞給那女子。 那女子自然地接過南瓜形戒指,並敏捷地從她自己手指上退下一隻戒指戴在雷蒙德的手指上。漫不經心地戴上南瓜戒指後,她又繼續給圓圈著色。 雷蒙德燦然一笑,嘴角露出白色的唾沫。 “我愛你!”他說。 “我也愛你,”那女子說著,抬起眼極為溫柔地與他對視了一眼,視線隨即又落回紙上,“可我得走了。” 老教師仍跪在他倆身旁,眼見那女子站起身,撣撣褲子,走出了主日學校的教室。 老教師的目光從那女子轉到雷蒙德的身上。在教室的另一頭,孩子們鬧成一團,相互追逐著、尖叫著。 “雷蒙德,”她開口道,“你能聽見我說話嗎?你能聽懂嗎?你說話了。感謝上帝!你真的說話了,是嗎?” “是的,”他平靜地說,注視著她的眼睛。 “哦,雷蒙德!”老教師激動地叫道,“你能說話了。你能聽見了。” 很少有,即使有的話,孤獨症患者能直視別人的眼睛。這是一個重大的突破,米爾德麗德心想,一樁非凡之舉。它毫不亞於一個奇蹟,尤其是它發生在教堂,在上帝的殿堂,在她的主日學校的教室裡。 突然,她看見了雷蒙德小手指上所帶的戒指。那好像是件真正的珠寶: 一隻小巧的鑲有碎鑽的紅寶石戒指。老教師的心跳加快。不管怎樣,她不能讓這孩子留下這麼貴重的東西。她站起身,小心地從雷蒙德手指上退下戒指,去找那位女子。 “我馬上就回來,”她對他說,“接著畫畫,我去找你的父母。” 那女子已經走了。老教師找遍了整個教堂,也沒找著她。手裡緊緊地攥著戒指,她找到了岡薩雷斯夫婦、牧師和幾位教堂執事,堅持要他們隨著她去教室觀看奇蹟。 在接下來的六個月裡,雷蒙德進步顯著。他能說話了:開頭只說幾個單詞組成的不連貫的句子,接著便能說含有動詞和形容詞的複雜的句子。他還畫畫,由畫圓圈到畫生活中的景物:樹木、雲彩、青草和鮮花。由蠟筆到用彩色粉筆。粉筆是由教徒捐贈的。他以細膩傳神的筆觸,通過明暗的色彩變化,畫出了許多風光秀麗的田園畫。畫上的景緻,幾乎是超現實的,有一種超自然的、令人窒息的美。教會、學校、岡薩雷斯一家、他們的朋友及其家庭都為之驚嘆不已。 由於沒法找到那位女子,歸還戒指,大家都覺得它屬於雷蒙德。既然她將戒指給了雷蒙德,它就應該歸他。起先還有人建議將戒指賣了,所得的錢用於支付雷蒙德的學雜費和將來的治療費。岡薩雷斯夫婦拒絕了。就像聖母瑪麗亞顯靈一樣,他們開始想像那陌生女子就是一位上帝的使者。戒指便是神靈曾經顯現的物證。 教會和教徒,甚至連米爾德麗德·魯濱遜,儘管對雷蒙德的進步和康復欣喜萬分,很快就將整個事件當作孤獨症本身的未知特徵對待,以為雷蒙德只是突然好轉而已。 他每天都戴著那隻戒指,上學去戴著,洗澡時戴著,睡覺時戴著。為了防止戒指滑落,他家里人在戒指的背面結結實實地纏了好多道棉線。就像著了魔似的,雷蒙德畫啊,畫啊,幾乎沒有間歇。 到第二年末,他的閱讀和寫作差不多能跟上同年級孩子的水平了。進入公立學校就讀後,他的進步顯著。不過,與他在藝術方面的突飛猛進相比,他的語言和數學等課目的進步要慢多了。 雷蒙德受到了讚揚,儘管只是在某個小小的方面。他的許多奇異的作品被裝入玻璃鏡框掛在學校的牆上和各個教室裡,作品的右下角有他與眾不同的潦草的簽名。 十八歲時,雷蒙德獲得了享有盛譽的威拉德藝術學院的獎學金。那隻紅寶石戒指已經被擴大,以適合他那日漸粗大的手指。雷蒙德仍然須臾不離地戴在手上。起初,他聲稱他根本不記得那女子,也記不得他給過她桔黃色的南瓜形戒指。可幾年之後,她的形像開始出現在他的畫作中。 雷蒙德不再畫風景,畫起了人物。他一遍又一遍所畫的,是一個穿著“加州天使”T恤的紅發女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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