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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十六、感應

穹頂之下 斯蒂芬·金 35102 2018-03-18
老詹·倫尼與鎮上其他官員不同。他只支持一項運動,也就是高中女子籃球賽——正確地說,是只支持野貓女子籃球隊才對。他從一九九八年開始,便固定購買季票,每年至少都會去看個十來場比賽。二〇〇四年,野貓女子籃球隊獲得當年的全州D組冠軍,而他每一場都去看了。雖然被邀請到他書房裡的人,都只會注意到老虎伍茲、戴爾·恩哈特與航天員比爾·李的親筆簽名,但他最自豪的——也是他的珍藏之一——其實是漢娜·康普頓的親筆簽名。她是野貓女子籃球隊的球員,是名高中二年級的控球後衛,也是隊上唯一榮獲金球獎的成員。 如果你是個購買季票的人,就會知道自己身邊有哪些人也同樣購買季票。會讓人成為球迷的原因很多,許多人是球員親屬(通常還是後援會的忠實成員,會推動賣餅乾的活動,以及發起一連串金額越來越高的捐款活動等等)。其他人則是純粹的籃球支持者,他們能提出一些正當理由,證明高中女子籃球賽比其他籃球賽事好看多了。

年輕的女性選手比起只喜歡跑轟戰術、灌籃,以及來個大遠射的男性選手更具團隊精神。女籃的節奏較慢,讓你可以融入球賽,享受每一個擋拆配合或傳切戰術。女籃的愛好者喜歡低比分比賽,因此常被男籃支持者嘲笑,聲稱女籃中只看得到防守與罰球,只有老一輩的人才看得下去。 當然,還有一些喜歡看長腿少女穿短褲奔跑的傢伙。 老詹喜愛女籃的原因可以說以上皆是。但他真正的熱情來源,其實源自一個全然不同的原因,一個當他與球迷朋友討論球賽時,從來不曾說出口的原因。老謀深算的人,絕不會輕易就說出來。 女孩們在打球時,帶有更多私人恩怨,這使得她們更像是一群心懷怨恨的人。 沒錯,男孩們也想贏球,所以要是對上死對頭的話,的確會使比賽熱血沸騰起來(像磨坊鎮野貓隊便很瞧不起城堡岩火箭隊)。但大多數的情況中,籃球對男孩而言,與個人成就有關,換句話說,也就是想炫耀罷了。當比賽結束後,一切就過去了。

而另一方面,女孩們憎恨輸球的感覺。她們輸球後,更衣室會籠罩在低迷的情緒中。更重要的是,她們就連厭惡與憎恨這種情緒,也十分具有團隊精神。老詹經常看見那股恨意延續下去,蔓延在打成平手的下半場比賽中,使她們處於一種別夢想了,你這個臭婊子,這球是我的狀態裡。 他看出了這點,並且滿足不已。 在二〇〇四年前,成立二十年的野貓女子隊只打進過一次州立大賽,最後在淘汰賽中輸給了巴克菲爾德的隊伍。接著,漢娜·康普頓出現了。 老詹認為,她是有史以來恨意最為強烈的球員。 就像他的女兒一樣,戴爾·康普頓這個塔克磨坊鎮的裁紙工人同樣十分消瘦。他總是醉醺醺的,老愛與人爭辯,因此每當漢娜擺出那副“給我滾遠一點”的表情時,自然也具有相當的說服力。

當她仍是新人時,球季的大多數時間中都只是個板凳球員,到了最後兩場比賽,教練才總算派她上場。她的得分超過了所有球員,還甩開了里士滿山貓隊那個守備嚴密、動作也遵守規則的防守球員,使她在球場上感到痛苦萬分。 那場比賽結束後,老詹抓著伍德海德教練:“要是那個女孩明年無法成為先發球員,那你肯定是瘋了。”他說。 “我可沒瘋。”伍德海德教練只好這麼回答。 漢娜開始變得熱門,而且越來越受歡迎,還留下讓野貓女子隊球迷可以在多年後依然津津樂道的輝煌成績(單一球季的每場比賽平均得分為二十七點六分)。只要她想的話,隨時都能來個定點跳躍,拋出一記三分球。但老詹最喜歡的,還是看她撕裂對方的防守,進而直闖籃下,憤怒至極的臉孔上掛著一絲專注冷笑,明亮的黑色眼眸無所畏懼地看著所有想阻止她的人,後腦勺的短馬尾看起來就像豎起的中指一樣。磨坊鎮的次席公共事務行政委員,以及首屈一指的二手車經銷商,就這麼陷入了迷戀之中。

二〇〇四年的冠軍賽,當漢娜因犯規下場時,野貓女子籃球隊已領先十分之多。對野貓隊來說,幸運的是,比賽時間所剩不多,使她們最後仍以一分之差取勝。在全隊八十六分的得分裡,漢娜·康普頓一人便拿下了讓人驚嘆的六十三分。那年春天,詹姆斯·倫尼扣除掉成本,以四折的價格,賣給她那個喜歡與人爭執的老爸一輛全新的凱迪拉克。賣高檔新車並非老詹的營業項目,但當他想走後門弄到一輛時,也總是能辦得到。 他坐在彼得·蘭道夫的辦公室裡,外頭最後一批粉紅色流星雨還在往下墜著(他的那群問題兒童正在等待——老詹希望他們焦急難耐——他的傳喚,以便知曉他們的命運為何),老詹回憶起那場精彩絕倫、完全可以稱之為神話的籃球比賽。尤其是下半場的前八分鐘,野貓女子隊原本還落後九分的緊張時刻。

漢娜以單打獨鬥的方式,殘暴地掌控著整場比賽,正如斯大林掌控俄羅斯一樣。她的黑色雙(彷彿進入了某種籃球的涅槃之境,眼閃爍著光芒超越了凡人的視野),臉上始終掛著永恆不變的冷笑,彷彿在說:我比你厲害,我是最強的,別想擋我,否則我就讓你他媽的倒地不起。在那八分鐘裡,她投出的每一球都進了籃筐,其中還包括一記誇張的半場射籃,那時她的雙腳絆了一下,在差點就要被吹判走步的情況下,搖搖晃晃地投出了那一球。 如果要用什麼話來形容,最常見的說法,應該就是“巔峰狀態”不過老詹更喜歡稱之為了。 “感應”,像是“她現在真的感應到了”,彷彿那場比賽有什麼超越其他凡人球員所能理解的神性(有時候,縱使是平凡球員也會有所感應,使他們在短暫瞬間成為了神明與女神,每個身體上的缺陷,都在短暫的神威中消失無踪),讓人可以在一些特別的夜晚裡得以接觸那股力量,就像北歐神話的英靈神殿裡,那令人驚嘆的奢華布幔就掛在球場上似的。

漢娜·康普頓高中三年級那年,沒有打過任何一場球。那場冠軍賽就是她的告別作。那年夏天,由於酒後駕車,她的父親害死了自己、妻子與所有的三個女兒。他們當時正在從布洛尼商店回塔克磨坊鎮的路上,會去那裡,也不過就是想買加了冰淇淋的飲料罷了。而那輛作為獎勵用的凱迪拉克,也因此成了他們的棺材。 這場多人死亡的車禍消息,上了緬因州西部所有的報紙頭條——茱莉亞·沙姆韋的《民主報》當周也發行了一份印有黑色邊框的特刊——但老詹並未傷心欲絕。他原本便懷疑漢娜打不了大學籃球隊;那裡的女孩更厲害,可能會使她淪落為一名非主力球員,肯定永遠無法獲得滿足,恨透那種只能站在場邊、不斷等人餵球的情況。老詹完全能理解這種感覺,也同情得很。而這正是他從未想過要離開磨坊鎮的主要原因。在更加遼闊的世界裡,他或許能賺得到更多,但財富只是杯不夠味的啤酒,唯有權力才是香檳。

平常的日子裡,管理磨坊鎮是件很棒的事。 而在這種危急時刻中,這感覺則更為完美。你可以完全放任直覺的翅膀自由飛翔,知道自己不會搞砸一切,絕對不會。你可以在敵人尚未組起防禦陣式前便先行看穿,進而在每次接到球時都順利得分。你能夠感應得到。再也沒有比冠軍賽這種場合更適合這種事發生的時機了。 現在就是他的冠軍賽,沒有任何東西能阻擋住他。他有這種感覺——並且深信不疑——沒有任何壞事有機會突圍而出;就算看起來似乎不太好的事,也會轉變成機會,就像漢娜那記出於絕望的半場射籃,最後使整座德里公民中心震動不已,磨坊鎮的球迷大聲歡呼,支持城堡岩的人則難以置信地發出怒吼一樣。 感應。這就是儘管他已精疲力竭,卻仍不覺得累的原因;也是小詹刻意有所保留,似乎提防著他,但他也絲毫不會擔心的原因。同時,這更是他完全不擔心戴爾·芭芭拉與他那群朋友——尤其是那個報社婊子所帶來的麻煩的原因。所以,當彼得·蘭道夫與安迪·桑德斯目瞪口呆地看著他時,他只是一笑置之。他感應到了。

“關閉超市?”安迪問,“這不是會讓一堆人焦慮得很嗎?老詹?” “是超市與加油站商店。”老詹糾正,臉上依舊掛著微笑。 “我們不用擔心布洛尼商店,那裡已經停業了。這也算是件好事——那間小店臟得很。還賣一些下流的黃色雜誌,”他沒補上這句。 “老詹,美食城那裡還有大量物資,”蘭道夫說,“我今天下午和傑克·凱爾談過。紅肉不多,但剩下的東西數量都很充足。” “我知道,”老詹說,“我知道存貨數量,也知道凱爾列出了清單。他是應該這麼做,畢竟他可是個猶太人呢。” “呃……我的意思只是在說,目前每件事還算挺有秩序,因為大家的儲藏室裡還有足夠的物資。”他開心地說,“至於現在,我覺得可以縮短美食城的營業時間。我想應該可以說服得了傑克,他搞不好早就想過這件事了。”

老詹搖搖頭,依舊掛著微笑。這又是另一個當你有所感應時,有事情會想阻止你的例子。公爵·帕金斯會說這是個錯誤的決定,尤其在今晚這個令人感到不安的天文現像後,更會為全鎮帶來額外壓力。不管怎樣,公爵已經死了,這只會讓事情變得更好辦,是個天賜的大好良機。 “叫他們全部停業。”他又重複一遍,“把門關得緊緊的。他們再開張的時候,會由我們負責發放物資。這樣物資可以撐得更久,才能平均分配。我會在星期四的會議上宣布這項配給計劃。” 他停了一會兒,“如果到時候穹頂還沒消失的話。” 安迪躊躇不決地說:“我不確定我們有可以勒令商店停業的權力,老詹。” “在這種危機狀況中,我們不僅有權力,還有責任得要一肩扛起。”他充滿熱忱地拍了拍彼得·蘭道夫的背。磨坊鎮的新警長沒預料到他會有這個動作,被嚇得輕呼一聲。

“要是導致恐慌怎麼辦?”安迪皺著眉。 “嗯,這也有可能,”老詹說,“要是你朝老鼠窩踢上一腳,那群老鼠全都會亂竄一通。要是短時間內這場危機無法結束,我們可能還得擴增一定程度的警力。對,得再擴增才行。” 蘭道夫看起來嚇了一跳:“我們現在已經有二十個人了,包括——”他用頭朝門的方向一比。 “沒錯,”老詹說,“是該跟他們好好談談。最好還是讓他們趕緊進來,警長。我們一起解決掉這件事,好讓他們可以回家睡覺。我想,他們明天會忙得很。” 要是他們能因此學到一點教訓,那就更好了。 他們是該為了管不好褲子裡那根玩意兒,受到一點懲罰才對。 弗蘭克、卡特、馬文與喬琪亞坐立不安的模樣,就像嫌疑犯排成一排供人指認似的。他們表情呆板,帶著點反抗神色,只是後者相當微弱,漢娜·康普頓肯定會嘲笑他們。他們低垂著頭,看著自己的鞋子。在老詹眼中,他們明顯認為自己會被解僱,或是得到更慘的下場,這使他覺得愉快得很。 恐懼是最好操縱的情緒了。 “好啦,”他說,“我們勇敢的警員來了。” 喬琪亞用氣音喃喃說了些什麼。 “大聲點,小姑娘。”老詹的手彎成杯形,靠在耳邊。 “我說我們並沒有做錯事。”她說,聲音依舊是那種“老師別罵我”的低喃。 “那你們到底做了什麼?”當喬琪亞、弗蘭克與卡特等人,全都在同一時間開口時,他指向弗蘭克:“你先說。”甜煞的,給我表現好一點。 “我們的確去過那裡,”弗蘭克說,“可是是她約我們過去的。” “對!”喬琪亞喊著,雙手抱在巨大的胸部下方。 “她——” “閉嘴。”老詹以粗肥的手指指著她,“你們一個一個來。這才是團隊合作的方式。你們是團隊沒錯吧?” 卡特·席柏杜看出了事情會如何發展:“是的,倫尼先生。” “很高興能聽到你這麼說。”老詹對弗蘭克點點頭,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她說她那邊有些啤酒,”弗蘭克說,“這就是我們過去的唯一原因。現在鎮上不能買酒,你們也知道這點。總之,我們坐在一起喝啤酒——一個人只喝一罐,而且那時候差不多已經快下班——” “已經下班了,”警長插口,“你說的是這個意思吧?” 弗蘭克恭敬地點了點頭:“是的,長官,我的意思就是這樣。我們喝完啤酒,然後說最好還是先走了,但她說,她很欣賞我們做的事情,每個人都很棒,想向我們表示謝意,接著就張開了腿。” “把她的洞口給我們看。”馬文解釋,露出一個大大的蠢笑。 老詹抽搐一下,在心中無聲地感謝上帝,幸好安德莉婭·格林奈爾此時不在這裡。不管她有沒有藥物上癮的問題,都有可能在這種狀況裡忽然政治正確起來。 “她把我們一個一個帶進臥室裡。弗蘭克說,” “我知道這是個錯誤的決定,我們全都對此感到抱歉,不過她完全是自願的。” “肯定如此,”蘭道夫警長說,“那女孩在這方面還挺出名的。她丈夫也是。你們在那裡發現了任何毒品嗎?” “沒有,長官。”四個人一同說。 “你沒有傷害她?”老詹問,“我知道她聲稱自己被打或什麼的。” “沒人傷害她,”卡特說,“我可以說說我的推測嗎?” 老詹做了個同意的手勢,開始思考起席柏杜先生的培養價值。 “我們離開後,她可能跌了一跤,說不定還是好幾跤。她醉得很厲害。兒童福利機構應該要在她害死自己的孩子前,就把那孩子帶走才對。” 沒人會帶走那個孩子。就鎮上目前的處境而言,位於城堡岩的兒童福利機構就跟在月球上沒兩樣。 “所以,你們基本上都是清白無辜的。”老詹說。 “完全清白。”弗蘭克回答。 “好吧,我想我們全都相信你們,”老詹環顧其他人,“我們都相信他們吧?各位?” 安迪與蘭道夫一同點了點頭,看起來全都放下了心頭大石。 “好。”老詹說,“今天是漫長的一天,也是多災多難的一天,我相信大家都需要好好睡上一覺,尤其是你們這些年輕警員。畢竟,你們明天早上七點還得回來值班。超市與加油站商店在危機尚未結束的期間,都得暫時停業。蘭道夫警長認為,應該派你們去看守美食城超市,以防有民眾不願意接受這項新措施。你認為你們辦得到嗎?席柏杜先生?在你……因公受傷的狀態下?” 卡特彎了彎手臂:“我沒問題。她那條狗完全沒傷到肌腱部分。” “我們還可以派弗萊德·丹頓一起去,”蘭道夫警長強振起精神,“加油站商店那裡有威廷頓和莫里森應該就夠了。” “老詹,”安迪說,“或許我們該派經驗豐富的警員去美食城,至於經驗不足的人,則去比較小——” “我不這麼認為,老詹微笑著說,”感應到了。 “這些年輕人就是我們該派去美食城的人選,他們再適合不過了。還有另一件事。我聽到了風聲,說你們有人在車上放了武器,還有一對情侶在徒步巡邏的時候,隨身攜帶武器。” 一片沉默。 “你們是實習警員,”老詹說,“要是你們自己有槍,那是你作為美國人的權利。不過,要是我聽見任何消息,說你們明天帶著槍去美食城超市,威嚇我們那些善良的鎮民,你們的警察生涯就到此告一段落了。” “沒錯。”蘭道夫說。 老詹掃視弗蘭克、卡特、馬文與喬琪亞:“有任何問題嗎?” 他們看起來對這事不太高興。老詹沒指望他們會乖乖聽話,但他們卻輕易屈服了。席柏杜不斷伸展肩膀與手指,測試自己是否能活動自如。 “如果不裝子彈呢?”弗蘭克問,“如果只是帶在身上,你知道的,就像是警告而已?” 老詹伸出一根手指,像是在教導他們:“我要告訴你一件以前我父親講過的事,弗蘭克——槍就是要拿來裝子彈的。我們這裡是個很棒的小鎮,大家全都奉公守法,這就是我的期望。要是他們變了,那我們也得改變。懂了嗎?” “是的,倫尼先生。”弗蘭克聽起來還是不太高興,但老詹並不在意。 老詹站起身,但卻不是要帶他們出去,反而只是攤開了雙手。他看見他們面露猶豫,於是點了點頭,臉上依舊掛著微笑:“來吧。明天是個大日子,我們可不能在沒禱告的情況下就這麼散會。抓著我的手。” 他們手牽著手。老詹閉起雙眼,低下頭來:“親愛的主——” 他們花了好一會兒的時間禱告。 離午夜十二點尚有幾分鐘時,芭比一腳踏上公寓樓梯,雙肩疲憊地低垂著,心中在想,此刻,他在這世上唯一想要的,就是在鬧鐘響起、得去薔薇蘿絲餐廳準備早餐前,得以享有能夠拋開所有事情的六個小時。 那股疲憊感在他打開電燈後,馬上便消失了——由於安迪·桑德斯的發電機還在運作,所以這裡仍有電力。 有人來過。 跡像如此細微,讓他剛開始時還找不出問題的癥結所在。他先是閉上雙眼,接著睜開,掃視結合廚房功能的客廳,試著看清楚每樣東西。他原本打算留下來的書全在書櫃上,沒有移動過的跡象,椅子也在原來的位置,一把位於電燈下方,另一把位於屋子唯一的窗戶旁,讓他可以看見巷弄內的景色。咖啡杯與吐司盤仍放在水槽旁的濾水盤上。 接著,他找到了癥結點,就像有時你得不讓自己刻意去找,才能找到那個東西一樣。問題出在地毯上,讓他憶起了那條“非林賽”地毯的事。 那條“非林賽”地毯約五英尺長、兩英尺寬,上頭有重複出現的藍、紅、棕三色菱形圖案。地毯是在巴格達買的,不過一名他信任的伊拉克警察保證說,毯子是庫爾德製造的。 “很古老,很漂亮。”那個警察說。他的名字叫做拉蒂夫·阿卜杜拉一哈利克·哈山,是個好士兵。 “像土耳其的,但不是、不是、不是。”他露出笑容,牙齒潔白。一周後,一顆狙擊手的子彈射進拉蒂夫·阿卜杜拉一哈利克·哈山的腦袋,從後腦勺直接穿出。 “不是土耳其,是伊拉克!” 地毯商穿著一件黃色T卹,上頭寫著:別對拉蒂夫聽他說了幾句話,我開槍,我只是個鋼琴師。 點點頭,兩人一同笑了起來。那商人做出一個令人驚訝的美國式自瀆手勢,讓他們笑得更厲害了。 “他在說什麼?”芭比當時這麼問。 “他說美國參議員買了五條這種地毯。林賽·格雷厄姆。五條地毯,五百美金。五百美金,曾是假的,給記者看的。私下給了更多。但參議員的地毯全都是假的。對、對、對。這條不是假的,是真的。我,拉蒂夫·哈山,告訴你,芭比。不是林賽·格雷厄姆的地毯。” 拉蒂夫舉起了手,而芭比則跟他擊了個掌。 那是個美好的一天,雖然熱,但卻很棒。他花兩百美金買了那條地毯與一台全區DVD播放器。 “非林賽”是他的伊拉克紀念品,所以從來沒踩在上頭,總會刻意繞過。他在離開磨坊鎮時,打算把這條地毯留在這裡——他猜,或許在他內心深處,覺得這樣就可以把那些伊拉克的回憶順便留在磨坊鎮裡。只是,他最後還是無法如願。無論你走到哪裡,自己始終都在。在這個時代,這的確是偉大的禪理。 於二〇〇七年四月及八月短暫於伊拉克當地處理被拘留者的相關法律問題。 他從來不曾踩在上頭,他對這點有些迷信,總是繞道而行,彷彿只要一踩上去,就會啟動華盛頓特區的計算機,接著發現自己又回到巴格達或他媽的費盧杰那裡。但有某個人踩了上去。 “非林賽”被弄亂,起了一些皺摺,位置也歪了點。 他今早出門時,這條地毯還是平整的,現在回憶起來,彷彿已經是一千年以前的事了。 他走進臥室。被單還是一樣整齊,但有人闖進來的感覺卻同樣強烈。是因為仍留在這裡的汗味,還是心理上的影響?芭比不知道,也不在乎。 他走到衣櫃前,打開最上層的抽屜,發現原本應該在最上面的褪色牛仔褲,現在跑到了最下面。 那幾條卡其短褲也是。他收起褲子時,拉鍊是拉上的,但現在拉鍊卻打開了。 他立即打開第二個抽屜檢查襪子。才不過五秒,他便確認自己的軍籍牌不見了。他並不意外。 不,一點也不。 他抓起原本同樣打算留在這裡的拋棄式手機,回到客廳。塔克鎮與切斯特鎮的合併電話簿就放在門口旁邊的桌子上,電話簿很薄,幾乎只能算是本小冊子。他翻著電話簿,但也沒真的期待能從上頭找到號碼。警察局警長可沒必要在上頭列出自己的家用電話號碼。 只是,在這種小鎮裡,的確有這種可能存在。 雖然並不醒目,但至少這個小鎮就是這樣沒錯:莫蘭街28號,霍華德與布蘭達·帕金斯家。雖然時間已過午夜,但芭比仍毫不猶豫地撥了那個電話號碼。他沒有多餘時間可以浪費。他有個念頭,同時覺得有什麼事情可能很快就會發生。 她的電話響起。一定是霍伊打電話回來,說自己會晚點回家,然後叫她鎖上門窗,自己先上床睡——她又再度被驚覺霍伊已死的感覺所包圍,就像巫毒娃娃帶來的不好信息一樣。她不知道有誰會在——她看了看手錶——午夜十二點二十分這種時候打給她,但絕對不是霍伊。 她痛苦地坐起身,揉了揉脖子,暗罵自己竟然會在沙發上睡著,也順便暗罵了那個挑錯時間吵醒她的人,竟然就這麼喚醒了那個才剛出現沒幾天的特殊而痛苦的感受。 然後,她想到有人會這麼晚打來的原因只有一種:穹頂消失,或是被打破了。她的小腿撞到了咖啡桌,力道重得讓桌上的文件發出聲響,接著一拐一拐地走到霍伊椅子旁的電話那裡(她看向那張空椅時,再度感到一陣心痛),拿起話筒:“怎麼了?怎麼回事?” “我是戴爾·芭芭拉。” “芭比!打破了嗎?打破穹頂了嗎?” “沒有。我希望我是為了這件事打來的,可惜不是。” “那是為了什麼?現在都快晚上十二點半了!” “你說你的丈夫在調查老詹·倫尼的事。” 布蘭達安靜了一會兒,這才領悟了這通電話的重點。她把手掌放在喉嚨旁,也就是霍伊最後一次輕撫她的地方。 “對,不過我也告訴過你,他沒有絕對的——” “我記得你說過什麼,”芭比告訴她,“你得聽我說,布蘭達,好嗎?你醒了嗎?” “現在醒了。” “你丈夫有記錄嗎?” “有,在他的筆記本電腦裡。我打印出來了。” 她看向那堆咖啡桌上攤開的“維達”文件。 “好極了,我要你明天早上把打印出來的資料裝進信封,拿給茱莉亞·沙姆韋,叫她把它放在安全的地方。如果她有保險櫃的話,能放在裡頭最好。要是她沒有的話,像是現金保險箱或可以上鎖的文件櫃也行。記得告訴她,要是你、我,或是我們兩個一同發生什麼事的話,馬上打開來看。” “你嚇到我了。” “除非發生我說的那種情況,否則她絕對不能打開文件看。要是你這麼說的話,她會照做嗎?我覺得應該會。” “當然會,但為什麼不能給她看?” “因為,要是本地報紙編輯知道你丈夫在追查老詹哪些事,而老詹也知道她看過的話,那我們的後路就斷了。你懂我的意思嗎?” “懂、懂了……”她發現自己很希望此時霍伊也在,可以在午夜時分陪她好好聊聊。 “我曾經說過,要是導彈沒用的話,我可能今天就會被逮捕起來。你還記得我說過的話嗎?” “當然。” “好吧,我還沒被抓。那個該死的胖子知道該怎麼等待時機,但他不會等太久。我幾乎可以確定,這件事明天就會發生——我是指今天晚一點。要是事情真的發生,你也不能用威脅要把你丈夫查到的事公之於世的方式製止他。” “你覺得他們會用什麼罪名逮捕你?” “不知道,但肯定不是在店裡偷東西。要是我進了監獄的話,八成會出什麼岔子。我在伊拉克時,這種事見多了。” “這太瘋狂了。”這就與她有時做噩夢會感受到的那股真實的恐懼感一樣。 “仔細想想,布蘭達。倫尼需要遮掩某些事,所以需要代罪羔羊,而新上任的警察局警長則在他的掌控之下。所有條件全都到位了。” “不管怎樣,我原本就打算去找他,”布蘭達說,“為了安全起見,我會帶著茱莉亞一起去。” “別找茱莉亞,”他說,“但也別一個人去。” “你真的認為他會——” “我不知道他會怎麼做,也不知道他會做到什麼地步。除了茱莉亞以外,還有你信得過的人嗎?” 她想起下午火勢差不多快被撲滅時,她站在小婊路旁,雖然仍處於悲痛的情緒中,但由於內啡肽分泌之故,感到心情愉快的事。當時羅密歐·波比說,她至少也該出來競選消防局局長。 “羅密歐·波比。”她說。 “好,那就是他了。” “我該告訴他霍伊查到的——” “不要,”芭比說,“他只是保險措施而已。你還有另一個保險措施得做,就是把你丈夫的筆記本電腦鎖起來。” “好吧……但要是我把計算機鎖上,又把打印出來的資料交給茱莉亞,我該拿什麼東西給老詹看?我想我可以再印一份——” “別這麼做。讓他知道有這件事就夠了。至少現在如此。讓他敬畏是一回事,但要是把他嚇壞了,就會使他變得完全無法預測。布蘭達,你相信他的確乾了什麼骯髒事嗎?” 她毫不猶豫地說:“全心相信。”因為霍伊也信——對我來說,這理由已經夠充分了。 “你還記得文件裡的內容嗎?” “裡頭沒有確切的金額,也沒有他們使用的所有銀行名字,不過已經夠了。” “他會相信你的,”芭比說,“不管你有沒有帶著另一份打印文件,他都會信的。” 布蘭達把“維達”文件放進牛皮信封,並在上頭打了茱莉亞的名字。她把信封放在餐桌上,接著走進霍伊的書房,把他的筆記本電腦放進保險箱。保險箱不大,讓她只得把那台蘋果計算機立起來,但不管怎樣,最後還是放進去了。最後,她不只設定了一道密碼,而是設定了兩道之多,正如她死去的丈夫教她的一樣。當她設定密碼時,電燈暗了下來。有那麼一瞬間,她直覺認定之所以會停電,全是因為自己多設了一道密碼害的。 接著,她才意識到發電機的燃料又用完了。 小詹在星期二早上六點五分進門時,蒼白的臉上滿是胡楂,頭髮像稻草一樣凌亂;至於老詹,則穿著一件大小像是船帆的白色睡衣坐在餐桌前,喝著一罐可樂。 小詹朝那罐可樂點了點頭:“美好的一天就從豐盛的早餐開始。” 老詹舉起罐子,喝了一口,又放回桌上。 “沒咖啡了。嗯,應該說還有,只是沒電了。發電機的燃料用完了。你要喝一罐嗎?可樂還挺冰的,想喝可以自己拿。” 小詹打開冰箱,凝視著黑暗的冰箱內部。 “也就是說你沒辦法隨心所欲地拿到丙烷?我應該這麼想嗎?” 老詹被這話稍微嚇了一跳,接著放鬆下來。 這是個合情合理的問題,並不代表小詹知道了些這是心中有鬼,什麼。自己嚇自己,老詹提醒自己。 “倒不如說,在這個時間點這麼做的話,顯然也太不精明了。” “嗯。” 小詹關上冰箱門,在桌子另一側坐了下來。 他看著自己的老爸,裝出一副饒有興趣的模樣(好讓老詹有所誤解)。 我們這一家全殺過人,竟然還能這麼站在同一陣線,小詹想,至少現在如此,至於之後嘛…… “精明。”他說。 老詹點頭,看著他那一大清早就喝可樂、吃牛肉條的兒子。 他沒問你到哪裡去了?也沒問你究竟怎麼了?就算無情的曙光照亮了整間廚房,他明知發生過什麼事,卻也還是連問都沒問。他問的是另一個問題。 “那些屍體。不只一具,對不對?” “對。”小詹咬了一大口牛肉條,用可樂衝進胃裡。廚房裡有種古怪的寂靜,沒有冰箱嗡嗡作響,也沒有咖啡機的汩汩流動。 “所有屍體都能算在芭芭拉先生賬上?” “對,全部。”又咬一口,吞下去。小詹從容地看著他,一面揉著左太陽穴。 “你有辦法在今天中午左右,合情合理地發現那些屍體嗎?” “沒問題。” “還有指向我們那位芭芭拉先生的證據?” “有。”小詹微笑,“那可是個很棒的證據。” “今天早上就別去警察局了,兒子。” “我好多了,”小詹說,“要是不去的話,事情反而不太對勁。再說,我不累。我睡了一下,跟……”他搖了搖頭,“總之睡了。” 老詹同樣沒問你跟誰一起過夜?這個問題,比起他的兒子跟誰鬼混,還有更值得他關心的事;再說,他也十分慶幸,自己的兒子沒跟他那群朋友跑到莫頓路那輛破爛拖車裡,幹出那些下流勾當。跟那種女人做那檔事,肯定是染上某些疾病的絕佳途徑。 他早就病了,一個聲音在老詹腦中喃喃說著,聽起來像是他那已然離世的妻子,看看他的模樣就知道了。 那聲音或許說得沒錯,但今天早上,他有比小詹·倫尼飲食不正常這種小事更值得關心的事。 “我沒打算叫你睡覺,是要你去開車巡邏一下,有件差事得交給你辦。不過,記得巡邏時離美食城遠一點。我想那裡應該會出什麼亂子。” 小詹的雙眼亮了起來:“哪種亂子?” 老詹沒直接回答,而是問:“你找得到山姆·威德里歐嗎?” “當然。他一定又窩在神河路上那個小棚子裡。他通常都在那裡睡得死死的,不過今天,他肯定會因為沒酒喝,酒癮開始發作,然後自己醒過來。”小詹因為這個想像感到一陣竊喜,隨即又臉部抽搐一下,再度揉起太陽穴。 “你真的要叫我去跟他談?他現在可沒那麼支持我,說不定還把我從他的臉書朋友名單裡給刪了。” “我不懂你的意思。” “只是句玩笑話,老爸。當我沒說。” “要是你給他三夸脫威士忌的話,他不就又友善起來了?要是你告訴他,只要事情幹得妥當,之後還會給他更多酒呢?” “只要給他半杯便宜紅酒,那個討厭的老渾球一定就會變得對我友善得很。” “你可以去布洛尼商店那裡拿威士忌。”老詹說。布洛尼商店是磨坊鎮上三家酒類經銷商裡的其中一個,而福利社與書報攤則是另外兩家。 警察局有這三個地方的鑰匙。老詹把鑰匙滑過桌面:“從後門走,別讓任何人看見你進去。” “懶蟲山姆得做什麼事換酒喝?” 老詹向他解釋。小詹面無表情地聽著……唯一有反應的,只有他那佈滿血絲、不斷顫動的雙眼。 他只有一個疑問:這真的會成功嗎? 老詹點點頭:“會成功的。我感應到了。” 小詹又咬一口牛肉條,配著另一口汽水吞了下去。 “我也是,老爸。”他說,“我也是。” 小詹離開以後,老詹走進書房,身上的浴袍如同海浪般翻騰著。他從書桌的中間抽屜裡拿出手機,只要可以的話,他通常總會把手機放在裡面。 他認為手機是個邪惡的東西,除了鼓勵人更常閒聊與說廢話以外,根本毫無用處——有多少工作時間就這樣消失在那些沒用的七嘴八舌裡?有多少可惡的電磁波,就在你鬼扯時射進了你的腦袋裡頭? 但就算這樣,這東西還是相當便利。他猜,山姆·威德里歐應該會照小詹的指示去做,但他也知道,不事先做好保險措施,是件再愚蠢不過的事。 他在手機那個設定了密碼的隱藏目錄裡找出一個號碼。鈴聲響了六聲後,對方接起電話。 “幹嗎?”基連家眾多孩子的父親大吼。 老詹皺著臉,把電話從耳朵旁移開一會兒。 當他把電話放回耳旁時,聽見那裡隱約傳來咯咯咯的聲音。 “羅傑,你在雞舍嗎?” “呃……對,老詹,我是在雞舍。天塌下來了,雞也還是得餵嘛。”羅傑·基連的態度,從老大不高興,一百八十度地轉變為畢恭畢敬。畢竟,老詹讓他成為了百萬富翁。要是他為了每天黎明時都能起床餵雞,因此放棄了用投資方式換來的富裕生活,那肯定是上帝的旨意。羅傑笨得可以。 這是他的天性,也讓他願意毫不遲疑地幫老詹做事。 還有幫這個小鎮做事,他想,我是為了這個小鎮才這麼做的,是為了這個小鎮好。 “羅傑,我有份差事要交給你和你三個最大的兒子去做。” “只有兩個在家。”羅傑說。在他那濃重的北方佬口音中,家聽起來就像掐。 “瑞奇和藍道爾在,不過羅蘭在那天殺的穹頂掉下來那時候,正好去了牛津市買飼料。”他停了下來,思索剛才所說的話,背景中還聽得見雞群發出的咯咯聲。 “抱歉,我說了些對上帝不敬的話。” “我相信上帝一定會原諒你。”老詹說,“那就你跟你那兩個最大的兒子吧。你可以帶他們來鎮上嗎?時間大概是——”老詹陷入思索中,但時間並未太久,當你有所感應時,做什麼判斷都是對的。 “就九點吧,最晚九點十五?” “我得把他們叫醒才行,不過當然沒問題。” 羅傑說,“我們要做什麼?要散播一些——” “不,”老詹說,“上帝愛你,先別說話。聽我說就好。” 老詹告訴了他。 受到上帝疼愛的羅傑·基連靜靜地聽著。 在後方,約莫有八百隻雞正一面咯咯叫著,一面狼吞虎咽著那些加了類固醇的飼料。 “啊?什麼?為什麼?” 傑克·凱爾坐在美食城超市那個狹窄的經理辦公室中。辦公桌上散放著他與厄尼·卡弗特弄到凌晨一點才整理完的存貨清單,要不是那場流星雨,他們原本預計應該會更早完成。此時,他一把抓起那疊清單——全都是手寫在長形的黃色拍紙簿表格上頭——在彼得·蘭道夫面前搖晃著。 蘭道夫就站在辦公室門口。這位新上任的警察局警長為了此行,還特地穿上整套的標準制服。 “彼得,在你做出傻事前,先看看這份清單。” “抱歉,傑克。超市得先停業。超市會在星期四重新開放,作為糧食庫使用,讓大家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我們會把一切全都記錄下來,美食城超市不會損失一毛錢,我向你保證——” “這不是重點。”傑克的聲音幾乎算得上是呻吟。他擁有一副看起來三十幾歲的娃娃臉,以及一頭濃密粗硬的紅發,但此刻卻顯得神情憔悴,幾乎抓不住手上的黃色紙張……但就算如此,彼得·蘭道夫還是沒露出任何“這件事可以商量”的跡象。 “這裡?這裡?我天殺的老天爺啊,你到底在說什麼啊,彼得·蘭道夫?” 厄尼·卡弗特從地下儲藏室裡衝了上來。他有一個肥肚子與紅通通的臉頰,灰白的頭髮剃成了平頭,這輩子也沒留過其他髮型,身上穿著一件綠色的美食城防塵外套。 “他想叫超市停業!”傑克說。 “老天在上,食物還充足得很,你幹嗎非做這種事不可?”厄尼氣憤地問,“你幹嗎要做這種事把每個人都給嚇壞?要是事情再這樣發展下去,大家肯定會擔驚受怕。這到底是哪個人的笨主意?” “這是公共事務行政委員會投票的結果。” 蘭道夫說,“要是你對這項措施有任何意見,到了星期四情況還沒改變的話,你可以在那天召開的特別鎮民大會上發表看法。” “什麼措施?”厄尼大喊,“你是說安德莉婭·格林奈爾也贊成這麼做?她一定知道該怎麼做才正確!” “我只知道她得了流行性感冒。”蘭道夫說,“所以不知道這項決議。這是安迪的意見,而老詹也附議了。”沒人叫他得這麼說,也沒人需要這麼做。蘭道夫很清楚老詹想讓他怎麼處理這種情況。 “配給措施在某些特定時候可能有意義,” 傑克說,“但為什麼要是現在?”他再度搖晃著手上的清單,臉頰漲得就如髮色般通紅。 “為什麼得在我們還有那麼多存貨的時候?” “現在就是開始節約資源的最佳時刻。”蘭道夫說。 “對於一個在賽巴戈湖那裡有艘遊艇,後院還有輛豪車的人來說,這話可真是說得冠冕堂皇啊。”傑克說。 “別忘了把老詹那輛悍馬車算進去。”厄尼補充。 “夠了,”蘭道夫說,“這是公共事務行政委員會的決定——” “是其中兩個人的決定吧。”傑克說。 “我想你指的是其中一個,”厄尼說,“而且我們都知道是哪個。” “——我只不過是來傳達消息的,所以討論到此結束。放塊牌子在櫥窗裡,就寫超市停業,直至另行接獲通知為止就好了。” “彼得,聽我說,我們講講道理。”厄尼似乎不再那么生氣了,如今的口氣近乎哀求。 “這會把大家都嚇壞的。要是你非這麼做不可,那我把標語寫成超市因盤點暫停營業,很快便會重新開張如何?或許我們還可以加句抱歉暫時造成您的不便,然後把暫停這兩個字用紅色特別標註起來如何?” 彼得·蘭道夫緩慢而用力地搖了搖頭:“不行,厄尼。就算你跟他一樣,還算是正式員工也不行。” 他用頭朝傑克·凱爾比了比。此時,後者已放下手上的清單,好讓雙手可以不停地扯頭髮。 “停業直至另行接獲通知為止,這就是公共行政事務委員的交代,也是我要轉達的命令。再說,說謊只會害你們被反咬一口而已。” “嗯,好吧,要是公爵帕金斯的話,肯定會叫他們把這種荒唐命令拿去擦自己的屁股。”厄尼說,“你應該感到羞恥,彼得,連這種狗屁不通的話都說得出口。他們叫你跳,你頂多只會問句'要我跳多高?'而已。” “要是你知道該怎麼做才沒壞處,那你現在就該去關門了。”蘭道夫指著他說,手指還輕輕晃了幾下。 “要是你不想因為不敬的罪名,而在監獄裡度過餘生,那就給我閉上嘴,聽命行事。這可是緊急狀態——” 厄尼難以置信地看著他:“不敬的罪名?這是畜生!” “就是這樣。要是你不信的話,大可試試看。” 到了稍晚以後——也就是晚到有辦法做任何事的時候——茱莉亞·沙姆韋才開始整合美食城暴動的所有信息。只是,她始終沒機會把這個消息印在報上。就算可以,她也會把這件事當成單純的新聞事件處理:也就是“何人”“何事”“何、、地”“何時”“為何”以及、、,“該怎麼處理才好”。 要是訴諸情緒來寫這則報導,她肯定會深感迷惑。 要怎麼去解釋那些她認識了一輩子的人——她尊重、深愛的那些人——竟然會變成暴動分子呢? 她告訴自己:要是我從事情開始時,就在現場目睹一切的發生經過,就能用更好的方式來寫這篇報導了。然而,那會是一篇過度訴諸理性、拒絕面對失序情況的文章,會變成是一則形容受到驚嚇的民眾,在憤怒情緒的推波助瀾下,變成失去理性的野獸的新聞。她曾在電視新聞中看過這種野獸,地點通常是在別的國家。她從來不希望自己居住的鎮上發生這種事。 這裡不需要這種事。這就是她堅持回到這裡的原因。整個小鎮的資源開始被嚴格管控,不過才過了七個小時而已,更別說糧食其實還充足得很;頂多只有丙烷在不知不覺中,開始變得供不應求罷了。 後來她會這麼表述:就是這個時刻,這個小鎮總算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這個想法或許是真實的,但卻說服不了她自己。她幾乎可以完全肯定的是(當然是對著自己說而已),自己看見了這個小鎮失去理智,而從此之後,她再也不會是過去的那個自己了。 最早看到那塊牌子的兩個人,分別是吉娜·巴弗萊諾與她的朋友哈麗特·畢格羅。兩個女孩都穿著一身白色護士服(這是吉妮·湯林森的點子;她覺得白色比彩色條紋的連衣裙更能鼓舞患者),看起來相當可愛。儘管她們年輕、活力充沛,但此刻模樣依舊十分疲憊。這兩天相當難熬,她們前一晚只睡了一下下,接下來幾天似乎也會同樣如此。她們是來買糖果棒的——打算分給每個患者吃,除了可憐的糖尿病患者吉米·希羅斯以外——同時還一面聊著那場流星雨的事,而這場交談,在她們看見門上掛著的標語時告一段落。 “超市怎麼能停業?”吉娜難以置信地說,“現在可是星期二早上。”她把臉湊向玻璃,用雙手擋在兩側,以便遮住明亮的晨光。 正當她忙著這麼做時,載著蘿絲·敦切爾的安森·惠勒開車駛進超市停車場。在早餐時間結束後,他們便讓芭比先離開薔薇蘿絲餐廳了。在安森尚未熄火前,蘿絲便從小貨車印有她名字的那一側走出車外。她拿著一沓用訂書機釘起來的購物清單,打算能買多少就買多少,而且動作越快越好。接著,她便在門上看見寫有超市停業,直至另行接獲通知為止的告示。 “這是什麼鬼?我昨晚還碰到傑克·凱爾,他連半個字都沒提過這事。” 她這話是對自她身後走上前的安森說的,回答的卻是吉娜·巴弗萊諾。 “店裡的東西還是滿的,每個架子上都還放著東西。” 其他人也抵達了超市的停車場。超市原本再過五分鐘就要開門,而蘿絲並非唯一一個準備趕緊補貨的人;全鎮的人在醒來後,發現穹頂依舊還在,於是決定要開始囤積物資。要是之後問蘿絲會如何解釋這突如其來的囤積衝動,她會說:“每年冬天,只要氣象局發布警報,提高暴風雪等級的時候,這種事情都會發生一次。桑德斯和倫尼怎麼能挑上這種錯誤日子,來發布這樣的狗屁命令?” 首先抵達現場的,是切斯特磨坊鎮警察局的二號與四號警車。緊接而來的,則是開著他那輛新星汽車的弗蘭克·迪勒塞(他事前撕掉了那張寫有本車提供伴聊、性愛與大麻的貼紙,覺得內容實在不適合執法人員)。二號警車裡的是卡特與喬琪亞,四號警車內則是馬文·瑟爾斯與弗萊德·丹頓。他們先前一同停在勒克萊爾花店前的街道上,完全按蘭道夫警長的命令行事。 “沒必要太早過去,”他這麼做出指示,“等停車場裡有十幾輛車的時候再過去。嘿,說不定他們看到告示後,自己就會回家了。” 當然,這事不會發生,就像老詹·倫尼預料的一樣。警察出面——尤其那些乳臭未乾的孩子們還佔了其中的大多數——只會煽動大家的情緒,而不會有任何讓人冷靜的效果。蘿絲是第一個開始對他們滔滔不絕的人。她指向弗萊德,讓他看了她那份長長的購物清單,接著又比向窗戶另一側,指著那些整齊放有她所需物品的貨架。 弗萊德一開始還很客氣,知道大家(目前人數還不能算是“群眾”,還不算)都在盯著他看。 但任憑這個站在他面前的矮女人大放厥詞,實在讓人很難壓抑脾氣。難道她不知道他只是奉命行事嗎? “你覺得是誰給這個小鎮提供餐飲的,弗萊德?”蘿絲問。安森把一隻手放在她肩上,但蘿絲把他的手甩開。她真正的感覺是不安恐懼,但也清楚弗萊德眼裡的她只是充滿怒火而已。不過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你覺得食品公司那些裝滿食物的貨櫃會這樣掛著降落傘從天而降?” “這位女士——” “喔,是這樣嗎?什麼時候我變成你口中的女士了?這二十年來,你每週都會有四五天在我那裡吃藍莓鬆餅與軟趴趴的培根,然後一直都只叫我蘿絲不是嗎?不過你明天別想吃到鬆餅了,除非我能買到麵粉、酥油、糖漿……”她停了下來,“總算!這才對嘛!感謝老天爺!” 傑克·凱爾打開了一扇門。馬文與弗蘭克就站在門前看守,讓他只得從他們中間擠過。那些準備要買東西的人——縱使離超市開門營業的早上九點仍有一分鐘,但現在已聚集了二十人左右——原本一擁而上,但傑克從系在腰帶上的一串鑰匙裡挑出一把,把門再度鎖上,使他們又停了下來。每個人全發出了一聲哀鳴。 “你這是在幹嗎?”比爾·威克憤怒地叫,“我老婆叫我來買蛋!” “去問公共事務行政委員與蘭道夫警長。” 傑克回答,頭髮亂成一團。他朝弗蘭克·迪勒塞瞪了一眼,怒氣甚至連馬文·瑟爾斯都感覺得到。 馬文沒能成功掩飾臉上的笑容,甚至還發出了他那知名的呦—呦—呦笑聲。 “我是一定會去問個清楚,但現在,我受夠了。我跟這事沒關係。” 他低頭大步穿過擁擠的人群,臉頰漲得甚至比頭髮還紅。莉薩·傑米森才剛騎著腳踏車抵達(她購物清單上的東西,用裝在後擋泥板上的牛奶箱就裝得完;她要買的都是些小東西而已),轉了個彎,避免直接撞上他。 卡特、喬琪亞與弗萊德在巨大的玻璃櫥窗前站成一排,也就是平時傑克放手推車與化學肥料的位置。卡特的手指還包著繃帶,襯衫底下則包著更厚一層。在蘿絲持續對著弗萊德嘮叨的期間,弗萊德的手一直放在槍柄上,而卡特則暗自希望自己能反手甩她一巴掌。他的手指還好,但肩膀疼得不行。想買東西的人數逐漸增多,有更多車輛駛進停車場中。 在席柏杜警員真正察覺到人數有多少以前,奧登·丹斯摩便已走到了他面前。奧登看起來十分憔悴,在他兒子過世後,似乎瘦了二十磅。他左臂繫著一條黑色喪帶,看起來神情茫然。 “我得進去,孩子。我老婆叫我來買罐頭,放在家裡做好準備。”奧登沒說是什麼罐頭,或許哪種都行。或者,他只是不斷想著樓上那張再也不會有人躺在上頭的床鋪,那張再也沒有人會朝它看上一眼的幽浮樂隊海報,而那架放在桌上的模型飛機也永遠不會完成,會被這麼完全遺忘。 “抱歉,丹斯戴爾先生,”卡特說,“你不能進去。” “是丹斯摩。”奧登茫然地說。他開始朝門走去。門是鎖上的,他根本無法進去,但卡特還是重重地推了這個農夫的背後一把。這是卡特第一次對高中那些叫他放學後留校反省的老師感到同情,那根本是種無意識的煩躁舉動。 除此之外,天氣也熱得很,他吃了兩顆母親給他的止痛藥,但肩膀依舊疼痛不已。在十月裡,上午九點還會出現華氏七十五度這種溫度,實在罕見得很。褪色的藍色天空,像是在說到了中午只會更熱,而且還會持續到下午三點為止。 奧登絆了一下,後背朝吉娜·巴弗萊諾撞去,要不是彼德拉·瑟爾斯穩住他們——她的體重可不屬於輕量級——只怕他們全都會跌倒在地。奧登看起來並不憤怒,只是迷惑不解。 “我老婆叫我來買罐頭。”他對彼德拉解釋。 群眾響起一陣抱怨。那並非憤怒的聲音——現在還不是。他們是來這裡買生活雜貨的,但此刻門卻鎖上了。現在竟然還有人被一名上禮拜還是汽車維修工的高中輟學生給推了一把。 吉娜睜大雙眼看著卡特、馬文與弗蘭克·迪勒塞。她指著他們:“這幾個傢伙強奸了她!” 她這麼告訴她的朋友哈麗特,絲毫沒降低音量,“這幾個人就是強奸了珊米·布歇的傢伙!” 馬文臉上的笑容消失無踪,那股想發出呦一呦一呦笑聲的衝動已離他而去。 “閉嘴。”他說。 在人群後方,瑞奇與藍道爾·基連開著一輛雪佛蘭貨車抵達。山姆·威德里歐就在他們不遠的後方;當然,他是走路來的,他的駕照早在二〇〇七年時就沒了。 吉娜往後退了一步,睜大雙眼望著馬文。在她身旁,奧登·丹斯摩就像個電量耗盡的農夫機器人一樣。 “你們這些傢伙有資格成為警察嗎?有嗎?” “那些什麼強奸的事都是假的,只是蕩婦騙人而已。”弗蘭克說,“在你被用擾亂治安的罪名逮捕前,最好還是別嚷嚷這件事。” “他媽的沒錯。”喬琪亞說。她朝卡特移近了些。他沒注意她的舉動,只是觀察著群眾。人數現在已經可以稱為群眾了,如果五十人可以稱之為群眾,那麼這就是了。還有更多人在路上。 卡特希望身上帶著自己那把槍。他可不喜歡眼前散發出的敵意。 經營布洛尼商店的威爾瑪·溫特(或說在停業之前曾經營過),與湯米與維洛·安德森是一起來的。威爾瑪是個體格壯碩的女人,髮型梳得就像鮑比·達林,看起來像男人婆國度的戰士女王。她曾埋葬了兩任丈夫。你可以在薔薇蘿絲餐廳的鬼扯桌上聽到這個故事,說她是把他們兩個給操死的,而且每週三都會到北斗星酒吧尋找第三個對象;那天可是卡拉OK之夜,去的都是些年紀較大的人。此刻,她就聳立在卡特面前,雙手叉在多肉的臀部上。 “停業是吧?”她以公事公辦的聲音說,“讓我們看看你的文件。” 卡特感到迷惑,而迷惑則讓他開始憤怒:“後退,婊子。我們不需要任何文件。是警長派我們過來的,這也是公共事務行政委員的命令。這裡要變成糧食庫了。” “也就是說要開始配給了?你的意思是這樣嗎?”她哼了一聲,“在我的家鄉可不行。”她從馬文與弗蘭克之間擠了過去,開始敲起門來:“開門!裡面的人給我開門!” “沒人在裡面,”弗蘭克說,“你還是早點離開吧。” 但厄尼·卡弗特並未離開。他沿著兩側放有麵條、麵粉與糖的通道走了過來。威爾瑪看見了他,開始大聲敲門:“開門,厄尼!開門!” “開門!”群眾認同地喊著。 弗蘭克望向馬文,點了點頭。他們一同抓住威爾瑪,使勁把她兩百磅重的身軀自門前拉開。 喬琪亞·路克斯轉過身,揮手要厄尼回去。厄尼停下腳步,因為驚嚇而呆立原地。 “開門!”威爾瑪大喊,“開門!把門打開!” 湯米與維洛加入了她。就連郵差比爾·威克、臉上散發著光輝的莉薩——在她這一生中,總希望能成為示威群眾的一分子,而此刻正是她的機會——也加入了這個行列。她舉起握緊的拳頭,開始有節奏地揮舞著——喊“開”的時候輕輕揮動兩下,喊“門”的時候則用力揮舞一下。其他人開始模仿起她。 “開門”的呼喊聲變成了“開一哎一門!開一哎一門!開一哎一門!”。此刻他們全都舉起拳頭,以兩下、一下的節奏揮舞著——人數或許有七八十人,抵達的人越多,加入的就越多。超市前的細長藍色封鎖線看起來從未如此脆弱。四名年輕警察全看著弗萊德·丹頓,等他想方法解決這件事,但弗萊德根本無計可施。 不管怎樣,他身上至少有槍。你最好盡快朝空中鳴槍,禿子,卡特想,不然這些人肯定會衝過來,把我們撞倒在地。 另外兩個警察——魯伯特·利比與托比·韋倫——自警察局沿主街開車駛來(他們原本在局裡一面喝著咖啡,一面看CNN),經過了以小跑步前進的茱莉亞·沙姆韋。她的肩上還掛著一台相機。 杰姬·威廷頓與亨利·莫里森也開始朝超市前去,但亨利腰間的無線電隨即響起。蘭道夫警長告訴亨利與杰姬,他們得固守在加油站商店那裡。 “可是我們聽見——”亨利開始說。 “這是你的任務。”蘭道夫說,沒補充任何任務內容,就這麼跳過說明——只因為他擁有更高的權力。 “開—哎—門!開—哎—門!開—哎—門!” 群眾在溫暖的空氣中,如同敬禮般用力揮舞拳頭。 他們依舊害怕,但也同樣興奮,兩者同時融合在動作裡。要是主廚看見他們的話,會覺得他們是群剛開始學吸毒的傢伙,只需要再來首死之華樂隊的曲子當配樂,那麼畫面就堪稱完美了。 基連家的男孩與山姆·威德里歐從人群中擠出一條路來。他們一同呼喊口號——並非為了偽裝,而是群眾逐漸變成暴民的氣氛實在強大得難以抵抗——但卻沒揮舞拳頭;他們還有任務在身。 沒有任何人特別留意到他們。之後,也只有少數幾個人記得曾在這裡看見過他們。 護士吉妮·湯林森也正在人群中擠出一條路。 她是來叫另外兩名護士女孩回凱瑟琳·羅素醫院的。那裡來了個新病人,而且情況危急。那人是住在東切斯特區的萬妲·克魯萊。克魯萊一家就住在伊凡斯家隔壁,同樣位於莫頓鎮的邊界上。 當萬妲今天早上去查看傑克的狀況時,發現他已死在距離妻子被穹頂切斷手的位置不到二十英尺處。傑克呈大字形倒在地上,身旁放著一個瓶子,草地上有腦漿凝固的痕跡。萬妲跑回家裡,哭喊著丈夫的名字,還沒來得及碰到丈夫,冠狀動脈就先破裂了。汪德爾·克魯萊非常幸運,沒在開著他那輛小斯巴魯前往醫院的路上發生車禍——他的時速高達八十英里。生鏽克現在正施行急救,但吉妮認為萬妲撐不過去——她五十歲了,體重超重,還是個老煙槍。 “兩位,”她說,“你們得先回醫院一趟。” “就是他們,湯林森太太!”吉娜大喊。由於群眾的聲響,她必須得用喊的才能讓對方聽見。 她指向警察,開始哭了起來——一部分是因為恐懼與疲倦,但大部分是出自憤怒。 “就是那些人強奸了她!” 吉妮看見遠處那些穿著制服的人,這才懂了吉娜的意思。吉妮·湯林森不像派珀·利比生氣到了無可複加的地步,但也的確動怒了,而加深她怒火的還有另一個原因:吉妮與派珀不同,她親眼看見布歇家那個女孩脫下褲子後的模樣。她的陰道因撕裂而腫脹,得要先沖掉大量的血,才看得見她股間的巨大傷口。血就是流得那麼多。 吉妮忘了兩個女孩得先回醫院去這件事,也忘了帶她們離開這個動蕩的危險之地,甚至忘了萬妲·克魯萊的心髒病。她大步走向前,用手肘撞開擋在身前的人(那人是在收銀區負責裝袋的布魯斯·亞德利,他正與其他人一樣揮舞著拳頭),走到馬文與弗蘭克面前。他們全都盯著敵意高漲的群眾看,以至於沒注意到她。 吉妮舉起雙手,看起來就像西部片壞人向警長投降的場景。接著,她揮動雙手,同時賞了兩個年輕人一巴掌。 “你們這群混蛋!”她大喊,“你們怎麼可以這麼做?你們怎麼會孬種成這樣?怎麼那麼下三爛?你們會因此坐牢,全都會——” 馬文並未多加思索,便直覺地出手反擊。他一拳朝她臉部正中央打去,打破了她的眼鏡與鼻子。她往後一倒,鮮血流了出來,哭喊出聲。她頭上那頂老式護士帽原本以髮夾固定,但此刻卻從頭上滑落下來。年輕的收銀員布魯斯·亞德利,原本試著要接住她,但卻沒能接到。吉妮撞上一排購物推車,使推車就像一列小火車般滑開。她的雙手與雙膝撞在地上,由於疼痛與驚嚇而哭了起來。她的鼻子——鼻樑不止斷了,而且還傷得厲害——湧出鮮血,滴落在地面巨大的此處不得停車黃色字樣上。 吉娜與哈麗特朝吉妮跪倒在地的地方衝去時,群眾短暫地陷入了沉默之中,全都震驚無比。 莉薩·傑米森的聲音響起,如同清亮完美的女高音:“你們這些該死的豬!” 群眾開始扔起東西。情況已讓人無法辨識出誰才是第一個開始丟東西的人,而也這可能是懶蟲山姆的犯罪歷史中,唯一沒被抓到的一次。 小詹帶著他前往小鎮的邊緣地帶,山姆雖然醉眼醺醺,但仍在普雷斯提溪的東岸細心挑選了合適的石頭。必須得夠大,但又不能太大,否則他根本丟不准,就算他曾經——有時,那似乎已是一個世紀前的事情;有時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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