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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困境

日落之後 斯蒂芬·金 35802 2018-03-18
每天早上,柯蒂斯·約翰遜會騎行五英里。貝齊死後,他曾一度中斷,而後發現晨練少了,哀傷更甚。於是他又恢復了鍛煉。與之前唯一不同的是,他不再戴頭盔。他會沿著布爾瓦海灣大道騎行兩裡半,然後掉轉車頭騎回去。他只在自行車道上騎車。並非特別在意自己的生死,他只是尊重法治而已。 布爾瓦海灣大道是海龜島上僅有的一條路,這條路經過許多百萬富翁的家。柯蒂斯不會去注意那些豪宅。其一,他自己就是個百萬富翁。他是靠傳統方式也就是股市發家的。其二,他跟沿途各棟豪宅的主人並無過節。唯一與他有矛盾的那人叫蒂姆·格朗沃德,又名混蛋,住在反方向。不是日光隧道往前的最後一家,而是倒數第二家。而造成他倆之間矛盾(或者說矛盾之一)的,恰恰是最後那塊地。那塊地面積最大,觀景最好,也是僅有的一塊上面沒有建築物的土地。那裡只有灌木、海燕麥、矮棕櫚和幾棵澳洲松。

關於早上的騎行,最好的一點,最最好的一點,就是沒有電話,完全脫離了通訊網絡的箝制。而一旦回去,就會電話不離手,特別是股市開放的時間。他會健步如飛,走到哪裡都拿著無繩電話,偶爾會回到辦公室,而裡面的電腦屏幕上數字滾動不停。有時,他會出門到路上去,那時他就會拿上手機。通常,他會往右拐,朝布爾瓦海灣大道的末端走去,也就是混蛋的房子所在的方向。但柯蒂斯不會走到有可能被格朗沃德看見的地方,他才不會讓那個男人如意。他只是要確定格朗沃德沒有試圖在文頓那塊地上動手腳。混蛋肯定沒辦法在不引起他注意的情況下讓重型建築機械過來,晚上也別想——自從沒有貝齊躺在身邊以後,柯蒂斯就睡得很淺。但還是要確認一下才放心,他通常躲在二十幾棵棕櫚樹中的最後一棵下窺探。只是為了確認。因為毀壞空地、用成噸的水泥將其掩埋,正是格朗沃德的專長。

還有,混蛋是很狡猾的。 然而,到目前為止,一切正常。萬一格朗沃德真的趁人不備地動手腳,柯蒂斯也絕不退讓。而且,格朗沃德還要對貝齊負責。即使柯蒂斯已經喪失了在此事上與他糾纏的大部分鬥志——對此他雖不願承認,但心裡也知道事實的確如此——他也一定要讓他負責。混蛋會看到,柯蒂斯·約翰遜長著鐵嘴銅牙,一旦咬住,就絕不放鬆。 在這個週二的清晨,離華爾街開市的鈴聲響起還有十分鐘時,柯蒂斯回到了家,同往常一樣,查收了手機裡的信息。有兩條。一條是電子商城發來的,很可能是某個推銷員打著調查他對上月購買的掛牆式平板電視滿意度的旗號試圖再賣給他點東西。查看第二條信息時,他看到: 3830910TMF。 TMF。混蛋。就連他的諾基亞都知道格朗沃德是什麼貨色,因為柯蒂斯已經教會它記住了。問題是,在這樣一個六月的周二清晨,混蛋找他做什麼呢?

也許是為了解決問題,當然是按柯蒂斯的條件。 想到可能如此,他笑了,然後播放了信息。格朗沃德的真正目的——或者說表面上看來的真正目的——讓他吃了一驚。 柯蒂斯的第一反應就是混蛋一定是在搞陰謀,但他實在不明白那傢伙從中能得到什麼好處。而且,他的語調也耐人尋味:沉重、謹慎、幾乎是在懇求。也許並不是真的傷心,但無疑聽上去很傷心。這段日子以來,柯蒂斯想重新進入遊戲中,他自己在電話裡也一直是這副腔調。 “約翰遜……柯蒂斯。”格朗沃德用懇求的語氣說。語音信箱裡,他的聲音停頓了更長時間,像是在猶豫該不該用柯蒂斯的名而不是姓來稱呼他,隨後,又用他一貫的死氣沉沉、毫無感情的聲音繼續下去。 “我無法兩線作戰,結束吧,我已經失去興趣了。其實也說不清我是否真正有過興趣。我現在陷入了困境,鄰居。”

他嘆了口氣。 “我打算放棄那塊地了,並不是出於經濟上的考慮。我還要賠償你,為了你的……為了貝齊。要是對我的提議感興趣,就到金葛洛夫村來找我。大多數時候我都在那裡。”長時間的停頓,“我現在經常去那裡。某種程度上,我還是不能相信金融就這麼跨了,但另一層面上,我又一點不意外。”又是長時間的停頓,“也許你明白我在說什麼。” 柯蒂斯認為自己的確明白。他似乎喪失了對市場的敏感嗅覺,或者更準確地說,他似乎根本不在意。他發現自己竟然對混蛋抱有類似同情的某種可疑情緒。也許是因為他懇求的語氣。 “我們曾經是朋友,”格朗沃德接著說,“你還記得嗎?我記得。也許我們再也回不到朋友的狀態——時過境遷,發生了太多事——但說不定我們可以再做鄰居。鄰居。”長時間停頓,“如果在格朗沃德拙居沒看到你,我會讓律師來處理。按你的條件。可是……”

沉默,只聽到混蛋的呼吸聲。柯蒂斯等待著。他現在坐在廚房的桌邊,說不清什麼心情。也許過一會他會知道,目前還不行。 “可是,我想和你握握手,告訴你,我對你那條討厭的狗深表遺憾。”信箱里傳來哽咽的一聲,竟像是抽泣,接下來滴答一聲,語音信箱告訴他沒有新的信息了。 甚至在清晨,空調也無法冷卻佛羅里達明媚的陽光,柯蒂斯又坐了一會,然後起身去了書房。華爾街已經開市;電腦屏幕上,數字已經開始了無休止的滾動。他突然意識到,這些數字對他毫無意義。於是他任由它們翻滾,只給威爾遜太太寫了個便條——急事出門——隨後離開了家。 從釘子上取下小摩托車的鑰匙而掛在上面的其他東西隨之響動時,他感到一陣傷心苦痛。他還以為隨著時間流逝,這樣的情緒會過去,可現在,他幾乎是歡迎它的到來,就像歡迎一個朋友。

柯蒂斯和蒂姆·格朗沃德之間的矛盾因里基·文頓而起,此人曾經蒼老而富有,後來發展成蒼老而衰弱。在進一步發展到死亡之前,他把海龜島盡頭的那塊地以一百五十萬美元的價格賣給了柯蒂斯·約翰遜,收了柯蒂斯一張十五萬美元的支票作為定金,相應的,給了柯蒂斯一張寫在廣告單頁背面的出售合同作為憑證。 柯蒂斯覺得自己有點像條獵狗,佔了老頭兒的便宜,可文頓——文頓電線電纜公司的老闆——並不會有食不果腹之憂。況且,儘管對海灣邊最好的一塊地產來說,一百五十萬美元是個低得荒謬的價格,但考慮到目前的市場情況,也並非便宜到瘋狂的地步。 好吧,承認吧,就算它便宜到瘋狂,但他和老頭兒對彼此印像還不錯,而且柯蒂斯屬於相信愛情和戰爭中一切公平的一類人,生意不過是戰爭的一種。老頭兒的管家——就是為柯蒂斯打點家庭瑣事的同一個威爾遜太太——見證了兩人簽字成交。事後回想起來,柯蒂斯意識到有些不妥,但他當時太激動了。

把未開發的那塊地賣給柯蒂斯·約翰遜之後,文頓又把它賣給了蒂姆·格朗沃德,又名混蛋。這次,價格是更合理的五百六十萬美金,這次,文頓——也許他根本就不糊塗,反而是隻老狐狸,哪怕是只垂死的老狐狸——拿到了五十萬美元的定金。 這次簽約的見證人是混蛋的園丁(碰巧也是文頓的園丁)。交易的可信度同樣經不起推敲,柯蒂斯想大概格朗沃德也跟自己一樣興奮過了頭。只不過兩人激動的出發點並不相同,柯蒂斯是高興自己終於能夠將海龜島盡頭的那塊淨土保持清潔、質樸和安靜,完全是他喜歡的樣子。 格朗沃德卻是將它看做完美的開發商機:一套公寓,甚至是兩套(當柯蒂斯想到兩套時,就想給它們起名叫混蛋雙子樓)。柯蒂斯對這樣的開發並不陌生——在佛羅里達,它們就像疏於照料的草坪上瘋長的蒲公英——他也知道混蛋帶來的是什麼:把退休金錯當成天堂鑰匙的白痴們。四年的開發後,接著就是幾十年看到細瘦大腿旁掛著尿袋的騎車老頭兒。還有戴著防曬板,抽國會煙,牽著花哨寵物狗的老太太,狗在海灘上拉了屎也不知道該把排泄物撿起來。當然,隨之而來的還會有冰淇淋和一群叫林賽或傑森一類名字,被寵壞了的孫子孫女們。柯蒂斯知道,要是任由這一切發生,到死他的耳朵都不得安寧,充滿了諸如“你說了今天去迪士尼樂園的!”一類的嚎叫聲。

他不會讓這種情況發生的。事實證明也不是什麼難事兒。令人不快的是,那塊地並不屬於他,也許永遠也不會屬於他,可至少也不是格朗沃德的。它甚至跟突然冒出來,討論哪份買賣合同上的證人簽名更有效的文頓的親戚們(就像燈光乍亮會看見垃圾堆上爬滿蟑螂一樣)也沒什麼關係。它屬於律師和法庭。 也就是說,它不屬於任何人。不屬於任何人,柯蒂斯就可以鬥爭下去。 已經鬥了兩年,光訴訟費就花了近二十五萬美元。柯蒂斯試著把這筆花銷想成捐獻給了某個特別討人喜歡的環境組織——約翰遜和平組織而非綠色和平組織——可他當然也無法把這筆錢從所得稅的徵收額中去掉。格朗沃德讓這樁買賣演變成了私人恩怨,一部分是由於他討厭輸(柯蒂斯也討厭輸,但那是過去的事了,如今已今非昔比),一部分是由於他個人生活上有些麻煩。

格朗沃德的老婆和他離婚了,這是第一號個人問題;她不再是混蛋太太了。第二號個人問題,格朗沃德動了個手術。柯蒂斯並不確定他生的是癌,只知道坐著輪椅從薩拉索塔紀念醫院出來後,混蛋的體重掉了二三十磅。他後來倒是擺脫了輪椅,可掉下去的肉始終也沒再長回來,從前緊實的脖子上現在只有一條條耷拉的皮膚。 他那家從前健康得令人生畏的公司也出了問題。在當下混蛋實行其焦土政策的地點,柯蒂斯自己就能看得出來這一點。說的就是德金葛洛夫村,位於海龜島東邊二十英里的陸地上。那個地方是個建了一半的廢城。柯蒂斯曾停車在小山上,像個視察敵營殘局的將軍般看著半途而廢的工地,心生萬事盡在掌握的豪情。 貝齊改變了一切。她是——曾經是——一隻勞臣犬,上了年紀,可是仍然很活潑。

柯蒂斯帶她到海灘散步時,她總叼著她那根紅色的橡膠骨頭。柯蒂斯想要電視遙控器時,只要說“把懶人棒拿來,貝齊”,她就會從咖啡桌上把遙控器叼起來送到他手上。這個本事是她的驕傲,當然也是他的。十七年來,她是他最好的朋友。通常,法國小獅子犬的壽命不會超過十五年。 可是,格朗沃德在他和柯蒂斯的房子之間裝了電網。 該死的混蛋。 其實電壓並不算特別高,格朗沃德說他可以證明這一點,而柯蒂斯也相信他的話,可對於一隻心臟不好又有點超重的老狗來說,那樣的電壓已經足夠。而且,為什麼要裝電網呢?混蛋說了一堆什麼威懾潛在人室盜竊犯的屁話——在他看來盜竊犯是會從柯蒂斯的房子爬到他家的——但柯蒂斯不相信。真要有心登堂入室,敬業的盜賊會從海灣方向乘船而來的。他相信的是,被文頓那塊地弄得心中不爽的格朗沃德,扯電網的目的顯而易見,就是讓他柯蒂斯·約翰遜不痛快。也許還為了傷害他心愛的狗。至於真的要了他心愛的狗的命?柯蒂斯相信對混蛋來說是個意外的收穫。 他很少哭,但在火化貝齊之前,把狗牌從她的項圈上拿下來時,他掉了淚。 柯蒂斯起訴混蛋,要求賠償——開價一千二百美元。如果可以開一千萬的話——看著咖啡桌上現在沒有、以後也永遠不會沾上狗唾液的懶人棒,他心裡的痛苦大約就有那麼多——他會毫不猶豫地那樣做,可是律師說,這樣的民事訴訟中,痛苦和折磨並不算數。那些東西是對離婚而言的,不是對狗而言的。能拿到的就是一千二百美元,他下定決心要拿到。 混蛋的律師回應,電網扯在格朗沃德的地產上,離柯蒂斯的地盤足有十碼遠。於是,戰爭——第二場戰爭——再度燃起硝煙。雙方已經糾纏了八個月。柯蒂斯相信,混蛋那邊的律師採取拖延的戰略表明他們知道柯蒂斯是穩操勝券的。他還相信,他們無法結案而格朗沃德堅持不肯付那一千二百塊錢表明這件事對於格朗沃德就和對於他一樣具有個人意義,格朗沃德花在律師們身上的錢也不會比他少。但當然了,事到如今,早已不是錢的問題了。 柯蒂斯沿著17號公路騎行,穿過曾經的農場、現在只是一片長荒了的草地(格朗沃德曾瘋狂地叫囂著要開發這裡),他只希望自己此刻的興致更高昂些。按理說,勝利應該讓人雀躍,可他並沒有高興的感覺。他想要的似乎只是見到格朗沃德,親耳聽到他的提議,只要不是太荒謬,他就願意了結這個爛攤子。誠然,這或許意味著那堆像蟑螂般的親戚得到文頓那塊地,而他們說不定也會進行同樣的開發,但那又有什麼關係呢?現在的他似乎再也不在乎了。 柯蒂斯有自己的問題要處理,儘管他的問題是精神方面的,而不是婚姻(上帝都不許)、經濟或身體上的。那些問題是他在院子裡發現貝齊冰冷而僵硬的屍體後不久出現的。也許別人會稱之為神經衰弱,但柯蒂斯認為他是焦慮過度。 自十六歲初識以來,股市一直都讓他著迷,如今的精神抽離無疑是焦慮最顯著的症狀,但並不是唯一的表現。不知何時起,他開始數自己的脈搏,注意刷牙時刷了多少下。因為頭屑的煩惱,他再也無法穿深色的襯衫,這還是初中以來的第一次。垃圾般的白色死皮鋪滿他的頭皮並滑落到肩膀上,要是用梳子刮撓,就會像下雪一樣嘩嘩地往下掉。他討厭這樣,卻發現自己看電腦或打電話時會不由自主地梳頭髮,有一兩次甚至把頭皮都刮出血來。 刮,不停地刮,把那些白色的死亡刮乾淨。有時,是一邊看著咖啡桌上的懶人棒一邊刮,同時還會想著(這是自然)貝齊把遙控器叼給他時有多高興。人類的眼睛很少露出那麼高興的神情,特別是在做此等瑣事的時候。 這是中年危機,薩米說(薩米是每週為他按摩一次的男按摩師)。你需要性愛,薩米說,但柯蒂斯注意到,他沒有主動提出自己來服務。 不管怎樣,中年危機聽上去還是有道理的——像二十一世紀的任何新聞語言一樣真實。到底是文頓地的那場鬧劇引發了危機,還是危機引發了鬧劇,他不得而知。他只知道,每次胸口出現短暫刺痛的時候,他想到的是心髒病發作而不是消化不良,並且執著地認為自己的牙齒馬上就要脫落(儘管它們並沒帶給他任何麻煩);四月份的一次感冒,他就會自我診斷為免疫系統徹底瓦解的前奏。 還有一個小問題。這個小小的強迫症,他沒告訴醫生,連薩米也沒告訴,而通常他對薩米是萬事無隱瞞的。 此刻,騎行在距海岸十五英里的17號公路上,這個小毛病就上身了。 17號公路少有人跡,從來也未熱鬧過,現在更是由於375號的延伸而荒廢。足有十年甚至更久,這裡不再有牛群;兩側的草瘋長,甲蟲在高高的草間嗚叫,上方的電線嗡嗡作響,陽光如裹了棉套的鈍錘般砸在他未戴頭盔的腦袋上。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他的強迫症發作了。 他知道,僅僅是想,就能把它召喚出來,但知道這一點並沒什麼用。事實上,是一點用都沒有。 他在一條標著德金葛洛夫村之路的小路突兀向左拐的地方停下車來(此處,路中央的土丘上長滿了草,一支箭頭指向通往失敗的路徑),把他的黃蜂牌小摩托車掛了空擋。當它開始在他的兩腿間滿足地嗡嗡叫時,他將右手的前兩根手指伸成個V字,塞進自己的喉管。過去的兩三個月裡,他的嘔吐反射已經麻木了許多,直到整隻手幾乎沒人手腕處才能成功。 柯蒂斯彎下腰,把早餐吐了出來。讓他感興趣的並不是擺脫吃進去的食物。他毛病不少,但厭食症並不是其中一個。嘔吐也不是他喜歡的。他喜歡的是作嘔的那部分:腹部的劇烈翻滾,加上嘴巴和喉嚨的抽動,整個身體都被動員起來,堅決地要將入侵者驅逐出境。 空氣中的味道——綠草、野生的金銀花——突然變得濃烈了,光線也更加強烈。陽光的力度更大了,就好像錘子上的棉套取了下來,他覺得後脖頸的皮膚被燒得嗞嗞作響。此刻,那裡的細胞說不定已經叛變,一頭扎進黑素瘤的賊窩了。 可他不在乎。活著最重要。他將手指攤開,再次塞進喉嚨裡,手指刮擦著喉管。剩下的早飯也吐了出來。第三次,只吐出來一長串唾液,微微帶著粉紅色,是喉嚨的血。這樣,他終於滿足了。終於可以去德金葛洛夫村了,去混蛋在安靜得只能聽到蜜蜂叫的夏洛特縣建了一半的那個行宮。 柯蒂斯低調地在簇葉叢生的小道上靠右騎行。他突然想到,現如今,格朗沃德也許不是唯一身處困境的人。 德金葛洛夫村一團混亂。 到處是水坑,遍布在尚未鋪好的街道上的車轍裡,和還沒完成(有些甚至連框架都沒搭好)的建築中挖的地窖裡。柯蒂斯看到的——建了一半的店鋪、四處散落的外表寒酸的建築器具、垂落的黃色警戒條——無疑是嚴重財政危機、甚至是破產的信號。柯蒂斯不知道是不是混蛋對於文頓地的糾纏——更不用說妻子的離去、身體的疾病,還有牽涉柯蒂斯那條狗的官司——導致了他如今的過度擴張,可他知道過度擴張的後果。甚至在看到洞開的大門和貼在上面的告示之前,他就知道了。 下面,不知哪路神仙用噴漆塗鴉了一行:撥打69分機享受至尊私人服務! 經過僅有的三棟完工的建築之後,腳下就不再是柏油路面,而是遍布坑洞的泥巴路了。那三棟建築分佈在路的兩邊,一邊是兩家商店,另一邊是令柯蒂斯渾身發冷的科德角風格的樣板房。他覺得沒鋪過的路面並不適合黃蜂,於是在一輛鏟車旁停下,放下撐板,關掉引擎。那輛鏟車貌似廢棄了足有一百多年,鏟斗停滯在抬了一半的狀態,下方的土里長滿了草。 寂靜填充了原先被黃蜂摩託的嗡嗡聲佔據的耳道。隨後,不知哪里傳來一聲烏鴉叫,接著又是一聲,像是應和。柯蒂斯抬起頭,看見一棟未完工的磚石建築的腳手架上棲了三隻烏鴉。 本來那裡也許是要建銀行的,現在卻成了格朗沃德的墓碑石,他想,但這個想法並沒讓他有一絲一毫高興。 他又想嘔吐了,而且差點就對自己下手了,卻在那時看到,在遠處的土路上——事實上,是土路的盡頭——有個男人站在一輛白色的轎車旁。那輛車上畫著棵棕櫚樹,樹的上方印著:格朗沃德,下方印著:承包人和建築商。那人正衝著他揮手。 不知什麼原因,格朗沃德開了公司的車,而不是他那輛保時捷。 柯蒂斯想,要說格朗沃德賣了保時捷也並非毫無可能;或是被國稅局收繳也不是完全沒可能,說不定是連同他在海龜島上的產業一起。要真是那樣,文頓那塊地還算是混蛋目前最小的麻煩了。 只希望他們給他留下足夠的錢來賠償我的狗, 柯蒂斯想。他朝格朗沃德揮手回禮,順手拔出鑰匙(條件反射而已;他並不認為黃蜂在這裡有被偷的危險,但他早已學會照看好自己的東西),按了按點火開關下面的紅色警示燈,然後把鑰匙放進裝手機的衣袋裡。接著,他朝土路那端走過去——這條土路不曾有機會成為,現在看來將來也絕無機會成為這裡的主幹道——去見自己的鄰居,如果可能的話,一勞永逸地解決他們倆之間的問題。他小心地繞開昨夜下雨在路上留下的水坑。 “嗨,鄰居!”柯蒂斯走近後,格朗沃德向他打招呼。他穿著卡其褲和印有公司棕櫚樹標誌的T恤衫。 T卹像布袋一樣掛在他身上。除了兩頰的潮紅和眼睛下方深色——幾乎是黑色——的陰影外,他的臉色一片蒼白。儘管他聽上去精神不錯,但實際看上去比以往任何時候病得都厲害。不管他們試圖從他身上把什麼東西割下來,柯蒂斯想,看來都沒成功。格朗沃德的一隻手放在背後。柯蒂斯本以為那隻手在後褲袋裡,後來證明並非如此。 車轍和水坑密布的路上,稍遠處有一棟車拖的活動房屋停在磚台上。算是現場辦公室吧,柯蒂斯想。一個塑料小吸盤下方掛著個蒙在保護套裡的牌子,上面印著許多字,柯蒂斯只能看出(他也只需要看出這些)最上面的幾個字:禁入。 是的,混蛋確實境況不妙。伊夫林·沃會說,托尼遇上倒霉事了。 “格朗沃德?”這樣的開場足夠了;想想貝齊,混蛋完全是罪有應得。柯蒂斯在離他十英尺的地方停下,兩腿微微分開來避開水坑,格朗沃德的腿同樣分開。柯蒂斯突然想到他們倆的站姿很經典:像是兩個槍手即將在某個廢城唯一的街道上決鬥。 “嗨,鄰居!”格朗沃德重複道,這次,他竟真的笑了。他的笑聲有些熟悉。為什麼不呢?他曾經聽過混蛋笑。雖然記不起來是什麼時候,但他一定聽過。 格朗沃德身後,活動房屋的對面、離格朗沃德開來的那輛公司轎車不遠的地方,並排立著四個藍色的簡易廁所,底座下長滿了雜草。六月常有的雷暴天氣中(夏天午後的雷暴是海灣地區的特色),流竄的閃電襲擊了它們前方的地面,劈出一條溝渠,幾乎成了一條小溪。裡面積滿了水,水面落滿塵土和花粉,只能隱隱倒映出藍天。四個廁所一字排開,略向前傾,像是冰霜傾壓下的墓碑。這里幹活的人必定曾有許多,因為還有第五個廁所。只是最後那個已經門朝下,完全倒在水溝裡了。這也是最後的證據,表明了這個工程——起初熱火朝天——現在已經徹底停擺。 一隻烏鴉從包圍未完工銀行的腳手架上飛起,撲啦啦地飛過霧濛濛的藍天,一邊對著下方面面相覷的兩個同伴叫嚷。高草中,響著漫不經心的蟲鳴聲。柯蒂斯意識到自己能聞到廁所的味道;肯定是好一段時間沒有清理了。 “格朗沃德?”他又問,接著又說(因為此刻似乎有必要再多說點了),“我能幫你什麼嗎?有什麼要和我討論的嗎?” “是這樣,鄰居,嚴格說來,是我有什麼要幫你的問題。”他又大笑起來,隨即又猛地掐斷笑聲。柯蒂斯突然明白為什麼他的笑聲這麼熟悉了。他曾在手機上聽過一次,就是混蛋語音信息的最後。那聲音終究不是壓抑的抽泣聲。而眼前的人看上去也並非有病——或者說不僅僅是有病。他看上去像個瘋子。 就算他真的瘋了也沒什麼出奇的。這個男人甚麼都沒了。你竟然單獨來這麼個地方見他。不明智啊,伙計。真是欠考慮啊你。 的確如此。自從貝齊死後,他在很多事情上都欠考慮,思考似乎都變成了麻煩。但這次,他真的應該事先想想清楚的。格朗沃德微笑著。至少露出了牙。 “我注意到你沒戴頭盔,鄰居。”他搖搖頭,潮紅而病態的臉上還掛著笑容。風吹動了他耳邊的頭髮,他的頭髮看上去有段時間沒洗了。 “我敢說,做妻子的是不會讓你這麼不小心的,可是像你這種人是沒有妻子的,對不對?你們只有狗。”他把狗字拖長了聲音,像是《正義先鋒》裡的某個人物在說話。 “滾你的,別對我指手畫腳。”柯蒂斯不客氣地說。然而,事實上,他的心在怦怦亂跳,他覺得自己的表情並沒有露餡。希望沒有。突然,不讓格朗沃德看出他的恐懼似乎變得非常重要。他開始慢慢轉身,想從來路退回去。 “我想,文頓那塊地說不定能讓你過來,”格朗沃德說,“但我有把握要是加上那條醜狗的話,你就一定會來。告訴你吧,我聽到她叫了,在她撞到屋欄上的時候。隨便闖到別人家裡來,該死的畜生。” 柯蒂斯轉過身,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混蛋點著頭,稀疏的頭髮從蒼白的笑臉旁耷拉下來。 “是的,”他說,“我走過去,看見她歪著身體倒在地上,像條長著眼睛的破布袋子。我看著她斷氣。” “你原來說你不在的。”柯蒂斯說。 他的聲音在自己聽來十分輕微,像個小孩子。 “那又怎樣,鄰居,我說謊了。我從醫生那裡提前回來了。他花了那麼大勁兒想說服我接受化療,我卻拒絕了他,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正在心情低落的時候,我看到了你那條破布袋子躺在她自己的嘔吐物裡,喘著粗氣,旁邊一團蒼蠅繞著飛,立刻就高興起來了。我想:'上帝,這世界還是公平的。終究還是公平的。'不過是個低電壓、低電流的尋常畜欄——關於這一點我絕對沒有撒謊——但它效果還不錯,不是嗎?” 有好一會兒,柯蒂斯·約翰遜完全無法理解他的話,也許是執拗地不願意相信吧。接著,他握緊雙拳,向格朗沃德衝過去。自從三年級時在學校操場上的那場群架以後,他再不曾打過任何人,但現在,他真的想揍人,他想揍混蛋。蟲子們仍在草叢中沒心沒肺地叫著,陽光仍然灼人——現實世界中,改變的只有他。什麼都不在乎的狀態已經結束了。至少他在乎一件事:狠揍格朗沃德一頓,揍到他哭天喊地、頭破血流、倒地求饒。他自信做得到。格朗沃德比他老二十歲,身體又不好。而當混蛋倒在地上時——希望他帶著被打斷的鼻樑倒在地上某個骯髒的水坑里——柯蒂斯會說,這是為了我的破布袋,鄰居。 格朗沃德本能地向後退了一步,接著把一直藏在身後的手拿了出來。手裡握著一把大手槍。 “站著別動,鄰居,否則我會在你腦袋上再開一個洞。” 柯蒂斯差點沒止住步子。那把槍看上去是那麼不真實。死亡,會從那個漆黑的洞眼裡鑽出來嗎?當然不會。然而—— “是一把阿卡迪亞生產的點四五,”格朗沃德說,“裡面放的是軟尖彈。上次去拉斯維加斯時,在某個槍展上買的。就在金妮離開後不久。本想說不定會用這把槍打死她的,但後來發現,我對她也沒什麼興趣了。不過是另一個賤貨而已。但是你——你不一樣。你是惡毒的,約翰遜,你這個該死的不男不女的同性戀。” 柯蒂斯完全停住了腳步。他相信了。 “套用一句話,你現在在我的手心裡了。”混蛋大笑,只是又一次戛然而止,聽上去像是古怪的抽泣,“我甚至都不用擊中你的要害。買槍的時候人家告訴我,這把槍殺傷力很大。哪怕打在手上都會要你的命,因為它會把你的手當場打掉。要是打在肚子上呢?你的腸子能飛四十英尺遠。怎麼樣,想試試嗎?覺得幸運嗎,伙計?” 柯蒂斯不想試。他也不覺得自己幸運。事實雖然遲到卻顯而易見:自己被個喪心病狂的瘋子騙到這兒了。 “你想要什麼?我會滿足你。”柯蒂斯咽了口唾液。喉嚨裡發出蟲鳴般的咯噠一聲,“想讓我撤銷貝齊的案子嗎?” “不要叫她貝齊。”混蛋說。他用槍——那把全不銹鋼結構的大傢伙——對著柯蒂斯的臉,此時槍口看上去十分巨大。柯蒂斯意識到,他很可能在聽到槍響之前就被打死了,儘管說不定會看到火焰——或剛開始的一點點火星——從槍膛中躥出來。 他還意識到,他的膀胱處在危險的失控邊緣。 “叫她'我那條屁股長在臉上的賤狗'。” “我那條屁股長在臉上的賤狗。”柯蒂斯立刻跟著說了一遍,心裡並未感到絲毫對貝齊的歉意。 “現在說,'我是多麼喜歡舔她臭烘烘的肛門'。”混蛋進一步下令。 柯蒂斯不做聲。他釋然地發現自己還能夠堅持底線。而且,就算他真的說了,也只會換來混蛋更過分的羞辱。 格朗沃德似乎並不十分失望。他晃了晃手中的槍。 “不說算了,反正我也是開玩笑的。” 柯蒂斯仍然不說話。他的心中充滿恐慌和困惑,然而自從貝齊死後,他的腦子還沒有像現在這麼清醒過。或許多年來都沒有過。他清醒地意識到,自己真的可能死在這裡。 他想,會不會真的吃不到明天的麵包了?一時間,體內矛盾的兩部分形成了統一——困惑的那部分和清醒的那部分——統一在強烈到可怕的求生慾望之下。 “你想要什麼,格朗沃德?” “我想讓你進其中一間廁所,最邊上那個。”他又晃了晃手槍,這次是朝左邊。 柯蒂斯帶著一絲希望扭頭順著格朗沃德的手看去。如果格朗沃德的目的是把他鎖起來……那還不錯,不是嗎?也許,把老對頭嚇了個半死、出了口惡氣後,格朗沃德會就此罷手。也說不定,他會回家去,餵自己吃粒槍子兒,柯蒂斯想,用那把點四五的不銹鋼大手槍。那可是出了名的治癌症的民間偏方。 於是他說:“沒問題。我照辦。” “不過首先,你要把口袋裡的東西都拿出來。就扔在地上。” 柯蒂斯先掏出錢包,接著不情願地交出了手機。然後是紙幣夾,裡面夾了一小疊錢。最後是沾滿頭皮屑的梳子。 “就這些?” “是的。” “把口袋翻過來,寶貝兒。眼見為實,我要自己看。” 柯蒂斯先把前面的左口袋翻出來,然後是右邊。幾個硬幣和摩托車的鑰匙掉到了地上,在炫目的陽光下閃閃發光。 “很好,”格朗沃德說,“後面的。” 柯蒂斯翻出了後面的口袋。只有一張不知放了多久的小紙片,上面潦草地寫著購物清單。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 格朗沃德說:“把你的手機踢過來。” 柯蒂斯抬腳去踢,連手機都沒碰到。 “蠢貨。”格朗沃德大笑起來,笑聲以同樣的抽泣般的嚥氣聲突兀結束。柯蒂斯今生第一次完全了解了謀殺是什麼。尚且清醒的腦子意識到這是件好事,因為謀殺——以前他絕對無法理解——原來就跟約分一樣簡單。 “你他媽的快點,”格朗沃德說,“我還想回家,泡個熱水澡呢。止疼藥屁用沒有,唯一管用的是熱浴缸。我恨不得住在裡面。” 說歸說,他看上去並不著急要走。他的眼睛放著光。 柯蒂斯又踢了電話一腳,這次正好把它踢到格朗沃德的腳下。 “射門,得分!”混蛋喊道。他單膝跪地,把那台諾基亞撿起來(在此期間,槍從來沒有離開過柯蒂斯),然後費勁地站了起來,嘴裡發出低聲的呻吟。他把柯蒂斯的手機塞進褲子的右口袋中。他拿槍快速地朝散落在地上的一堆東西點了點。 “現在,把你剩下的垃圾撿起來,放回口袋裡。所有的零錢都拿好。誰知道呢,說不定裡面有零食販賣機呢。” 柯蒂斯默不作聲地照辦了,當他看到黃蜂摩托鑰匙圈上的挂墜時,再次感到一陣心痛。看來,哪怕是在極端情況下,有些東西也不會改變。 “忘了你的購物單,混蛋。拿上它。所有的東西都放回口袋。至於你的電話,我會把它放回你的小房子裡的充電器上。當然,在我刪除發給你的信息之後。” 柯蒂斯撿起那張小紙片——上面寫著橙汁、抗酸片、魚塊、英國鬆餅——把它塞回後面的衣袋裡。 “你辦不到。” 混蛋揚起雜亂如草般的老頭兒眉。 “想告訴我為什麼嗎?” “房子的警報系統開著。”其實,柯蒂斯根本不記得開了沒有,“還有,你回到海龜島時,威爾遜太太已經到了。” 格朗沃德憐憫地看了他一眼。若不是眼前的人是個瘋子,柯蒂斯本會對這種眼神感到憤怒,而不是害怕。 “今天是周四,鄰居。週四和周五的時候,你的管家只在下午來。你以為我沒有監視你嗎?就像你一直監視我一樣?” “我沒有——” “哦,我可看見你了,躲在路邊你最喜歡的棕櫚樹後面偷窺——你認為我沒有嗎?——但你從沒看到我,對不對?因為你懶惰。懶人都是瞎子,懶人會遭報應。”他放低聲音,像是吐露某個秘密,“所有的同性戀都懶惰,這是有科學依據的。同性戀議會想要掩蓋這個事實,但在網上能看到研究報告。” 在越來越強烈的沮喪中,柯蒂斯幾乎沒有聽見他在說什麼。如果他連威爾遜太太的工作規律都摸清了……天啊,他到底計劃了多久? 起碼是從柯蒂斯為貝齊的死起訴他時開始的。說不定更早。 “至於你家警報系統的密碼……”混蛋再次發出他怪異的笑聲,“告訴你一個小秘密:你家的警報系統是赫恩安防公司安裝的,而我跟他們合作快三十年了。只要我願意,我可以弄到這個島上所有他們公司安裝的警報系統的密碼。不過,事實證明,我唯一想要的就是你家的。” 他抽了抽鼻子,往地上吐了一口痰,胸腔深處傳來一聲轟隆隆的咳嗽聲,聽上去挺痛苦(柯蒂斯希望如此),可是他手裡的槍卻一點也沒活動。 “何況我想,你根本就沒打開它。你腦子裡盡是你們那一伙的骯髒玩意兒。” “格朗沃德,我們就不能——” “不,我們不能。你罪有應得。你該當,你活該,你自找。到那該死的屎屋子裡去。” 柯蒂斯朝簡易廁所走去,只不過他的方向是最右端,而不是格朗沃德要求的最左邊。 “不,不,”格朗沃德說,耐心地像是對待小孩,“是另一邊。” “那一個歪得太厲害了,”柯蒂斯說,“我進去的話,它會倒下來的。” “不,”格朗沃德說,“那東西就像你深愛的股市一樣堅挺,因為它的側面構造特殊。不過,我敢肯定你會喜歡裡面的味道的。你們這種人花了很多時間待在廁所裡,你一定喜歡那味道。你一定愛死那味道了。” 槍膛突然頂向柯蒂斯的屁股。柯蒂斯嚇得叫了一聲,格朗沃德大笑起來。那混蛋。 “現在,滾到裡面去,否則我就打發你上西天。” 柯蒂斯不得不探身越過滿是浮渣的一溝死水去開門。由於簡易廁所是傾斜的,所以當門栓打開時,門砰然彈開,差點打在他的臉上。這又引起了格朗沃德的一陣狂笑。他的笑聲讓柯蒂斯的腦中再次出現關於謀殺的聯想。同樣,他也再次驚奇地發現原來自己對這個世界還有諸多留戀。突然間,散發著清香的綠色葉片和佛羅里達朦朧的藍色天空變得無比可愛。他是多麼想吃一片麵包啊——哪怕是最普通的白吐司現在想來都像大餐一樣;他會在膝上鋪好餐巾,從小酒櫃裡挑一瓶上好的葡萄酒來配。他只希望自己還能活著享受這些。如果混蛋只是想把他關起來,那麼他還是有希望的。 他想(這個想法就像關於麵包的想像一樣突如其來、不著邊際):今天要是能脫險,我就開始給“拯救兒童組織”捐錢。 “進去,約翰遜。” “我告訴你它會倒的!” “我們倆誰懂建築?你小心的話,它不會倒的。進去。” “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格朗沃德大笑起來,像是不敢相信柯蒂斯的愚蠢。笑完,他說:“上帝作證,把你的屁股挪進去,否則我馬上就打爛它。” 柯蒂斯跨過水溝,鑽進簡易廁所。在他的重量下,廁所令人不安地向前倒去。他驚叫一聲,身體探過嵌著馬桶的廁台,雙手攤開撐住後牆。正當他像個即將被搜身的嫌疑犯般站在那裡時,門在他身後猛地關上。陽光被擋在外面,他突然陷入悶熱的陰影中。他剛扭頭往後看,簡易廁所又搖晃起來,似乎馬上就會失去平衡。 敲門聲響起。柯蒂斯可以想像混蛋站在外面,身體越過水溝,一隻手撐住廁所側面,一隻手握拳敲門。 “裡面舒服嗎?溫馨嗎?” 柯蒂斯沒有回答。至少,有格朗沃德撐住門,那該死的東西算是穩住了。 “你當然舒服了,像條蛆一樣舒服。” 又是轟然一聲響,廁所再次向前傾去。格朗沃德已經挪開了身體。柯蒂斯恢復了剛才的姿勢,腳後跟著地踮腳站著,集中精神讓這個臭氣熏天的小房子保持平衡。 汗水沿著他的臉滾下來,刺痛了左下巴上剃須刀留下的一道刮痕。痛感讓他帶著愛意和懷念想起了自己的衛生間,曾經他把那裡的一切都視為理所當然。現如今,他願意拿出退休基金裡的每一塊錢來換取重回那裡、右手拿著剃須刀、看著血從左臉上的剃須泡沫中流出來,同時聽著床邊收音機鬧鐘里傳出的某首愚蠢的流行樂。卡朋特或者唐·霍。 看來這次是完蛋了,肯定完蛋了,他謀劃了很久了—— 然而,簡易廁所並沒有坍塌,而是穩住了。可它仍舊處於坍塌的邊緣,僅保持非常非常微弱的平衡。柯蒂斯腳尖著地,雙手撐牆,弓著腰,腹部下方是馬桶座。他剛剛意識到這個悶熱的小房子有多臭,儘管馬桶蓋一直關著。還有消毒水的味道——肯定是藍色的那種——和腐爛的人類排泄物混在一起,使這裡更加難聞。 格朗沃德再次開口時,他的聲音是從後牆傳過來的。他跨過了水溝,繞到了簡易廁所的後面。柯蒂斯驚奇地發現自己想後退,卻沒有後退。但他仍然不自覺地嚇了一跳,攤開的手指瞬間離開了牆壁。廁所晃動起來。他立刻把手放了回去,盡可能地往前探身,廁所又穩住了。 “你怎麼樣了,鄰居?” “嚇破了膽。”柯蒂斯回答。他的頭髮從前額耷拉下來,被汗水黏住,但他連晃晃頭把它甩開都不敢,甚至那種程度的多餘動作都會讓廁所搖晃。 “讓我出去吧,你已經笑夠了。” “如果你認為我從中得到了樂趣,你就大錯特錯了,”混蛋擺出一副掉書袋的口氣,“這件事我已經想了很久,鄰居,終於決定有必要實施——這是唯一的途徑。而且必須是現在,再等的話,我不知道我的身體還能不能做它必須做的事。” “格朗沃德,我們可以像男人一樣解決問題。我發誓。” “想怎麼發誓隨便你,我不會相信你這種人,”他仍舊是剛才的語氣,“把你這樣的人當男人來相信絕沒有好下場。”他突然大叫起來,聲音都喊破了,“你不是認為自己聰明嗎?現在感覺如何啊?” 柯蒂斯一言不發。每一次他自以為能稍稍緩和混蛋的瘋狂時,瘋狂卻總是愈演愈甚。 最後,格朗沃德用稍冷靜些的語氣接著說。 “你想要個解釋,你認為自己死也應該死個明白。也許是吧。” 不知何處傳來了烏鴉的叫聲。在身處悶熱小盒子的柯蒂斯聽來,叫聲也像笑聲。 “我叫你基佬巫婆的時候,你以為我在開玩笑嗎?我沒有。那是不是意味著你知道自己是個,嗯,被派來考驗我的超自然的邪惡力量?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老婆拿著珠寶跑了之後,許多個不眠之夜,我都在思考這個問題——不止這個問題——但仍然沒有答案。你很可能也不知道。” “格朗沃德,我向你保證,我不是——” “閉嘴。這裡只有我能說話。你當然會那樣說了,不是嗎?不管事實上你知不知道,你都會那樣說。看看薩勒姆女巫們的供詞吧,看看吧。我看過。因特網上都有。她們發誓自己不是女巫,而當她們認為只有承認才能免於一死時,又發誓自己是,可是,只有少數人確切地知道事實究竟如何。這一點變得顯而易見,只要你用你茅塞頓開的……嗯,茅塞頓開的……茅塞頓開的什麼東西。思想?或是其他什麼。嘿,鄰居,我這樣做你感覺如何?” 突然,混蛋——雖然身體有病,卻仍然非常強壯——開始搖晃簡易廁所。柯蒂斯幾乎被甩到門上,那樣的話後果絕對不堪設想。 “停下!”他吼道,“別這樣!” 格朗沃德放肆地大笑起來,簡易廁所停止了搖晃。但柯蒂斯覺得地板比以前傾斜得更厲害了。 “你可真是個孩子。告訴你,這個廁所就像股市一樣堅挺!” 停了一下。 “當然了……事實是這樣的:所有的基佬都是騙子,但並非所有的騙子都是基佬。這兩者並非恆等,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話。我直的像根箭,一直都是,我可以操了聖母瑪利亞,再去跳個穀倉舞,可我還是把你騙到這兒,我毫不否認我撒了謊,而且現在說不定還在撒謊。” 他又咳嗽起來——從喉嚨深處傳來、帶著疼痛的咳嗽。 “放我出去,格朗沃德。求你。求求你。” 長時間的停頓,混蛋似乎在考慮他的懇求,但稍後又繼續了先前的話題。 “最後——涉及女巫——我們不能指望招認,”他說,“甚至也不能指望供詞,因為它們有可能被歪曲。跟女巫打交道時,主觀的東西變得……變得……你知道的。我們只能依靠證據。於是,我考慮了一下在我這件事中的證據。我們來看看事實。首先,你在文頓那塊地上玩了我。這是第一樁。” “格朗沃德,我從來沒有——” “閉嘴,鄰居。除非你想讓我把你的小安樂窩掀翻,要是那樣的話,你想說什麼隨便你。你是想要那樣嗎?” “不!” “好極了。我並不十分清楚你為什麼要耍我,但我相信你那麼做是因為你害怕我會在島上再建幾座公寓樓。不管怎樣,證據——也就是你那張滑稽的出售合同——本身就說明了這事兒就是個他媽的笑話,就這麼簡單。你揚言里基·文頓打算以一百五十萬美元把那塊地賣給你。好吧,現在我問你,鄰居,世界上有任何法官和陪審團會相信嗎?” 柯蒂斯沒有回答。他現在甚至連清喉嚨都不敢,並不是因為怕激怒混蛋,而是因為擔心把本來就極不穩當的簡易廁所弄翻。他擔心,哪怕把小指頭從後牆上挪開都有可能讓廁所翻掉。這種擔心很可能是愚蠢的,但也說不定不是。 “然後,那些親戚們過來了,把本來就夠複雜的情況弄得更加複雜——全是因為你他媽的在攪局!是你叫他們來的。你,要么是你的律師。很顯然,你是擺出一副'證明完畢'的姿態,因為你喜歡事情發展成那樣。” 柯蒂斯仍然保持沉默,不去反駁他。 “你就是在那時開始詛咒我的。一定是。證據顯示如此。'無需看見冥王星來推斷它的存在。'有個科學家說。你知道嗎?他通過觀察某個行星軌道的不規律變動推導出冥王星的存在。推斷巫術的存在就像那一樣,約翰遜。你必須檢查證據,尋找你——你生命軌道中的異常。還有,你的靈魂發黑了。它發黑了,我能感覺得到。就像日食,它——” 他又咳嗽了。柯蒂斯還保持那副準備好被搜身的姿勢,屁股撅著,肚子下方是馬桶,格朗沃德的木匠們曾在早晨的咖啡代謝後來此解決問題。 “其次,金妮離開了我。”混蛋接著說,“她現在住在科德角。她說自己獨住,這點我相信,因為她還想要訴訟期的贍養費——她們都一樣——但我知道不僅如此。那個浪蕩的婊子要是沒男人的話,就會坐在《美國偶像》前面吃巧克力球吃到自己爆炸。” “接下來是國稅局,那群混蛋帶著他們的筆記本電腦和問題來了。'你做這個了嗎,你做那個了嗎,另一個的書面材料呢?'那算巫術嗎,約翰遜?或者沒這麼誇張,只是尋常的下流事?比如,你拿起電話說:'審計這個人,他比你們想像中有錢。'” “格朗沃德,我從來沒有打過——” 簡易廁所搖晃起來。柯蒂斯朝後倒去,這次肯定—— 然而,廁所再一次穩住了。柯蒂斯開始覺得眩暈。又頭暈又噁心,似乎不是因為臭,而是因為熱,也許是兩者都有。他能感覺襯衫都黏在了胸上。 “我在給你擺證據,”格朗沃德說,“我擺證據的時候不要插嘴。見鬼的法庭也要講個順序。” 這里為什麼這麼熱?柯蒂斯抬頭看看天花板,發現上面沒有通風口。或者——本來是有的,但是被蓋住了,被看上去像是鋼板的一個東西蓋住了。上面有三四個洞眼,透進來一些光,但絕沒有一絲風。那些洞眼比兩角五分的硬幣大,比一元硬幣小。他扭頭往後看,又看見了一排洞,但門上的兩個通氣口幾乎全被堵住了。 “他們凍結了我的資產,”格朗沃德恨恨地說,“先做了審計,還說只是慣例,但我知道他們要做什麼,也知道接下來是什麼。” 你當然知道,因為你的罪孽像地獄一樣深。 “甚至在審計前,我就開始咳嗽了。這當然也是拜你所賜。我去了醫院。肺癌,鄰居,已經擴散到我的肝臟、胃,還有不知道哪裡。所有柔軟的部分。正是巫婆會攻擊的地方。我還奇怪你為什麼沒把它放在我的睾丸和屁股裡,儘管我敢肯定假以時日它一定會過去,如果我放任的話。但我不會。所以,儘管我認為我能解決這裡的問題,但就算沒有,也無所謂。很快,我就會往自己的腦袋上打一槍。就用手上這把槍,鄰居。在我泡熱水澡的時候。” 他傷感地嘆了口氣。 “現在,那是我唯一感到快樂的地方。在我的浴缸裡。” 柯蒂斯意識到了一件事情。也許是因為聽到混蛋說我想我控制了這裡的局面,但更可能的是,之前他就猜到了。混蛋一開始就打算把簡易廁所掀翻。不管是柯蒂斯哭喊也好、反抗也好,或是一聲不吭,混蛋都會那麼做。他作何反應根本就是無關緊要的。但不管怎麼說,他決定還是不吭聲。因為他想盡可能久地保持平衡——這是當然——還有,就是一個令他不寒而栗的想法。格朗沃德的話並非隱喻;他是真的相信柯蒂斯·約翰遜有某種巫術。他的腦子一定是和身體其他部分一起腐爛了。 “肺癌!”格朗沃德對著廢棄的工地喊道——緊接著又咳嗽起來。烏鴉們哇哇地抗議起來。 “我三十年前就戒菸了,現在卻得了肺癌?” “你瘋了。”柯蒂斯說。 “當然,整個世界都會這麼說。那就是你的計劃,是不是?就是你該死的計劃。還有,害了我那麼多之後,你竟然還為了那條破狗起訴我?那條闖到我家裡的狗?你為了什麼?拿走我的地、我的老婆、我的生意、我的性命之後,還要來這麼一下子,到底為了什麼?羞辱我?那是當然!侮辱加傷害!雪上加霜,傷口撒鹽!巫術!你知道《聖經》是怎麼說的嗎?行邪術的女人,不可容她存活!我遇到的所有事都是你的錯,行邪術的女人,不可容她……存活!” 格朗沃德又開始晃動簡易廁所。他一定是真的用肩膀去撞了,因為這次的晃動沒有猶豫,沒有遲疑。柯蒂斯瞬間失重,猛地向後栽去。重壓之下,門栓本該斷裂,可是並沒有。混蛋一定是加固了門栓。 隨後,重量回來了,當這間可移動的廁所門朝下倒在地上時,他也後背著地摔倒了。他的牙齒一下子咬在了舌頭上,後腦砸在門上,眼前冒起了金星。馬桶蓋啪地打開,像是張開的大嘴,吐出瞭如糖漿般黏稠的棕黑色液體,一塊半腐的糞便落在了他的胯部。柯蒂斯尖叫一聲,一把把那噁心的東西打到一邊,又趕忙擦手,襯衫上留下了一塊棕色的印記。污穢的液體源源不斷從斷裂的馬桶座上流下來,在他的球鞋旁積了一攤,一張好時花生牛奶巧克力的包裝紙浮在上面,泡爛了的衛生紙一條條地掛在馬桶口;這裡看上去活像地獄裡的新年狂歡夜。這種事情絕不可能真的發生,簡直就像童年留下的一個夢魘。 “現在裡面的味道怎麼樣啊,鄰居?”混蛋在外面喊道,笑聲夾雜著咳嗽聲,“就像在家裡,對不對?把它當成二十一世紀基佬的浸水椅如何?你現在需要的就是你那個基佬同伴,加上一堆'維多利亞的秘密',就能來個內衣派對了!” 柯蒂斯的後背也濕了。他意識到簡易廁所一定是栽進了或至少搭到了前面的水溝裡。水從門上的洞眼裡流了進來。 “大多數可移動廁所多是塑型的薄塑料——在貨車停靠站或公路休息區看到的那種——一夠用力的話,你能用拳頭把牆壁或屋頂打穿。但在建築工地上,我們在四壁包了金屬。叫做包膜。否則,來往的人們會在上面打洞,有純粹為了好玩的,還有像你這樣的變態。你們管那樣的洞叫'爐口'。哦是的,那些東西我都知道。所有信息我都有,鄰居。小孩們也會跑過來,往屋頂上扔石頭,只是為了聽個響。告訴你,砸破塑料屋頂會發出噗的聲音,就跟捅破紙袋一樣。所以,我們把屋頂也封住了。當然,這樣一來里面更熱了,可這樣提高了效率。沒有人會在熱得像土耳其監獄一樣的茅廁裡待個十五分鐘邊辦事兒邊看雜誌。” 柯蒂斯翻過身。如今他躺在一攤臭氣熏天的黑色液體裡。一張廁紙繞在他的手腕上,被他一把扯下。他看到紙上有片棕色的污跡——某個待業已久的建築工人留下的痕跡——便開始哭了起來。他躺在屎尿和廁紙堆裡,更多的水正冒著泡從門外湧進來,而這一切並不是做夢。並不算遙遠的某處,他的蘋果電腦上還在滾動著來自華爾街的數據,而這裡,他卻倒在污水里,角落裡還有一坨於硬的糞便,腳跟附近是張著大嘴的馬桶,而這一切竟然不是夢。現在,他寧肯出賣靈魂來換取在自己的床上涼爽乾淨地醒來。 “放我出去!格朗沃德,求你了!” “抱歉。都計劃好了,”混蛋一副公事公辦的口氣,“你跑到這兒看風景,內急,然後看到了這些簡易廁所。你走進最後那間,它倒下了。故事結束。當你被發現時——當你終於被發現時——警察們會看到它們都是傾斜的,因為下午的落雨沖刷了下面的土壤。他們無從得知你所在的那一問比其他幾個傾斜得更厲害,也不知道我拿了你的手機。他們只會斷定你把它忘在家裡了,你個白痴。案情一目了然。至於證據嘛——最後總是要談到證據。” 他大笑起來。志得意滿,一副萬事盡在掌控的樣子,沒有咳嗽。柯蒂斯躺在已經積了兩英寸的污水里,感到污水正滲透他的襯衫和褲子,沾到了他的皮膚。他真希望混蛋因心髒病突發而死;見他的鬼的癌症,就讓他倒在他那愚蠢的破了產的工地上吧。最好背靠地面朝天,讓鳥把他的眼睛啄出來。 如果真的那樣,我就會死在這裡。不假,但格朗沃德一開始就打算讓他死在這裡,所以又有什麼區別呢? “警察會看到,沒有任何盜竊的痕跡;你的錢還在口袋裡,還有摩托車的鑰匙。順便說一句,這種摩托很不安全,幾乎跟全地形車一樣危險。而且還不戴頭盔!真為你感到羞恥,鄰居。但我注意到你打開了警報系統,這一點值得表揚。事實上,做得非常好。你身上甚至連一支能在牆上寫個便條的筆都沒有。儘管就算你有,我也會拿走,可你畢竟帶都沒帶。整件事情看上去就會像一場可悲的意外。” 他停了一下。柯蒂斯的腦海中完全可以想像他在外面的樣子,這畫面清晰得可怕:穿著鬆垮的衣衫站在那裡,手插在口袋中,未梳洗的頭髮耷在耳邊。他在沉思。他既是對著柯蒂斯說話,也是對自己說,在說的過程中找尋漏洞,儘管這個計劃肯定是幾星期殫精竭慮仔細籌劃的結果。 “當然了,計劃趕不上變化。一手牌中總有幾張壞事兒的。萬一有人碰巧到這兒來發現了你怎麼辦?我是說,在你還活著的時候?可能性很小。況且,我還失去什麼呢?”他大笑起來,似乎對自己很滿意,“你躺在屎堆裡嗎,約翰遜。希望如此。” 柯蒂斯看著剛從褲子上打落的那坨排泄物,沒有說話。嗡嗡聲盤旋不絕。蒼蠅。只有幾隻,但就柯蒂斯看來,幾隻已經夠了。它們是從打開的馬桶口中飛出來的,一定是原先被困在蓄污池裡的。而那蓄污池,本該在他下方,如今卻在他的腳邊。 “我要走了,鄰居,請記住:你的下場是真正的巫婆應得的。而且,正如人所說:沒有人能聽到你在茅坑里嚎叫。” 格朗沃德轉身離去,柯蒂斯可以從他漸行漸遠的咳嗽聲中知曉他的動作。 “格朗沃德!格朗沃德,回來!” 格朗沃德喊道:“現在換成你處境不妙了。極其不妙。” 然後——他應該早就意料到,的確也已經預料到,可事實仍然讓他不敢相信——他聽到那輛邊上印著棕櫚樹的車發動了。 “回來,你這個混蛋!” 然而,漸行漸遠的聲音變成了汽車聲,能聽出格朗沃德的車沿著未舖的道路(柯蒂斯能聽到車輪涉水駛過水坑的聲音)開上小山,路經他停放黃蜂摩託的地方,當時的柯蒂斯·約翰遜與此時大不同。混蛋摁了一下喇叭——殘忍而愉快——接著,馬達的聲音湮沒於周遭,只能聽到草中昆蟲的嗚叫和從蓄污池逃出的蒼蠅的嗡嗡聲,遠遠的還有一架飛機飛過,上面頭等艙的人們大概在就著餅乾吃布里白乳酪。 一隻蒼蠅叮在了柯蒂斯的胳膊上,被他一把打開。它停到那坨糞便上,開始了它的午餐。從打開的蓄污池中散發出的惡臭似乎突然間變成了活物,猶如一隻棕黑色的巨手,刮擦著柯蒂斯的喉嚨。腐爛已久的排泄物的臭味還不是最難以忍受的,更糟的是消毒劑的味道。是藍色的那種,他知道是藍色的那種。 他折身坐了起來——所幸還有點空間——趴在兩腿間嘔吐,吐在地上的積水和漂浮的廁紙上。經過早些時候的那次自行釋放後,除了膽汁也沒什麼好吐的。他坐在門上,彎腰喘著粗氣,雙手在背後撐著,下巴上剃須刀留下的傷口一跳一跳地刺痛。 隨後他又想吐了,但這次只打出了蟬鳴般的一個嗝。 奇怪的是,他竟然感覺好些了,是一種自我感覺誠實的釋然。這次的嘔吐是自然而非自發的,不需要把手指伸進喉嚨。 誰知道他的頭皮屑會不會同樣得到改善呢?或許他可以獻給世界一種新的療法:陳尿洗浴法。他打定主意,出去後要檢查一下頭皮看是否真有好轉。如果他能出去的話。 還好坐起來不成問題。這裡熱得像蒸籠,惡臭撲鼻,令人作嘔(他不願去想掀翻的蓄污池裡到底有什麼東西在湧動,卻抑制不住自己的思維總往上面跑),但值得慶幸的是頭頂空間還算充足。 “必須數數不幸中的幸事,”他咕噥著,“必須仔細數數這些該死的東西。” 是的,要數,還要記住。記住也是有好處的。他屁股下方的水沒有繼續變深,這可能是另外一件幸事,起碼他不會被淹死。除非下午的小雨變成傾盆,這種事從前又不是沒見過。告訴自己下午之前一定能出去純屬自欺欺人,要是以為意念真能喚來救星,恐怕結果只會正中混蛋下懷。他不能坐以待斃,等人來救,一邊還像傻瓜似的感謝上帝還給他留下抬頭的空間。 或許夏洛特縣建築規劃部的人會過來,或者是國稅局的一隊“獵人”們。 想像是美好的,但他覺得這事兒不會發生。混蛋肯定把這些可能性都考慮在內了。某個或某幾個官員當然有可能來個計劃外的造訪,可是把注下在這上面就像指望格朗沃德會棄惡從善一樣愚蠢。至於威爾遜太太,她會以為他去薩拉索塔看下午場電影了,正如他平日常做的那樣。 他敲了敲牆,先是左邊,再是右邊,兩邊都能感覺到輕薄而脆弱的塑料之外包裹著厚厚的金屬,即所謂的包膜。他直起身體,雙膝跪地,腦袋碰到了板上,他卻幾乎沒有註意到。他看到的東西讓人沮喪:這間屋子是用水平端口的螺絲釘擰在一起的,釘頭在外面。困住他的不是一間廁所,而是一口棺材。 這個想法讓他先前的冷靜和條理土崩瓦解,恐慌瞬間降臨。他用力敲打廁所牆壁,哭喊著請求放他出去。他像個發怒的孩子般用身體左右撞擊,想把簡易廁所翻過來,至少把門從身下解放出來,但這該死的東西幾乎紋絲不動。這鬼東西重得要命,金屬包膜讓它沉重無比。 重得像棺材一樣!他的腦中在狂喊。慌亂中,所有其他思維都消失了。只剩下重得像棺材一樣!像棺材一樣!棺材! 他不知道自己失控的舉止持續了多久,但過了一段時間,他試著站起來,就好像他能像超人般穿破那面朝天的牆一樣。可結果只是他又碰了頭,而且比上次重得多。他朝前跌倒在地上,手插進了某個黏糊糊的東西里——這東西黏在了他的手上——他在牛仔褲的後面抹了一把。做這個動作時,他沒有睜眼。他的眼睛閉得緊緊的,淚從眼角滴落下來。緊閉的眼皮後,星星在黑暗中升騰又爆裂。他沒有流血——他想,這總是好的,又是一樁他媽的該感恩的事——可他幾乎要把自己撞暈了。 “冷靜。”他對自己說,然後再次雙膝跪地。他低著頭,閉著眼,頭髮垂下來,看上去像是在祈禱,而他也的確認為自己是在祈禱。一隻蒼蠅在他後頸上叮了一下又飛走了。 “精神錯亂一點好處也沒有,你哭你喊他才高興呢,所以冷靜下來,別讓他得意,你他媽的冷靜下來,好好想想。” 然而,到底有什麼好想呢?他被困住了。 柯蒂斯重新坐回到門板上,臉埋在雙手間。時間一點點流逝,世界照舊如常。生活在繼續。 17號公路上,一些車輛——大多數都滿載貨物;有農民的卡車,其目的地要么是薩拉索塔的集市,要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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