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沙利文的公正

第22章 第二十一章

邁克爾·格雷厄姆醫生被釋放已經兩年了。他正站在他弟弟在布魯克林的房子前面的走廊上,跟全家人一起慶祝節日。埃爾頓提議他們到外面去談,否則一會兒他的妻子薩莉就會讓他收拾餐具。地面上覆蓋著白雪,空氣冰冷刺骨。 “女人,”埃爾頓嘟囔著,把衣服領子豎起來,雙手在一起搓著取暖。 “薩利使喚我就像對一個孩子一樣。狗屁,我實在受不了了,我快瘋了。” 格雷厄姆醫生身材高而且瘦,他已經駝背,面色蒼白,這都是在監獄的高牆後面艱苦地勞動了十六年造成的。他的弟弟比他矮,從格雷厄姆最後一次見到他,他的體重增加了三十磅,他的腹部現在已經鼓起。 “我應該走了,埃爾頓,”他說。 “我必須去醫院的墓地值夜班。”

埃爾頓抬頭看了看夜空,空中烏云密布,看不見一顆星星。他住在一排聯體房子裡,房屋之間沒有任何界限。他看到鄰居從私人車道將車倒出來,他大聲喊,“唷,吉米,我為你準備了一些很好的防滑輪胎。下星期在午飯的時候到店裡來看看,我會按成本價賣給你的。” “我工作很忙,埃爾頓,”他的鄰居說,“我以後會去找你的。” 他開車走了之後,埃爾頓轉過身面對著他哥哥。 “這個可惡的傢伙,”他說:“他還以為被提升為銀行經理助理就成了決策人了?他們讓從學校剛畢業的孩子也乾這些工作。但是他們比我做得好。我討厭賣這些該死的輪胎。” 格雷厄姆醫生問,“有沒有辦法再找一個教學的工作?” “我被宣判為性犯罪者,我的教書生涯已經成為歷史了。經過了這麼多年,我仍然無法從我們家庭發生的事情中恢復過來。你是我的英雄,我還記得你剛從醫學院畢業的時候,媽媽是那麼為你驕傲。我很慶幸她沒有活到你進監獄的時候,否則會讓她心碎的。當然,她從來不會肯定我,你總是她最欣賞的。教書掙錢不多,但至少我能從我的學生那裡得到一點尊重。這都是因為那個撒謊的小婊子,你肯定後悔生了她。”

“她是我的女兒,埃爾頓,”邁克爾對他說,聲音有些激動,“另外,我太粗心大意了,我把上了膛的步槍放在了孩子們能夠發現的地方,而杰茜卡只有九歲。國家不會懲罰一個無辜的人,我是有罪的,你懂嗎?我對她說我應該受到譴責,所以她才告訴警察是我殺了菲利帕和傑里米。” “我的情況不一樣,”埃爾頓堅持說。 “我沒有做錯任何事,我從沒有強迫一個女人和我發生關係,更不要說一個孩子。不管怎麼說,這裡冷得像個冰箱,我們可以到地下室去談。除了浴室,我只有這一個地方可以保留隱私了,我這裡有一些東西,我想你應該看看。” “我們需要麵包和牛奶,”當兩個男人走進廚房的時候,薩利大聲喊。 “你必須去市場了,不要以為你可以逃避家務,埃爾頓,你知道,我也工作。明天晚上,你來做晚飯。”

“好,好,好,”她丈夫說,“我稍後會去商店的。”他從腰帶上取下鑰匙,打開了通往地下室的門。來到裡面,他按下了燈的開關,然後順著陡峭的台階往下走。 地下室裡有一股潮濕的麝香氣味,它使格雷厄姆醫生想起了斯塔島區的阿瑟克爾監獄,他在那裡服過刑。在一張掉了漆的橡木桌子旁邊,放著兩把破爛的塑料躺椅。 “坐下,”埃爾頓說著,打開了一個便攜式的取暖爐,從桌子的一個抽屜裡拿出一些報紙。 “這是什麼?”他開玩笑說,撿起一塊帶有三個孔的自製木頭扁板。 “是你的教具嗎?” “再也不是了,”他弟弟說。 “我猜你沒有關注最近的新聞吧?” “我沒有看電視,而且我也很少看報紙,”格雷厄姆醫生說著,坐到了另一把躺椅上,把扁木板放在了一個箱子上,他弟弟把它當做茶几使用。

“我想我在監獄裡的時候,已經喪失了對外部世界的興趣。我曾經加班很長時間,曼哈頓的房租太高了,我必須通過額外的輪班掙錢,否則我就得搬出這個城市。” “為什麼?你已經攢了一些錢。” 格雷厄姆醫生說,“我將來需要那些錢。”他低下頭看著自己的手,他曾經是一個技術高超的外科醫生,但現在成了一個憂傷的中年男人,他為了在醫院里工作,不得不干倒便盆的活。監獄改變了他的一生,有時甚至剝奪了他生存的意志。他曾經渴望被釋放的那一天,但在過去的兩年裡,他迷失了方向,發現自己很難承受外部世界的壓力。他在監獄裡的洗衣房工作時,左手的拇指被壓力機壓壞了。埃爾頓不知道這一點,因為他早就不去看望他了,儘管斯塔島區並不遙遠。他學會了隱藏自己的殘疾,可能更多地是為了自己而不是別人。他的手指曾經長而靈巧,是做外科手術的完美工具。他的弟弟不會注意到的,埃爾頓是個只管自己的人,幾乎不去考慮別人的情況。

“如果我能重新獲得行醫執照,那麼自己開業要花一大筆錢,”格雷厄姆醫生繼續說,“別的醫生是不會收留我的,因為我有被判刑的背景。我可能重新回到醫學院,我已經從事過十八年醫學事業。埃爾頓,在監獄的時候,為了閱讀醫學刊物,我晚上都不睡覺。醫學幾乎在每個領域都取得了飛速發展,我再也不可能做手術了。但這也無所謂,如果我能做一個普通醫師,我也會很幸福的。” 格雷厄姆醫生在被判謀殺他的妻子和兒子之後,他在紐約州的行醫資格就被取消了。 他剛被假釋,就提出了恢復行醫的申請,但他犯罪的嚴重性使他重新從事醫療事業的可能性幾乎等於零。因為他在妻子和兒子死前有一些積蓄,他準備用全部時間來學習,也許他會重新回到醫學院。但他的假釋官中斷了他的計劃,無論他的經濟狀況如何,假釋條款都強制性規定他必須用全部時間來工作。

即使是內科醫生,在被判過刑之後,也很難找到一份工作。無論如何,是犯罪導致了人生的大門被關上了,沒有哪個職業願意僱用一個兇手,哪怕他只要求最低的工資。 他最後只好求助於他原來的一個熟人——西爾瑪·卡里羅,她現在是曼哈頓聖·安東尼醫院人事部的負責人。在她剛剛被聘用為一個接待員之後不久,她十歲的兒子需要做心臟移植手術,格雷厄姆醫生免去了她的費用。從那時起,她每年都要給他寫兩三次信,感謝他救了她兒子的命,並且直到最近還繼續關心這個男孩的發育情況。聽說他進了監獄,她非常難過,但仍然繼續與他保持著通信。 “這個工作太委屈你了,格雷厄姆醫生,”西爾瑪曾說,“你肯定你能受得了嗎?你要掃地和倒便盆。”

“我在監獄時就掃過地,”他回答說,“相信我,沒有比在監獄裡更令人感到羞辱的了。”當他聽到弟弟說話時,才回到現實中來。 “你的孩子又有麻煩了,”埃爾頓說著,遞給他幾塊剪下的報紙,“薩利讓我發誓不要告訴你,但我覺得你應該知道。也許這一次,他們會把杰茜卡扔進監獄。惡有惡報,你不這樣看嗎?” 格雷厄姆醫生盯著報紙上的照片,然後迅速地瀏覽了一個內容。 “這不是杰茜卡。我知道這個女孩,梅洛迪·阿舍是在塔西克多俱樂部長大的,菲利帕的父母和我是朋友。梅洛迪過去經常到我家和杰茜卡玩。” “噢,那就是杰茜卡,”埃爾頓說,在另一把躺椅上伸直了身子。 “我已經註意她好幾年了,難道你要告訴我你不認識自己的女兒了。”

格雷厄姆又讀了一遍另外兩篇文章。一篇有關於被害女人的兩張照片,勞蕾爾·古德溫和蘇珊娜·波特,然後是一個女人的近距離特寫照片,他們確認她是梅洛迪·阿舍。他把報紙放在面前,擔心他的眼睛是不是欺騙了他。他的女兒曾經是紅頭髮,而這個叫阿舍的女人是卻是金發,但現在他能更清楚地看到照片,他肯定那就是杰茜卡。她長著她母親的下巴和高高的顴骨,還有她的小鼻子,尤其是她的眼睛是不會被認錯的。他把報紙放在膝蓋上,為他的女兒捲入這些可怕的犯罪中感到震驚。 “這的確是杰茜卡。她一定住在洛杉磯,怪不得我一直找不到她。報紙沒說任何關於她是嫌疑犯的事,她與那個男人約會,而第二個女人在那個男人的房子裡被殺了,如此而已。你不得不發洩對杰茜卡的怒氣,我在監獄裡都知道了,但這對你所恨的人沒有什麼,它只會使你痛苦。”

“讓我告訴你一些事情,”埃爾頓說,他的語氣有些尖銳,“自從她編造了關於我和她發生關係的故事,我就一直暗中註意她。大約十年前她和一個怪模樣的時裝設計師結了婚,那時她已經是個模特兒,她的照片被貼得到處都是。我擔心如果我告訴你,我在監視她,你可能以為這是出於某種讓人噁心的原因。我的意思是,我不敢肯定在對我的審判中你會站在哪一邊。當我告訴你杰茜卡在撒謊的時候,你說你相信我,但她是你的女兒。” 毫不奇怪埃爾頓為什麼不去醫院看他了。 “我盡力支持你,”格雷厄姆醫生對他說。 “但我在監獄裡,我什麼也做不了。杰茜卡從來不給我回信,你也從沒有帶她去看我。” “嗨,”他弟弟自我辯解說。 “這個小混蛋不願意去,我還能做什麼?我想給她一個體面的家庭,我不明白她為什麼告訴她老師那些關於我的謊話。我的精神病醫生說她這樣做可能是為了引起別人的注意,你知道,在對你的審判中,每個人都對她大肆吹捧。她還嫉妒達斯迪和盧克,這兩個男孩想贏得她的好感,但他們從來都取代不了傑里米。”

格雷厄姆的眼睛濕潤了,杰茜卡和傑里米是永遠不可分離的。 “她和里茲·瓊斯結婚不久,”埃爾頓說。 “我讀到一篇文章說這個傢伙死了,他們說是自殺,也許是她殺死了他,卻逃脫了懲罰。警察說這兩個在洛杉磯的女人被注射了某種有毒的混合物。在你被判入獄、杰茜卡搬過來和我們一起住的時候,她讓我們給她買了一套醫療用品的玩具,但她抱怨說注射器的針頭不鋒利。她說你用桔子教她怎樣打針。” 格雷厄姆醫生想起了杰茜卡多麼熱愛學習,她希望能成為一個像他那樣的醫生,整天纏著他教她。他確信她會成為一個外科醫生。 “我必須找到她,”他說,“如果我能讓杰茜卡在醫療委員會面前放棄她的證詞,我就可能重新獲得執照。你知道她住在哪兒嗎?洛杉磯是個很大的城市,我想她的名字肯定不在電話薄上。” “給警察打電話,”埃爾頓對他說,“我幾年前就失去了她的音信,但我保證警察知道怎麼找到她。”他站起來,拿起報紙,伸到桌子旁,抓起他的放大鏡,“在這兒,邁克。給文圖拉警察局打電話,找漢克·索耶偵探,告訴他你有重要的關於謀殺的信息。噢,那個真正的梅洛迪出了什麼事?你的女兒不僅是個撒謊者,還可能是個兇手。她是你的骨肉,你是想讓她繼續殺人,還是想阻止她?” 一小時以後,格雷厄姆醫生坐上了回曼哈頓的地鐵,他的思緒仍然徘徊在與弟弟的談話中。他覺得很可笑,杰茜卡竟會使用她童年夥伴的名字——梅洛迪。她的哥哥傑里米曾經告訴他,她把自己的一個玩具命名為梅洛迪,然後把它扔在她的臥室裡,用腳踩它。從那時起,一個有魔咒娃娃的九歲女孩就成了他們飯桌上的笑談。但杰茜卡終究存在一個問題,她是一個喜歡操縱別人而且要求苛刻的孩子,唯一能和她友好相處的人就是她的哥哥。 過去的記憶湧入了他的大腦。 他淹沒在周圍的人群,地鐵的聲音和人們的談話聲中,思緒回到了十八年前那個可怕的夜晚。 知道真相的人會說那是一個意外事故,但他們錯了。情況總是相似的,但沒有誰曾經吸取過教訓。最可惡的一點是那不是一個無法避免的意外。大多數人讀了報紙上的文章後,很快就忘記了,只有當事情發生在自己身上時他們才會理解。幾乎在每一天的每一個小時,不負責任的人都在導致他們的孩子和親人的死亡。 他永遠也不會忘記,傑里米不會允許他忘記。就像在查爾斯·狄更斯的聖誕小說裡,他兒子的鬼魂每到節假日就來拜訪他。他的目光穿過窗戶凝視著黑暗的夜空,看到他九歲的女兒手裡拿著他的步槍站在門口,傑里米在他母親菲利帕旁邊彎著腰。他想從杰茜卡手中奪過槍,但是太晚了。 “噢,我的上帝!”格雷厄姆醫生大聲喊,把傑里米的屍體從他妻子身上抱走。男孩正在吻她,說晚安,子彈就穿過了他的身體,射進了她的額頭。 “按電話上那個紅色的緊急按鈕,趕快,杰茜卡!現在就去。” 格雷厄姆醫生知道,他不能同時對兩人實施心腦復蘇。因為菲利帕攝取了一定量的酒精和鎮靜劑,子彈進入她的大腦時,她處於半昏迷狀態。但她心跳已經停止,在這種頭部重傷的情況下,她活下來的機會已經微乎其微。 格雷厄姆醫生把他兒子放在地板上,開始進行心腦復蘇。 “快點,傑里米!”他大叫著,“不要讓我絕望,兒子。搏鬥,為你的生命搏鬥。” 警察和救護車在哪裡?汗水從格雷厄姆的臉上流下來,他必須趕快搶救,否則他兒子的命就沒了。 格雷厄姆醫生用眼角看了一下杰茜卡,她靠著牆縮成了一團。她臉上的一塊肌肉痙攣了,瞪大了眼睛,她顯然是被嚇壞了。步槍被扔在幾英尺外的地板上。 一個人也沒有來,因為他的女兒根本就沒打電話。他現在來不及思考了,他抓起一個破舊的棕色皮箱,那曾經是他父親的東西,他把它藏在壁櫥裡面一個不易找到的地方,所以孩子們就不會輕易發現它。如果他把步槍藏在同樣的地方該有多好。他用手術刀切開他兒子胸部的軟骨,打開他的胸腔,用手指抓住了裡面的部分。他衝著杰茜卡大聲喊了好幾次,希望她能從恐懼狀態中恢復過來,幫助他搶救傑里米。他無法向當局通報,他的手裡捧著他兒子的心臟。 燈光好像突然暗了下來。格雷厄姆醫生搶救他兒子的努力失敗了。他盯著那支步槍,知道它到底是什麼東西——一架可惡的殺人機器。 他曾經是全國步槍射擊運動協會的註冊會員。他的一個叔叔製造了這把五磅重的步槍,他的父親在他十歲生日的時候把槍送給了他。當他意識到如果沒有武器,這個世界會變得更美好時,他賣掉了曾經收藏的大量槍支,唯獨保留了這支輕型步槍,那是他和他已故的父親之間僅有的一點兒聯繫。傑里米一定在沒有得到他允許的情況下用過那支步槍,並且不負責任地在槍膛裡留下了彈藥。 片刻之前他還在爭分奪秒,現在,一種可怕的沉寂佔據了房間。死亡勝利了。格雷厄姆醫生感覺自己好像離開了這個世界。他最後一次吻了他的妻子,拉過一條床單蓋住了她的頭。他把傑里米前額的頭髮梳到後面,扯過血污的床單,把他也蓋了起來。 他把杰茜卡抱在懷裡,下樓來到客廳裡,輕輕地把她放在沙發上。 “杰茜卡,”他聲音顫抖著說,“你能聽到我嗎?我是爸爸。沒有人要傷害你,寶貝。那是我的錯,懂嗎?爸爸從來都不應該把槍放在你們能發現的地方。” 格雷厄姆醫生又一次喊她的名字,然後把手在她面前來回晃動。杰茜卡沒有眨眼,他解開她的睡衣,檢查了她的身體,確認她沒有受傷。他記不起後面發生了什麼事情,他的大腦一片混亂,他的心破碎了。他抖動著肩膀,開始抽泣。 他走到廚房給警察打了電話,然後出來走到樓上的主臥室。他女兒目睹的事情是這樣殘酷,以至於她的精神已經崩潰。她可能永遠都不能從中擺脫出來。她的身體可以在醫院裡繼續健康地成長,但她的精神會處於一種緊張性精神病的狀態。他在做實習醫生的時候,曾經看到過像雕像一樣神情呆滯的孩子。 他跪在地上,“帶我走吧,上帝,”他哭喊著,仰面盯著房頂。 “讓我毀滅吧,求你了,求你了,求你了,只留下我的寶貝女兒。” 他還有什麼理由活著?他的醫療事業會被毀掉,他的妻子和兒子會在墳墓裡腐爛,他的女兒可能永遠不能恢復。即使她能恢復,也會被今天晚上的恐懼永遠糾纏。這個世界上她最愛的人就是她哥哥。 格雷厄姆醫生不加思索地就拿起步槍來到了車庫裡,把槍管塞進了嘴裡。但他又抑制住自殺的衝動,把槍扔在了水泥地面上。他取出子彈,把它們放進口袋裡,然後從櫥子裡找了一把大錘。他用盡全身的力氣向步槍砸去,每砸一下就發出一聲痛苦的哭喊。 一個長著餡餅臉的胖大警官從後面抓住了他,把他摔倒在地上。他看見一個黑頭髮的小個子警官站在杰茜卡旁邊,警官彎下腰抓住了女孩的手。格雷厄姆醫生想說什麼,但那個大個子警官用腳踩住了他的脖子。 “這裡發生了什麼事,親愛的?”小個子警官用一種柔和的聲音問,“你能告訴我們是誰殺了樓上的人嗎?” 杰茜卡的粉紅色睡衣被血浸透了,臉頰上劃了一道巧克力的顏色,她舉起胳膊,用手指指著她的父親。 “是他幹的。” “這個男人是誰?” “我爸爸。” “你肯定嗎?親愛的?”警官繼續說,與他的伙伴交換了一下目光。 “你看見他開槍了嗎?你怎麼能肯定是你父親幹的這些壞事?” 女孩抬頭用一種無神的、漠然的眼光看著他。她說話時,聲音中有一種奇怪的成分,幾乎像另一個人或一架機器在替她說,“我知道是他幹的,”杰茜卡說:“我知道是他幹的,因為他對我說是他幹的。他也想殺死我嗎?不要扔下我一個人和他在一起。” 漢克離開驗屍官的辦公室之後,從卡爾那裡買了一個乾酪小漢堡包和一些油炸食品,在汽車裡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過了一會兒,他按響了斯坦利和簡·卡普林家的門鈴。他們的房子在碼頭上,還有一個小船塢。房子從外面看顯得比較樸素,但光這塊地就值將近一百萬美元。 卡普林夫人把門鎖放在適當的位置上,把門打開一道縫兒往外看。 “我是索耶偵探,”他說。 “我能進去嗎?” “是的,”她說,她的聲音只比耳語大一點兒,“斯坦利正等著你呢。” 簡·卡普林個子比較矮,大概有五英尺二,她的身材像蘆桿一樣瘦,彎曲的棕色頭髮使他想起那些癌症患者。她的痛苦是如此深重,偵探不得不扭過臉去。母親好像總是承受著最大的痛苦。對待這種巨大的痛苦有兩種方式——要么通過發怒來釋放,要么把自己扔進絕望的無底深淵。隨著時間的流逝,堅強的人達到一種接受現實的狀態。根據她痛苦的眼睛來判斷,漢克發現卡普林夫人好像無法從女兒的死亡中擺脫出來。 他們一定是在二十年前買的這所房子,家具看起來已經過時,地板上舖的是粗絨地毯。聖誕節才過了一天,但他沒有看到聖誕樹或什麼裝飾。他看到鋪著瓷磚的過道上散落了一些松針,他們一定有過一棵聖誕樹,但是在勞蕾爾被殺後又搬走了。這所房子裡沒有什麼值得慶祝的,因為在這種情況下,聖誕樹幾乎是令人討厭的。 偵探跟著卡普林夫人走過通往書房的走廊,牆上的照片展現出了勞蕾爾·古德溫的生活經歷。他看了一眼那個在游泳池裡嬉戲的女孩,她十幾歲時化妝參加的第一次舞會,值得驕傲的大學畢業,容光煥發的新娘,最後是被崇拜她的學生包圍著的老師。 這時,她不再是被切割的屍體,她是勞蕾爾。 照片突然沒有了,就像勞蕾爾的生命突然結束了一樣。在靠近書房門口的牆上留下了一大塊空白,卡普林夫人一定是留出來給她外孫的。一個人被殺死後,就有一整個的世界被消滅了,她後面的子孫將永遠不可能存在了。 漢克的胃裡有一種奇怪的感覺,汗珠從額頭上冒了出來。牆上的木板是黑色的,客廳狹窄而局促。他想,卡普林夫人的這面牆,已經變成了一堵悲哀的牆。 斯坦利·卡普林身高大約五英尺七,體重超過二百磅。他穿著一件棕色的高爾夫球衫和一條黑色的褲子。他的帶坐墊的棕色躺椅旁邊有個煙灰缸,上面放著一支正燃燒著的香煙。怪不得他感到這麼難受,漢克握著他的手想。他剛才只顧注意卡普林夫人和照片,沒有意識到房子裡充滿了香煙的氣味。 “我們可以出去談嗎?”他問,掏出一塊手帕摀住了嘴和鼻子。 “噢,”卡普林先生說。 “不用擔心,我會把煙熄滅的,到外面去太冷了。再說,那些新聞記者會來糾纏我們。” 漢克不情願地坐在了沙發上,把手帕疊起來放回了口袋裡。卡普林以為把煙熄滅就解決問題了,但是要想除掉房子裡的臭氣,就得把房子推倒重建。 他以為卡普林夫人跟著他進了書房,他回頭看了看門,發現她已經不見了。 “您妻子不想過來嗎?” “簡很難過,”卡普林說著,用手摸著一天沒刮鬍子的下巴。 “自從我們聽說勞蕾爾被殺了,她大部分時間都躺在床上。她是一個了不起的女人,勞蕾爾是我們唯一的孩子。簡的輸卵管有點兒問題,我們用了十年時間,做了兩次手術才懷上這個孩子。” 漢克掏出一個錄音機,放在了咖啡桌上。 “我的記憶最近很壞,”他說,“希望你不會在意。” “沒關係,”卡普林先生說,他瞇起了黑色的眼睛,“你們逮捕了那個叫沙利文的傢伙了嗎?狗娘養的兇手。我聽說,他也殺害了蘇珊娜·波特。她的丈夫昨天晚上又給我打電話,那個年輕人,對這件事耿耿於懷。我們都希望沙利文被判死刑。” 漢克想,波特案子的情況還沒有一點兒進展。案發時她丈夫跟另外十個人在喝咖啡,房子也已經被打掃得乾乾淨淨,並且他們的朋友和親戚都說他們像新婚夫婦一樣恩愛。除了六支股票的投資和許多性感的內衣,他妻子沒有隱藏任何東西。沒有以前的情人、沒有敵人、沒有吸毒和酗酒。埃里克·瑞特米爾,那個鄰居家的男孩,開始被認為是可能的嫌疑人。儘管他有一輛摩托車,但他的女朋友發誓說,在蘇珊娜·波特被害時,他正在他的臥室里和她做愛。 他回過頭面對著斯坦利·卡普林,“給我講講你女兒和尼爾·沙利文的關係。” “第一次還是第二次?”卡普林問,在椅子上向前欠了欠身。 “從第一次開始。” “勞蕾爾是個好學生,”他說。 “她在中學三年級的時候開始和尼爾約會。我們對她的約會並不感到高興,這個男孩來自一個有名望的家庭,所以我們覺得這點挺好。但是,他是那種缺少男子氣的孩子,簡覺得他可能是個同性戀。” “後來發生了什麼事?”漢克問,他掏出一根牙籤塞進嘴裡,“他們為什麼斷絕了關係?” “我看到這個小混蛋在我的後院裡吸毒,”卡普林大聲說。 “他還把毒品給我的女兒吸。勞蕾爾的成績開始下降,直到我親眼看到,我們才知道出了什麼問題。”他嘆了口氣,思緒回到了過去。 “我阻止了他們的關係。我禁止勞蕾爾再去見尼爾,並且威脅要把他送給警察。她開始認真地學習,最終以優秀的成績畢業。” “她什麼時候又開始見尼爾·沙利文的?” “去年的某個時候,我想,”卡普林回答,聳聳肩膀,“我和我妻子都不知道。” “你指控沙利文販賣毒品,你有什麼證據嗎?” “證據,”卡普林說,他的聲音大而沙啞。 “你問我證據?你沒有在他浴室裡發現注射器嗎?上次我和你談話,你告訴我驗屍官在勞蕾爾身體上發現了一個注射針孔,那可能就是她致死的原因,這塊狗屎給她注射了什麼東西。這個傢伙住著一百萬美元的房子,開著一輛法拉利。你認為他的收入都是賣畫賺來的嗎?那些藝術品只是一個掩飾,他實際上是個毒品販子。你還需要什麼更多的證據?” “我們正在調查尼爾·沙利文的所有行動,”漢克說。 “如果他在販賣毒品,我們會最終發現的。沙利文說勞蕾爾住在你這兒,是真的嗎?” 卡普林說話前深吸了幾口氣。 “她丈夫把她趕出來之後,她就回來和我們一起住了。不要說我責備他,如果我是他,我也會那樣做。” “你能說詳細點兒嗎?”漢克說:“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卡普林小聲回答,“勞蕾爾在欺騙她丈夫,我從沒有告訴我妻子。” 胡扯,偵探想,眼看著他的案子轉向了另一個方向。通姦是歷史上最主要的謀殺動機之一。 “你知道那個男人的名字嗎?” 卡普林盯著地板,六神無主。漢克等了幾分鐘,然後說,“先生,我是問——” “我聽到了,”斯坦利·卡普林說,撿起他的香煙夾在嘴裡。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你必須問喬丹。我所知道的只是他是個年輕人,非常年輕,十八歲或十九歲。” “勞蕾爾在學校工作了多長時間?她教十一年級,對嗎?” “是的,”卡普林緊咬著牙吐出了幾個字。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認為那個傢伙是她以前的學生或什麼的,我聽到了幾乎所有能聽到的說法。如果事情與性有關,一個男人不希望知道他的女兒在做什麼事情。喬丹會告訴你其餘的事情。” “謀殺發生的當晚,”漢克說。 “你告訴我說,勞蕾爾的前夫最近給你打過電話,你還能回憶起那次談話透露了什麼信息嗎?” “首先,”卡普林說:“喬丹仍然還是她的丈夫,他們兩年前就分居了,但他們的離婚還沒有最終辦理完畢。勞蕾爾拒絕在協議上簽字,她覺得他們的婚姻還能挽救。我對她說那是不可能的,但她不聽我的。” 漢克站起來,他感覺如果再不離開,他會窒息的,他必須回家換一身衣服。 “我需要與她丈夫取得聯繫,”他說:“我還需要知道他打電話的精確時間和日期。” 斯坦利·卡普林陪他走到門口,“那大約是三天前,在她……”他停下來,擦了擦眼睛。 “這太難了,我從未想到我不得不埋葬我的女兒,你們的人甚麼時候能夠歸還她的屍體?” 那可的確很艱難,漢克想,但是站在他面前的這個男人還擁有繼續活下去的力量。偵探總是認真聽取一個人嘴裡說出的每一個字。在剛才幾分鐘的時間裡,卡普林已經從他過去的女兒勞蕾爾說到她現在——變成了一具沒有生命的屍體。 “事情因為節日被拖延了,”偵探對他說。 “我今天早上在驗屍官的辦公室裡,我想不會晚於星期三的。一旦得到確切消息我就給你打電話。那個電話——” 卡普林打斷了他,“喬丹沒有表現出生氣或別的什麼,他只是想知道勞蕾爾是不是已經簽了協議。” “他有沒有留下一個電話號碼讓她可以找到他?”漢克問,“我們已經與海軍聯繫了好幾次,但他們不是非常合作。” “像喬丹這樣的軍官可能在任何地方,由於朝鮮以及伊拉克的麻煩,他的位置可能是保密的。” “讓我們假設他不在海外,”漢克說著,把牙籤放在了嘴的另一邊。 “你認為他有機會殺死她嗎?” “沒有,”斯坦利·卡普林搖著頭說:“這說不通。喬丹在發現她和那個傻孩子睡覺時,並沒有表現得多麼憤怒,為什麼要在這時候傷害她?” “也許他想和她重歸於好,但被她拒絕了。” 卡普林盯著偵探的眼睛說,“兇手是尼爾·沙利文,如果在這個週末他沒有進監獄,我就會親自殺了他。” “我不認為你會那樣做,”漢克對他說:“那樣你就與殺死你女兒的兇手沒有什麼不同了。” 卡普林怒視著他,然後把他關在了門外。漢克在那里站了幾分鐘,慢慢地離開了走廊。像卡普林這樣的被害人親屬說出這樣的話並不稀奇,在大多數情況下,他們說的話不會有什麼結果,但也有人將他們所說的話付諸了實施。他希望斯坦利·卡普林不是後者中的一個。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