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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尾聲

亡者歸來 詹森·莫特 3769 2018-03-18
那輛老爺車在高速公路上顛簸,發動機發出“吭吭”咳喘,剎車也在尖嘯,每拐一次彎,車身都會哆嗦好久。不過,它至少還“活著”。 “還有幾英里就到了。”哈羅德一邊說,一邊又開始跟方向盤較勁,拐上了一個彎道。 雅各布沒說話,只是看著窗外。 “總算離開那座教堂了。”哈羅德說,“要是再多待上一會兒,我簡直都要皈……皈依,要不就得掏槍了。”他自嘲地笑了兩聲,“沒準這兩件事本來就是相通的呢。” 孩子還是沒說話。 他們馬上就要到家了。卡車在土路上緩緩前行,還不時噴出一團藍色的廢氣。哈羅德本來把這輛車的糟糕性能歸咎於它捱過子彈,但是這也說不過去。這輛車只是太老,跑不動了,隨時都準備撂挑子。這段路可是夠長的,他真想知道,露西爾在那幾個月裡是怎麼開的;那天晚上,康妮又是怎麼開的。如果有機會的話,他一定要向她道個歉。但是康妮和孩子們已經不見了,自從露西爾去世的那個晚上,就再沒人見過他們。第二天,哈羅德的卡車在州際公路的路邊被人發現,停車的角度非常詭異,就好像卡車自己停下來休息,好像方向盤後面從來就沒有過人。

威爾遜一家彷彿就這樣突然消失了,這段時間裡,這種消息其實不絕於耳。 “會好起來的。”哈羅德一邊把車停在院子裡,一邊自言自語。原來那座房子的位置上,現在只有一個木頭架子。房子的地基倒是夠結實,保險金到了之後,哈羅德雇了人來重蓋房子,原有的地基總算是保留了下來。 “還是按照原來的樣子蓋吧。”哈羅德對他們說。他把車停在車道一頭,關上打火器。老福特嘆息了一聲。 雅各布和父親一起走在塵土飛揚的車道上,他還是沒有說話。已經十月份了,天氣不再悶熱潮濕。自從露西爾去世之後,雅各布感到父親似乎變得格外蒼老和疲憊,雖然他努力想掩飾這些。 屋子原來前廊所在的地方,現在成了露西爾的墓地,就在那棵老橡樹下。哈羅德原打算把她葬在教堂墓地,但是他想離她近一些。他希望她會原諒自己這麼做。

孩子和父親在墓地前駐足,哈羅德蹲下身,手指拂了拂地面,然後他自言自語了幾句,離開了。 雅各布還有些不想走。 房子蓋得很好,雖然哈羅德嘴上不願承認。儘管現在還只是一副骨架,但已經能看出廚房、客廳和樓梯上面的臥室。木頭都是新的,但地基還是一如既往地老。 一切都回不到以前的樣子了,他跟雅各布說過,但它們的意義永遠都不會變。 他讓孩子一個人待在露西爾的墓前,自己來到了房子後面的一片廢墟中。大火肆虐過後,那裡只剩下石頭地基和一堆殘骸碎片。建築隊的人曾經提出幫他把這些垃圾清理掉,但是他制止了他們。他幾乎每天都要到這兒來,在灰燼和碎片中細細地篩選。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找什麼,只覺得等看到就會認出來了。

已經兩個月過去了,他仍舊什麼都沒找到,但至少他已經不抽煙了。 細細搜尋了一個小時,還是一無所獲。雅各布還待在露西爾的墓前,他坐在草地上,兩條腿蜷到胸前,下巴擱在兩膝之間。貝拉米探員開車過來的時候,他一動不動;貝拉米走過來跟他打招呼,他也沒有反應。貝拉米沒有停下腳步,徑直從雅各布身邊走了過去——他知道這孩子不會回應的。他每次來見哈羅德的時候,雅各布的反應都是這樣。 “找到你要找的東西了嗎?”貝拉米說。哈羅德站起身來,搖搖頭。 “需要幫忙嗎?” “我想知道我到底在找什麼。”哈羅德咕噥一句。 “我知道那種感受,”貝拉米說,“我當時要找的是照片,我童年時代的照片。” 哈羅德哼了一聲。

“他們至今也沒弄清這次是怎麼回事,也找不到原因。” “那是當然的。”哈羅德說著,抬頭看了看天。天空湛藍、廣闊、澄澈。 他把滿是灰塵的兩隻手在褲腿上擦了擦。 “我聽說是肺炎。”哈羅德說。 “是的,”貝拉米回答,“跟第一次同樣的病。她最後走得很平靜,也跟第一次一樣。” “全都一樣嗎?” “也不是。”貝拉米答道,一邊還整了整領帶。貝拉米又像以前一樣西裝筆挺了,這讓哈羅德很高興。他還是沒明白,貝拉米是怎麼穿著這嚴嚴實實的一身,還能若無其事地度過一夏天的。但他發現,貝拉米後來也開始變得衣冠不整了。現在,貝拉米的領帶又緊緊地紮在了脖子下面,一身挺括的西裝纖塵不染。這讓哈羅德覺得,一切終於回到了原有的樣子。

“這次我的心情比較平靜。”貝拉米說。 “哦。”哈羅德咕噥一句。 “教堂怎麼樣了?”貝拉米繞著那堆廢墟轉了一圈。 “還不錯。”哈羅德又蹲下去,在灰燼中仔細翻找起來。 “我聽說牧師回來了。” “是的,他們夫妻倆好像準備領養幾個孩子,好事多磨吧,這才像個真正的家。”哈羅德感慨道。他的腿有些酸痛,於是乾脆跪在地上,也不在乎弄髒膝蓋,反正昨天、前天、大前天,他一直都是這麼做的。 貝拉米回頭看了看遠處的雅各布,他還坐在母親的墓前。 “很抱歉發生了這些事。”他說。 “不是你的錯。” “但我還是感到抱歉。” “這麼說的話,我也應該道歉才對。” “為什麼?” “管它呢。”

貝拉米點點頭。 “他很快就要走了。” “我知道。”哈羅德說。 “他們都會那樣變得越來越冷漠,至少調查局的觀察結果是這樣。當然也有例外,有的時候,他們會突然消失不見。不過大部分情況下,他們在消失之前都有徵兆,會變得離群、沉默。” “電視上也是這麼說的。” 哈羅德把整隻手都伸到了碎片廢墟中,一直沒到胳膊肘,前臂上滿是煤灰。 “不過,有一點還算讓人欣慰,”貝拉米又說道,“你會發現他們又回到了墳墓裡,不管這意味著什麼。”哈羅德沒有作聲,他的兩隻手還在不停地翻找,好像已經很接近他瘋狂搜尋的目標了。廢墟中的釘子和木頭碎片扎破了他的手,但是他還在繼續,貝拉米一直注視著他。 這樣的景象持續了很久。

最後,貝拉米脫掉西裝外套跪下來,也把手伸到了廢墟里。兩人都沒有說話,只是不停地翻著挖著,搜尋一件他們自己都不知道是什麼的東西。 哈羅德一看到它,馬上明白了自己為什麼一刻不停地在找它。這是一個小小的金屬盒子,被火焰熏得焦黑,上面沾滿了房子遺骸的灰燼。他的雙手不住地顫抖。 太陽已經西斜,空氣中有了些許涼意,今年的冬天恐怕會來得很早。 哈羅德打開盒子,伸手進去拿出了一封露西爾的信,同時,一枚小小的銀十字架掉在了灰土中。哈羅德嘆了口氣,盡量穩住自己的雙手,打開了那封信。信已經被火燒毀了一部分,不過大部分的內容還在,仍然是露西爾那細長優雅的筆跡。 ……世界一片瘋狂?做母親的應該怎麼辦?父親又該如何面對?哈羅德,我知道這一切對你來說太沉重了。有時,連我也覺得承受不了,我甚至想過把他攆出去,讓他回到那條帶走我們孩子的河裡去。

很久以前,我總是害怕會忘記一切,後來,我又希望能把所有事都忘掉。但無論是銘記還是遺忘,都比孤獨的感覺要好一些。上帝原諒我這麼說,我知道主自有安排,主掌控一切。我知道,這對我來說太痛苦了,哈羅德,我知道這對你也一樣。 你的感覺更糟,我其實都明白。這個十字架,你老是到處亂放,這次我是在前廊的地板上發現的,就在你那把椅子旁邊。可能你剛睡著的時候還把它握在手裡,你一直都這樣,也許自己都沒有意識到。我覺得你在害怕它,但你其實不必怕的。 這不是你的錯,哈羅德。 你對這個十字架一直有個心結,但不管你為什麼會這麼想,這都不是你的錯。自從雅各布回到主的懷抱之後,你就一直帶著這個十字架,就像耶穌背負著他的十字架一樣。但是最後,連耶穌都把十字架放下了。

放下吧,哈羅德。讓他走吧。 他不是我們的兒子,其實我知道。我們的兒子已經在那條河裡溺死了,他當時是想找一件跟這個十字架差不多的小玩意兒。那是他爸爸教給他的一個遊戲,這讓你一直耿耿於懷。有一天,你和他到河裡去玩,回來的時候就帶來了這個,那真神奇,你們當時開心極了。你和他一塊兒坐在前廊,你告訴他,這個世界充滿了神秘的事物,就像這個十字架一樣;你還告訴他,只要我們去尋找,就一定會有所發現。這一切,我都記得清清楚楚。 哈羅德,那時你才二十多歲。他是你的第一個孩子,所以你一定想不到,他竟然把你說的每一句話都當了真。你更不會料到,他自己又一個人去了河裡,希望發現奇蹟,結果卻再也沒有上來。 我不知道這個孩子,這第二個雅各佈到底是從哪兒來的。不過實話說,我並不在乎。有些東西,我們以為已經永遠失去了,但是他又重新帶給了我們:他給了我們一個機會,讓我們再次找回愛,讓我們原諒自己,讓我們反省自己是否還有當年那顆初心——那時的我們是一對年輕的父母,真誠地祈禱我們的寶貝永遠平安。他讓我們毫無畏懼地去愛,讓我們寬恕自己。

放下吧,哈羅德。愛他,然後放他走吧。 眼前一片模糊。哈羅德把這枚小小的銀十字架緊緊攥在手心,大笑起來。 “你還好吧?”貝拉米問。 哈羅德笑得更厲害了,他把這封已經揉成一團的信放在胸口,轉頭看向露西爾的墓地。雅各布不見了。哈羅德站起來,又看了看遠處的院子,孩子也不在那裡。他不在翻蓋的房子那邊,也不在卡車邊。 哈羅德擦了擦眼睛,轉向南方,那是森林的方向,往那裡一直走下去,就到河邊了。或許那隻是個偶然,又或許那是早已註定的宿命。有一瞬間,他在落日的餘暉中,瞥見了那個孩子的身影。 好幾個月以前,就在復生者開始被禁止外出的時候,哈羅德曾經對妻子說過,以後傷心的日子會越來越多。當時他說對了。現在,他知道自己依舊不會好受。自始至終,露西爾都不相信雅各布是她兒子,但是自始至終,哈羅德都堅信他就是自己的兒子。也許每個人都是這樣:當我們失去了所愛的人之後,有些人自此永久地鎖上了心門;有些人則不僅要敞開門,還要打開窗戶,讓所有的愛與記憶都自由出入。也許這才是世界應有的樣子,哈羅德想道。 世界的每一個角落,都在上演著這樣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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