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亡者歸來

第13章 第十三章

亡者歸來 詹森·莫特 14357 2018-03-18
據報導,經過幾週的搜索,國際組織終於在這個地方找到了那位曾一度死去的法國藝術家。他已經和一位五十多歲的女士結了婚,她不僅給了他安身之所,而且還努力使他的名字被世界所熟悉。 讓·裡多被找到後,絲毫沒有對媒體透露自己消失的原因,但是媒體仍然窮追不捨。里約郊區的那間小棚屋曾是他用來躲避全世界的地方,現在卻擠滿了記者和調查人員。沒過多久,這裡又進駐了士兵以維持秩序。讓和妻子又在那裡勉強待了近一周,其間一直被警戒線隔離著,外面的人群則每天都在不斷增多。 但是,警察的人數太少,而人群的數量卻越來越多,於是那位著名的法國藝術家和妻子只好被帶出了城去。就在那天,城裡發生了騷亂,死亡人數幾乎趕上了復生者的數量。人們都因為讓·裡多的魅力和他的死亡藝術氣息而慕名前來。

如果新聞報導可信的話,里約城外騷亂中的死亡人數達到了幾百人,大多是在逃離警察的槍口時被人群踩踏而死,還有些則直接死在了警察的槍下。 待風波平息之後,讓·裡多夫婦在法國政府的強烈要求下被帶回了法國。他們的前途一片迷茫,因為在騷亂中,讓的妻子頭部遭到重擊,還沒有從昏迷中醒來。而此時,全世界還叫囂著,要求她和丈夫做些前所未聞的事出來,要求他們承擔無人能完成的任務,要求他通過藝術揭示出死亡世界的秘密。 然而讓想做的卻只有一件事:和自己珍愛的女人在一起。 牧師和他小巧玲瓏的妻子坐在沙發上,一起看電視,兩人之間的距離足以再坐下一名成年人。他小口喝著咖啡,偶爾用勺子攪一下,只為了聽聽勺子碰到瓷杯時發出的叮噹聲。

他的妻子把兩隻小腳蜷在身下,雙手放在大腿上,背挺得直直的,看上去就像只姿態優雅的小貓。她不時伸出手來撥弄兩下頭髮,卻不明白自己為什麼這麼做。 電視上,某位著名的脫口秀主持人正在向一位教長和一名科學家同時發問。這名科學家的研究方向一直沒有說清楚過,只知道復生者剛剛出現的時候,他寫了一本關於他們的書,並且因此而一舉成名。 “這樣的情況什麼時候才能結束?”主持人問,雖然看不出她究竟在問哪一位嘉賓。或許是出于謙虛,或許是不想讓大家知道自己也毫無頭緒——至少彼得斯牧師是這麼認為的——那位教長沒有作聲。 “很快。”科學家回答。他的名字在屏幕下方出現,但是彼得斯牧師懶得去記。然後科學家就不說話了,似乎這一個詞就足夠了。

“但是人們希望得到更準確的回答,對此您有什麼話要說嗎?”主持人又問。她轉頭看了看演播室中的觀眾,然後又看向攝像機,意思是她就代表著大家。 “這種情況不可能一直持續下去,”科學家說,“簡單說吧,能夠復生的人,數量是有限的。” “虧他說得出這種蠢話,”牧師的妻子指著屏幕說,“他怎麼知道有多少人會死而復生?”然後她的手又焦躁地放回到了腿上,“他怎麼能這樣不懂裝懂呢?這是上帝的旨意,上帝不管做什麼,都不必告訴我們原因。” 牧師只是坐著看電視,他妻子轉頭看了看他,但是他沒有什麼反應。 “太荒謬了。”她最後說道。 電視上,教長終於加入了對話,但是出言謹慎。 “我覺得大家最好還是保持耐心,都別以為自己了解什麼情況,這樣會非常危險。”

“阿門。”牧師的妻子說。 “教士的意思是說,”科學家又開口了,邊說邊整了整自己的領帶,“這一系列事件超出了宗教的範疇。過去我們仍然相信鬼魂和幽靈的時候,這些都是教堂的事,但是現在情況不一樣了。復生者的情況不一樣,因為他們是人,實實在在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而不是什麼魂靈。我們能摸到他們,和他們交談,他們也能摸到我們,回應我們的話。”他搖搖頭,坐回到椅子上,看起來十分自信,好像一切盡在掌握,“這是個科學事件。” 牧師的妻子在沙發一角坐得更直了。 “他這是在煽動民眾。”她的丈夫說。 “沒錯,他就是這麼做的,”她回應丈夫的話,“真不明白怎麼會讓這樣的人上電視。” “那麼您對這個問題怎麼看,教士?”主持人問。她現在已經坐在觀眾席中,一手舉著麥克風,一手拿著一沓粉藍色的索引卡。她旁邊是一位高大結實的先生,穿著看起來就像剛剛從某個寒冷困苦的國家長途跋涉來到演播室一樣。

“就這次事件,”教長平靜地說,“我有些不同想法。我們這個物質世界的一切,最終都植根於精神之中。上帝和超自然的力量才是整個物質世界的根源,儘管科學不斷進步,儘管科學有很多研究領域和理論,有很多了不起的現代技術,但一些最關鍵的問題,比如宇宙的起源、人類的終極目標和命運,仍然存在,而且科學無法解答。” “那麼,上帝怎麼解釋眼下這一切呢?”那個壯漢沒等到觀眾為牧師的話鼓掌,就用一隻肉乎乎的大手把住了主持人的手,將麥克風搶到自己跟前,大聲吼道,“如果你說那些笨蛋科學家甚麼也不懂,那麼你懂什麼,教士?” 彼得斯牧師嘆了口氣,舉起一隻手揉了揉太陽穴,說:“他這可真是自找麻煩,兩個人都是。” “什麼意思?”他妻子問。說話間,她的問題已經得到了回答。

電視上,整個演播室突然變得嘈雜躁動。那個壯漢乾脆從主持人手里奪過麥克風,大聲地質問教長和著名的科學家,指責他們承諾過會給出明確的回答,卻又沒說出個所以然,因此兩人都一錢不值。 “等真的出事了,”他吼道,“你們兩個人屁用都沒有。” 觀眾當中響起一陣掌聲和歡呼聲,作為回應,那個男人也突然開始了一段長篇大論,意思是事態已經失控了,無論是科學家、神職人員或者官員都沒指望了。真正的活人將最終淹沒在復生者的汪洋大海中。 “他們就那麼大模大樣地坐著,讓我們跟孩子一樣傻等,而那些活死人正把我們一個個拽到墳墓裡去!” “把電視關上。”彼得斯牧師說。 “為什麼?”妻子問。 “那就隨你吧。”他站起身,“我得去書房了,還有一篇佈道詞要寫。”

“我以為你已經寫完了呢。” “一篇寫好,總還有另一篇等著。” “說不定我能幫上忙。”妻子說著,關上電視,“我也不是非看不可,還不如去幫你。”牧師把咖啡收拾起來,擦了擦桌子,然後以一貫的精準動作慢慢地挪動他龐大的身軀。他的妻子站著把最後一點咖啡喝完,“這個節目倒是讓我對你的佈道詞有了個想法,你可以談談人們不要被錯誤的預言引入歧途。” 牧師含含糊糊地咕噥了一句什麼。 “我想大家都需要明白,眼下的情況並不是意外。他們需要明白,這一切都是計劃的一部分,他們需要感受到,自己的生活是經過規劃的。” “要是他們問我這個計劃是什麼,怎麼辦?”牧師反問,但是並沒有看他的妻子。他安靜地走進廚房,她跟在後面。

“你要跟他們講實話:你也不知道計劃是什麼,但是知道計劃的確存在。這是最重要的一點,也是人們需要知道的。” “人們已經厭倦了等待。這個問題是每一位牧師、教長、佈道者、薩滿僧人、伏都巫師或者其他類似的人都要面對的。人們不喜歡別人總是跟他們說有個計劃,卻不告訴他們計劃具體是什麼。”他轉身看著她說道。她突然看起來更弱小了,小而且百無一用。她簡直是個失敗品,他的腦海中突然冒出這樣一個聲音。這個想法讓他猛地僵住了,腦中的思緒也被打斷,只是一言不發地站在那裡。 她也站著沒有說話。自從復生者出現之後,她丈夫跟以前越來越不一樣了。特別是這些日子,似乎有什麼東西橫亙在兩人之間,那是某個他不願告訴她,也不敢放在佈道詞中的東西。

“我得去寫了。”說著,他作勢準備離開廚房。她一步跨到他面前,就像高山面前立著一朵鮮花。高山停住了腳步,他一直以來都是這樣。 “你還愛我嗎?”她問。 他握住她的手,彎下身去輕輕吻了她一下,然後將她的小臉捧在手中,拇指輕輕滑過她的雙唇,又吻了她一下,一個深深的、長長的吻。 “我當然愛你。”他溫柔地說。他說的是實話。 然後他懷著無限的溫柔和愛意,將她舉起來,放在了一邊。 天太熱,什麼也乾不了,但是哈羅德卻十分確信,今天這樣的天氣適合死亡,不管死亡到如今還有什麼意義。 他坐在自己的床上,兩腳蜷在身前,嘴裡叼著一根沒有點燃的香煙,額頭上已經湧出一層細密的汗珠。外面走廊上雖然有電扇嗡嗡作響,但送進來的氣流只夠偶爾吹動一張紙片。

雅各布就快從衛生間裡出來了,然後哈羅德才能進去,因為他們的床必須有人看著。人已經多到幾乎沒有地方睡覺。如果有誰離開自己的床,哪怕只有一小會兒,等他回來就會發現,今晚只能頂著星星,在外面的人行道上過夜了。 每個人都一無所有,只好牢牢抓住手邊的一切。哈羅德還算幸運,有個老婆經常來看他,還能給他帶些替換衣服和充飢的食物。但是這樣的機會也越來越少了,士兵收緊了探視時間,理由是“人太多了”。 他們已經搞不清究竟有多少人,無論原生者還是複生者。不僅如此,他們還怕被別有用心的人混進學校,煽動騷亂,猶他州已經發生了這樣的事。直到現在,那些人還困守在沙漠中,舉著槍呼喊著自由。 但政府依然未能決定如何處理這些人,只能派兵看守他們,士兵的數量遠遠高於這一小股叛亂者能突破的範圍。雙方已經僵持了一周,士兵至今沒有輕舉妄動,完全是出於對羅切斯特事件的回憶,以及對媒體報導的顧忌。 於是,這些持槍的叛亂者只能每天趁士兵分發食物時出來,替復生者們吆喝兩聲“自由”“平等”的口號,隨後便退回到隔離欄之後,回到全世界和他們自己鑄就的牢獄之中。 相比羅切斯特發生的一切,以及那幾個德國士兵和猶太人一家的死,總體的局勢還算平穩。但儘管如此,調查局為避免事態失控,還是全面提高了安保等級,並實行了鐵腕政策,因此,露西爾現在一星期只能來看哈羅德和兒子一次。然而湧入學校的人越來越多,這個地方最初也並不是為關押囚犯而設計的,營地裡已經有傳言說,政府正計劃為每個人提供更多的活動空間。這也就意味著,不少人要被送到別的地方去。這是個不祥的信號,哈羅德不由得感到擔心。 阿卡迪亞的供水雖然還沒有完全枯竭,但已經出現了短缺。一切物資都開始實行配給制,食物配給已經夠糟了,而定量供水則堪稱嚴苛。 目前還沒有人因脫水而死亡,而且很幸運,他們每隔三四天還能衝個澡。但是大家都學會了盡量不弄髒衣服。 開始的時候,這些看上去都是小事,甚至還挺有趣。人們吃飯時面帶微笑,翹著小指頭,還不忘把餐巾塞在領口圍成一圈。當菜汁飛濺出來,他們就煞有介事地擦乾淨,生怕自己的舉止不夠得體,擔心因眼下的遭遇而失態。 每一個人都保持著體面,彷彿目前的境況隨時都會結束,然後他們晚上就能回家,舒舒服服地歪在沙發上,看他們一直喜歡的電視真人秀節目。 但是一周又一周過去了,整整一個月——現在已經不止了——沒有一個人能回家在沙發上看電視。第一個月過去的時候,年紀最大的犯人已經認清事實,他們回不了家了,而且情況會一天比一天更糟。從那時起,他們一步步拋棄了儀態,也不再顧忌旁人的眼光。 面對如此多的人,儘管調查局還能控制好食物和水的配給,但已經無力收拾其他爛攤子。學校西側的抽水馬桶因為過度使用而堵塞,但人們還是照去不誤,因為有些人覺得哪怕馬桶壞了,只要還能忍受,有馬桶用總比沒有強。 其他人則乾脆什麼都不在乎了,只要沒人看見,他們就隨地大小便,更有些人,連被人看到也無所謂。 沮喪的情緒在人群中蔓延。復生者跟其他人一樣不喜歡被關著。他們大部分時間都在期盼中度過,希望能回到所愛的人身邊,或者至少能回到正常的社會生活中。雖然有些人還不太清楚自己到底想要什麼、想去哪裡,但是起碼不願意這樣被關在阿卡迪亞。 整個集中營的複生者們都開始低聲抱怨,漸漸失去了耐心。 若仔細觀察,就會發現,有些結局已經無可避免。 過去幾個星期以來,每天清晨五點剛過,阿卡迪亞鎮上的六七個人就會接到弗雷德·格林打來的電話。電話中沒有寒暄,沒有客套,也沒有為一大早吵醒他們而表達的歉意,弗雷德直接用他生硬粗糙的嗓音喊道:“一個小時後去老地方集合,帶上足夠一天的食物,阿卡迪亞需要我們!” 在抗議的最初幾天,弗雷德和他的人馬盡量遠離那些士兵,遠離關押復生者的學校大門。他們那時還沒弄明白,到底是什麼讓他們抓狂:是政府,還是複生者? 的確,復生者們是可怕的、非自然的產物,但是政府不也一樣嗎?畢竟,是政府負責接管了阿卡迪亞,那些士兵、公務員、建築工人和其他所有人,也都是政府派來的。 抗議是個辛苦活兒,比他們想像的要辛苦得多。他們漸漸變得疲憊不堪,嗓子也疼痛難耐。不過,每當有載滿復生者的汽車吱吱嘎嘎地經過小鎮的大街,向學校駛去時,弗雷德他們就感到渾身又有勁了。他們舉起標語,努力提高嘶啞的嗓門,同時還搖晃著標語,揮舞拳頭。 汽車開過來的時候,他們就把標語高舉到車窗外面,個個都氣勢洶洶。 “回家去!”他們大喊,“這裡不歡迎你們!滾出阿卡迪亞!” 日子一天天過去,弗雷德和他那一夥人不再滿足於遠遠地高喊口號,於是站到了汽車的必經之路上。當然,他們還是小心翼翼的,因為他們的目的是要表達自己的言論自由,他們想告訴全世界,當一切快要崩潰的時候,還有一些正直、高尚的人不願意袖手旁觀。但他們也不想鬧過了頭,把自己賠進去。 所以,他們一直盡量控制自己的情緒。每次有卡車在學校門口停下,等待放行,再開往收容中心的時候,他們就會高舉標語,快速穿過馬路,每個人都憤怒地吶喊著,揮舞著拳頭。甚至有人曾經抓起一塊石頭扔了出去。不過,他們扔石頭的時候仍然非常謹慎,避免真的傷到人。 但是他們的行動一天比一天更大膽。 到第二個星期,弗雷德和他的一班人發現,大門口的警衛已經從一名士兵增加到了四名。他們筆直地站著,手放在背後,面容冷峻,毫無表情。他們始終注視著抗議者,但沒做任何挑釁動作。 當載有復生者的卡車開過來時,士兵們就會從警衛室裡走出來排成一排,站在抗議者前面。 面對這樣的威權,弗雷德·格林他們表現出了十足的尊重。他們在士兵面前高喊著口號和各種詛咒,但絕不去威脅警衛——標準的非暴力抵抗。 就在那意義不凡的一天,早上剛過六點,當弗雷德·格林把車停在馬文家的車道上時,太陽才剛剛升起。 “又是新一天了。”約翰·懷特金斯喊道。他正坐在自己的卡車裡,車門敞著,他的一條腿在車門外面晃蕩。收音機開著,破舊的音響里傳出尖細而扭曲的音樂聲,歌裡正描述一個一無是處的前妻。 “我錯過了幾輛車?”弗雷德問道,聲音冷酷而尖刻。他跳下卡車,手裡抓著示威標語。又是一夜沒合眼,因此他一早就氣不順。有這麼一種人,他們如果心裡有疙瘩解不開,就要把這股無名火發在所有人身上,而弗雷德正是這麼做的。 “你怎麼了?”約翰問他,“你還好吧?” “我沒事。”弗雷德說。他繃著臉抹了一把額頭——不知什麼時候起,他又是滿頭大汗了。 “今天早上車多嗎?” “到現在一輛都沒有。”馬文·帕克爾說著,走到弗雷德身後。弗雷德猛地轉過頭,滿面通紅。 “弗雷德,你不舒服嗎?”馬文問道。 “我很好。”他憤憤地說道。 “我問了他同樣的問題,”約翰說,“他看起來脾氣挺大呀,是不是?” “媽的!”弗雷德大叫一聲,“我們快走吧。” 跟每個早上一樣,他們又一次沖上街道,開始了新一天的小型和平抗議活動。弗雷德家的農田已經雜草叢生,掛在稈上的玉米也開始發爛,因為他已經好幾週沒有把玉米送到磨坊去過了。 現在這些好像都不重要了。這麼多年來,他的生活早就脫離了正軌,而他把這一切都歸咎於晚上的失眠,又把失眠的賬算在了復生者頭上。 汽車終於來了。每經過一輛汽車,弗雷德都高聲尖叫:“去死吧!你們這群怪物!”其餘人則跟著一起喊。他今天心情特別糟,因此大家都跟著急躁起來。他們喊得比平時更大聲,也更用力地揮動著手中的標語,好幾個人跑去找了更多的石塊來投擲。 門口站崗的士兵終於覺得情況不太對勁,於是叫來了增援。其中一名士兵警告弗雷德他們不要太過分。 “復生者去死!”弗雷德大喊著回答。士兵用更加冷峻的聲調又警告了一遍。 “調查局去死!”弗雷德喊道。 “這是最後一遍警告。”士兵說著,舉起了手中的催淚彈。 “你也去死吧!”弗雷德高喊著,然後一口痰吐在士兵的臉上。於是,情況終於失控了。 馬文·帕克爾第一個衝到街上,攔在一輛迎面開來的巴士前。這也許是他這輩子乾過的最愚蠢的事,但是他真的干了。他站在街道中間,大喊大叫,揮舞著標語不肯離開。兩名士兵沖向馬文,將他摁倒在地。但一把年紀的馬文竟然相當靈活,很快掙脫了他們站起身來。滿載復生者的巴士“吱——”的一聲停在了混亂的人群前面。 弗雷德和其餘的十來人跑到巴士前,捶打著車身,揮舞著標語,不停地咆哮咒罵。士兵們上前抓住他們,把他們扯開,但仍然不敢使用催淚彈,也不敢真動拳頭。畢竟這幾週以來,弗雷德和他的人都沒惹過事,士兵們還在試著弄明白今天是怎麼了。 但接著,馬文·帕克爾一記右勾拳結結實實地砸在了一名士兵的下巴上,將他打得不省人事。馬文雖然又高又瘦,但年輕時沒少練過拳擊。 接下來,所有人都陷入一片混戰,一邊廝打一邊高喊著。 一雙有力的胳膊箍住了弗雷德的腰,將他舉離地面。弗雷德想掙脫,但是那雙胳膊太強壯了。他的雙腿來回亂踢,撞到了什麼人的後腦勺,然後那雙胳膊鬆開了,弗雷德跌跌撞撞摔到了一名士兵的腿上,又被一腳踹翻。 有人一遍又一遍地高喊著“法西斯”,使得混亂的場面更加失控。一車復生者透過車窗向外看著,嚇得不知所措。他們中的大多數人都不是第一次遭遇這種抗議了,但仍然感到膽戰心驚。 “別擔心,”巴士司機對他們說,“這幫傢伙已經在這兒好幾個星期了。”他皺了皺眉頭,“他們平時不會傷人。”他總結道。 弗雷德罵罵咧咧地和一個年輕的士兵扭打在一起。剛才有另一雙大手抓他的時候,他剛好絆倒在這名士兵身上。馬文·帕克爾在旁邊大喊:“加油,弗雷德,趕緊動手!”然而,雖然這夥人如此拼命,但他們缺少士兵們所受的訓練,更重要的是,他們已經不像士兵們那樣年輕了。 弗雷德絆了兩下,開始跑起來。雖然他體內腎上腺素爆發,但還是筋疲力盡。他畢竟上了年紀,而且這場衝突也超出了他的預料。現在他也不知如何是好。 整件事發生得太快,還沒等鬧出什麼結果,就草草收場了。 馬文一邊跑一邊大笑,他顯然沒有弗雷德那麼疲憊和沮喪。汗水沿著他的額角淌下來,但是那張瘦削的長臉卻激動得發光。 “哇噢!”他不由得歡呼,“他媽的,真是太爽了!” 弗雷德回頭看了看,發現並沒有士兵追過來。那些士兵們剛才把他們的幾個人打倒在地,臉朝下摁在瀝青路面上。弗雷德剩下的同夥們都跟在他後面跑,有些人的臉上已經多了幾處淤青,不過總的來說,還沒有造成更壞的結果。 他們紛紛找到自己的卡車,每個人都是跌跌撞撞地爬上了駕駛座,發動引擎。馬文跳到弗雷德的車上,兩人在馬文家的車道上熄了火,輪胎髮出一聲尖嘯。 “他們大概覺得我們已經受到了教訓。”弗雷德說著,看了看後視鏡,後面沒有人跟上來。 馬文大笑。 “看來他們還是不了解咱們,對不對?我們明天還會去的!” 弗雷德只答了一句:“再說吧。”他轉動著腦筋。 “也許我們有個更好的辦法,”他說,“有件事你可能更願意幹,我看你是我們幾個人當中體力最好的。” “哇噢!”馬文叫起來。 “你去把隔離欄割斷怎麼樣?”弗雷德問。 哈羅德的腳在作痛。他坐在床上,脫掉鞋和襪子,看了看腳趾頭,好像有點不太對勁。腳趾頭在發癢,臭烘烘的,特別是腳趾縫裡。看來是得腳氣了。他搓了搓腳趾,然後把一根手指伸進趾縫,拼命地撓了又撓,直到最後腳趾頭傳來灼痛為止。 肯定是腳氣。 “查爾斯?”帕特里夏躺在哈羅德旁邊的床上,剛從夢中醒來。 “什麼事?”哈羅德回答。他又把襪子穿上,但是決定不穿鞋了。 “查爾斯,是你嗎?” “是我。”哈羅德說。他挪到床邊,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好讓她完全醒來。 “起來吧,你做夢了。” “啊,查爾斯,”她坐起身來,一顆淚珠從臉上滑落,“可怕,太可怕了,所有人都死了。” “好了,好了。”哈羅德說。他從自己的床上下來,坐到她身邊。一個邋裡邋遢的男孩剛好從門口經過,他往裡瞥了一眼,發現了哈羅德的那張空床,便要進來佔上。 “那是我的。”哈羅德說,“再過去那一張也是我的。” “您不能一個人佔著兩張床,先生。”男孩說。 “我沒有,”哈羅德回答,“但是這三張床都是我們家的,旁邊這張是我的,再過去那張是我兒子的。” 男孩半信半疑地看著哈羅德和那位黑人老太太。 “那麼她是您的妻子?” “是的。”哈羅德說。男孩還是不肯走。 “查爾斯,查爾斯,查爾斯,”帕特里夏說著,拍了拍哈羅德的大腿,“你知道我有多愛你,對吧?你當然知道嘍。馬丁還好嗎?”她看了看門口那個男孩,“馬丁,寶貝兒,你到哪裡去了?過來,寶貝兒,讓我抱抱你。你都走了這麼久了,來,親媽媽一下。”她的語氣低沉而平靜,沒有任何口音,每句話聽起來都更讓人琢磨不透。 哈羅德笑了笑,抓住帕特里夏的手。他也不知道此時她是糊塗還是明白,不過無所謂了。 “我在這裡,親愛的。”哈羅德說。他輕輕吻了吻她的手,然後看著那個男孩。 “現在你給我出去,”他說,“不能因為我們像牲口一樣被關在這裡,就非得做這些給你看!” 男孩一轉身,從門口溜走了。他一邊走,一邊左右張望,開始尋找另一張能搶占過來的空床。 哈羅德噓了口氣。 “我剛才表現如何?”帕特里夏吃吃笑著問。 他緊緊抓著她的手。 “棒極了。” 他回到自己的床上,不時還要扭頭看看是否有人溜進來搶雅各布的床。 “你不用謝我,查爾斯。” 哈羅德想擠出一絲笑容。 “你想吃些點心嗎?”她問,突然拍了拍自己的裙子口袋,“讓我看看這裡有什麼可以給你。”她說。 “別找了,”哈羅德說,“你那裡什麼也沒有。” “說不定呢。”她說,接著便一臉失望,因為發現自己真的什麼也沒有,所有的口袋都空空如也。 哈羅德在床上伸了個懶腰,擦掉臉上的汗。這是他有記憶以來最糟糕的八月。 “你的口袋裡從來都掏不出東西。”他說。 老婦人挪了挪身體,小聲嘀咕著坐在他旁邊的床上。 “我現在又變成小馬丁了。”哈羅德說。 “別老是撅著嘴。等我回城裡了會給你帶些糖,但是你不能這麼不乖,你爸爸和我可不是這麼教你的。你簡直是給寵壞了,這可不行。” 這是她新出現的衰老症狀,不過哈羅德已經習慣了。大部分時候,都是由雅各布來扮演小馬丁的角色。但是,偶爾她腦子裡的神經會交叉得更加奇怪,然後哈羅德發現自己毫無徵兆地就變成了她的孩子,而且,他猜測,這孩子也就六七歲左右。 不過這也沒什麼壞處,當然也沒好處。所以哈羅德只是閉上眼睛,雖然憋著一肚子悶氣,但仍然由著這個老太太在他耳邊慈祥地低聲叨叨,教育他要乖一些。 哈羅德想盡量讓自己放鬆一點,但很難做到,因為他總是忍不住想到雅各布。雅各布去洗手間已經好一會兒了,到現在還沒回來。他告訴自己不用擔心,還找了各種理由來說服自己。 比如說,也許雅各布去得併沒有自己想的那麼久。這段日子裡,時間的概念變得越來越模糊,而且他也有好多年不戴手錶了——以前他很少用到表。此刻,他完全不知該如何計算兒子離開的時間,所以腦子裡開始琢磨起另一個問題:多久才算太久? “太久”的臨界點正慢慢逼近。 他在床上坐起身來,向門口方向張望,好像只要使勁地瞪,雅各布就會從那邊走進來一樣。他狠狠地看了一會兒,孩子還是沒有出現。 哈羅德雖然快五十年沒有扮演過父親的角色了,但他仍然是一名父親,所以也像所有的家長一樣開始胡思亂想。他首先從雅各布去洗手間想起,雖然大部分洗手間都不好用了,但是人們要解決內急時,也只有那些地方可以去,或許他在路上停下和誰說了一會兒話。但接著,他的腦海中又浮現出另一幅畫面:雅各布離開洗手間,被一個士兵攔住了;士兵讓他跟著自己走,雅各布不願意,士兵就把他攔腰舉起,扛在肩上,雅各布大聲尖叫,嘴裡不停喊著爸爸。 “不會的。”哈羅德自言自語地說。他搖搖頭,提醒自己不會發生這種事。那是不可能的,不是嗎? 他來到門口,左右張望著走廊上來往的人。今天的人比昨天又多了一些,他想。他回頭看看斯通夫人,她仍然在床上睡著,然後他又看了看左邊的兩張空床。 如果他出去,再回來的時候,這兩張床可能就被人搶占了。 但是緊接著,他腦子裡又浮現出雅各布被士兵拽走的畫面,於是他決定冒一次險。 他快步來到走廊上,希望這樣就沒人能看清自己是從哪個房間出來的。他一路上不時地撞到人,這時才驚奇地發現,這個拘留營裡什麼人都有。其中大部分是美國人,不過似乎來自全國各個角落。哈羅德已經不記得上一次像這樣幾步路就遇到一個不同口音的人,是什麼時候的事了。 當他走近衛生間的時候,看到一個士兵正從旁邊經過。士兵背部挺直,目光直視前方,好像前面發生了什麼大事一樣。 “嘿!”哈羅德叫了一聲,“嘿!” 那名滿臉痘印的紅頭髮年輕士兵沒有聽見。哈羅德伸出手抓住了他的胳膊。 “您有什麼需要嗎?”士兵急匆匆地說。他軍裝上的名牌上印著“史密斯”。 “嘿,史密斯。”哈羅德說,盡量讓自己的聲音顯得友好而不失急迫,畢竟,沒必要在這個時候招人嫌。 “真不好意思,”他說,“我不是故意那樣抓住你的。” “我正要趕著去開會,先生,”史密斯說,“您需要什麼幫助嗎?” “我在找我的兒子。” “在找兒子的恐怕不止您一個人,”史密斯說,聲音平淡,“去跟議員們說吧,他們會幫助您。” “該死的,為什麼你就不能幫我呢?”哈羅德挺直了背。史密斯身高體闊,肌肉發達,正是最年輕最強壯的時候。 史密斯斜眼看著老人,估算著他的身量。 “我只想你們幫忙找找他,”哈羅德說,“他去洗手間有一會兒了,但是——” “這麼說他不在洗手間裡?” “這個嘛,”哈羅德猶豫了一下,突然意識到自己剛才太衝動了,“我還沒去看呢。”他最後說。 史密斯不耐煩地嘆了口氣。 “去忙你的吧,”哈羅德說,“我會找到他的。” 彷彿是害怕老人會改變主意,史密斯一秒鐘也沒耽擱,立即拐了個彎迅速穿過人群,就像他們都不存在一樣,最後急匆匆地消失在了走廊上。 “小雜種。”哈羅德自言自語說。雖然他知道史密斯沒做錯什麼,但還是覺得罵他一句才能解恨。 他到衛生間的時候,雅各布剛剛出來。他的衣服和頭髮都有些亂,臉色發紅。 “雅各布,出什麼事了?”哈羅德問。 雅各布的眼睛睜得大大的,趕緊把襯衣塞到褲子裡,又把頭髮捋捋順。 “沒事。”他說。 哈羅德半蹲下來,抬起雅各布的下巴,仔細地看著他的臉,看了很長時間。 “你剛才打架了?”哈羅德說。 “他們先打我的。” “誰幹的?” 雅各布聳聳肩。 “他們還在裡面嗎?”說著,哈羅德向衛生間方向看了看。 “不在,”雅各布說,“他們走了。” 哈羅德嘆了口氣。 “出什麼事了?” “因為我們有自己的房間。” 哈羅德站起身來,四面看了看,希望還能揪出兩個剛才打架的孩子。竟然讓他們溜掉了,這讓他很生氣。不過想到兒子居然會打架了,他內心深處又感到幾分小小的自豪,真是奇怪。 (雅各布剛剛七歲那年,也發生過一次這樣的事。他和亞當斯家的孩子動起了拳頭。當時哈羅德也在場,甚至還幫著他們拉架,後來他心裡一直覺得有些不安,因為雅各布打贏了。) “我贏了。”雅各布笑著說。 哈羅德轉過臉去,不讓雅各布看到他在偷笑。 “快走吧,”哈羅德說,“今天咱倆惹的事可都夠多的了。” 幸運的是,他們回去後,發現兩人的床都沒有被搶占,老太太也還睡在她的床上。 “今天媽媽來嗎?” “不來。”哈羅德說。 “明天呢?” “應該也不來。” “後天呢?” “後天會來。” “那還得等兩天?” “是啊。” “好吧。”雅各布說。他站在自己的床上,從口袋裡掏出一小截鉛筆,在床上方的牆上畫了兩道。 “你想讓她給你帶什麼東西嗎?” “你是說吃的嗎?” “什麼都行。” 孩子想了想。 “再拿一支鉛筆吧,還要幾張紙。” “好吧,聽起來都是合理要求。你是想畫畫嗎?” “我想編一些笑話。” “什麼?” “我知道的那些笑話,大家都聽過了。” “是嘛……”哈羅德輕輕嘆了口氣,“這也是常有的事。” “你還有新的笑話講給我聽嗎?” 哈羅德搖搖頭。這個小小的要求,孩子已經提了八次了,但是他不得不第八次拒絕他。 “小馬丁?”老太太又在夢裡說了一句。 “她怎麼了?”雅各布看著帕特里夏,問道。 “她有點糊塗了,人老了有時候就會這樣。” 雅各布看著那個老婦人,又看看父親,然後又看看老婦人。 “我不會變成那樣的。”哈羅德說。 這正是孩子想听到的話。他走到床尾坐下,兩隻腳垂在床沿上,幾乎能夠到地板了。他挺直身體,眼睛盯著遠處的走廊,只見挨挨擠擠的人群不停地進進出出,到處都亂成一團。 最近幾週,貝拉米探員似乎被當前的狀況——不管是什麼狀況——折騰得越來越疲憊不堪。他和哈羅德單獨面談過幾次,地點就在學校一間潮濕憋悶的房間裡,屋裡沒有空調,也不通風,只有太多人在狹小的空間裡擁擠過後留下的惡臭。 現在,他們把麵談地點轉移到了屋外。在汗出如漿的八月天,他們在一起比賽投擲馬蹄鐵。外面也沒有空調,沒有風,只有濕悶的空氣包裹著他們,感覺胸口像被一隻鐵鉗緊緊夾著。 工作還是要繼續。 但是貝拉米正在改變,哈羅德已經註意到了。他看起來似乎特別疲憊,鬍子拉碴,雙眼通紅,就像剛剛哭過一樣,至少是幾天幾夜沒睡覺的結果。但哈羅德不愛打聽別人的私事。 “近來您和雅各布生活怎麼樣?”貝拉米問道。伴隨著一聲輕哼,他掄起胳膊將馬蹄鐵扔出去。馬蹄鐵在空中劃過,然後“砰”的一聲落在地上,沒有套上柱子,不得分。 這片場地還不賴。調查局為了讓新來者進入營地,在學校後面新造了一條通道,他們投擲馬蹄鐵的地方就是在通道與學校之間開出的一片開闊地。 事態正在發酵擴大,有些問題還從學校蔓延到了鎮上。人們剛剛適應了生活節奏,終於能夠在鎮上劃出一塊地方給自己住,儘管有的只能住在草地上的帳篷裡;有的幸運兒則在調查局的調度下,住進了鎮上的某座房子裡。然而就在這時候,越來越多的人湧了進來,於是形勢變得更加緊張復雜。一個星期以前,一名士兵和一個複生者竟然打了起來。沒人清楚到底是為什麼原因,反正是件雞毛蒜皮的小事,但結果士兵的鼻子流血了,而復生者的一隻眼睛被打得烏青。 有些人相信,這還只是開始。 但是哈羅德和貝拉米探員對此卻置身事外。他們眼睜睜看著身邊亂成一團,盡量不去干涉其中。玩馬蹄鐵的確很有幫助。 兩人一起玩的時候,經常會看到復生者和原生者排著隊走進來,一個挨一個,滿臉鬱悶和恐懼。 “我們這樣也不錯。”哈羅德說。輪到他了,他猛抽了一口煙,兩腳站穩,扔了出去,馬蹄鐵碰到了金屬柱子,發出“當”的一聲。 天上陽光燦爛,晴空萬里。哈羅德有時會想,自己要是真能和這個年輕的調查局探員像朋友一樣,無所顧忌地消磨掉一個夏日的下午,也不失為一件美事。但接著,風向變了,集中營飄來的臭味熏得他們幾乎透不過氣,同時也讓哈羅德重新想起自己和整個世界的不幸遭遇。 輪到貝拉米了,他又沒能套中柱子,不得分。一小隊復生者正被帶著走上人行道,進入學校的主樓。貝拉米鬆了松領帶。 “外邊出了些事,說出來你都不會相信。”他等那行人全過去後說道。 “學校裡面的事我也很難相信,”哈羅德說,“話說回來,要是能給我們配一台電視看看,我可能還會相信外面的事。”他又抽了一口煙,“這裡什麼都乾不了,人們整天到處傳播流言,道聽途說,結果什麼都不能信。”他扔出了馬蹄鐵,一擊即中。 “那也不是我能決定的。”貝拉米用他那紐約人的語速說道。兩人走過去把馬蹄鐵都撿起來,哈羅德以七分領先。 “是上校打的電話,”貝拉米說,“而且,說實話,這也不能算是他的主意。是華盛頓那幫選舉出來的高官決定,要把復生者中心的電視和報紙都收走。這件事跟我完全沒關係,我這個級別也無權插手。” “嗯,好吧。”哈羅德答道。他把自己的馬蹄鐵都撿起來,轉身投出,完美擊中。 “這套說辭可真好用,”他說,“我猜你接下來還會說,這甚至也不是那些政客的錯,是所有美國人的問題。畢竟,是他們自己選出來那些政客,再賦予他們權力做出這樣的決定。你沒有一點責任,對不對?你只不過是巨大機器上的一分子而已。” “沒錯,”貝拉米毫不在意地說,“差不多就是這樣。”又輪到他扔了,這一次他套中了柱子,於是小聲歡呼了一下。 哈羅德搖搖頭。 “遲早要出大麻煩。”他說。 貝拉米沒有回答。 “那個上校人怎麼樣?” “他還行,還行吧。” “他那件事也是夠丟臉的,我是說他差點碰到的事。”哈羅德也扔了一次,很漂亮,得分更高。 “是啊,”貝拉米說,“我們到現在沒弄明白,那條蛇到底是怎麼爬進他房間的。”他扔了一次,沒中,但部分原因是他忍不住想笑。 他們沉默著,繼續比了幾個回合,就像世間的其他萬物一樣沐浴在陽光之下。阿卡迪亞的人口數量已經空前龐大,貝拉米的面談對像也多得無法想像——面談已經成為了他的主要工作,因為上校接手了安全和對營地的全面管理。可即便如此,他總是只面談哈羅德一個人。至於和雅各布的談話,他已經完全放棄了。 “跟我說說那個女人吧。”過了一會兒,哈羅德說道。他把馬蹄鐵扔出去,成績不好不壞。 “哪個女人?你得說得更明白一點。” “那個老太太。” “我還是不太明白。”貝拉米也扔出了馬蹄鐵,離柱子差了一大截,“世界上的老太太可多了。現在還有個說法,只要時間夠長,所有的女人都會變成老太太。多有創意的想法啊。” 哈羅德大笑起來。 又輪到貝拉米扔了。馬蹄鐵在空中嗖嗖飛過,但是落點比上一輪的還要遠。然後他沒等對手開始,就徑直走到了場地的另一端,挽起袖子。雖然天氣又熱又悶,但是不知為什麼,他沒有出汗。 哈羅德遠遠地看了他一會兒,最後還是跟了過去。 “好吧,”貝拉米說,“您想知道什麼?” “嗯,你以前提起過你的母親,就說說她吧。” “她是個很好的女人,我愛她,還有什麼可說的?” “我記得你說過她沒有復生。” “是的,我母親仍然躺在墳墓裡。” 貝拉米低頭看著雙腿,撣掉褲子上的灰塵,然後又看了看手上幾枚分量不輕的馬蹄鐵。馬蹄鐵很髒,他的手也是。然後他發現西服褲上不止那一片塵土,整條褲腿上都沾了一層灰塵和污垢。他剛才怎麼沒注意到呢? “她是慢慢死去的。”過了一會兒,他說道。 哈羅德平靜地噴出一口煙。又一隊復生者被帶領著從附近的通道上經過,人們都看著這個老人和探員。 “還有其他的問題嗎?”終於,貝拉米說道。他站起身來,不再去管臟兮兮的褲子。這次揮動馬蹄鐵的時候,他的胳膊有些僵硬。馬蹄鐵完全偏離了目標。 約翰一直戴著手銬,坐在兩個威風凜凜的士兵中間,聽著辦公室裡的兩個男人正在爭論什麼。 那個衣著筆挺的黑人——約翰突然想起來,他好像叫貝拉米——剛剛要結束對他的面談,威利斯上校就走進了房間,隨行的兩個強悍的士兵二話不說就上來銬住約翰。一行人列隊大步穿過大樓,進入上校的辦公室,就像誰數學考試作弊被當場抓住了一樣。 “這是怎麼了?”約翰問其中一個士兵。兩人彬彬有禮地無視了他。 貝拉米昂首闊步地走出上校的辦公室,來到約翰面前,對兩名士兵大聲道:“放開他。”士兵面面相覷。 “馬上。”他加上一句。 “照他說的做。”上校說。 約翰的手銬被摘下來之後,貝拉米扶他站起來,帶著他離開了上校的辦公室。 “你要知道,我們都心知肚明彼此在想什麼。”他們拐彎前,上校在後面喊道。 貝拉米小聲嘟囔了一句。 “是我做錯什麼了嗎?”約翰問。 “不是,跟我來就行。” 他們走出大樓,來到外面的陽光中。輕風白雲底下,人們卻嘰嘰喳喳地議論著,像螞蟻一樣混亂不安。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做什麼了?”約翰問他。 他們很快來到一名高個士兵面前,他身材板瘦,一頭紅發,還有滿臉雀斑。一看到貝拉米,他便堅決地低聲說道:“不行!” “這是最後一個,”貝拉米說,“我保證,哈里斯。” “你的話我一個字也不信,”哈里斯回答,“我們不能一直這樣下去,會被抓住的。” “我們已經被抓住了。” “什麼?” “我們被發現了,但是他們沒有證據。所以,最後一個。”他朝約翰招了招手。 “我能問一句嗎,你們在說什麼?”約翰說。 “你只要跟著哈里斯走就行,”貝拉米回答,“他會帶你離開這裡。”他把手伸進口袋,掏出一沓鈔票。 “反正我就剩這些錢了,”他說,“不管我願不願意,這都是最後一個。” “倒霉。”哈里斯說。很明顯,他不想幹,但是他更不想拒絕那一疊浸滿汗水的鈔票。他看著約翰。 “真的是最後一個?” “最後一個。”貝拉米說著,把錢塞進哈里斯的手裡,然後拍了拍約翰的肩膀。 “跟著他走就行,”他說,“如果有更多時間,我還能多帶幾個出來,”貝拉米說,“但是現在我只能幫你離開這裡了。要是可能的話,到肯塔基州去碰碰運氣,那裡比大多數地方都安全。”說完,他轉身離開了,只有夏日的陽光照在他身上。 “這都是怎麼回事?”約翰問哈里斯。 “他可能救了你一條命,”哈里斯說,“上校覺得你很容易被煽動。” “被誰?煽動做什麼?” “至少現在這樣,”哈里斯邊說邊點著手中的鈔票,“你不能再待在這兒了,但是你還能留著一條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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