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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不速之客 朱莉亚·克劳奇 4648 2018-03-18
“你好,稀客。”露絲向公園的凳子上走去時,西蒙抬起頭來,面帶微笑。 她也朝他笑笑,在他身旁坐下來。 “沒有侮辱你的意思,”他說,“可你看上去像筋疲力盡似的。” “談不上侮辱,”露絲說,“這正是我的感受。” “我聽說你身體一直不好。有一兩次想去看看你,可總在廚房裡看見她,沒有勇氣走進去。”他把手插在夾克衣袋裡,腿向外伸開,“我只是想讓你知道我想去看你。我還聽說了你在攔河壩那裡的事了。” “村里這些閒言碎語真是討厭,”露絲說,“我覺得我差點被淹死和生病這兩件事是相關聯的。一個讓人遺憾的巧合。” “現在好像有很多關於你們的流言蜚語。” “我想說的是,有些東西太神秘了,我無法理解,真是悲哀,我理解不了。”露絲轉過身,朝他憔悴地一笑。西蒙把手從衣袋裡拿出來,握住她的手。

“露絲,我覺得我再也不能袖手旁觀了。” “不關你的事,西蒙。” “我知道。可——我討厭看見你這樣。” “亞尼斯,下來!”露絲大聲喊道,他不知怎麼地爬到了那個“A”形鞦韆架的頂部,正在頂部的橫樑上翻筋斗呢。 西蒙雙手把露絲的手握在自己手裡。他試圖從她的眼睛裡尋找到點什麼,可她不讓他靠近。她掃視著操場,查看自己看管的幾個孩子,同時也把目光投向另外大約十個孩子身上,他們嘰嘰喳喳地圍在一個設施旁邊,就像黃蜂圍在一個空酒杯周圍一樣。 “我沒事,真的,西蒙。只是有點病毒感染。加雷斯現在也被感染了。波莉也被感染了。” “我的心在流血。” 露絲笑笑,最後,她抬起頭,直視著他。 “你是個好伙計,西蒙。謝謝你。”

他的臉像往常一樣紅了,從鼻孔兩側一直紅到了耳尖。 “嗨,瞧!”尼科大聲喊道,跑過去,“露絲和西蒙坐在樹下,親…吻…” “太過分了你。”西蒙說。他站起來,向尼科跑去,把他抱起來。艾菲、利亞姆、安娜和亞尼斯也向他們跑去,喘息著,呼喊著擠壓在一起。 露絲坐在原地,翻轉著西蒙一遍又一遍握過的手,仔細看著,心想怎麼受得起這樣的關心呢。 “想去小酒館吃午飯嗎?”西蒙從亂成一團的孩子們中間喊道,“我請客。” 露絲好久沒有出去吃飯了,忘了帶著出去吃飯的人中孩子比成人多是件多麼可怕的事情。儘管西蒙買了很多瓶嘶嘶冒泡的飲料和很多袋鬆脆食品,讓孩子們打發時間,可他們在等待漢堡包、雞蛋和土豆片端上桌子時還是很無聊。當食物最終端上來的時候,露絲已經醉了,除了她之前喝的之外,她和西蒙又各自喝了兩品脫啤酒。後來,隨著沙拉的裝飾物從孩子們的盤子裡存放到大人的盤子裡,孩子們又騷動了起來。

西蒙和露絲努力控制著不讓他們吵鬧,將他們對酒館裡其他客人的干擾降到最低,幾乎沒有進一步交流的機會。對此她反倒很感激。她覺得,她呈現給世人的相對平靜的外表只不過是一張非常薄的膜。在這張膜下面是一團被毀的腐爛的物質——就像你發現了一個凝結的腫塊,而皮膚看上去就像一個塗上了光澤塗料的非常古老的罐子,沒有受到絲毫傷害。 他們沿著鄉間小路向各自的家中溜躂時,西蒙轉向露絲。喝酒之後,他變得更加溫柔。他看著她的眼睛時,帶著一種忠實的警犬的神情。 “你希望我去你家一趟嗎?你翹起腿休息,我幫你理順一切需要處理的事情。” “我不能讓你那樣做——她在的時候不要來我家。可…”她突然覺得這是個機會,“…我有點累了,你可以幫我照看一下這幾個大孩子嗎?”

尼科、亞尼斯和安娜在他們前面一兩碼遠的地方踢球,這時都停下來,轉過身,期待地看著他。 西蒙看著他們,張開的嘴巴又合上了。很顯然,他原先的設想不是這樣的。他舉起雙手,好像承認自己失敗了一樣。 “當然,”他說,“我怎麼能抗拒那三張小臉?四張小臉。”他糾正道,轉身看著露絲。 “如果你願意的話,我甚至可以替你照看弗洛西。有冉卡在,我好像不是單槍匹馬。” “我也可以幫著照看弗洛西。”安娜尖聲說道。 “你當然可以。”西蒙說。 “太謝謝你了。”他們向“鄉村小屋”的大門走去時,露絲說道。她把童車以及坐在童車裡的弗洛西交給西蒙,“黑布袋裡有尿布和一兩瓶牛奶。我7點左右來接他們。” “不著急。這裡不是學校。你盡可以把事情辦好了再來。米蘭達到鎮上過週末去了,時間由我自己安排。”他有點可憐地說,“實際上,如果你有氣力的話,為什麼不來跟我們一起看電影呢?我弄到了一部不錯的盜版片,是特瑞·吉列姆導演的。雖然情節令人費解,視覺效果卻很驚人,足以讓這幫人保持安靜。”

“我要看看到時候感覺如何。”她回答。 “如果你沒有氣力的話也不用擔心。”他說,“等等看吧。” 她心想,他好像不想離開我。他好像知道我打算去幹的勾當。 “那再見吧,”她最後說道,然後轉身,進了門。她沒有進屋,而是在籬笆後面藏了起來,直到她聽見孩子們的吵鬧聲在小路上消失,直到她確信自己是獨自一人。 雖然現在才下午2點,可光線看上去就像傍晚了,或許是啤酒在作怪吧。露絲躡手躡腳地走進廚房,在圍裙的口袋裡找到加雷斯的畫室的鑰匙。 她踮著腳尖,上樓來到安娜的臥室。加雷斯還在那裡,蜷縮在羽絨被裡。她凝神靜氣了幾分鐘,看看他是否還在呼吸。很快她就得到了回應,一個響亮的鼾聲。等他平靜下來以後,露絲從樓上下來。

她出門來到副樓去看波莉。她躡手躡腳地爬上台階,在門上敲了敲。 “進來。”波莉小聲答道。 露絲注意到了房間裡的味道。波莉試圖用香水掩蓋這種味道,可她周圍全是跟加雷斯一模一樣的腐臭。她躺在床上,墊著枕頭,一隻又長又瘦的胳膊搭在羽絨被上面,另一隻手裡拿著《蘭波法國詩人。詩全集》,好像她特意安排,要讓自己看上去像《波希米亞人》意大利歌劇作曲家普契尼的第三部歌劇。其中的人物之一,米米,是一名縫紉女工。中的米米,而不是一個拉肚子的英國女人一樣。 臥室裡亂七八糟。 “你還好嗎?”露絲輕聲問道。 “正在好轉。”波莉有氣無力地笑笑。 “你明天還要去布萊頓嗎?”露絲問道。 “想不讓我去吧。”波莉說道,笑容從她臉上消失了。

“我訂了一輛出租車,拉我們去車站。我不想打擾加雷斯。你要定個鬧鈴嗎?”露絲問道,“我們7點就要走。” “我沒事。”波莉說。 “很好,很好。需要我給你做點什麼嗎?” “請給我一杯水吧。” 露絲走到廚房,打開水龍頭。站在水池旁,她想起了自己生命中一個截然不同的時段,那是一個充滿希望的時段,那時,她、加雷斯、安娜和安迪住在這裡,一切都在好轉,房子還沒有封頂,她也還沒有懷孕,波莉還沒有來這裡住。她想起站在同樣的地方洗刷餐具的情形,當時是晚餐過後,剛剛熱熱鬧鬧地吃完烤雞,艱苦奮鬥了一天,感覺這頓晚飯是應得的。 露絲此時有點想拿個炸藥包把“鄉村小屋”及其所意味的一切,所包含的一切都炸了。將它夷為平地之後,就搬回到副樓,過著一種隱士或尼姑一樣的簡單的生活。

她把水遞給波莉,波莉喝了一兩小口,把水放在床邊。 “我想我現在要睡一會兒了,”波莉說,“這樣早上才有精神。” 有精神,露絲心想。她也會用這個詞。 她從台階上溜下來,繞到房子側面,停下來,抬起頭,核實波莉並沒有從副樓的窗戶裡偷看。她倒不擔心被波莉發現。她擔心的是加雷斯會阻止她——他有力氣,會這樣幹;而波莉呢,如果露絲想的話,一隻手就能把她放倒。事實上,她在向後面的草坪走去,經過殺死狐狸的那個地方時,她一直在想,自己忍到了現在,真是個奇蹟。她完全可以伸出手,把波莉撂倒。廢了她。是這個說法吧? 她用手握住鑰匙,把鑰匙插進畫室的鎖孔裡。打開門之前,她停頓了片刻。她真的想這麼做嗎?如果像她所懷疑的那樣,發現了她不想發現的東西,該怎麼辦呢?或許最好還是不要知道,或許還是乾脆把波莉趕出去比較好,這樣他們的生活就能逐漸回歸到他們曾經憧憬的未來美好的生活上去。

可她控制不住自己,至少此刻控制不住了。就像一個拿著精心包著的聖誕禮物的孩子,急不可耐地想打開看一看一樣。她猛地把門推開,畫室里拉上了窗簾,很暗,她讓眼睛逐漸適應黑暗的環境。 她啪的一聲打開燈,畫室裡的一切展現在她眼前。如果她被發現的話,她可以說是來拿咖啡杯去洗——咖啡杯到處都是,她數了數,有十二個。也有酒杯,好幾個酒杯的邊緣都有熟悉的口紅印,還有空瓶子,對於這些瓶子,她可以說是來回收的。 說實在的,他們太粗心大意了。 可還有更糟糕的。露絲環顧四周。這個地方像個垃圾場。這很正常。在這幢房子裡,這裡是加雷斯讓自己的本性得以充分展現的地方。什麼東西都是蓋著的。露絲向一條沿著牆邊擺放的長凳上走去,長凳大約有四米長。上面堆著紙、畫和筆,你真的看不出是一條長凳。有一瞬間,在這些紙、畫和筆中間,露絲以為發現了某些人體的部位,但當她用手指去摸的時候,才意識到那隻不過是些乾了的調色板,這些調色板上還殘留著像堅果一樣硬、酷似各種膚色的丙烯酸漆。

她向那個破舊的畫架走去,她記得那是金史密斯學院的幾間美術工作室翻修時她幫加雷斯弄來的。最上面是一疊A1紙大小的光澤紙板,露絲在裡面翻了翻,有些落到了地上,她沒有理睬。這些畫全是用鉛筆、炭筆和油墨畫的,畫上的人瘦骨嶙峋,髖骨之間的腹部皮膚緊繃,乳房雖小,乳頭卻有拇指大,背上瘦得只剩下一幅肋骨架。 還有幾幅水墨畫。露絲認真地看著這些畫。肥大的黑色襪子,捲曲的陰毛和腋毛,悲傷、充滿性感、直勾勾地盯著觀眾的眼睛,不禁使人想起埃貢·席勒奧地利表現主義畫家。 。除此之外,畫裡還有些別的:克里斯多斯的憂鬱的神情。 對加雷斯來說,這是件特別的作品。這點露絲看得出來。雖然克里斯多斯的影響顯而易見,但又具有自己獨特的風格。這是一件帶有加雷斯本人印記的作品,他的經紀人和美術館會感到非常高興。作品很優美——奇特、具有探索精神,但也具有商業性,藝術造詣非常非常高。 問題是,模特是誰? 露絲看著遠處靠牆邊那張混亂不堪、沒有整理的沙發床。在床邊的地上,有一雙黑色的襪子,她認出正是作品裡的那雙。她走過去,撿起來,然後不由自主地讓這雙精緻的襪子從指尖滑落。床下面,有一條黑色的小內褲,絲質的。她撿起來,像見到扔在地上的安娜的內衣內褲那樣聞了聞,看看是否需要洗。當然,這條內褲也需要丟進洗衣機了。可上面的香味很濃,麝香味,跟安娜的尿騷味相差十萬八千里。褲襠上有塊白色的污漬,好像有人在一時衝動之下將內褲塞進了穿戴者的體內一樣。 露絲在地板上跪下來,在床上嗅著,發現了幾根黑色的長發。我的天啊,她心想,床單要拆下來洗洗了。她努力控制著把床單扯下來、捆起來的衝動。 她站起來,試圖把那個畫面想像出來:波莉仰臥著,加雷斯像一兩週前幹自己那樣乾了她。她的骨頭頂在他堅實的胸脯上,他把臉埋在她凹陷的肚皮上。 露絲重新恢復的活力此時又喪失殆盡。她從床上抓起一隻枕頭,狠狠地、一次一次地砸在床上,直到它裂開裡面的羽毛飄落而下,跟她想像中的一樣,就像一群天使在飛舞。她把床單扯下來,把一管管昂貴的顏料潑在上面。她拖著滿是顏料的床單在畫室裡轉著,就像20世紀60年代潑灑畫中的裸體女孩。羽毛打著轉落下來,嵌進那些顏料裡。 她停頓了片刻,喘著氣,審視著自己的作品。然後,她走到加雷斯放工具的抽屜前。她在抽屜裡一陣摸索,找出一把史丹利牌美工刀。她首先走到那條散發著麝香味、有塊污漬的內褲旁,將它割成碎片。然後,她來到那堆光澤紙板和加雷斯畫得最好的作品旁,對著每件作品一陣猛砍,直到她周圍全是一堆一堆的“絲帶”。最後,她走到用油畫顏料和丙烯酸畫的、靠在兩面牆邊的波莉的巨幅畫像前——她這時才注意到這幅畫——將兩隻深情凝望的眼睛挖出來,在他的作品上留下了兩個黑洞。這似乎也是合適的:露絲要為加雷斯可憐的生母復仇,他在“血統”那幅畫中也將她的眼睛掏成了兩個洞。 她擦掉手上的帆布碎片和顏料,關掉燈,鎖上門,把鑰匙扔進池塘。那些老式的鑰匙是無法複製的。即使加雷斯在他們出發去布萊頓之前醒來,鑰匙沒了也可以給她贏得一點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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