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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不速之客 朱莉亚·克劳奇 10163 2018-03-18
對露絲來說,波莉舉辦演出之前的那些日子既新奇又孤獨。波莉下來還盤子,取咖啡或酒時,露絲見過她三四次。但談話的機會始終沒有出現,即使能夠交流幾句,也全是關於演出和那些歌曲怎麼演繹之類的。加雷斯似乎也處於類似的工作狀態之中,只在加咖啡、吃晚飯時才來一下。 出院之後的一個星期一,接到了從亞馬遜網寄來的一個很大的包裹,是給加雷斯的。露絲去他的畫室,她沿著濕漉漉的草地邊緣走著,心想,當時間和經濟允許時她要在這裡放些踏腳石。只見他坐在一張傾斜的木桌旁,埋頭在一本寫生簿上寫生,一盞日光燈照著他的作品。她感覺自己的位置很特殊,她能看見他,而他卻看不見自己。對她來說,這一切似乎如此神秘,如此奇特。她在門上敲了敲,然後在窗戶旁等著——他討厭工作時有人突然闖進來。

加雷斯嚇了一跳,但緊接著,他把手放在胸前,轉過身,看見是露絲時,臉上露出了微笑。 “你有個包裹。”她說著,從窗戶裡向他示意包裹在上面的屋裡。 他向她豎了豎大拇指。 “我馬上上來。”他回答道。她沒精打采地回到屋裡,等待他的出現。 “啊——這個壞蛋終於來了!”大半個小時後他走進廚房時說道。 “是什麼?”露絲急不可耐地想打開它。 “你瞧,露絲。”他說著,打開盒子,露出一個價值不菲的咖啡機,它跟他們廚房裡的那個不一樣,“它很先進,有硬水過濾器,有確保質量的不會阻塞的自潔式牛奶汽鍋。”他把咖啡機從盒子裡拿出來,撫摸著上面黑色的鉻合金線條。 他的熱情惹人憐愛,正常情況下,露絲也就到此為止了。可是剛才加雷斯把咖啡機拿出來時發票從盒子裡掉了出來,她看見上面的價格是四位數。似乎太浪費了。

“我不明白我們為什麼還要買個咖啡機,加雷斯。我們買的那個已經很好了,不是嗎?” “是的,是非常好,但這個是放在我的畫室裡用的,省得我想喝點咖啡的時候朝這裡跑。” “聽上去是個節約時間的好辦法。”她說道。他把紙板盒折起來,準備放起來循環使用。 “不過,我還是得上這裡來磨豆子。什麼樣的磨豆機都趕不上我這台機器。” “我知道。”露絲說。 “我打算讓它進行首航了。”說著,加雷斯在露絲臉上吻了一下,抓起盛有他早上起床時磨的咖啡的罐子,朝畫室走去。他把咖啡機夾在那隻空著的胳膊下,咖啡機斜倚在他的臀部上,就像一個特別笨拙結實的孩子。 露絲非常想他上來取咖啡。自從她和弗洛西回來以後,他晚飯後總是一頭扎回到畫室裡,留下她獨自一人伺候孩子們睡覺,然後靠一本書、一杯酒打發晚上餘下的時光。她開始把大孩子們的就寢時間向後推了一點點,以此來縮短她孤獨的時間,但她這樣做總感覺自己好像做了錯事一樣,可她又不知道錯在哪裡。

有些夜晚,她甚至根本沒有意識到加雷斯的存在。她跟暫時回到床上和他們一起睡的弗洛西睡著以後,他才上床。而她們清晨醒來時,他常常已經走了。露絲懷疑他有時候工作了一通宵,因為早上她在床上根本找不到他來睡過的痕跡:枕頭沒有弄皺,床單上也沒有他的味道。 唯一能跟他說話的機會就是吃晚飯的時候,可這個時候孩男孩子嘰嘰喳喳、吵吵嚷嚷的,他們除了維持秩序幾乎幹不了別的。她不得不不斷地提醒自己,這樣的時候加雷斯以前也經歷過很多次,而每次對他的工作都是個好兆頭,因此,最終對整個家庭也是個好兆頭。可她又不由自主地覺得這次有些不同。也許只不過是因為他的畫室離家很近罷了。她搞不清是怎麼回事。 波莉的演出越來越近了。安娜、尼科和亞尼斯都想上拉姆酒吧聽她演唱,可星期一到星期五晚上,露絲都不讓孩子們去。露絲覺得,尼科的父親去世後這麼快就讓尼科去聽他母親演唱關於他父親的歌曲也許不妥當。她心想,在這種情況下,這件事怎樣才算妥當呢。還是順其自然吧。在她看來,無論什麼事情,只要能讓波莉走上獨立之路,都是好事。

兩個男孩無法相信他們不能去。他們爭論說,在希臘,他們可以在任何時間去任何地方,孩子們可以隨心所欲。 “恐怕這裡不一樣,小伙子們。”露絲說。 “但那是我們的媽媽唱…” “對不起。那裡的老闆口氣很堅決,沒有例外。他們預計會有很多人,你們去不安全,也不合適。” “那個老闆說的他媽的什麼話。”尼科咆哮道。 “尼科!”露絲製止道。 不過,露絲還是為此事感到歉疚。為了彌補他們沒有去參加演唱會的缺憾,她答應把演唱會錄下來。這樣,尼科第一次觀看她媽媽的演唱會是通過媒介觀看的,任何反應都是私下的,如果必要,她還可以不讓他看。 “那我走了——再見。” 演出的那天,波莉在“鄉村小屋”裡難得地露了一面,她是在去拉姆酒吧校音之前來跟孩子們道別的。雖然不是電聲樂器,但波莉說她還是要去找找場地的感覺。

“祝我好運吧。”她揉著尼科的頭髮,說道。他對她還以怒視。 “再見,媽媽。”亞尼斯伸出手,給了她一個大大的擁抱。有那麼一會兒,她閉上了眼睛,煙炱黑的睫毛碰到了白色的臉頰。當她把那雙瘦骨嶙峋的大手放在亞尼斯瘦小的肩膀上時,塗上紅色唇膏的嘴角露出了一絲微笑。接著,那一瞬間過去了。 “要走了。”她說著,轉身走了,“我的觀眾們在等著我。”她背上斜挎著吉他,大步流星地走出了“鄉村小屋”。 露絲盯著自己正在攪的波倫亞醬汁。波莉幾乎沒有註意到她的存在,但見到波莉如此活潑還是很好。無論什麼樣的活動都是件好事。只要一開始,就會形成一種勢頭,或許是一種超乎尋常的向上的勢頭。但這時露絲又擔心起那兩個孩子來,他們一旦置身她的影響範圍之外,他們又會怎麼樣呢。

她轉身看見他們站在門邊看著前花園,看著波莉留下的這片空地。 “你確信攝像機還在充電嗎,尼科?它插在電視機旁的插座裡。” 三十分鐘後,加雷斯從畫室裡出來了。 “還沒好嗎?”他看著露絲,問道。露絲還站在那裡,攪著醬汁,“我們得換衣服,別忘了。” 她在家里幹活時總是穿著那件破舊、沒有洗的T恤衫和在花園里幹活穿的粗棉布褲子——她懷孕時就穿著這條老式、肥大的褲子。褲子上濺滿了油漆和水泥,她泥色的膝蓋從上面的一個豁口中露了出來。她最近經常穿這條褲子。她有種奇怪的感覺:就穿著這條臟兮兮的褲子去酒吧。她不想讓人看上去她在支持她。當然,這樣做是不可能的。人們會議論。 “對不起,我有點頭昏眼花。”她眨眨眼睛,把煮意大利細麵條的水燒上,擺好桌子,加雷斯在廚房的水池裡把手指上的墨跡洗乾淨。

“今天不錯,”他說,“河流那個項目取得了突破性進展。” “噢,是嗎?” “我找到了我一直在尋找的語言。那些用數字合成、蝕刻和剖麵線做成的東西感覺不對,不像真的。還是木版畫好,露絲,絕對的。” “木版畫!” “我打算從河邊的樹上搞些木材來。” “這個主意好嗎?”她想像河邊只剩下一排光禿禿的樹樁的情形,就像反映被毀的亞馬遜雨林的彩色增刊裡的照片一樣。大片大片的雨林慘遭破壞。 “我只在這裡取一根樹枝,在那裡取一根樹枝。取木材是我工作的一部分。我對材料的干預很少,只有一點點,讓人感覺有水在流動。讓木材上的紋理說話。然後…”他停下來,把還留有墨蹟的手在擦拭杯盤的抹布上擦乾,墨跡留在了抹布上,這意味著得趕緊把它送到洗衣房去洗。

“然後怎麼樣?”他說的這些她想像不出來。他只要一談到工作,她就老這樣。他花了很長時間才得出這些結論,可他向她解釋時所採取的方式方法使得這些結論聽上去如此簡單明了,似乎非常容易,不值得他花那麼大的力氣。 “然後我會把人體畫上去。雖然我還不知道怎樣畫,但主題是關於美與毀滅的。關於我們怎樣來到這個世界上,來到這個世界上後又是怎樣掠奪這個世界,將它碾壓成碎片的。” “我想看看你的作品。” “目前還沒有東西可看,以後如果有的話,我答應你,會讓你先睹為快的。”她把麵條中的水瀝出來,加雷斯身體前傾,在她的頭髮上吻了吻。 露絲突然掙開他,搖起鈴來。 “吃晚飯啦!”她叫道。 “不錯,今天不錯。”加雷斯搓著手,坐下來。

不知道為什麼,露絲總感到打不起精神。她想,也許酒能幫她提起精神。她從酒架的最低層——比較好的酒都放在這裡——拿出一瓶巴多利諾紅葡萄酒,打開,給自己倒了一大杯。她意識到忘了給加雷斯倒一杯,於是端著酒轉過身去。她拍著腦袋,走回去,拿出一個酒杯,用自己的T恤衫仔仔細細地擦乾淨,倒上酒。 晚飯後,露絲安排大些的孩子收拾碗筷和桌子,自己則去給弗洛西洗澡和餵奶,準備接下來讓她睡覺。弗洛西洗澡時有輕微的踢打動作,攪起了幾個肥皂泡。這是自她住院以來露絲見到的最活潑的一次。她第一次覺得女兒沒有受到什麼影響。她終於看到了一線希望,但這也可能是酒精的作用。 門鈴響起的時候,她剛剛把弗洛西放下來。可能是冉卡。冉卡是西蒙家的換工女孩,晚上來西蒙家照看孩子,免費住在他家。西蒙沒有去參加波莉的演唱會,因此這似乎很好地解決了露絲和加雷斯都想去的難題。

“你聽到了嗎,加雷斯?我還要去換衣服。給她倒杯茶,我馬上就下來。” 露絲把弗洛西放在從嬰兒室拿回來的小床上時,她心裡有些忐忑。按照原來的計劃,她準備把弗洛西放在小床裡,等他們看完演出回來就把她抱到他們床上,她覺得現在唯一安全的地方就是他們的床。這一晚將是個很大的考驗,這是她第一次把孩子們單獨留在家裡——除了房子落成典禮那天安娜去別人家過夜之外。弗洛西才出院,又要讓孩子單獨待著,呃,露絲不知道該怎麼辦。過去幾天來,她的肚子一直不太舒服,總在不停地朝廁所裡跑。可她又必須去。當她把自己的擔心向加雷斯吐露之後,他耐心地告訴她,拉姆酒吧離自己家也就幾百碼的距離,冉卡了解孩子們,而且有拉姆酒吧的電話,還說他會告訴拉姆酒吧的老闆查理,只要接到冉卡的電話必須立即告訴露絲。 他不明白露絲有多麼不安。 露絲走進更衣室,斜靠在大穿衣鏡上,近距離地看著鏡中的自己。要是她說孩子病了呢?要是她說自己頭疼或吐了呢? ——她知道這些都是令人信服的理由——那她就不必去了。可當她看著克里斯多斯畫的波莉的畫像時,曾經的一切在她腦海裡浮現出來。對於波莉,她應該忠誠,她欠她的。不去酒吧給她捧場是絕對不行的。 既然要去,那穿什麼呢?她拿起那件黑色的連衣裙,裙子的胸部位置有條帶狀的圓形亮片,加雷斯非常喜歡這條裙子。她脫下棉布褲和T恤衫,堆在地板上,從頭上把裙子套進去。跟他們離開倫敦之前她穿給加雷斯一個人看的那次比起來,裙子顯得有點緊。但這是一條系腰帶的裙子,她可以乾脆把腰帶扔掉,拉一點點過來把肚子遮住。她照著鏡子。乳房受到了擠壓,從上面露了出來,這樣也不錯,她心想。其餘地方什麼樣子,她並沒有留意太長時間。 她抓著頭髮,朝上挽起來,用一個大髮夾在後面夾住。她在臉上澆了些水,塗了點口紅——這是她幾個月來第一次塗口紅。她停頓了片刻,仔仔細細地端詳鏡中自己的臉龐。在鏡子上方燈泡的藍色燈光裡,她看上去朦朦朧朧、非常疲憊。她在浴室自己一側的抽屜裡摸索著對她來說有點奢侈的明彩筆,可讓她惱火的是,它似乎不見了。 由於有更為重要的事情要辦,她把腳伸進黑色的絨面革平底鞋裡,下樓去找冉卡,準備帶她在家裡看看。 讓她有些吃驚的是,這位保姆正坐在餐桌旁跟加雷斯喝酒。要看管四個孩子,喝酒肯定是不明智的行為吧?將冉卡退回去的念頭從她腦海裡一閃而過。這樣肯定是最為明智的。畢竟,一杯酒就能影響人的判斷力。 當然,那是開車,不是照顧孩子,露絲不得不承認,她經常在喝了不止一杯后看管四個甚至更多的孩子。 “你好,露絲。”冉卡是個漂亮的斯洛伐克女孩,她站起來,跟露絲握了握手。 “你好,冉卡。我帶你到處看看吧。你以前沒來過,對不對?” “噢,來過,露絲。你和弗洛西不在家的時候,我來過五六次。”冉卡微笑著點點頭。 露絲看著加雷斯,眉毛皺了起來。 “我去醫院探視時總得有人照顧孩子們吧。”加雷斯說。 露絲甚至不願去想為什麼波莉就不能照顧一下孩子。 “呃,那我告訴你要是弗洛西醒了你該怎麼辦吧。你有了酒吧的電話,加雷斯已經告訴你了,如果弗洛西有什麼麻煩的話就打那個電話,你必須每小時檢查一次,可以做到嗎?” 露絲真的只是想向冉卡展示怎麼照顧弗洛西,但她卻不由自主地帶著她到處轉起來,還把她介紹給孩子們,孩子們抬起頭來,說了聲“你好,冉卡”之後,又繼續看他們的美國經典動畫電視劇。去了。 冉卡跟在露絲後面,對露絲精確詳細的介紹哼哼哈哈地附和著。她的這副模樣讓露絲懷疑她可能什麼東西都沒聽進去。露絲想放棄今晚的計劃,但又想不出一個讓自己抽身而又不讓別人感到魯莽的辦法。 她和加雷斯親過所有的孩子——露絲曾經勸加雷斯,他們必須把兩個男孩也看成是自己的——之後,沿著那條鄉間小路往酒吧去了。 這是個寒冷、沒有云彩的夜晚,寒意在你的鼻孔裡凝結,在你的呼吸中消失。露絲的眼睛在這樣的空氣裡流了點淚,在這樣的空氣裡,月光照耀下的灌木樹籬顯得分外突出。她心想,明淨是今晚所需要的,它讓萬物變得分外清楚。 他們沿著那條鄉間小路溜躂著,露絲把胳膊塞進加雷斯的肘彎裡。加雷斯談著夜空,談著在這樣的夜空下,地平線如何使樹木現出它們的輪廓。聽他說話,她感到很幸福。 他們停下來,屏住呼吸,周圍萬籟俱寂。直到聽到了貓頭鷹和某種小動物的尖叫聲,他們又才往前走。他們離酒吧越來越近,這裡位於村子的邊緣,街燈取代了月亮和星星,酒吧里的喧鬧聲吞沒了外面夜晚的靜穆。 酒吧里座無虛席。對於一個只能通過電話和郵政服務與外界聯繫的人——波莉曾聲稱連怎麼開電腦都不知道——來說,她成功地拉來了兩百多名觀眾,這些人足以把拉姆酒吧擠滿。加雷斯向吧台走去時,露絲朝四周看了看。除了少數幾個人之外,其他的都不是本地人。在拉姆酒吧五百年的歷史中,還從來沒有這麼多戴耳環和鼻環、穿皮衣的人共處一個屋簷之下。其中有好幾個身穿黑衣、衣著不整的人,三十多歲,喝的好像是蘋果酒。這些人很顯然都是她過去的粉絲。但也有衣著考究、神情較為冷漠的人,他們喝著酒,試圖在蘋果手機上搜索到接收信號,露絲知道,這當然是不可能的。這些人一定是業界的人,是能夠為波莉開創未來,開創一個讓她獨立的未來的人。露絲非常高興地看到這類人如此之多。 露絲心想,如果波莉重新回到過去的生活,到世界各地表演和錄製唱片,她就能夠更為正式地擔負起照看兩個男孩的任務。 加雷斯端來酒,遞給她。 “喬恩也來了。”他隔著吧台向他揮手,“我去見見他你會介意嗎?他老在邀請我參加板球隊。” “好像《亞齊這一家》英國廣播公司電台(BBC radio)錄製的反映鄉村生活的廣播劇。該劇1951年元旦在英國首播。裡那些鄉里人的做派。”露絲說。 “我最終還是被英國文化同化了。”加雷斯把手放在胸前。 “去吧,你這個英國佬。我去找個好位置攝像。” 她坐在比較靠前的壁爐旁的一張高腳凳上,可以看見攢動的人頭。她瞇起眼睛,看著攝像機,看看機器是否已擺放妥當。在他們家,負責攝影的人總是她。看著他們家的照片,你會覺得她好像不存在似的,因為她總是在鏡頭的另一邊。加雷斯的工作需要經常攝影,他曾說,要是在其他時候也要他來攝影的話,他會覺得是在工作,於是,這個活就落到了她身上。不過,她並不介意。她覺得自己相當擅長攝影,對構圖很有鑑賞力。 酒吧的電話響了起來。露絲轉身看見酒吧的老闆查理拿起電話,心中不免一陣恐懼。他大笑著放下話筒,由於尼古丁的影響,他跟老朋友寒暄時,嗓音嘶啞。露絲漸漸從恐慌變成了心有餘悸。她常常如此。為了讓自己平靜下來,她環顧四周,試圖融入人群之中。大家都面向舞台站著。每次台上有什麼動靜,嗡嗡的說話聲都會戛然而止。大家都在翹首以待。 “我告訴他我下週三去打板球,免得他總是來打擾我。”加雷斯穿過吧台,站在她旁邊,“我去抽支煙。”說著,他又消失了。 露絲喝完酒,把夾克扔在凳子上,去吧台取酒。她希望西蒙也在那裡,但他沒來也是可以理解的。查理正忙著招呼擠在吧台前的人,她想把查理的視線吸引過來,可他今晚不對任何人開恩,她只好等著。彷彿等了一個世紀之後才輪到她。由於等候的時候太長,她決定買一整瓶,省得再回來。她把買來的酒放在凳子旁邊的壁爐架上。 她剛坐下來,人群再次安靜下來。她抬起頭,只見波莉胸前斜挎著吉他,輕快地來到那塊墊起來的被當做舞台的地方。她在話筒前停下來,把話筒朝下拉了拉,讓它離嘴巴更近一些。她的嘴唇塗成了血紅色,身穿長長的黑衣,看上去像蜘蛛網似的。她似乎有點緊張。 “大家好。”她看著觀眾,臉上沒有一絲笑容,“很高興回到舞台上。” 這時,觀眾中爆發出熱情洋溢的歡呼聲,波莉的臉上因此露出了一絲快樂。露絲開始攝像。波莉低頭看著吉他,彈奏了幾個小三和弦。 “我是個寡婦,我演唱的是我的經歷。”她說道,眼睛半睜半閉。接著,她開始演唱第一首歌曲。 波莉的狀態很好。她的聲音轉瞬之間從低沉的咆哮驟升至女妖精似的哀號。她的新歌主題涉及痛苦、愛情、生命和死亡。她的憤怒和失望都在這間小小的酒吧里一齊釋放出來。顯而易見,從觀眾的注意力的集中程度來看,對大多數觀眾來說,今晚是一次超凡的,甚至是脫胎換骨的體驗。 露絲在人群中搜尋著加雷斯,他在波莉剛剛張嘴開唱時就抽完煙進來了。由於人多太擁擠,他無法擠到露絲身邊去,只好待在酒吧的另一邊,他靠在吧台上,那神情,好像那酒吧是他的一樣。露絲看他注視著波莉,感覺不是滋味。他臉上有些她不願見到的東西,一些讓她覺得自己很普通,好像她不配站在這間屋子裡聽波莉演唱一樣。她突然對自己感到失望,感到羞愧,沒有像舞台上的那個朋友一樣優秀。她曾經以為的自己在過去十幾年裡所獲得的優勢,很顯然,只不過是個神話。她回到了屬於自己的地方,在波莉的管弦樂隊裡敲著不起眼的三角鐵一種打擊樂器。 。 波莉蹲下來,把吉他轉到身後,好像那把吉他是她的奴隸一樣,被綁在她的臀部上。她蹲下時,襯褲的胯部全都露了出來,但它並不讓人覺得低級下流,而是很自然,很性感。露絲一時間也被驚呆了。 這時,她想起一個炎熱的夏天發生的事情,她、波莉和另外一兩個女孩應該去擲鉛球,可她們並沒有去,而是留在運動場上曬太陽。露絲和其他幾個女孩子坐著時都把腿盤在自己側邊,把運動短裙在周圍掖好。而波莉坐著時兩腿張開,裙子縮了上去,一切暴露無遺。但沒有一根陰毛伸出來,在她乾淨潔白的胯部也沒有見到一塊潮濕或灰暗的地方。噢,即使對身體上那麼難以對付和捉摸的部位她都充滿了自信,露絲當時心裡這樣想。現在同樣的事情再次發生:波莉仍然是那樣毫無羈絆,那樣輕易地展示自己,就像她十三歲那年一樣。 露絲拿著攝像機,一動不動,像個大笨漢似的。 做個穩重的埃迪澳大利亞喜劇演員Christopher Widdows的藝名,成名前常常利用自己殘疾的特點來表演喜劇。 。露絲已經成為這樣的人,一個明智的人。她最近最不得體,最大膽的動作是買了一棟老房子,花了兩年的時間對它重新整修。比較而言,這還不是那麼不得體。面對舞台上那個興奮的人及其緊緊抓住這些冷漠、超然的觀眾心弦的技巧,她感到自己很可能已經變成了一個平庸的中年家庭主婦——這樣的前途在這間屋子裡無疑是最讓人興奮不起來的了。 那天晚上,波莉演唱了十二首新歌、1992年的專輯《惶惶不安》中的主打歌曲,以及一兩首老歌,觀眾的情緒完全被她控制了。這些不使用現代電聲樂器伴奏而只用吉他伴奏的歌曲充滿了這個小小的酒吧,好像連歌曲的味道都能聞到。 結束的時候,觀眾們興奮起來了。他們跺著腳,大聲叫著“再來一個”。端著酒杯的人用粗笨的銀戒指敲著酒杯。波莉站在舞台上,面帶微笑,她雙手合十,行了個禮,然後把吉他靠在牆邊,轉過身,穿過人群,向吧台走去。人們都伸出手去觸摸她。 露絲的鏡頭也試圖跟上在人群中穿行的波莉,可她個子太小,在台上時活力四射,整個屋子裡似乎無處不在,可一旦來到人群中,很快就被淹沒了。 露絲聽到人群中響起一聲喘息時,她剛剛把攝像機收起來。她抬起頭來,只見波莉周圍空了,一個金發碧眼的高個子女人站在她面前,那個女人穿著一條緊身牛仔褲、一件價值不菲的、柔軟的皮夾克。她堵住了波莉的去路,俯視著她,像個迪斯尼動畫片裡邪惡的巫婆。露絲伸長脖子,想听清發生了什麼事。 “聽著,”那個金發碧眼的女人說道,“你丈夫的死只有你關心。” 波莉一隻手放在臀部上,抬起頭,盯著她,迫使她移開視線。那個女人突然猛撲過去,在她臉上結結實實地扇了一巴掌,波莉大吃一驚,顴骨也被一枚大鑽戒劃破了。 波莉癱了下去,這時,五個人跳起來施以援手,加雷斯是其中之一。 那個金發碧眼的女人被一個男人控制住了。那人又高又黑,劉海從疲倦的藍眼睛上垂下來。現在情況明朗了,那個女人喝醉了。 “你說過,如果我們來這裡的話你會守規矩的。”他罵道。 “我說的是表演的時候,表演的時候。”她咆哮道。 露絲已經把攝像機放回包裡,拉上了拉鍊,對此她感到非常生氣。 “我跟你說過多少遍?一切都過去了!”那個男人大聲叫道。 “我看見了你臉上的表情,”她還擊道,“別告訴我你還在想跟她干那事,那條骯髒的臭魚。” 他抓著她的胳膊,把她拖出了酒吧。露絲俯視著波莉,波莉還在地上,周圍圍了一圈男人。其中一個人從酒吧間取來一杯水,加雷斯用紙巾擦著那個女人的戒指在波莉右眼下方留下的難看的傷口。 “你沒事吧?”露絲俯下身,問波莉。 “我沒事。”波莉抬起頭對她笑笑,但她的嘴巴還有些扭曲,“忘了它吧,好嗎?我很早之前就認識她。她是個神經病。” 加雷斯和另外一個人——一個大塊頭,打扮光鮮、皮膚黝黑——將她扶起來。 “我想喝杯酒。”波莉抬頭看著加雷斯說。 “給這位明星來瓶香檳,查理!”他扒開人群,扶著她向吧台走去時大聲叫道。有人迅速從凳子上下來,把座位讓給她。 “這個由這裡的主人付錢。”查理說著,把手伸到吧台後面,拿出一束紅玫瑰,遞給波莉,同時鞠了一躬。如果不是親眼見到,露絲絕對不會相信這個動作來自這個大腹便便、愛管閒事、性情粗魯的傢伙。他有一種本領要比對女人獻慇勤和送花有名得多,那就是,能憑藉本能,精確地將製造麻煩的人拉出來,扔到外面的大街上。 加雷斯倒上香檳,遞給波莉和露絲。 “你唱得太棒了,波莉。”露絲說。 “謝謝。” “太棒了!”加雷斯將胳膊搭在波莉的肩上,“你再也不會有什麼問題了,伙計,是不是?” “我不知道。”波莉聳聳肩。 “對不起,”一個談吐文雅、長辮及腰的白人來到波莉和露絲之間,伸出手,“你的演唱太讓我震驚了。” “謝謝。”波莉跟那個金發碧眼的女人遭遇後黯淡的心情漸漸好轉。 “我是卡馬唱片公司的傑姆·威廉姆斯。”那個傢伙自我介紹道。 “哇。”加雷斯驚呼道。 “太棒了。”波莉微笑道。 露絲的視線越過擁擠的吧台,落在靠在酒吧門邊牆上的那個人身上,那個人手裡端著一品脫酒,正朝他們這個方向看。是西蒙。 “去趟廁所。”她說完這句沒有特別對象的話,朝他擠過去。她不相信他會來。 “你在這里幹什麼?誰照看那些孩子?” “他們都睡覺了,我溜到這裡來喝一杯。別告訴米蘭達。”他說。 “這種無關緊要的秘密我才不會告訴她呢。” “那我就相信沒事了。我快結束時才來。” “演唱會——太精彩了。”露絲搜索著詞彙。 “太棒了。” “是啊。” “餵,露絲,”他說,“我對幾個星期前的事感到抱歉。我有點…失落。我只是想讓你知道,如果你什麼時候想傾訴,我隨時恭候。我不希望我們連朋友都做不成。我很懷念我們從前一起聊天的時候。” “可我已經忘了。”她伸長脖子,在他臉上吻了一下,“如果你馬上回去照看孩子,我就做你的朋友。” “好的,夫人。”他把酒遞給她,答道,“我走了。記得找我——好嗎?什麼時候都行。” “好的。”雖然露絲並不清楚他所說的她想傾訴是什麼意思,她還是這樣答道。傾訴什麼?他才想傾訴呢。她把西蒙剩下的酒一口乾了,朝吧台走去。 “你到哪裡去了?”加雷斯用胳膊攬住她。 “廁所。”她回答。 他好像有點被邊緣化了。波莉坐在凳子上,擺出一副高貴的架子。一群男人圍著她,臉上帶著同情的表情,如飢似渴地聽著她說話。露絲注意到,早些時候出現的那個留著劉海的男人也在這群男人中間,正好站在波莉的旁邊,離她很近。他的大腿肯定跟她的碰在一起了,露絲心想。 “我要回去替冉卡了。”露絲說,“你想留就留吧。” “不,我要回去。我早上得早起。”加雷斯說道。 他們向波莉告別,波莉一副準備熬一通宵的樣子。他們來到外面的鄉間小路上,月亮掛在夜空,好像一隻大眼睛,警惕地看著他們。儘管天氣仍然很冷,可已經有了夏天的味道。回家的路上,露絲依偎在加雷斯的懷裡,終於從擁擠的酒吧里逃出來了,心情很愉快。 加雷斯暗自笑了笑。 “笑什麼?”露絲抬起頭,看著他,問道。 “我在想,十年或二十年之後,今晚的情形會寫進一兩本自傳裡去。” “這是件大事,這是肯定的。”露絲注意到,在遙遠的西邊,雲層正在聚集,被月亮照亮的天空變成了淺灰色。過會就要大雨傾盆了。 他們回到家裡。家里風平浪靜,孩子們都按照吩咐睡覺了,也沒有一個人被吵醒,對了,弗洛西也很好。露絲和加雷斯給了冉卡二十鎊,把她打發走了,然後——確信弗洛西仍然睡得很香之後——有點眩暈和疲倦的他們也上床睡覺了。她感到自己對丈夫有需求,幾個月來這似乎還是第一次。她開始撫摸他的后腰,他轉過身來,捧起她的臉。他吻著她,讓她翻身仰臥著,他將嘴巴向她的乳房移過去,親吻她的乳房,然後開始吮吸,最後使勁地咬著,她驚訝地大叫起來。 倒不是她不喜歡,而是他以前從來沒有粗魯過。他將手伸到她的大腿之間,開始輕輕地撫摸。到目前為止,他們已經做了十年的愛,這十年裡有個特徵,就是動作很溫柔。她很快就發作了,腦袋里火花四射,她癱軟在他的手上。 “我真的愛你,露絲。”他說,翻身回到自己一側,渾身是汗地纏繞在她的腿上。他很快就睡著了。她仰臥在那裡。她幾年來都沒有過這樣的高潮了。 “我們千萬不要忘了這一切。”她在深夜寂靜的臥室裡喃喃自語。 當雨點開始打在天窗上時,她忍不住思忖:他這是從哪裡學來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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