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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天窗室

首先,帕克太太會領著你去看那間有兩個客廳的房子。你不敢打斷她對這間房屋的種種優點的介紹,也不敢打斷她對一位曾在這裡住了八年的先生之種種美好品質的描述。接著,你會想方設法、支支吾吾地推脫,說你既不是大夫,也不是牙醫。聽到你這麼說,帕克太太對你的態度就會判若兩人,叫你以後對自己的父母再也不要抱有同樣的感情,你應怪父母疏忽了對你的教育,沒有把你培養成適合住帕克太太的豪華房間的那種職業人士。 然後,你會走上一節樓梯,去看二樓上每週租金八美元的陰面房。帕克太太帶你看二樓房間時的態度會叫你信服。它們的租金實際上值十二美金,而且以前住在這裡的圖森貝雷先生一直付的都是這個價,直到他後來去了佛羅里達,接管了他兄弟在棕櫚灘附近的柑橘種植園。住在雙開間陽面房、有單獨浴室的麥金太爾太太每年冬天都要到那個棕櫚灘去。在你聽了一陣子後,你也許會嘟嘟囔囔地說,你還是想住更便宜一點兒的房子。

如果你能經受得住帕克太太的嘲諷,你就會被帶到三樓上去看斯基德先生的大房間。斯基德的房間並沒有空著。他整日在裡面抽著香煙,寫著劇本。可是每一個租房的人都會被領到這間屋子,去欣賞它的門簾和窗簾。在每次有人來過後,斯基德先生擔心自己會被勒令搬走,總要支付一些拖欠的房租。 那個時候——噢,那個時候——如果你仍然局促不安地站著,出汗的手在口袋裡緊緊地攥著那濕漉漉的三美金,聲音沙啞地說出你那叫人鄙視的、令人髮指的貧困,帕克太太就再也不會做你的導遊了。她會扯著嗓子喊“克拉拉”,臨了,一轉身就下樓去了。然後,那個黑人女僕克拉拉就會陪著你從鋪著地毯的梯子上到頂層,叫你看那間天窗室。天窗室位於房子的中央,寬七英尺,長八英尺,它的兩邊都是黑漆漆的雜物間和儲藏室。

天窗室裡有一張鐵床、一個臉盆架,還有一把椅子,一個木板架子當作梳妝台。四壁光禿禿的牆形成的狹小空間,叫你覺得好像是在棺材裡面。你的手抓著你的喉嚨,急促地呼吸著,你抬起頭,彷彿是從井底向上看——不由得又會倒抽一口冷氣。透過一扇小小的天窗的玻璃,你望到了一小塊藍茵茵的天。 “兩美元,先生。”克拉拉會帶著半是輕蔑半是特斯基吉式的語調溫和地說。 有一天,麗森小姐來到這裡找房子。她提著一台與她的瘦弱身體極不相稱的碩大的打字機。麗森小姐身材嬌小。在她不再長個子的時候,她的眼睛和頭髮還一直在長,它們似乎總是在對她說:“天啊!你為什麼不跟著我們一塊兒長呢?” 帕克太太領著麗森小姐去看那間有兩個客廳的房子。 “在這個壁櫥裡,”帕克太太說,“能放得下一個人體的骨骼模型,或是麻醉劑和木炭等。”

“可是我既不是大夫,也不是牙醫呀。”麗森小姐說。 在帕克太太用那種不信任的、憐憫的、嘲諷的冰冷目光望了麗森小姐一會兒後——對那些沒有做成大夫和牙醫的租房者,帕克太太總是操著這樣的一種目光——帶著麗森小姐上了二樓陰面的房間。 “八美元嗎?”麗森小姐說,“天呀!我雖然是位年輕的小姐,可我不是海蒂。我只是個貧窮的打工妹。帶我看看更便宜、樓層更高的房間吧。” 聽到敲門聲,斯基德先生趕緊跳了起來,將煙頭撒了一地。 “請原諒,斯基德先生,”帕克太太說,看著斯基德先生驚慌失措的樣子,她臉上浮現出魔鬼般的笑容,“我不知道你在家。我請這位小姐看看你這兒的窗簾。” “真是太漂亮了,只是我享受不起。”麗森小姐笑著說,她的笑容宛若天使。

在帕克太太和麗森小姐走了以後,斯基德先生著實忙了一陣子,將他最新創作的劇本(還未上演)中的高個子、黑頭髮的女主人公刪掉,換上了一個身材嬌小、頭髮豐美富於光澤、面容秀麗活潑的女孩。 “安娜·赫爾德準會迫不及待地搶著去演這個角色的。”斯基德自言自語地說,他得意地支起雙腳,放在窗簾上,像空中的一個墨斗魚一樣,瞬間就消失在了他噴出的煙霧裡。 不久便響起了一聲“克拉拉!”這像警鐘似的宣布了麗森小姐的拮据的經濟狀況。一個黑皮膚的女孩跑來,拽著麗森小姐爬上一節陰暗的樓梯,把她推進一間只有其頂端能透進一點兒光亮的拱形小屋,以一種威脅、神秘的語調說:“兩美元!” “我就租這一間!”麗森小姐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一下子躺在了吱吱作響的鐵床上。

每天早晨麗森小姐出去工作。每天晚上,她帶回一些上面寫滿了字的文稿,用她的打字機把它們打出來。在晚上沒有活干的時候,她就跟其他的房客一起,坐在高高的台階上。上帝創造麗森小姐的時候,並沒有認定她就該住天窗室。她性格活潑開朗,腦子裡充滿了溫馨、奇異的遐想。有一次,她甚至叫斯基德把他的一部偉大的(未發表)喜劇《絕非戲言,或叫地鐵繼承人》,念了三幕給她聽。 只要有麗森小姐也坐在台階上,其他的房客們就有了一兩個小時的快樂時光。坐在最高的台階上的那個身材高挑的金發女郎,是一所公立學校的教師,不管你說什麼,她總是回答,“哎喲,真是的!”臉上一副輕蔑的表情。而那位在百貨商店上班、每個星期日在康奈島打活動木鴨的多恩小姐,則是坐在最低的台階上,一副不屑於搭理人的樣子。麗森小姐坐在中間的台階上,那些男房客們總是很快地圍攏到她的身邊。

尤其是那位斯基德先生,他雖然沒有說出口,可是在他的心裡,早已把麗森小姐當作了他個人現實生活之感情劇中的女主角。還有胡佛先生,他雖然已經四十五歲了,可有麗森小姐在的時候,他準會不時地干咳幾聲,以引起麗森小姐的注意,好叫麗森小姐勸他戒菸。男士們一致認為麗森小姐是“世界上最快樂最叫人喜歡的女孩”,然而,坐在最高和最低台階上的那兩位女士卻仍然是那種對人不屑一顧的表情。 我請求諸位允許我暫停劇情的發展,因為合唱隊正大步走向前台,為胡佛先生的肥胖灑下一滴傷心的眼淚,為脂肪的悲哀、臃腫的不幸、肥胖的災難,唱起一首悲歌。如若情場的得意與否取決於體重的話,那麼福斯塔夫就可能要遠遠地勝過消瘦的羅密歐了。情人可以唉聲嘆氣,但卻不可以肥胖得氣喘吁籲。胖子是歸摩墨斯調侃的。腰圍五十二英寸以上的人,任憑你如何忠於愛情,也是枉然。去你的吧,胡佛!四十五歲,紅臉膛,一副蠢樣的胡佛,可能把海倫拐走。但四十五歲,紅臉膛,一副蠢樣,滿身肥肉的胡佛,卻只能是一具無用的臭皮囊罷了。

一個夏日的傍晚,在帕克太太的房客們就這樣坐著的當兒,麗森小姐抬眼仰望著蒼穹,突然發出一陣咯咯的笑聲,她高興地說:“唷,那不是比利·傑克遜嗎!我在這裡竟然也能看到它。” 大家都抬頭去看,有的看著摩天大樓的窗戶,有的東張西望地尋找著一架由一個叫傑克遜的人駕駛的飛船。 “就是那顆星,”麗森小姐向天空伸出她纖細的手指,跟人們解釋著,“不是那顆一閃一閃的大星星,是它旁邊的那顆發著藍光的星。每天晚上,我都能從我屋裡的天窗看到它。我給它起了個名字,叫比利·傑克遜。” “喲,是真的嗎?”朗納克小姐說,“我以前真不知道你還是一個天文學家呢,麗森小姐。” “噢,是的,”看著那顆小星星的麗森小姐說,“我就像那些天文學家一樣,知道火星人明年秋天會流行什麼樣款式的衣服。”

“喲,是真的嗎,”朗納克小姐說,“你所指的那顆星是仙后星座裡的伽瑪星。它的亮度和二等星差不多,它的子午線程是——” “哦,”那位非常年輕的埃文斯先生說,“我覺得叫比利·傑克遜這個名字要好聽得多。” “我同意,”胡佛先生喘著粗氣,反對著朗納克小姐,“我認為麗森小姐像以前那些年長的占星者們一樣,有給星星起名字的權利。” “喲,真是這樣嗎?”朗納克小姐說。 “我不知道它會不會是顆流星,”多恩小姐說,“星期天我在康奈島的遊樂場裡打槍,打了十槍,九槍打中了鴨子,一槍打中了兔子。” “從這裡看它,不是那麼清楚,”麗森小姐說,“你們應該在我的屋子裡看。你們知道,從井底下甚至是白天也可以看到天上的星星。到了晚上,我的房間就像是煤礦的一個豎井,從那裡望出去,比利·傑克遜就像是黑夜女神扣在她睡衣上的一個鑽石別針。”

之後有一段時間,麗森小姐不再把多得嚇人的材料拿回家來打了。她早晨出門以後,不是去工作,而是一家公司一家公司的上門去找活,可是各家的辦事員們都是傲慢地傳達著他們老闆的旨意,他們冷冰冰的拒絕叫她的心都快要涼了。這種情況一直持續著。 有一天傍晚,麗森小姐筋疲力盡地爬上帕克太太家的台階。她平時從飯店吃過晚飯回來,也就是這個時間。可是今天她卻是餓著肚子的。 麗森小姐剛進到門廊,就被胡佛先生撞上了。胡佛先生抓住這個機會,請求麗森小姐嫁給他,他肥胖的身軀像一座快要發生雪崩的雪山,向她壓了過來。麗森小姐躲了一下,碰到了樓梯的欄杆上。胡佛先生想要抓住她的手,她抬起手,有氣無力地給了他一個耳光。她抓著欄杆,一步一步地艱難地往上挪。她經過了斯基德先生的門前,斯基德先生正在用紅筆修改著他那部(沒有被接受的)喜劇作品中為劇中女主角梅特爾·德洛姆(也就是麗森小姐)寫的舞台說明:“女主角應該是從舞台左角旋轉到伯爵身邊”。最後,她終於爬上了鋪著地毯的梯子,打開了天窗室的門。

麗森小姐沒有力氣去點燈,也沒有力氣脫掉衣服。她一下子倒在了鐵床上,她瘦弱的身體幾乎不能給這張破舊的彈簧床上弄出壓痕。在這間像地獄一般陰森的天窗室裡,她慢慢地抬起滯重的眼簾,微微地笑了。 因為比利·傑克遜正透過天窗,把它安詳、明亮和恆久不變的光兒灑在她的身上。她好像已經遠離了人世。她跌入到一個無底的黑暗的深淵,唯有她懷著遐想命名的這顆星四周聚起的暈光,徒勞地陪伴著她。看來,朗納克小姐是對的:這顆星就是仙后星座的伽瑪星,它根本就不是什麼比利·傑克遜。然而,她還是不能把它當作伽瑪星。 躺在床上,她曾試著兩次抬起她的手臂。在第三次,她終於把兩根又細又瘦的指頭放到了唇上,在黑暗的小屋裡衝著比利·傑克遜送去一個飛吻。隨後,她的胳膊無力地落了下來。 “再見了,比利,”她用微弱的聲音呢喃著,“你遠在幾百萬英里之外,你甚至不會向我眨一下眼睛。可是,當我在這裡只有黑暗相伴的時候,你總是待在我能看到你的地方,給我以慰藉,難道不是嗎?……幾百萬英里……再見了,比利·傑克遜。” 克拉拉,那個黑人女孩,在第二天早晨十點鐘的時候,發現天窗室的門仍然緊閉著,她叫來人一起撞開了房門。大家用生醋熏,給她聞燒焦了的羽毛,拍打她的手腕,都不能叫她甦醒過來。於是,有人跑去打電話叫救護車。 很快,救護車就鳴著響笛駛來,倒到了門前,一位穿著亞麻佈白大褂的年輕醫生從車上跳下來,快步登上台階,他動作敏捷,自信的表情既嚴肅又不乏溫柔。 “四十九號叫的救護車,”醫生簡短地說,“是誰病了?” “哦,是個姑娘,醫生,”帕克太太沒有好氣地說,好像因這件事給她家裡帶來的麻煩,才是更大的麻煩,“我不知道她是怎麼了。我們誰也不能把她弄醒。她叫埃爾西小姐——噢,對了,埃爾西·麗森小姐。在我的家裡,還從來沒有過——” “在哪個房間?”這個年輕的大夫吼了起來,帕克太太從來沒有見過哪位醫生有這麼大的火氣。 “天窗室。它在——” 急救醫生顯然熟悉天窗室的位置。他一步四個台階地衝了上去。帕克太太只是緩緩地跟在後面,她要保持她的尊嚴。 帕克太太剛上到第一個樓梯口,就碰上大夫抱著麗森小姐下來。大夫停了一下,跟她說了些什麼,雖然聲音不大,可是卻像他手中的解剖刀一樣的犀利。帕克太太的身體漸漸地瑟縮了回去,就像是展展地掛著的衣服從釘子上滑落下來。從那以後,在她的心裡就有了解不開的疙瘩。好奇的房客們有時候會問她,醫生到底跟你說了什麼。 “不要再提了,”帕克太太會這樣回答,“如果聽了他的那番話,我就能得到寬恕,那我也就心滿意足了。” 醫生抱著病人大步流星地穿過好奇、來看熱鬧的人群。在他經過時,人們都感到了些許的羞愧,不由得向後退著,因為醫生臉上的表情,像是抱著他已逝的親人。 人們注意到,他並沒有把病人放在車上早已準備好的擔架上。他只是跟司機說了句:“快點開車,威爾遜。” 這就是事情的全部。它像是個故事嗎?在第二天早晨的報紙上,我看到了一則新聞,它的最後一句話也許能幫助你(正如它幫助了我一樣)理出這些事件的內在聯繫。 這條新聞上說,貝爾維爾醫院接收了一位來自東街四十九號的年輕姑娘,她因飢餓導致身體的虛脫。它在結尾寫道: “是威廉·傑克遜那位救護車上的大夫,負責該病人的治療。他說,病人不久便會康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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