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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愛的犧牲

在一個人熱愛著他的藝術時,付出再多也似乎不會覺得苦。 這是我們的前提。這篇故事將由此得出一個結論,同時證明這個前提是錯誤的。這在邏輯上是個新鮮事,可卻是故事敘事方面的一個很古老的技巧了,甚至比中國的萬里長城還要古老。 喬·拉雷比來自橡木參天的中西部平原,有著非凡的繪畫藝術的才能。在六歲的時候,他創作了一幅描繪鎮上的抽水泵的風景畫。在抽水泵的旁邊,還畫了一個鎮上的顯赫人物在急匆匆地走過。這幅畫被鑲上了邊框,掛在了一家藥店的櫥窗裡,它的旁邊還掛著一個上面的顆粒排列得稀疏不齊的玉米棒子。二十歲時,喬·拉雷比脖子上繫著領帶,腰里揣著癟癟的錢袋,離開了家鄉,去了紐約。 德麗雅·佳露瑟斯出生在南方的一個有鬆林掩映著的小村莊,她在很小的時候,就把六音階樂器演奏得有聲有色。親戚們見這孩子有出息,就給她湊了一大筆錢,讓她到北方“深造”。他們沒有看到她完成學業——而這也正是我們的故事要講的。

喬和德麗雅是在畫室裡遇見的。一些學藝術和音樂的學生曾經聚在那裡,討論明暗對照法、瓦格納、音樂、倫勃朗的作品、繪畫、瓦爾特杜弗爾、壁紙、肖邦和烏龍茶等。 喬和德麗雅都傾心於對方,或者說相互的愛慕。隨便你怎麼說吧,沒有多久,兩人就結了婚——因為正像我們前面所提到的:在一個人熱愛著他的藝術時,付出再多似乎也不會覺得苦。 拉雷比夫婦在一間公寓房裡開始了他們的家庭生活。那是一個安靜、寂寥的處所——生活單調得就像是鋼琴鍵左下方最頂端的A鍵。不過,他們很幸福,因為他們擁有自己的藝術,他們擁有彼此。我給富有的小伙子們的忠告是——變賣掉所有的財產,施捨給窮人(比如說看門人),以獲得與你的藝術和你的德麗雅能同住在一所公寓房裡的權利。

公寓房的居住者們都會贊同我的觀點,唯有他們過的才是真正幸福的生活。只要家庭幸福,房間小一點又有什麼關係呢——把梳妝台放倒,就可以當台球桌;壁爐架可以改作練習划船的器具,寫字桌可以用作臨時的床鋪,臉盆架就是現成的立式鋼琴;盡可讓四壁合攏起來,這樣你和你的德麗雅在它們之間會依偎得更緊。但是,如果家庭不幸福,儘管房間又寬又長——你從金門進去,把帽子掛在哈德拉斯,披風掛在合恩角,出從拉布拉多島出去——那又怎麼樣呢? 喬在大師馬傑斯特辦的繪畫班學畫——想必你也聽說過他的名聲。他因所收學費高昂、課程輕鬆而聞名遐邇。教授德麗雅的老師是羅森斯托克——想必你也知道他在鋼琴界的鼎鼎大名。 在他們有錢持家的時候,他們非常的幸福。有誰不是這樣呢?算了,我還是不冷嘲熱諷的好。他們兩個人的目標都非常明確。喬要在不久的將來,畫出那些讓留著稀疏的絡腮鬍子、有著鼓鼓的錢袋的老紳士們爭相到他畫室購買的畫帙。德麗雅要把音樂搞好,然後對它毫不在乎,這樣當她看到音樂廳的座位和包廂沒有坐滿時,她就能拿著架子說自己嗓子疼、私下去吃龍蝦而拒絕登台。

不過,在我看來,最溫馨的還是他們小小公寓房裡的夫妻生活——每天上完課回到家裡的熱烈而又暢快的聊天,可口的晚飯和新鮮清淡的早餐,對各自抱負的傾訴——當然了是那種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抱負,否則的話,那就沒有什麼意義了——還有相互的鼓勵和相互激發出的靈感,以及(恕我說得直白)在晚上十一點鐘吃的蔬菜肉片和奶酪三明治的夜宵。 但是,過了一段時間以後,藝術之花就凋零了。有時候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儘管沒有人去猛烈地搖晃它。正像俗話說的,坐吃山空。很快他們就支付不起馬傑斯特先生和羅森斯托克先生所要的高昂學費了。當一個人熱愛著他的藝術時,付出再多也不會覺得苦。所以,德麗雅說她必須私下授些音樂課,來維持他們的生計了。

德麗雅出去了兩三天,去兜攬學生。一天傍晚,她高興地回到家裡。 “喬,親愛的,”德麗雅興奮地說,“我有了一個學生。噢,那是個多好的家庭啊!那是一位將軍——A·B·品克尼將軍的女兒——住在第七十一大街上。好漂亮的房子,喬,你該看看人家那富麗堂皇的正門!我想,那就是你說的拜占庭風格吧。哦,再看家裡面的陳設。喬,我以前從來沒有見過那樣的豪華。” “我的學生是他的女兒克雷門蒂娜。我已經開始喜歡她了。她是個清純的女孩,總是穿著一身素白的衣服;舉止那麼的可愛,又那麼的樸實!她剛剛十八歲。我一個星期將給她上三次課。喬,一次課給我五塊錢,雖然不算多,我並不在乎。因為等我再找到兩三個學生的時候,我就可以重新上羅森斯托克先生的課了。現在,不要再蹙著你的眉頭了,親愛的,讓我們好好吃上一頓晚飯吧。”

“你這樣做沒有錯,德麗雅,”喬說,一邊用一把小刀和小斧子撬開一聽青豆罐頭,“可是,我怎麼辦呢?你認為我會讓你辛苦地掙錢而我卻還在藝術的殿堂裡求索嗎?我以本範努托·切利尼屍骨的名義起誓,我決不會那麼做!我想,我可以賣報紙,或者是搬石頭鋪馬路,為家裡增加一兩美元的進項。” 德麗雅走過來,激動地摟住了喬的脖子。 “喬,親愛的,你不要發傻,你必須堅持你的學業。我又不是拋棄了音樂,乾了別的什麼工作。在我教的時候,我還是在學習。我沒有離開音樂。一個星期有十五塊的收入,我們的生活可以過得像百萬富翁們那麼快活。你不要有離開馬傑斯特先生的念頭。” “好吧,”喬說,伸手探著藍色貝殼形的菜碟,“不過,我真的不願意叫你代課。這不是藝術。可是你能做出這樣的犧牲,真是太了不起,太可愛了。”

“在一個人熱愛著他的藝術時,付出再多也不會覺得苦。”德麗雅說。 “馬傑斯特先生表揚了我在公園裡畫的那幅素描,說裡面的天空畫得好。”喬說,“丁克爾同意在他的櫥窗裡掛上兩幅我的畫。也許哪個有錢的傻瓜看上了它們,我還能賣掉其中的一幅呢。” “我想,你一定會的,”德麗雅親切地說,“現在讓我們對品克尼將軍和這塊烤牛肉表現出一點兒感謝吧。” 在後面的幾個星期裡,拉雷比夫婦每天都是一早就吃完了早飯。喬要早一點兒到中心公園,去畫早晨風光的素描;德麗雅招呼喬吃了早飯,在擁抱接吻之後,說上一些鼓勵的話,在七點鐘就把喬送出了家門。藝術真是一個迷人的情婦。喬每天回到家裡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七點多鐘了。

在周末來臨的時候,德麗雅把三張五元錢的票子放在了八英尺寬十英尺長的公寓客廳正中的那張八英寸寬十英寸長的桌子上。她略顯疲憊,但神情中卻更有驕傲、勝利的喜悅。 “有的時候,”德麗雅有些疲倦地說,“克雷門蒂娜也不太好管教。我覺得她練得不夠勤,同樣的東西我總得反复地一再地跟她說。她總是穿白色的衣服,也叫人感到單調。但是品克尼將軍真是個可愛的老頭兒!我希望你能認識他,喬。在我給克雷門蒂娜上鋼琴課的時候,他有時也進來一下,站在那裡捋著他的山羊鬍子。'十六分音符和三十二分音符教得怎麼樣了?'他總是這樣問我。” “我真希望你看到他家客廳裡的壁板,喬!還有用阿斯特拉罕的羔羊皮做的門簾。克雷門蒂娜時常咳嗽,我希望她的身體比現在變得強壯些。噢,我真的是有點喜歡上她了,她是那麼柔弱,那麼有教養。品克尼將軍的弟弟還曾經做過駐波利維亞的公使呢。”

接著,喬帶著一副基度山伯爵的神氣,從口袋裡掏出了一張十元,一張五元、一張兩元和一張一元的票子——全是合法的紙幣——把它們放在德麗雅所掙來的錢的旁邊。 “我把那幅方尖碑的水彩畫賣給了一個比奧里亞人。”喬用自豪的語調宣佈道。 “別跟我開玩笑了,”德麗雅說,“不可能是比奧里亞人的!” “是的,他是比奧里亞人。我真希望你見見這個人,德麗雅。他是一個胖子,圍著一條羊毛圍巾,叼著一根羽毛管的牙籤。他在丁克爾的櫥窗裡看到了那幅素描,一開始還以為畫的是一座風車呢。不過,他倒是很有氣派,還是把它買走了。他還預定了一幅油畫——一幅拉卡瓦那貨運車站的素描——準備帶回家去。我的畫,你的音樂課!噢,我想,我們還是置身在藝術之中的。”

“我真高興,你沒有放棄,”德麗雅真誠地說,“你一定會成功的,親愛的。一共三十三塊錢!我們以前從來沒有過這麼多的錢。今晚我們可以吃牡蠣了。” “再來上一個香菇牛排,”喬說,“喔,牛肉叉放到哪裡去了?” 下個星期六的晚上,喬先回到了家裡。他把掙的十八塊錢鋪開放在客廳裡的餐桌上,洗掉了手上的看似一大團黑色油漬的東西。 半個小時之後,德麗雅回來了,她的右手被紗布和繃帶胡亂地纏裹著。 “你的手怎麼了?”喬在慣常的問候之後說。德麗雅大聲地笑了,可笑得併不輕鬆。 “克雷門蒂娜,”德麗雅解釋說,“在她上完課後,非要吃奶酪麵包不可。在下午五點鐘吃奶酪麵包,這孩子也真是有點怪。將軍也在場,你要看到他當時跑著去拿鍋的樣子,還以為他們家沒有僕人呢!我知道克雷門蒂娜身體不太好,所以有時有些神經質。她端奶酪的時候,潑灑出來很多,滾燙滾燙的,濺在我的手上和手腕上了。我的手被燙得不輕,喬。那可愛的姑娘難過極了!噢,還有品克尼將軍!那老人都不知該怎麼辦好了。他跑下樓去,派了一個人——人們說是地下室裡一個燒鍋爐的——去藥店買來一些油膏和別的東西為我包紮。現在,我的手不是那麼疼了。”

“這是什麼呢?”喬輕輕地握著德麗雅受傷的手,扯了扯露在繃帶外面的幾根白面紗。 “那是軟紗,”德麗雅回答說,“油膏是塗在了它上面的。噢,喬,你是不是又賣掉了一幅畫呢?”德麗雅看到了放在桌子上的錢。 “我又賣掉了一幅嗎?”喬問,“你向那個比奧里亞人打聽一下就知道了。他今天買走了我的貨運車站的素描畫。也許,他還會要一幅公園的風景畫和哈德遜河畔的風景畫呢。你是今天下午什麼時間燙傷手的呢,德麗雅?” “下午五點鐘左右吧,”德麗雅有點可憐巴巴地說,“熨斗——我是說奶酪,那個時候剛出鍋。噢,喬,要是你看見品克尼將軍當時的樣子,當時——” “坐一會兒吧,德麗雅。”喬說。他把德麗雅拉到沙發上,挨著她身邊坐下,用胳膊摟住了她的肩頭。 “你最近的這兩個星期都乾什麼了,德麗雅?”喬問。 有一會兒,她沒有說話,眸子裡充滿了愛意和倔強,後來只是咕嚕出一兩句有關品克尼將軍的話。最後,她終於扛不住了,低下了頭,含著眼淚,說出了真相。 “我找不到學生,”德麗雅坦白說,“我捨不得叫你放棄你的功課。於是,我在第二十四大街上的一家洗衣店找了個熨燙衣服的活兒。我以為,我編造出品克尼將軍和他的女兒克雷門蒂娜這兩個人,還編得天衣無縫呢,不是嗎,喬?今天下午洗衣店裡的一個女孩不小心把紅紅的熨帖燙在了我的手上,在這回家來的一路上,我絞盡腦汁編著這個關於奶酪的故事。你生氣了吧,喬?如果我不去工作,你也許就不能把你的素描賣給那個比奧里亞人啦。” “他不是比奧里亞人。”喬慢吞吞地說。 “喔,他是哪裡的人並不重要。你有多聰明呀,喬——吻我吧,喬——你是怎麼懷疑到我沒有給克雷門蒂娜上音樂課的呢?” “直到今天晚上,”喬說,“我才起了疑心。要不是的話,今天晚上我也不會,只是因為我今天下午從機房裡拿著這舊面紗和油膏送到了樓上,說是一個姑娘被熨斗燙傷了。這兩個星期,我一直在那個洗衣店燒鍋爐來著。” “那麼,你並沒有——” “買我畫的比奧里亞人,”喬說,“他和品克尼將軍都是屬於同一藝術的產物——只是我們不能稱它們為繪畫或是音樂罷了。” 臨了,他們兩個都笑了。後來,還是喬先開口道: “在一個人熱愛著他的藝術時,就是付出再多,他也——” 可是,德麗雅把手撫在了喬的嘴上,不讓他說下去。 “不,”她說——“只是'當一個人愛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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